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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清楓聆心 -【掌事】《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2:39 PM     標題: 清楓聆心 -【掌事】《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5-30 09:14 PM 編輯

【書名】:掌事

【作者】:
清楓聆心

【內容簡介】:


  重生在一個歷史錯亂的時代,太平盛世正結束,天下紛亂暗湧。

  她是工匠之女,比商人的地位高那麼一點,造船的本事也高那麼一點。

  兩國打仗她逃一段錯愛,躲在宅子裡當丫頭,努力往掌事奮鬥。

  她以為志向不大,難度不高,卻碰到有個人跟她說——

  掌事,可掌一家事,一方事,一國事,天下事。

  所以這路,走著走著,突然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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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2:49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6-22 08:15 PM 編輯

第一卷 欺我 辱我 我不忍

第1章 牡丹花開(一)

烏瓦鴉鴉連天。

簷上一角蹲坐風獸,爪覆青石球,大嘴張獠牙。

午後春水澆夏枝,銀杏吐新綠,伸出墻外數枝,叢叢如孩童,風動喜人。

守院門的丫頭坐著木凳倚著樹,半夢半醒。舊銅簪綰髻,且隨困頓點點的腦袋,在陽光下發出幽幽的光。

除了雀鳥啾啾,再無人聲。

啪——啪——門上銅環齊震。

鳥兒驚起。丫頭眼睛頓時瞪圓了。

「誰呀,揀好時辰來?不知道姑娘歇午覺呢?」抱怨擾夢,卻不敢大聲,怕是哪個主子。

啪啪——這就急了。

丫頭才挪拴,就讓外頭的力給沖後幾步。

俗話說,有什麼樣的主子就有什麼樣的僕人。

等看清來人,丫頭還就敢說話了,「安媽媽,您這趕的,讓狗追了吧?」

安婆子啐了一口,倒是沒真脾氣,笑得一臉褶子,「狗沒追,卻叫喜鵲啄了。綠菊,姑娘在不?往屋裡給我報一聲去。」

綠菊見太太跟前最得力的管事婆子居然忍了她這回,就知定然有好事。不過,前頭的好事,落到這院裡來,不見得真是好事就是了。

「安媽媽,您歇口氣。」一扭身,就從矮桌上倒了杯茶,「方沏了一刻,還溫著。天不涼不熱的,喝著舒心。您又不是不知道,姑娘最近養乏,過午就歇半個時辰,這會子正睡著呢。要不,您慢慢喝,咱倆說個散話,等屋裡有了動靜,我即刻就給您傳去。」

「哎喲,這是能等的事嗎?前頭各房都喜得不得了,丫頭們伺候著幾位姑娘,腳不沾地。你們倒是閑。綠菊,你趕緊幫我去瞅瞅,沒準姑娘醒了。」安婆子嘴上笑,茶喝得滴水不漏。

綠菊是二等丫頭,安婆子是一等老僕婦,今日這婆子卻客氣得非比尋常。

丫頭是個機靈的,平素裡各看著鼻子不對眼不對,可伸手不打笑臉人,她也笑道,「煩請媽媽坐一坐,我去問問。」

「好丫頭,多得你。我就在外頭候姑娘傳。」安婆子笑得臉皮僵了。

芙蓉花羅裙一動,綠菊往正屋裡走。

安婆子一手茶碟一手蓋,茶不再喝,盯著正屋方向,老臉就露出生厭的鄙夷,「主子不像主子,丫頭不像丫頭。」

綠菊挑竹簾進屋。

梅骨葉竹半壁方眼銅爐裡,淡淡一縷蒼直色,熏得是芍葯百合香,不冷有春暖,不濃有清甜。

綠菊又往東面裡間,輕輕掀開簾,只探了頭,靜悄悄地瞧去。百鳥梨木床前拉一層雲溪紗,隱隱現著向裡而合的纖細身影。

那就是沒醒。

姑娘的脾性,可不是陶泥。

綠菊為著難,前頭的不能得罪,裡頭的更不能得罪,就在那兒撩著簾子,進退不得。

突然,她的背就讓人拍了一下,不重,卻夠驚嚇。回頭時,不小心動靜大了,弄得竹簾要打門。

一隻如剝殼筍尖般白潤的素手,拉住亂搖的簾子,仔細攏上門邊。

「墨紫。」綠菊撫著心口,「被你嚇得魂都飛了。」

一雙秋洗的水眸,任外面的好天光,漾出碎碎葉影。聲音平穩無痕,微沉,彷彿清水中一滴翠綠般,令聽者不能輕忽。

「鬼鬼祟祟的,鬧醒了姑娘,你自己討打,可跟我沒干係。」

另一青蔥手,穩穩端著桃木托碟,上有青煙底白瓷茶壺茶杯。比白瓷還細膩的腕上,一隻手鐲子都不戴。窄袖雲色春榴裙,楊柳綠葉陳色比甲,腰間一條新茶綠銀束帶,連個香囊荷袋也不佩,頭髮只用緞子紮緊。

這麼素色的一個人兒,剛開始伺候姑娘的時候,貼在身後就像灰濛濛一道影,綠菊過了半旬才漸漸上心。

「墨紫,瞧你端茶來,姑娘可是要醒了?」姑娘醒來頭件事,定要喝杯暖茶。

「約摸兩刻。昨日姑娘醒得早。我怕萬一又醒早了,茶來晚有得說,所以先備下。」墨紫看一眼窗邊透進的陽光,「你今日守門值,跑進屋裡來做什麼?」

「該是小丫頭干的活,到我們姑娘院子裡,怎麼就沒個指派?」綠菊嘴碎,「擺明欺負咱們。偏姑娘不計較,咱們還得輪值看門。大日頭底下,曬得我嗓子眼冒煙。我可不是怕曬,畢竟跟姑娘出過門,在外遭過罪的。我就煩回家還得干小丫頭們的那份,叫前頭的明裡暗裡擠兌咱們……」

墨紫邊聽抱怨,也不打斷綠菊,放下桃木托碟,取出梅花雪絲壺籃,將茶壺攏密實,免得茶走了熱。

等綠菊說完,墨紫的活兒也幹完了。

「安媽媽可真坐得住。」墨紫要麼不開口,一開口就給綠菊打了個雷。

「看我,跟你說著就忘得一干二凈。這個安婆子,明知姑娘午後無事定要小憩,故意撿著時辰來的,一定要面見姑娘,非讓我進來探探。你看該怎麼辦?」墨紫在姑娘身邊的時間不過半年有餘,但比起打小服侍起來的她,更能說得上話。

「安媽媽適才怎麼跟你說的?」墨紫想知道得更詳盡。

綠菊蹙眉歪娥想了想,「她把門敲得急,我問她是不是讓狗追了,她卻說什麼喜鵲的。」

墨紫雙目烏彎彎如月,眸子裡一絲詫異,「喜鵲?」

「可不?還說是不能等的事,其他各房都圍著姑娘們打轉呢。」綠菊說了個七七八八之後,壓低聲說,「聽她說得好像真有喜事,可我想來想去,還是想不著到底有什麼喜事。你說,年前姑娘回了這個家,老爺就把帳本收走了。太太表面上和和氣氣,說姑娘這些年管著家裡的鋪子,又走南往北的太辛苦,讓休息過立夏。咱姑娘這頭休息,那頭老爺就把帳本交給四爺和五爺了。什麼意思?就是白辛苦的意思!」

「綠菊,既是姑娘決定了的,咱們只要作好本份。」想想那些高如小山似的帳本,墨紫挑起青黛眉,心情頗好。

綠菊是這院裡最沒心眼的一個,嘟起嘴,「我替咱們姑娘不值。辛苦這幾年,為他人作嫁衣裳。」

「這話在咱們這兒說可以,到院外要是還敢多嘴,等姑娘罰你跪石板。」墨紫勸誡。

綠菊想說那是當然,就聽寢屋裡傳來一個嬌美慵懶之聲。

「外頭有誰?」

「墨紫。」

微沉的音色輕揚。

兩個聲音,如兩顆金珠子相碰,競相生輝。



第2章 牡丹花開(二)

「進來吧。」如珠玉落盤,已不見那份慵懶,聲音的主人是真醒了。

墨紫應著,端了茶,剛要去掀簾子。

綠菊卻伸手替她打簾,嘻嘻一笑,往裡就說,「姑娘,還有我。」

兩人進到裡間,一個撩紗扎帳,一個倒水倒茶。

層層紗帳掀開,從雲紙窗裡透出來的光,照著床裡起身的那個倩影。烏月髻,新柳眉,杏仁眼,粉蓮唇。面若桃花,膚如玉蚌。皓腕輕抬,妙目一轉。真真是明月佳人來,艷麗非凡。

裘水雲,裘府三小姐,又稱三娘,正是這院子的主人。

墨紫坐到床沿,將盛水的玉杯遞過去。

裘三娘細細漱了口,又接了墨紫準備的暖茶,喝下半杯,這才覺得睡疲的身子能展開些。

「綠菊,你進來了,那還有誰在門口守著?」裘三娘披了外衣下床,走到銅鏡前,拿起木梳,慢條斯理梳發。

墨紫走去衣箱那兒,拿出套霞金粉雲濤裙和遍地團花簇錦寬袖袍,送到裘三娘面前。

裘三娘看了一眼,眉心淡攏,「又不出門,挑那麼艷的做什麼?換一套來。」

「姑娘,門旁有客,多半還要請你往前頭太太那兒去。這春衫是太太前些天打發人送來的,天要再熱,就不能穿了。」墨紫低眉順目,仍托著那套衣服,絲毫不動。

綠菊心下就忖,這墨紫真不怕姑娘的脾氣。若是換了自己,哪敢多言。可也怪,在她瞧來,每回墨紫自作主張,姑娘還都是不說什麼的。

「過了節氣才送,真是作得好母親。我要不穿,又有名頭說我的不是。」裘三娘笑得嘲意眷濃。「綠菊,我知你守著門心裡不舒坦。當著我的面,問你話,你也不像從前多趕緊回我。要不,明日我讓白荷守門,你調回屋裡來?」

綠菊一激靈,白荷是姑娘身邊一等一的大丫環,因此姑娘這麼說,當然是反話。

「好姑娘,千萬饒了我。」她趕忙嘻笑著賠罪,上前拿過裘三娘手裡的梳子,靈巧綰起雲鬢來,「一刻前,安媽媽來敲門,說要見姑娘。我回了姑娘歇午覺,可她非要讓我進屋瞧上一瞧,又說能等。安媽媽是太太身前的老人,我也不敢隨便打發了她,這才進來的。」

「怪不得你這妮子在外屋嘰嘰喳喳的,吵得我少睡兩刻。」裘三娘就喜歡綠菊一雙梳頭的好手,再說誰會真為這點小事發脾氣。這院裡頭的四個丫頭,算得上是她的心腹。除了才跟她半年的墨紫,其他三個從小就跟在身邊。能力且不去說,絕對可以信得過。

「姑娘,您都聽見了?」綠菊手上不停。

「模模糊糊,光聽見你的聲音。」裘三娘對綠菊說著,卻從銅鏡中看墨紫一眼。

墨紫竟像立刻注意到了似的,說道,「姑娘,聽安媽媽話裡的意思,怕是有貴客臨門了。」

「好得很。」裘三娘再一笑,明麗如春光。

綠菊滿腹不解,不懂兩人打什麼啞謎,卻安守本分。不該問的,不問。論聰明能幹,她是四個丫頭中的最次。論守規矩,她則是最老實的,不繞腸子,不起花心思,唯姑娘的命令是從。

裘三娘這一聲之後,屋裡一下子就靜了下來,再沒人說話。

綠菊梳完頭,說聲好了。

裘三娘這才說道:「綠菊,你出去讓安婆子再多候一會兒,就說我正更衣。」

綠菊忙應著去了。

裘三娘拿過墨紫手裡的裙子,自己動手就穿上了。

墨紫在旁邊看著,沒有上前伺候的意思。雖然她跟著裘三娘不久,該知道的,一點兒不比最細心的白荷少。

裘三娘不喜歡讓丫頭們伺候更衣這些貼身事,幾年來在外行商,自己打理自己已形成了的習慣。

「等白荷和小衣回來,你就去打聽清楚。」裘三娘拿出一面玉牌,「若有必要,出府也可。」

小衣,裘三娘身邊另一個一等丫環。

「姑娘放心。」墨紫接過玉牌,放進比甲腰側內袋之中。

「事情交給你,我自然是放心得很。別忘了當初救你時我說過的話。」不用人伺候,裘三娘動作很是利落,已然沒有剛起床時千金小姐的嬌柔。

「墨紫也說過,墨紫的命既然是姑娘救的,定當結草啣環來報答。只要是姑娘的事,就是墨紫自己的事,必竭盡所能。」墨紫怎麼會不記得?這位裘三姑娘,硬是將昏迷的自己掐醒,讓自己簽字畫押,答應當她的丫環以報救命之恩,這才肯讓小衣去請大夫。

這事,除了她,裘三娘,還有小衣三人之外,白荷和綠菊並不清楚原委,只當她是裘三娘外面買回來的。

她因此撿回一條命來,但對施恩必要報的裘三娘,感激之情就不深了。

來自千年之後帶著理所當然自由的靈魂,她本來並沒有真打算履行那張契約。自恢復意識之初,已經反覆思考過逃走的法子。但很快,她發現自己的穿越好像還有點複雜。以為是魂穿到這具受重傷的身體上,結果傷漸漸好起來之後,居然想起到這個時代之後的零星記憶碎片。不是本體殘存的,能完全確認是自己的親身經歷,從孩童起,一些面孔,一些場景,時不時跳進腦海裡來。這些記憶雖然真實,卻少得可憐。用她的大眾知識,實在覺得像失憶。

簡單地說,她能記得穿越以前全部的事,卻記不起穿越後到重傷昏迷這些年發生了什麼。每每抓住一個片斷想往深處挖,頭就疼得要裂開了似的。

兩眼一抹黑,完全不清楚自己處於哪種處境,才讓她不得不推遲了原先的打算。

裘三娘救起她的地方正處於一個叫玉陵的邊界,就謊稱自己是玉陵人,因戰事失去親人,拿隨身破包裹裡一對耳墜上刻的墨紫二字當了名字,隨口編出個十八歲,說不想再提前塵往事。

跟了裘三娘兩個月,見識了何謂巾幗不讓鬚眉。就算不瞭解民俗風情,墨紫也知道這時代女子出門經商是十分罕見的。
然而裘三娘十二歲起,隨父經商,已有八個年頭。她早年喪母,由側室扶起來的填房張氏雖不明著苛待,暗地裡手腕頗多。她就靠一張巧嘴,哄得父親疼愛,才常帶出門去。因此,養得她性子重利輕情,且不把三從四德放在心上。自身不一般,對身邊丫頭們的要求也不一般。先能為她辦事,再來才看身份地位。

所以,墨紫想,至少遇到這樣對於禮教不太在乎的商家女,總比落在貧戶或者官爵大宅裡要好一些。

因為在現代所學的拿手技能派不上大用場,充其量理科出色,能算能寫,較普通的丫環婆子不知道精明多少,所以很快就得到裘三娘的重用。凡是棘手的,皆交由她去打點。

綠菊以為是主子信任,墨紫則看穿了裘三娘這是要把花在她身上的診金和藥費搾出來。

搾就搾吧。倒是裘三娘,上要鬥母親,下要鬥弟弟妹妹,爭家產,藏私房,那個忙乎。

而她,借丫頭的身份,大樹底下好乘涼。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2:51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10-9 09:24 PM 編輯

第3章 牡丹花開(三)

「去把人給我叫進來吧。」墨紫回想的功夫,裘三娘已經穿戴妥當。

墨紫打起簾子,等裘三娘走到外屋的榻上坐下,這才往門口廊下一站,不高不低傳喚,「安媽媽,姑娘請了。」

就見安婆子穿過小院,笑得眼睛縫成線。

墨紫看在眼裡,心道,笑吧,笑吧,看誰笑到最後。

「安媽媽,想喝什麼茶?」她臉上淡淡浮起一層笑,「我給您泡去。」

「墨紫,不勞動你。我就是來傳太太話,說完就走。」大概三娘院裡的,唯有這丫頭得體適宜,安婆子輕輕嘖聲,「這嘴恁甜,怪道討人喜歡了。」

墨紫沒接茬,幫著撩簾,「安媽媽,裡邊請。」不喜歡也得給好臉,要不然她如何能打聽到前頭的消息?

「三姑娘好。」安婆子福了福身,暗中聞聞屋中的薰香,偷眼瞧著榻上的擺設,默記在心。

裘三娘緩扣著茶蓋,嗯了一聲,「不必多禮。母親讓你傳什麼話?」

「姑娘合著都聽見了?」安婆子作勢打嘴,「瞧我這嗓門,莫驚了姑娘的覺。」

「驚都驚了,打嘴也該我讓丫頭們打上來,你自己能打疼自己麼?」裘三娘雖是排行老三,上頭兩個姐姐早夭,所以貨真價實裘家的大小姐。

安婆子縱有太太撐腰,也曉得主僕之分,心裡咒著,嘴上卻連聲認錯,又把來意說了,「太太今晚在鴻春閣設宴招待貴客,請姑娘盛裝出席。」

「貴客從哪兒來?」懶懶一問,卻不容不答。

「上都敬王爺的姨太太衛氏,與太太同長起來的情分。她娘家老太爺過世,特地回來送一程。因太太常在信裡誇姑娘們性情品貌百里挑一,欲借此機會,見上一面。」安婆子謹慎措詞。

「那麼矜貴的人物,能見上一見,是我們當晚輩的福氣。」上都敬王府?難不成真有這麼好的事?

墨紫眼觀鼻,鼻觀心。

「那是自然的。三姑娘是咱裘府大小姐,天仙的相貌,性情更沒得挑,定能討貴人的歡喜。那位雖說是姨太太,但和敬王妃處得跟親姐妹似的,常跟著前後伺候,認識不少上都的貴夫人。」安婆子把話說到這兒就差不多了,「三姑娘,時候也不早了,您趕緊準備準備吧。老婆子還得回太太去。」

「墨紫,替我送送。」茶沒動一口,裘三娘斜瞅著墨紫。

「安媽媽,我送您出去。」墨紫怎不知裘三娘是要讓自己再套套話。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堂屋。

「安媽媽,這個您收下。」墨紫從袖袋裡拿出三錢銀子,「勞您久候,姑娘心裡也過意不去。」

安婆子假意推了推,最後笑著收進香囊袋裡,「別的不說,三姑娘對咱們底下人最大方。」

誰不會唱戲?墨紫淡然看在眼裡,「聽媽媽之意,那位姨太太是想在咱裘府的小姐裡選一個出去?」

「可不是,也不知道誰有這個福氣?」安婆子見錢眼開,而且也不是什麼不能說的。各房都心知肚明。

「是幫誰家說親?」上都嗎?有些遠了。

「還能幫誰?當然是敬王府裡的少爺。所以我才說是福氣。」安婆子不看僧面看錢面。

墨紫又塞了五錢銀子,「哪位爺?」

這回,安婆子也不推了,直接收好,「墨紫,換了這院裡的別人,再給銀子,我也不會多嘴一個字。」

「媽媽,善心善報。我家姑娘要是嫁得好,定然封你一個大紅包。」墨紫心想,愛錢就愛錢吧,也不可恥。

「三爺。」安婆子看到綠菊,就壓低了聲。

「庶出?」墨紫最後一問。

「從敬王妃肚子裡生出來的,怎麼會是庶出?」安婆子說完,就到了院門口。

「安媽媽好走,墨紫不遠送了。」墨紫站定,亭亭玉立。

安婆子聽身後上了門栓,一回頭就有些懊惱,「這個丫頭,能人。」自打了一個嘴巴,打算在太太面前隻字不提她漏出去消息的事。

再說墨紫回了屋,見裘三娘在桌前翻開一本字帖。

「如何?」裘三娘問。

「那位姨太太就是來相面的,替自家三少爺選人。」墨紫上前,捉袖抬腕,研墨。

「庶出?」裘三娘也問。

「姑娘,我也這麼問的,可說是嫡出。」墨紫將筆浸飽,遞了過去。

「嫡出?」裘三娘冷冷一笑,筆下的字剛勁,欠女子的溫柔,「敬王府嫡出的三少爺為何要娶商戶家的小姐,還大老遠跑到咱們這兒來?多半啊,不是這人有問題,就是這府有問題。」

自古以來,商為賤。就算富甲天下,家裡若沒有一個為官為學的,還是低人一等。

裘氏一族,上三代曾經捐過六品小官,到了裘三娘的祖輩,朝廷取消捐官制,就再沒出過一個當官的。裘四,裘五皆紈褲子弟,讀書科考有如登天。

這二位能否守住裘氏上百年家業,不是墨紫關心的事。裘三娘是女子,總要出嫁。嫁出去,跟了別家的姓,就是別家的人。而她既打算暫時跟著裘三娘,當然裘三娘好,就是她好。

「敬王府可不是一般的門戶,若花功夫打聽,定有蛛絲馬跡可循。」墨紫並不急。

裘三娘練字從來不過半頁紙,放下筆,蹙眉甩甩衣袖,「白聽了你的話,巴巴換上這套衣服,坐著就覺得熱悶。」

「姑娘要不要去九娘那兒坐坐?前些日子她提到姑娘的紫木蝶紋簪?這不,我又雕了一根,正好拿去送她。」九姑娘年方十歲,是太太的嫡親閨女。

墨紫聰明,裘三娘也是明白人,當下就抿嘴一笑,「拿來讓我瞧瞧。」

墨紫出了屋,不到半刻就回來了,將新做的簪子放在書桌上。

裘三娘細細瞧了,不禁讚聲好,「這蝴蝶就跟要飛出來似的。瞧瞧這手藝,一天比一天精進,我也不算白救你。」

墨紫垂眸,淺淺一笑,半點不顯倨傲。

穿越前,她是海軍部隊的船工程師,設計各種戰艦和潛水艇。不過,這天份在裘府裡用不上。至於木工的手藝,應該是來到這個時代以後學的。跟誰學的,學到什麼境界,她完全不記得。只是左手一拿刻刀工具,就閑不住了。她的右手比普通女子多一樣本事——算盤,是高中時跟當會計的母親學的,能打個七七八八。

因此,墨紫不是左撇子,也不是右撇子,而是左右手一樣的靈巧。

裘三娘戲稱,她是救一個,得一雙。



第4章 牡丹花開(四)

在墨紫這個現代人眼裡,裘三娘不是沒主見的女子,但她善於用人,願納良諫而不存妒忌,目光高遠,能進能退。因此,她身邊的丫頭有較她強勝的一面。

這要換個主子,絕不會容忍奴婢僕婦對自己指手畫腳,哪怕沾上一點點越過主子的自作聰明,必會警惕萬分,想方設法給磨沒了志氣。沒那麼狠心眼的,也會讓牙婆子把人領走,再找個老實明白的,慢慢調教。

而墨紫,是一個難得讓裘三娘無法琢磨剔透,卻又捨不得棄之不用的人。不僅因為那一雙左右皆能的手,還有令裘三娘也要嘆佩的聰明伶俐。

墨紫身上似乎有很多謎,可勝在安分懂事,在其位謀其職。對裘三娘而言,足可用。不過可用多久?墨紫進裘府以來一直乖靜。裘三娘自認一雙利眼,於是也靜靜觀著。

此時,墨紫提到九娘。

裘三娘就想,多玲瓏的心思。

「叫綠菊陪我去一趟吧。」裘三娘起身,「她要再看著院門,指不定要在背後說我偏心。」

「我把白荷和小衣叫回來。」墨紫看看天色,「頂多去半個時辰。」

「都快去快回吧,我可還得盛裝呢。」裘三娘呵笑兩聲。

墨紫就把綠菊喊進去伺候,自己出了院子。

裘家是揚州數一數二的大商戶,至今已極富了五代。如何發得家,墨紫雖然不太清楚。如何由盛走衰,她卻看在眼裡。

諾大一個裘府,處處雕樑畫棟,廊環九轉,碧湖翠橋,奇石美園,外頭的平常百姓根本想像不了的奢靡,如今卻已經在用老底本了。

裘老爺這兩年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靠名貴藥材補著吊著,就跟無底洞一般,根本填不滿本氣。唯一有能力打點鋪子和生意的裘三娘又在年初讓張氏叫回家。多是這位由側室成為正室的夫人吹了枕邊風,裘老爺一句話就把賬本和庫房鑰匙從女兒手中收回去,交給了張氏的兩個兒子。

張氏拿到賬本和鑰匙時,拉著裘三娘的手,把辛苦了這話說得那是情真意切。一轉身,就把兒子兒媳婦叫到自己院裡說了半日的事。綢緞的生意交給四爺,茶米鋪的生意交給五爺。家中庫房鑰匙自己一把,四奶奶一把,五奶奶則掌管府中日常物品的採買。

虧得裘老爺再沒有側室,只有三個上不了族譜的姨娘。二姨娘三姨娘生得是女兒。四姨娘倒是生了一個兒子,不過庶男在這個社會制度裡得不到太多財產,更有些是要靠正房兄弟接濟的命運。加上張氏善於心計,恩威並施將三人控制得牢牢的,平時大氣都不敢出。

因此,這裘家就等於讓張氏的兩兒子瓜分了。

墨紫瞧那兩個不學無術的,要看出賬本的問題來,少說也得一年半載。

心中想得多,她的步子卻是不疾不徐,從偏僻的一角沿著湖畔,又繞進杏樹林,往正院廚房去。

白荷只要不輪值,就會一頭紮到廚房裡,跟她的乾娘學做菜。她也跟裘三娘出去過,南北菜系吃過就會,一手好廚藝。不過,她在三娘手下,並不是廚娘,而是管事的大丫頭,管著墨紫三個,還負責照料三娘的身邊瑣事。要說做菜,就跟綠菊沒事愛繡個手絹荷包,小衣沒事愛爬樹,墨紫沒事愛擺弄木頭,喜歡罷了。

正值花期,粉澈澈的杏花開在枝頭。風一吹,飛起一群白蝶。三日前,張氏在此擺宴賞花。三日後,偷懶的丫頭們仍未拾掇干凈。空氣中殘餘的酒微酸。

早先剛熱鬧過,如今這大日下,除了墨紫,再沒有別的人影。她專心避開腳下碎杯冷羹,等眼前突然一座假山擋住去路,才發現自己偏了方向,來到平瀾園的附近。

平瀾園離主院廚房不遠,不過要多走一段假山花園,上一折九曲橋。墨紫不介意多走多折,只是這平瀾園裡的主人,讓她想要躲躲遠罷了。

平瀾園裡住的是裘家老五,年紀小了裘三娘三歲。成親前,一屋子的丫頭都被他沾過身,外頭娶進兩個侍妾。成親後,五奶奶的四大陪嫁丫環一個也沒放過。為這事,五奶奶沒少鬧。張氏本想護短,卻又眼紅兒媳婦的陪嫁銀子,當著兒媳的面訓過兒子幾次。大概私下同兒子對過口,好不容易消停了個把月。讓五奶奶同四奶奶掌家,就是出於安撫。

消停也只是五奶奶跟前消停。背著她,裘五照舊偷香竊玉,不亦樂乎。也該得裘五有艷福,因他生得堂堂一副好相貌,手裡花錢如流水。稍不正經的女子就輕易勾搭上,還能從他身上撈金得銀,何樂而不為。他那院子,一窩丫頭皆是能人,爭風吃醋,彼此搶寵,互相攀比,高捧低踩,從不真正清靜。

墨紫瞧近來不再鬧得五奶奶,猜她只剩守著正室位子的心思了。可憐,嫁進來兩年不到,花一樣的年紀白白糟蹋在裘五手裡。

最深惡痛絕此類古代男,偏偏這個府裡三妻四妾的男人特別多,就連大管家都有一妻二妾。

腳步碎快,再繞個彎就到九曲橋,突然看見石子路上一枚閃閃發光的鏤金小球,心裡立喊不妙。這麼貴重花哨的墜飾除了裘五之外,不做第二人想。還有,身旁假山層層疊疊,按著主子的心思,不知藏了多少暗穴裡洞。

千萬,千萬,別讓她撞上倒霉星。

墨紫這麼一想,趕緊將目光調往另一邊,特別要去忽略那金球。結果呢?一方要飄不飄的鮮紅抹胸,差點刺瞎她的眼睛。

簡直要咬牙切齒了。

好死不死,真要讓她不好過,是不是?怕惹事,她從來能躲就躲,能瞎就瞎,就當某根神經缺少,低頭彎腰,鍛煉卑微。所以,吉星定來照路,她過了這山,上了那橋,隨身後的兩個如何翻滾浪花,都不關她事。

拎起裙腳,她打算小跑。要知道,丫環的命不值錢,撞破主子的齷齪事,說不定一頓亂棒,隨便埋進後園當花肥了。

可惜,晚了一步。假山後頭窸窸索索,露出半隻鬆垮跨的男子寬袖。

墨紫秋水漾的眸光乍現,眉梢輕佻,急中生智。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2:5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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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牡丹花開(五)

這急中生智的一招,倒也不複雜。不但不複雜,就墨紫的前生而言,壓根上不了大雅之堂。不過,比沒頭沒腦悶跑,讓人逮到心虛的背影,又給認出來,強上一籌。

先將腳底的繡花鞋盡最大努力踩得啪啪響,同時脫下身上比甲,故意顯出裡頭二等丫頭統制春裙,又把比甲白綢裡子翻過來,掛上手臂,充作一件外衣,然後以假山洞中能聽到的聲量喊出話來。

「姑娘,您在橋頭等等我。要是著了涼,太太怪我們沒眼色,不好好伺候。」一瞥眼,那半隻袖子不見了。心道,好極。

墨紫彎腰撿起一顆挺大的石子,用力朝湖裡扔去。滿意地聽到咚一聲之後,接著快步走起來,還不忘繼續自編自演。

「姑娘,您拿湖水出什麼氣?欸?姑娘,別走啊,等我,等我。」上了橋,墨紫可顧不得蓮步輕挪。兩大步一小彎,衣袖讓湖上的風吹得簌簌作響,猶如點水翠鳥,眨眼工夫,已到對岸,繞到園門後頭去了。

也不好奇去回頭偷瞧熱鬧,她調整了呼吸,伸手撫攏因急跑而飄起的碎發,恢復不慌不忙的步子。

啪——一顆小石子滾落到她腳邊。

墨紫腳步一頓,垂眸又抬眼,立刻留意不遠處那棵百年老榕樹。

啪啪——兩顆小石子,一顆接著另一顆,追逐到腳下。

別人不會發覺,但墨紫眼尖。三顆小石子,圓得光亮,毫無稜角,顯然讓人磨成那樣的。

「小衣。」她嘴角輕勾,微仰頭。

又往樹上看,見葉子那麼小,雖然枝密干高,仍有陽光不停隙下金線。這丫頭,到底躲哪兒了,絲毫行藏不露?若不是她已經過了練武的年齡,一定偷學兩招。

耳邊突感風動,她本能回頭轉身。五根青蔥指,離她肩膀半寸。她裝得嚇了一跳,倒退幾步,輕拍心房,一臉驚魂未定。

「哎喲,嚇死人。小衣,你倒是早點出個聲啊。」她雖然只是造軍艦的,不過身在軍隊,當然懂得基礎的格鬥技巧,五感也比常人敏銳些。可因此說不準是最後的自保力,即使微不足道,也藏深了。

小衣將撩在腰間的半邊裙角放下來,雙齊裙邊,前後左右轉著眼珠,確定白綢褲已經蓋妥當,這才嘻嘻沖墨紫笑。

「瞧見啦?」

眼小鼻平,不是美人。細高身段,不窈窕不纖弱。會武。跟墨紫她們能說上話,對他人寡言少語,只聽三娘吩咐的小衣,最忠心。

小衣的武功從哪兒學的,墨紫不清楚,不過感覺身手很不一般。知道小衣會武的,只有四個人。出了院門,小衣就顯得有點笨手笨腳。會讓人嚼舌,是跟三娘久了,才升上的一等丫頭。

「眼對眼了,還沒瞧見麼?」墨紫伸出手,利索摘去小衣頭髮上的葉子,「藏哪兒了?怎麼我每次都找不到你?」半年下來,她對這幾個有真情實意。

「若連你也瞞不過,我這身功夫就白練了。」小衣高過墨紫半頭,與三娘同年,可心性孩子氣,「我不是問你有沒有瞧見我,而是那邊。」下顎抬高,往墨紫來時方向一努。

墨紫這下才真吃驚,黛眉攏起,又鬆展開來,半嗔半笑,「小衣,你爬這樹之前,在哪兒?」

「假山上……」小衣捉一下自己的耳垂珠串,「睡覺。」

「睡得可香?」太陽那麼好。

「很吵。」小衣嘟嘟嘴,「女的哼哼唧唧,像唱戲,又不如小花旦好聽;男的……」

墨紫打斷小衣的形容,不想讓腦中上演逼真畫面。

「小衣,那種……戲……」封建封建,道貌岸然的毫宅深府關上門,西門慶潘金蓮這樣的男盜女娼很不少,「以後少聽為妙。」

「哪是我自己願意聽?睡得好好的,叫人吵醒。想著那兩人就是說話,卻聽得我直起雞皮疙瘩。哥啊妹啊可親熱,然後哥就脫起妹的衣服來。」小衣說著就圇圓了眼,「我趴那兒,才有點精神,兩人就貓洞裡去了。接著,有音沒畫。說不定能打探打探,我硬沒走。結果,咿咿呀呀,嗯嗯啊啊,啥話也沒有。」

「小衣……」墨紫嘴張了一半,阻止無力,將那些像聲詞一個不落,聽進耳朵。

大太陽底下,她腳下嗖嗖擦過涼風,但覺噁心的小疙瘩沿著小腿往上攀登。不知哆嗦一下,能抖到地上幾個?雖然自己沒經歷過,可受過生理教育,該明白的都明白。

小衣跟著三娘走南往北,那個樓這個巷,去過不少,故而說起來臉不紅一下,「我真是想幫咱姑娘偷聽的。再說,石頭園裡,偷雞摸狗的事有什麼稀罕的。哪天不來這麼一出,才奇怪。」

石頭園,就是平瀾園。因裘五那偏愛假山石洞的惡嗜好,小衣取個別名。

墨紫再度想是自己把古人看得太古。孔子歸孔子,金瓶梅歸金瓶梅,卻都是古代來的。據她看來,這地區整體風氣嚴謹,階層等級分明,對女子束縛很多,貴族千金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可裘府裡因風流倜儻的裘四裘五,暗地裡的齷齪事不少。裘老爺身體好的時候就愛尋花問柳,如今雖然不中用了,卻管不了自己兒子。裘四不愛吃窩邊草,只愛外頭狎妓。裘五內外兼顧,稍有姿色,正對他的口,就隨處發情。

張氏覺得對裘四不用操心,對裘五是這麼管教的:你屋裡的,我管不著。出了你的院子,要什麼丫頭,你得先跟我說。收房也罷,當妾也罷,正正經經當件事辦了。別讓外人說我們裘府沒得好做派。」

「那你也是沒出嫁的好姑娘。偷雞摸狗的事,聽多了有損身心健康。」墨紫是穿越的,但她既成了丫環,暫時得以這個身份適應這個社會的大流,而不是一上來就鼓吹人權自由平等,想著要搞獨立,還能立刻發家致富。

「身心健康?」小衣直說新鮮。

墨紫解釋:「你聽著聽著,心慌胸悶氣堵,是也不是?」

小衣嗯嗯點頭。

「這是一種生病的預兆。生病就不舒服,不健康。」墨紫像教小孩子。

「我最怕生病。」小衣以前哪裡聽過這種說法,「以後,再不聽了。難怪,耳朵也不舒服。」

墨紫見自己把小衣如此輕易給唬住了,挑挑眉,笑過就攤開掌心,「小衣,尋個樹洞幫我藏一藏。」

一枚金色鏤空小球,映得粉雪般的手掌澄黃。陽光縮成數道小孔,如珍珠散落。



第6章 牡丹花開(六)

裘五的隨身物鏤金球,同艾蓮那丫頭尋歡時,掉落在地上。墨紫趁彎腰撿石頭時,就把它也撿了。

要是裘五和他屋裡的小丫頭亂來,她才不會如此魯莽。不過艾蓮,卻是裘四唯一的收房丫頭,還是太太賞的體面。府裡傳言裘四很寵艾蓮,說不準很快就要抬舉做妾了。如今裘五碰自家兄長的女人,離叔嫂通姦很近。

因此這小東西,有沒有用,全看她如何打算。可放在身邊,也得小心反惹禍上身。最好就是藏著掖著,等合適的時機。

「這是男子佩飾。」小衣沒墨紫眼力,只看出三分,又笑嘻嘻的,「墨紫……」

不必猜,也知下面沒正經話,墨紫將金球往小衣手裡一塞,「姑娘吩咐的,還不快去?」

「不早說。」小衣唯三娘的話是從,荷包尖繡鞋一點,要走。

「東西放好了,就趕緊回去。太太今晚宴客,姑娘跟前少不得要我們伺候。」墨紫消了小衣這半天的輪休。

小衣欸應著,往西面去。

墨紫自去找白荷不提。

話說正園裡頭安婆子給張氏回話。

「用的是您年前給她的那只方眼銅爐,點的芍葯百合香。我聞著還是九姑娘前些日子讓人送過去的。擺設沒什麼變化,各式用具跟六姑娘,七姑娘都是一樣的。她身上穿著雲濤裙和團花寬袖袍,正是您讓做下的那套。」竟將三娘屋裡的情形,甚至三娘穿什麼皆一一報上。

「你瞧她是擺乖,還是真安於本份?。」上座的,一個雍容華貴的中年婦人,淡淡吹開鐘盞熱氣,小口小口啜飲著補品。雲鬢高堆,綴以寶石金釵銀步搖。手指戴金戒,腕上潔白玉鐲一對。身穿藍底梨花春風裙和錦繡十彩紫雲東來比甲。

「太太,帳本咱們點過了,一本不少。三姑娘交給您的銀票也跟總賬對得上號。查總賬的,是我家老頭子。我們夫妻倆跟著您陪嫁過來這些年,他那算盤珠子還沒出過錯。」安婆子回道。

「你這婆子,不說真假,倒誇一回自家裡。」張氏佯瞪著眼,「依你的意思,三娘是老實了?」

「這個嘛,太太,我石頭心眼不開竅,您別聽我的。」下人能聰明過主子去,好日子也到頭了。安婆子深諳其理。

「我看你還真有點老糊塗,心腸也比從前軟。」張氏突然冷笑,「咱們的裘家大小姐哪是那麼好料理的?她越在我面前做得好,我就是越難信她。」

「那您還讓貴客見她?別的不說,三姑娘的容貌,百里挑一。六姑娘,七姑娘差得遠了。要真選中她……」安婆子對自小看到大的張氏,難解其心思。

「容貌好有什麼用?玉瓊一向拿不準主意,自然我說哪個好就是哪個好。可惜九兒太小,如若不然,嫁進敬王府的福分就是我親閨女的。」張氏很是惋惜。

「太太,人說長幼有序。妹妹比姐姐早嫁,似乎不合規矩。」安婆子倒也不是幫裘三娘,只說個實情。

「等把日子定下,再給三娘尋一個便是。讓三娘嫁在六娘之前,不就合了規矩?」張氏心中有數。

「您這是想把六娘嫁過去?」安婆子見張氏放下鐘盞,趕緊過去替她捏手臂。

張氏任安婆子捏拿,舒服地瞇起眼,卻掩不住精光,「七娘是個可心人兒,平日在我跟前知冷知熱,比她親娘不知聰明多少。可六娘性子軟,沒心計,將來她嫁去王府,我仍好控制。」

「太太想得周到。」能得張氏重用至今,安婆子那張什麼時候能說什麼時候啞巴的嘴起到相當的作用。

「本該把三娘先打發出去,只是這門親對咱們著緊。邊關如今不太平,兩國交戰,毀了咱們六家鋪子。老爺為著這事急血攻心,至今還不能下床。」張氏對安婆子說實話。

「太太,邊境不太平,可那是外頭鬧騰,惹不到大周來。再說,咱洛州在南,離得遠著呢。」安婆子適時平撫。

「可洛州距南德邊境不過三日水路。北邊能打,南邊難道打不起來麼?雖說大周和南德如今親好,卻是今日不知明日事。若能攀上敬王府這門親,別說萬一日後遷去上都有照應,就是明兒正兒得官也易。」作為商家婦,張氏與普通婦人不同,知曉時局變化。

「這也就是太太您。我老婆子哪來這等見識?平時管教丫頭們都累得慌。」安婆子笑著貶低自身,老眼一轉,又幫張氏擔憂,「怕只怕三姑娘不好對付。」

「她不好對付,還不是照樣要把賬本鋪子交給我的兩個兒。我看她就算藏了私,也不過千兩銀子。到她出嫁時,從她嫁妝裡暗暗扣去,又能奈我何。這回我偏要讓她瞧瞧,府裡頭誰才能當家作主。別以為替家裡看顧了鋪子生意,有點小聰明,就當得起大功。將六娘許到王府,將她隨便找人嫁了,全都在我手裡。」張氏手段頗多,但總比裘三娘略輸一籌。要不是裘老爺病糊塗了,恐怕她還壓三娘不住。如今裘家她一人說了算,就百般算計,欲將三娘兩手空空趕出去。這閨中好友衛瓊玉的回鄉,給了她一個妙計。

「太太,婆子有一事不明,卻不知該不該問?」安婆子低眉垂眼,克恭克敬問道。

「說。」張氏心情不錯。

「上都敬王府,雖說是外姓封王,那也是皇帝跟前的紅人。那家王妃嫡親的三兒,為何要往外省尋親事?」安婆子謹慎用詞。

「瓊玉在信上哪裡會提這些。但她說是迎娶,我估摸,大概是一房正正經經的側室夫人。咱們雖然是本地大戶,可就是給敬王府的嫡子當小妾,那都屬於高攀了。上族譜的側室,生了兒子,掛在正室名下養,將來能分財產。對六娘而言,真是天大天大的福分。」

安婆子心道,也是,正室無論如何也沒可能。

屋裡只有張氏和安婆子兩人,張氏還招手對安婆子附耳低囑,「你悄悄去打聽個媒婆,讓她薦上個人來。教她不用太上心。你明白吧?」

安婆子雖然跟著主子而不喜三娘,自打上了年紀當了祖母,倒沒從前那般狠,心中暗嘆裘三娘可憐。

「明白,明白,太太只管交給我辦就是。」不過,可憐歸可憐,她可不敢怠慢張氏的吩咐。

「太太,四奶奶,五奶奶來了。」外頭丫環通報。

「快快讓進來。」張氏對兩個兒媳婦擺好婆婆的臉,皆因那二人娘家富裕。

又使給安婆子一枚眼色。

安婆子忙給兩位奶奶伏伏身,請了安出去。身後青紗簾放下,她聽到張氏親暱叫了兩聲我的兒。哪知,剛拐到屋角窗下,突然讓人撞到腰。

「要死了,哪個不長眼的,橫衝直撞?」安婆子腰間肥肉滿滿,哪裡撞痛。

一個八九歲的小丫頭,紮著兩個包包頭,粉藕綢巾緞子,衝她嬌呼呼喊著祖母。

對自己的孫女還能如何,安婆子眼睜睜看小丫頭做個鬼臉跑了。

小傢伙跑得飛快,跟風似的,因而,晃動了一簇剛開的大花,深紫如墨,美艷明動。

天下牡丹,花中王。玉陵牡丹,王中王。

聽說,那是四爺耗千金從友人家中求來,贈與張氏的生辰之禮,玉陵牡丹中的名品——

墨紫。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2:55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10-9 09:26 PM 編輯

第7章 上都貴人(一)

墨紫走進廚房大院。

撇開張氏母子和三娘院裡自帶的小廚房不說,裘家上下百口人的吃食全出自這裡,忙碌情形可見一斑。這院裡最大的是劉婆子,伺候裘氏三十餘年,祖上曾在皇上的廚房呆過。因此,這劉婆子雖然忠心於過世的大太太,也就是裘三娘的生母,又同張氏有些嫌隙,但一手無人可取代的廚藝,弄得張氏只好忍氣吞聲。

獨身的劉婆子收無父無母的白荷當干閨女,將一身廚藝傾囊相授。而心性善良的白荷,也當劉婆子親娘孝順。如今,白荷的手藝與劉婆子不相上下,可她仍然一有空就過來。說是學藝,其實不過是幫幫五十多歲的老人家而已。

不必進廚房,墨紫就瞧見白荷在井邊忙乎。

「以為你又學了什麼好菜,竟幹起小丫頭的活兒來了。回頭我告訴綠菊,她一定要說,你洗菜,不如替她守門去。」

白荷抬起頭,映在水盆裡的陽光照得她面如銀盤,五官和著溫柔嫻靜,個性中規中矩。偏嘴邊一顆小黑痣,笑起來俏麗。

「墨紫?你出來,誰在姑娘那兒伺候?」白荷,也是個一心一意為裘三娘的人。

能獲得如此忠心耿耿的丫環,裘三娘堪稱幸運。不過,墨紫沒把自己算在內。她充其量,就是幫裘三娘打工的,領著月錢為人辦事,秉承你好我就好的職業道德。

「姑娘帶綠菊去了九姑娘的院裡,讓我過來找你回去。」墨紫穩當當回答。

「哦。」白荷不先問什麼事,三下兩下撈了菜到籐籃子裡,雙手擦過罩在春裙外的白布衣,抱起籃子,邊說邊往裡走,「你等我一會兒。」

「我到院外頭等你。」墨紫嫌這裡人多。

白荷到廚房裡放下菜,端起一盅剛出鍋的白瓷湯盞,又拿一隻蘭花碗,用桃木盤托了,從小門出去,走到乾娘屋裡。

劉婆子這兩日人不舒服,一直在屋裡歇著。

「乾娘,我蒸了一盅鯽魚清湯,趕緊趁熱喝。姑娘叫我,我得先回去了。本來還想幫您一把的,偏姑娘跟前就我們四個丫頭。」白荷倒出一碗豆腐白的湯,吹溫了,遞給半躺著乾娘,「等宴席散了,我再跟姑娘說一聲,過來照顧您。」

「躺了兩日,好多了。」魚湯鮮美,閨女的廚藝爐火純青,劉婆子欣慰,「你自管去,盡心照顧三姑娘,不必記掛我。」

白荷又張手倒了一碗魚湯,放在乾娘手中,「魚湯補身去病最快,您要喝完,一滴不許剩。」對娘親,成穩的她,也流露出小女兒般嬌態。

「好,好。」劉婆子哪能不應。

「那我去去就來。」白荷走出屋子,叫來一個小丫頭,細細吩咐了,這才稍稍放心。

提了三層的紅漆食盒出院落,卻不見墨紫人影。想她不可能無緣無故先走,白荷就著附近找了一會兒。果然,在僻靜的一處墻根下,見墨紫上坐著花臺,而有個八九歲的小丫頭正跟她咬耳朵。

白荷本想走過去,卻發現那小丫頭是安婆子的孫女小花,於是就站在了原地。

不知墨紫用什麼法子籠絡的,小丫頭常來通報主院那邊的消息。

當初墨紫跟姑娘提到的時候,白荷沒太當回事,因覺得一個小丫頭能有什麼用處。

墨紫卻說,小花的祖父母是張氏母子的心腹,父母也是府裡實權管事,她又是一個八九歲的女娃娃,瘋玩到哪兒,誰會留心?

這時,小花說完了,眼睛烏溜溜瞅著墨紫,伸出小手。

墨紫從袖子裡夾出樣東西,放在小花掌心上。

白荷正好奇是什麼,卻見那東西突然飛了起來。陽光之下,一隻黑金流蘇的蝴蝶,扇動美麗的雙翅。想不透墨紫袖子裡怎麼藏得活物,再定睛望去,蝴蝶就停留在小花手上。彷彿剛才她看到的,不過是幻象。

小花哇一聲,雙手輕輕拎起蝴蝶翅尖,鼻尖幾乎貼了上去。

然後,墨紫說了什麼。

小花連連點頭,將蝴蝶小心翼翼收進袖子裡,蹦蹦跳跳走了。

墨紫站起來,一抬眼瞧見專注到出神的白荷,微微蹙眉。小孩子天真無邪,不會由一隻會動的蝴蝶想到複雜的地方去,但她並不願讓其他人看到。

「怎麼?」當下,打定主意後,走近白荷,墨紫問道。

白荷拽起墨紫的衣袖,抬高了要往裡瞅,「讓我瞧瞧,你這袖子裡還裝了什麼?小兔子?小鳥?居然變出一隻活生生的蝴蝶來。」

墨紫的警惕心因白荷難得俏皮而放了輕鬆,振開袖子,「去你的。明日,我就去找兔子抓小鳥,裝進你衣袖裡,看你如何手舞足蹈。」

「可我親眼瞧見你從袖子裡捏出一隻蝴蝶來,翅膀扇開了。」白荷是真迷惑。

「兩片薄木一夾,照蝴蝶的樣子上了色,哄小花玩的。你站得遠,才看成真蝴蝶。」墨紫說得簡單。其實,她將杉木削成紙薄的木片,採用現代拼接法,加上利用軸心帶動原理,令輕盈的模型遇風展翅。怎能不以假亂真?

「木頭做的?」白荷聽了恍然大悟,想著自己確實站得遠,當成真的,也在情理之中,「原來你不止木工好,還有畫功。」

「那叫塗色,需要什麼畫功?綠菊的繡功才叫好。上回她在帕子上繡蝴蝶,把真蝴蝶引了來。」左手的靈活度日益增進,每做一樣小玩意兒,從朽木到逼真,連她自己都驚訝出來的效果。若是一輩子待在經營綢布茶米的裘三娘身邊,同先前所說,應該派不上大用場。可不知為何,她自然而然地鬆口氣。

現在的日子,算不得最好。一家子勾心鬥角,互相算計,嫡庶不分的暗自較勁。因男主子們放浪形骸,府裡不正經的奴婢僕婦也多,循著風氣,個個爭上枝頭。搞得墨紫不得不絞盡腦汁給自己上灰調,凡事不強露面,避開蛇蠍毒目。好在,有裘三娘。這位主子小姐處於裘家的浪尖尖上,吸引了全部居心叵測的目光,讓她能充分實踐最危險就是最安全的理論。

「可不是。姑娘誇她一句,就把她美的。」白荷叫墨紫帶轉了走而未察覺,「姑娘叫我回去可是為了今晚的宴席?廚房忙得不可開交。我乾娘病著,卻多半還要她親下廚。有一桌全素宴,除了她老人家,誰有那個本事置辦?」

墨紫心頭一動:上都貴人食素齋?



第8章 上都貴人(二)

「小花咬些什麼悄悄話?」白荷終於問道。

這倒不必隱瞞,墨紫就一五一十將張氏那點心思說給白荷聽。

到底關心則亂,平時跟小大姐般穩重的白荷大驚失色,「這事若是真的,姑娘豈不是要被隨便許配人?」

「小花記性好,應是不假。也是,哪能那麼好,幫咱們姑娘找上都的好人家許親?」墨紫早料到了,不慌不忙說道,「今晚雖說請了姑娘去,一來好歹是家宴,正正經經的大小姐不出席,哪有庶出姑娘們的座位,二來要如太太所想,讓六娘壓過咱姑娘頭前去,有苦說不出。」

「墨紫,這可怎麼辦?」白荷心細如髮,能將日常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不過人太善良,不擅長對付陰謀詭計。

「你等會兒見了姑娘,就把話一字不漏說給她聽,至少她心中有數。」不過,墨紫猜裘三娘會先大發一頓脾氣。裘三娘的性子,即使在外磨練過了,卻是天生的烈。原本,眼裡更容不進一粒沙子。回這個家後,讓她勸著小不忍則亂大謀,因此收斂得多。

白荷嘆口氣,「如今全府上下太太說了算,真不懂她為何這麼不喜歡咱們姑娘。賬本銀子圖章都交了,姑娘就在自己的小院裡待著,難道還不夠聽話?」

「誰讓姑娘從前太能幹?」只要裘三娘在這家裡一天,就是某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也怕老爺身體好了,又改主意。不管怎麼說,老爺真心當咱們姑娘掌上明珠。」

「老爺大概就這點好……」白荷陡然覺察失言,尷尬清咳一聲,「你讓我說給姑娘聽,那你呢?」

墨紫是二等丫環,可白荷也知她聰慧非常。自打墨紫進府之後,重要的事姑娘都交給她去做,甚至將出府的玉牌也能隨意托付。

「我再去打聽打聽貴客的事。」墨紫指指裘府東門。

「要出府?這個時辰,有些晚了吧?」白荷看看日頭。

「不出府,就隨處逛逛。你趕緊回去,免得姑娘從九娘那兒出來,一個兩個的,都不見影子。」墨紫本意要跟白荷一同走的,偏白荷無意中說了個素食宴,讓她上了心的猜度。

「小衣呢?」白荷就不管墨紫了。她們這四個丫環,個個有些主見,還是自家小姐慣出來的。

「剛從棵樹上下來,我已經交待她回了。不過,保不準她又在哪棵樹上睡著,忘了我的話。」墨紫這一保不準,迄今發生過幾次,都懶得數。

「那丫頭,只有跟著姑娘出門,才積極。」白荷笑笑搖頭。

要轉身,又讓墨紫叫住了。

「白荷,食盒裡頭有什麼?」

「就是姑娘愛吃的千層雲雪糕。我還照你的主意,加了綠茶研磨成的粉,嘗著不錯。留一些,等你回來吃過,幫我評評好不好。」白荷雖然聞所未聞,但她對廚藝的追求,遠不合她的性格,無止無境,膽大無比。

墨紫突然笑呵呵伸手,拿走最上層一格。

「你拿哪兒去?」白荷又好氣又好笑,墨紫連頂上的蓋子也端了。

「吃人的嘴短。」墨紫已經繞過春籐鋪滿的墻去。

白荷沒法子,掏出手絹,仔細覆上少了頂的食盒,往自己院子裡小碎步快走。

裘府東門,也是正大門,自然在外園。

和墨紫對歷史的認知不同,也或許因為裘府是商人,內外園子沒有非常嚴厲的男女之別。內園女眷們平日無事不常往外院走動,可即使去到外園,無人會大驚小怪。至於丫環們,只要有著主子的吩咐,也能出入自如。不過,後園女眷出府則必須要得張氏應允。

裘三娘卻是裘家的特例。裘老爺收回賬本圖章,獨獨留了出府的玉牌給這個女兒。交待張氏,說三娘從小隨他出門經商,不同一般深閨女兒家,既然已經不管家裡營生,就許她走動之宜。

張氏得了西瓜,只當著這事芝麻粒大,哪有不答應的。再看這半年,三娘沒有單獨出過府門,頂多差丫頭到外面買零嘴兒吃食,次數不多,又是即走即回。張氏遣人盯了幾次,什麼也沒發現,就放了心。

因此,墨紫給掌園門的婆子看過玉牌,婆子問都不問,就讓她進了回音廊。

長而窄的灰墻廊道盡頭,推開一扇拱圓銅門,一路向東。見到修花剪草的,喂鳥清掃的,還有來往在花園廊下的,多是小廝雜役。其中布衣荊釵的丫環僕婦由管家領著幹活,群出群入。標緻的丫環們也有,多由爺們從內院帶出來,隨身侍奉,不會出來逛園子。而且,外園是書房賬房待客廳,以及管事們同家眷的住地,比內園小了一大半,只得一個前堂花園,半畝荷花塘,還有一座兩層樓閣,作爺們的宴客之用。

到了傍晚,家在外園裡的僕婦從內園出去,在爺們身邊伺候的丫環們從外園進來,門就下鎖。沒有特製牌子的婢子僕人,外面的進不來,裡面的出不去。

規矩還是有的,可是,日防夜防,家賊難防。

墨紫雖然留心了一路,卻無人對她留意。因那身舊衣,又彎腰低頭,春光中花比葉兒更鮮艷的園子裡,她的存在感比葉兒的影子還灰暗。

聽到雁樓裡傳來咿咿呀呀的小曲,多半是裘四呼朋喚友喝酒,又招了哪兒的妓子來狎戲。

好一對兄弟倆。一個在裡頭玩,一個在外頭耍。

墨紫垂著頭,冷眸一凝,嘴角譏嘲翹起。

東門口,門房一老一少正坐在窗下板凳上閑話。

「田大,二牙。」墨紫灰調不見了,甜笑著,晃晃朱漆盒子,「看我給你們帶什麼好吃的來了?」

那叫二牙的,比墨紫小兩歲,兩隻小虎牙白花花,說話也甜,「只有好姐姐想著我們辛苦。」接過去,打開蓋,迫不及待就放一塊糕在嘴裡,唔唔直說化了化了。

田大四十多,一身怪脾氣,說話容易得罪人,在門房裡一呆二十年。

這不,他一見墨紫,就黑臉,嘟嘟嚷嚷,自言自語,卻清晰落人耳,「咱的府門是狗洞啊,是貓是鼠,進出溜滑。」

「叔,墨紫姐姐有玉牌的。」二牙機靈,趕緊拉一把田大,不讓他胡說八道。

「玉牌怎麼啦?這要是爺們,我屁都不放一個。女人家家的,見天就想往外跑。咱裘府是洛州大戶,隨便一個主子跟前伺候的丫環,抵得上外頭小門戶裡的小姐。拋頭露面的,平白讓外人笑話。咱當看門的,還覺得丟臉呢。」田大該說的不說,不該說的偏說。

二牙心裡罵,你個看門的,丟鬼的臉。玉牌是個人就能拿嗎?內園裡除了太太就是三姑娘。而墨紫是三姑娘跟前最常拿牌子的那個,在他眼裡同半個主子一樣。但凡在太太小姐少爺面前得意的丫頭,他可是見多了甩臉子。

二牙怕惹得墨紫也翻臉,忙陪著笑,「姐姐,別聽我叔胡話。」

這府裡,誰還能像墨紫似的,惦記著給他們好處,哪怕他們只是把門的?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2:5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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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上都貴人(三)

「不妨事。」墨紫輕笑,「你幫我拿糕餅堵住他那張老皮嘴子就成。」

田大聽了,吹鬍子瞪眼。不想二牙真聽話,抓了塊糕,就往他嘴裡拍。一時,茶香糖香芝麻香,哪裡還能挑刺剔骨。

「姐姐,這回,三姑娘又讓你買啥?」終於兩耳清靜,二牙嘿嘿笑著,問道。

墨紫早有準備,「姑娘想著巷口的小面人,讓我買一對周郎小喬來作畫用。」

墨紫穿的這個古代,具體公元年限她不知道。身處在大周國內,是武則天的後裔傳承。大周前的歷朝歷代基本相似,歷史從武家人不肯讓位給李家,導致走向與墨紫來的時空不同。距今七十年前,大周暴政叛亂,雖由明君登位,卻因戰亂出現了另外三國大求,玉陵和南德。大周傷及元氣,收復不得,只能以長江黃河為界,保留了泰半國土。四國協議停戰,彼此和親,終於相安無事。誰知,去年年中,大求突然發兵小國玉陵,引發戰爭。大周南德從中調解未果,如今信陵大半國土落入大求掌控,眼看就要破國。

不過,墨紫不關心國事。

「這點小事,姐姐只管去。」連玉牌也不看,二牙開出個小門來。

「可不就是小事?姑娘吩咐,我才不得已跑一趟。那巷口也沒棵樹,萬一沒現成的買,還得等著新捏出來,怕曬得我冒煙了」墨紫重重嘆氣,眉頭蹙得緊緊。

「這有何難?」二牙自告奮勇,「我去買來就是。」

墨紫一喜,卻又搖頭,「還是不好。雁樓裡有客,這時辰,也快散了吧。你不在當值,我怕事後有人怪你。」

「沒事。這客剛來,要晚宴過後才走哪。而女客過一個時辰來。我正好閑著。」二牙受墨紫小恩小惠,一直以來很是感激,因此不等墨紫答應,一溜煙跑出門去。

「這個二牙,銅子兒都不要就跑。」墨紫從隨身唯一的荷包裡攥出把銅錢。

一隻粗皺大手往墨紫眼皮底下一攤,「給我也是一樣。」

伸手的,除了田大,沒別人。只不過,與之前黑面刀言截然不同,一張笑臉,眼尾紋實心實意堆得——那叫高興。

墨紫居然就把錢給了他,瞧他美滋滋地收進錢袋子裡,也不廢話,說道,「四爺的客,可是姓衛?」

田大,當著二牙,是故意裝著跟平常一般無二而已。他因家境貧苦,面相又惡,在裘府的眾僕中地位卑微。家中婆娘要抱著兒子回娘家,多虧墨紫及時接濟他一筆銀子,從此甘為墨紫傳遞消息。

而墨紫認為,守門人的眼睛和耳朵如果機敏,這裘府裡來來往往些什麼人,就盡在她的掌握。別看田大脾氣怪異,打她年前回府,他一眼掠過她的鞋子,嘟噥著江州造,就讓她發現了那雙利眼。再說,自由出入府門是三娘僅剩的特權,當然重視十分。因此,接濟他的銀子,她報了公賬。

在張氏勢力遍佈的裘家,墨紫建立起三個點。小花,主院。劉婆,廚房。田大,門房。已經證明,具有實效。軍事戰略上,這叫佔據制高點。

「正姓衛,是城南衛家大房二房三房的老爺們。還叫了紅柳坊的數名歌姬,喝茶聽曲。四爺開了正門親迎,口稱衛家三老爺大人。我偷偷問過衛家小廝,衛家三房老爺剛得了五品官。本該走馬上任,因老太爺過世,要守孝一年,才耽擱下來。」這就是田大的本事,得罪裡頭的,不得罪外頭的。

「守孝,還敢叫歌姬?」自古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吧。

「所以喝的是茶,聽的是清曲兒。」田大什麼都懂,又絮叨著,「今晚宴請的衛氏,是衛家大房老爺庶出的妹妹。」

「衛氏可曾差人投過帖子?」墨紫問得很細。

「有。投給太太。上門來的,是個小廝。不過,我瞧得很清楚,有輛相當闊氣的馬車,就停在咱巷子口。當時,簾子讓小丫頭打起半邊,裡頭坐兩個人。一個三四十左右的夫人,穿金戴銀。一個是慈念庵的姑子。那馬車,不是洛州造的。」田大再顯本事。

「慈念庵的姑子?」馬車可能是上都來的。

「是啊。我跟我婆娘去慈念寺拜佛,見過那姑子兩回。」所以一看就知道。

慈念寺是洛州最大的寺廟之一。慈念庵離慈念寺不遠,借掛其下,在婦人中頗享盛名,多問姻緣和求子,香火也旺。

「今夜,誰當值?」墨紫聽完後,又問田大。

「巧了,還就是我。」田大咧嘴一樂。

墨紫點點頭,掏了兩錢銀子給他,「留點心思,幫我打聽打聽衛氏這幾日的行程。」

「好咧。」田大聽到門響,不慌不忙把銀子收好,臉又黑了下來。

二牙忙不迭進門,笑嘻嘻將面人遞給墨紫,「當我孝敬三姑娘的。」

墨紫斜睨田大,冷不防對他說,「比你機靈,這大門看不久,就得讓爺帶到身邊去了。」

二牙就想當貼身小廝,聽了墨紫的話,樂得抓腦袋。

「不用你自個兒掏銅板,我給了田大一把錢,你去問他討。」墨紫淡淡一笑,說聲謝謝,拿了面人,走了。

二牙一時呆愣住,瞅著墨紫身影半天,讓田大在屁股上踹了一腳,才回神。

「小子,看脫了眼珠子,人也不會回頭。」年紀輕輕,想得不少。田大嘖嘖。

二牙竟微微紅了臉,嘴上不認,「我哪裡在等她回頭?」接著又說,「奇了,頭回瞧見她,壓根就沒注意長什麼樣。最近怎麼覺得她越來越好看了?比三姑娘還好看!」

「所以,你就別做夢了。咱府裡,有點姿色的丫頭都可能當你主子,你算個屁!」田大罵罵咧咧。

「等我到爺跟前當差,那就說不定了。做得好,以後就是管事管家。要是三姑娘把墨紫嫁給我,我當她仙女一樣伺候。」二牙有理想,忘了剛才還不承認。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田大呸了一記。

而此時,墨紫剛過雁樓。

「喂,你!」一個頤指氣使的聲音。

墨紫只當沒聽見。園子裡頭人多呢,誰知道他叫誰?

「喂,你,就是你,穿綠的丫頭。」聲音仍不客氣。

穿綠?墨紫低頭看看自身。裙子是白的,外衫是綠的,腰帶也是綠的。於是,四下一瞧,見右邊長廊下有個人盯著她,是留鬚髯的面生男子,腰間別著特製的管家牌。

「這是叫我?」墨紫指指自己。

風兒吹起她腰間綠絲絳,裁剪出一池春水。



第10章 上都貴人(四)

「你是爺身邊的丫環吧?」那位管家約摸剛進府不久,還分不清誰跟誰,倒是記住了丫環的統制裙色,下意識就把外園出現的二等丫環當成裘四裘五從屋裡帶出來的。

「不……」才說半字,眼前就多出一個托盤來,上面放了兩把美人高頸茶壺。

「趕緊送進雁樓去,四爺等著呢。」真是,明明叫了個丫頭等在雁樓外,剛才一看,卻沒人影。四爺風流倜儻,喜歡美酒美食由女子經手,他若是自己送進去,就是找罵。再說,他也不是端茶遞水的人。還好,走了一個,來了一個。

啊?墨紫腦袋裡冒出一句話,夜路走多終遇鬼。她是外園走多終遇倒霉。況且,她適才差點遇到這家的弟弟,以為僥倖避過,卻又讓她去遇這家的哥哥?

墨紫入裘府半年了。這半年,裘三娘深居簡出,一般場合就帶白荷,小衣或者綠菊,鮮少帶她。裘三娘出於外派的思量,不想讓人記熟她的臉,而她自己也不愛湊熱鬧。

女眷也就罷了,墨紫只見過裘四裘五數面,每次她灰撲撲的,當牢裘三娘的影子。

「愣著幹什麼?還不接過去?讓四爺發脾氣,你擔待啊?」怎麼愣頭愣腦的?管家很不耐煩,「我也有急事要辦。」

「我不是四爺的丫環。」墨紫本該接過去的。

管家的身份比她高,外園是管家們做主的地方。若沒有主子在場,空閑的一等丫環都得聽其行事。可她骨子裡,沒有奴性。至於這丫環的名銜在頭上晃蕩,只半吊子的陽奉陰違。

「你總不是主子吧?」管家有點怒,「讓你去就去。」哪個房裡的丫環,一點規矩不懂!

墨紫見管家都說到這份上,她是不去也不行,只好勉為其難接過去。

管家氣哼哼走了。

墨紫有個衝動,想把托盤往地上一放就走。但,這是等級森嚴的社會。裘三娘與眾不同,張氏,裘四裘五等人卻擺著高高在上的主子臉。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更何況,她目前是個婢女僕人。

心頭懸掛一把利刃,她忍氣吞聲走進雁樓。

雁樓是裘府的門面,最近才重新裝點過,富麗堂皇。以她能記得的有限閱歷,卻覺得俗不可耐。名家字畫(不知真假)張張用金框鑲得閃閃亮,就怕人不知道那是值錢東西似的。

正堂擺了一張大圓桌,六七個人圍坐著。除了裘四,墨紫一個也沒見過。

裘四的相貌,比裘五正氣得多。兩道濃眉,一雙劍目,額高臉方,儀表堂堂。一身白雲青松錦袍,襯得他胸寬肩展,膀大腰圓,正是大周最標準的美丈夫樣。與裘五一樣,具備風流的絕佳條件。這類似於大唐往大宋過渡的人文時代,能在外風流也是雅事。

再看,其他人都是上了歲數的中年男子,因此更顯得客座上的裘四氣宇不凡,引得幾雙風情目偷望不已。

原來,就近有三四個歌姬。身穿素色綢緞和粉藍紗,脂粉也淡,身邊果然沒有一張樂器。其中容貌最為出挑的,相思腮多情眼,正用清冷冷卻金脆的歌喉唱一支江南小令,真有點思故人的氣氛。

墨紫心想正好,不用等這小令唱完,她就能功成身退。再不拖延,上前為人倒茶。

裘四看了墨紫一眼,覺得面生,又多看一眼,遂不再注意。

「小侄接管家裡的鋪子不足半年,有勞長輩們多多提點,在此小侄敬叔叔們一杯。」吃飯桌上絡人情,裘四應付自如。

席上人紛紛舉杯。

「綢緞鋪子利薄本高,卻是年頭看年尾。小侄有意開錢莊,想尋人合夥,不知叔叔們可有興趣?」不過要談生意,到底欠火候。

主位上五十開外,穿藏青睿紋袍的中年男子飲完茶,說道:「賢侄不必多禮,你我兩家向有淵源,今後當應多多維繫。」

墨紫一聽,裘四啊裘四,你叔叔們客套過去了。錢莊哪是裘家這點底子能開的?動動腦子吧。她心裡想著,手上沒閑著。裘四這麼敬了一輪,她就得接著倒茶。

「大侄子莫謙虛。誰人不知裘家鋪子讓你大姐經營得風生水起,這利可不是一分兩分。說起來,年後我就沒瞧見她在鋪子裡走動,難不成又親自走商去了?」主位之下的中年男子聲音爽朗,一張四方大臉哈哈笑。

墨紫猜,主位上的是衛大,其次是衛二,那專心聽著曲兒,一臉讀書人般的儒氣,三十歲上下的男子,該是衛三。

因人提到裘三娘,裘四臉上閃過一絲不以為然,「三娘年後一直在家。父親既然將鋪子交給我們兄弟倆,自是不需她再拋頭露面。」

「可惜啦。」衛二扼腕嘆息。

「可惜個甚?」衛大比衛二保守,「再如何能幹,也是一女兒家。專精女紅,在家侍奉雙親,出嫁後體貼丈夫孝順公婆,那才是好女子的本份。若是男兒身,也就罷了。」

「叔叔們說的是。本是我父親寵我大姐,才任她胡來。如今我和兄弟們長進了,母親就將她留在家中,學著掌家女紅。她早過了該嫁的年齡。我們如今焦急,只怕選不到好人家。」裘四應酬說話的確有一手。

不明就裡的,還以為姐弟情深呢。

「此話差亦。裘三娘全城聞名,若她要選婿的消息傳出去,媒婆還不得踏破門檻。」衛二對裘三娘評價頗高,「據我所知,城東王家藥鋪的少東家,就對她很是仰慕。如何,要不要我牽線搭橋?」

墨紫兩耳豎直了。天知道,她和裘三娘一樣,都不願陷在這府裡,從早到晚跟一群無所事事的女人搞宅斗運動。

「母親想為三娘尋一門好親事,最好是書香門第,官家出身。」裘四想都不想,拒絕了。

「二弟,你就別幫倒忙了。裘府祖上出過朝官,正正經經的大小姐怎能許配普通商家子?」衛大一雙銳眼,看清裘四話中深意。

「這事輪不到我做主,都有家母操心。若有佳音,必請叔叔們喝酒。」裘四不得罪人。

墨紫氣得手抖,一不小心,潑了幾點茶水在外。

原本不發一言,大概是席上唯一認真聽曲的衛三,盯著墨紫那隻手,突然說了一句話,將在場所有人的視線引到墨紫身上。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2:59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10-9 09:28 PM 編輯

第11章 上都貴人(五)

衛三說:「聽蓮葉卷玉花,斟綠人自仙家。好一雙妙手!」

什麼意思呢?就是說他聽著曲,面前卻出現卷卷的葉邊白色的蓮花,倒茶的人是從仙人那兒下凡來的。

墨紫前生雖然記不得幾首古詩詞,可是在軍隊裡看書極廣,而且本身意識也對詩詞通曉,聽還是聽得懂的。

這是讚美她手漂亮的小令,但墨紫聽了完全不開心。

古時候,對內宅妻妾規矩很多,可有點頭面的男人們在外就愛風雅,特別是讀書人,對入眼的景事當場吟誦詩詞,以顯示自己的才學。若對女子用詩詞稱頌,不僅不是無禮,還是至高境界的恭維。不過,這樣的女子,多是風塵中或大戶家中眷養的歌女舞姬,不得不讓男人們評頭論足的。

墨紫不開心,當然不會因為感覺被貶低身份,而是衛三這半首小令,讓自己精心刷上的保護色失去了作用。

她錯愕,驚訝,懊惱,難堪,繼續倒茶也不是,手縮回來更不是。

還是衛二豪邁,哈哈大笑之後,說道,「老三,你可是咱們之中最忙的了。又是聽曲,又是吟詞。一個端茶倒水的丫頭,都成仙女了。」

眾人皆樂。

衛三斯文官兒,當下有點尷尬,瞪過衛二,又對裘四道,「曲好茶好,一時就有了詞興。輕慢了你家丫頭,還望見諒。」

裘四的目光從那雙玉手慢慢移開,怪不得衛三吟出小令來。雪瑩瑩而膚潤,水影影而骨美。總認定柔若無骨才叫美,卻看今日這雙手,過目難忘。

「大人何出此言?大人能以這等好詞讚她,是她的造化。」他對衛三謙恭一笑,下一句奔墨紫而去,「小婢,還不快謝過大人?」

自從成為詞中的主角,墨紫的頭就低低的,不肯抬。還得謝謝給自己找麻煩的人?她真是忍得快出內傷了。

「多謝大人贈句。」半首小令而已,還不是驚世絕句。墨紫先腹誹,再福了福身,趁勢退下兩步。

那衛三原想看看這雙妙手的主人,誰知丫環已經退到他身後,自然不好意思再回頭。

裘四滿意墨紫進退得宜的態度,卻因為看不清她的臉,內心不知怎得越發好奇起來。

以為這件小事就要過了的時候,偏偏有人挑是非。

「奴家不依。」

誰?有什麼可不依的!墨紫唰得抬頭,明眸映滿好春光。

裘四,看了個正著。原來手美,眸子更美。但他聲色不動,跟大家一樣,轉目去看不依的人。

那人,是剛在唱小調的,姿色最出眾的歌姬。

「秀珠姑娘若是仰慕衛大人的才學,不如我替你贖了身,送到大人身邊去,可好?」裘四漫不經心說道。

他適才雖同衛大衛二說著話,卻注意衛三瞅著秀珠的表情似有心動。

裘四這麼一說,大家又一愣。

秀珠臉色慘白。她是裘四的相好,仗著嬌寵而跋扈,沒想到裘四一開口,竟將她送人。想平日對裘四千求百懇,他都不願為她贖身。如今,為了討好別人,贖身二字說得這般輕易。果真如娘說的,不可對客動情,因客皆是薄情郎。

衛三連連搖頭擺手,「賢侄,萬萬不可。我尚有孝在身,怎可納小?」

墨紫心想,難道無孝在身,就納了嗎?

「三弟,我看你懼內才是。」衛二摸著鬍髯,又來逗趣,「我那弟妹可不得了,管得他至今一房小妾不敢有。」

「淑娘大度寬厚,是弟的賢內助。」衛三看來與夫人感情篤深,不讓衛三誹謗。

「那你娶一個回去試試?我保證不出三天,就讓弟妹趕出家門了。」衛二笑聲朗朗。

還拉衛大來撐場,「大哥,我說得可真?」

照理,這種家務事,不該拿到外面說。可是,男人在一起聊女人,女人在一起聊男人,千古不變。

衛大居然很有些丟臉的樣子,連聲說:「家醜,家醜。」

不娶小妾就是家醜?墨紫心裡燒第三把火。

「大人不肯要奴家,想是奴家陋顏,比不得那雙卷葉蓮花仙女手。」秀珠本因裘四薄情而傷心,卻又因衛三拒絕而失了顏面。她算是紅柳坊內第一歌姬,才貌雙全,受不得男人不稀罕自己。

衛三竟在這時候啞了。

怎能,不微妙?

裘四濃眉攏住。

墨紫冷汗涔涔,但願裘四可別利慾熏心,把她送人。

秀珠見衛三無言,更起了比較之心,「奴家可就不服了。奴家十歲開始學藝,琴棋書畫無所不能,詩詞歌賦樣樣精通,可謂君子之良伴。難道比不過一個替人端茶送水,只得一雙好手的小丫環?還請這丫環表演一門才藝,若能勝過奴家,奴家再無怨言。」

她有怨言,就找自己比賽。自己有怨言,該怎麼辦?墨紫從不看低風塵女子,但這個秀珠,實在無聊透頂。

墨紫不可能知道秀珠和裘四的關係,只當她被衛三拒絕,拉不下臉,所以找地位最低的自己晦氣,達到烘托她的目的。

「哦?這個有趣!」衛二起勁,「一個是紅牌歌姬,一個是大府丫環,比才藝,聞所未聞,倒真有趣。讓我開個小賭,如何?來來,各位看官,還請押注。」

衛二是商賈,不似衛大是一家之主,也不似衛三是科舉當官,話如大風,興趣也加利。

墨紫原來覺得衛二爽直,還是這些人中唯一欣賞裘三娘能力的,算得上不錯。哪知他喜歡瞎湊熱鬧,令她手足無措。

要是她能平等說兩句話,她一定會提醒他們,衛家老太爺在天上看著,別忘了孝期啊孝期。聽曲開賭,衛三還是個當官的,不以身作則嗎?

「一兩銀子起注,五兩最高。左手側賭秀珠贏,右手邊賭那丫頭贏。我們家還在孝期,不能賭大了。」衛二拍桌而起,一腳踩椅,真有作莊的架勢。

不知是這些人日常太無聊,還是這個年代整體生活太無聊,裘四,衛大,衛三雖然不動,其他人竟掏出大小不等的銀錠子來,放在衛二左邊。

秀珠面露得色。

「衛二老爺,我等可否下注?」秀珠身後幾名歌女嬉笑來問。

「好,好,人越多越熱鬧。」衛二忙相邀。

一二兩的碎銀子,一塊塊押在衛二左手處。

「都押秀珠?這賭還有什麼意思?」一面倒的賭局,莊家大輸或大贏。

衛二朝墨紫看,指著她問,「丫頭,你叫什麼?快快拿名字來博個好綵頭,讓我大哥三弟,還有你家四少爺押你一把。」

墨紫不答。

不想答,不能答。

答了,她這半年的平靜就要打破了。



第12章 上都貴人(六)

靜悄悄,悄悄靜。

「這丫頭莫不是啞巴?」衛二說完就想,賠大了。

墨紫這會兒還真想當自己啞巴。

「客人問你,怎不回話?」裘四卻沒說出不懂規矩這話來。他平日對府中丫環看輕,也嚴厲。此時,卻板不起臉。

「墨紫。」聲量不大,不甘不願。

「莫子?好端端的姑娘家怎取個男兒名。」衛二找不準字。

「墨水的墨,紫色的紫。」墨紫仍低著頭。

「玉陵牡丹萬千株,王來只為看墨紫。」衛三再度展示他的才學,「墨紫,玉陵牡丹中的名品,最初只供養的王宮之中,後來傳入貴族富賈家裡,再由花商賣入我大周,價值千金。聽說,因著那玉陵人極愛墨紫牡丹,常以此為女兒家取名。莫非姑娘也是玉陵人?」

「大人好學識,墨紫確實是玉陵人。」不過牡丹不牡丹的,還有叫墨紫的很多,她全然不知。

「玉陵正值多事之秋,姑娘來大周,莫非也是受戰亂牽連?」衛三如今名正言順可以去瞧身後的女子,可她的頭低得太謙卑了吧?

「墨紫失了雙親,無人投靠,才由三姑娘收留的。」名字既然都說出來了,裘三娘是自己主子的事遲早也會讓人知道。

「你是裘三娘的丫環?」衛二一聽,搶到衛三前頭說話。

「是。」墨紫始終低眉順目,雖然以前她學的禮貌是,跟人說話應該直視對方的眼睛。

「不一般的小姐,不一般的丫頭。是這個道理,是這個道理啊!」衛二一副怪不得的樣子,「三弟,你若不肯,我借你五兩銀子,押這丫頭贏。」

「衛二老爺,您既是莊家,怎可下注?」秀珠小心眼,卻也沒說錯。

「總得有人在老爺我右手側放上銀子,這才賭得開吧。」衛二可改姓賴的。

衛二剛說完,右邊茶杯旁就多了五兩銀錠子。

「二哥,這算我的。哪用向你借?」放銀子的正是衛三,「玉陵破國,百姓流離失所,如墨紫姑娘這般,著實可憐。」

敢情是可憐她?那要真可憐才好,別居心不良。墨紫可不領情。說到底,她一點沒想和人比才藝,完全是這群人自說自話。

「這名兒還真有好綵頭。」衛二哪管破不破國,他是大周人,大周無事就好。

「你說你是三娘的丫頭?」裘四自墨紫提到三娘,臉色就起了陰雲。

「正是。」墨紫不用看裘四,也聽出他的不悅,「姑娘吩咐墨紫到外園辦事。事情辦完,遇到管家,說四爺這裡要添茶水,才讓我進來伺候。」

「我不記得在三娘身邊見過你。」裘四怎麼想,都搜不出這個丫環的影像。

「墨紫只是二等丫環,多在姑娘院子裡做些端茶遞水跑腿的粗活。」見是見過,不過他大少爺眼高於頂,而她也不想引人注意而已。

裘四沉吟,這個說法也說得過去。裘府裡丫環多了,他並不是每個都見過。

「哦?大哥,你可讓我吃驚。」衛二突然喊起來,「三弟是最先誇了丫頭的,他押她,我不奇怪。大哥,莫非你也覺得名兒好手美?」

原來,就在這時,押墨紫贏的圈裡,又多了塊五兩重的銀子。是衛大放的。

「富貴險中求。」衛大不理衛二,端杯喝茶。

墨紫突然覺得,這些人中,衛大是最老於世故的精明人物。

「大侄子,這回咱就等你一個了。」衛二這莊家當得名副其實。

「既是我府中的丫頭,若不押她贏,怎生說得過去?」裘四從袖裡取出銀子來,正好五兩,交與衛二。

「好,買定離手囉。」衛二還真吆喝得出來。

眾人坐定,目光又重聚到墨紫身上。

「丫頭,咱剛才已聽過秀珠姑娘的小令,你打算唱個什麼?」衛二不但是莊家,還像現代的節目主持,啥活都能攬。

莫名其妙啊!她只是倒茶,詞不是她作的,這雙手也不是她讓人讚的,贖身作妾也不是她提的,人不肯接受美妾也不是她攛掇的。到頭來,她卻要給人表演。還有,她贏了的好處又是什麼?那個叫秀珠的歌姬沒有怨言?銀子一塊兒都落不進她袖子裡,就得個不讓人怨。

讓她找個沒人的地方仰天長笑去吧!

裘四不耐煩地重咳一聲。

墨紫終於抬起頭來。一抹西落的日光穿過窗欞,照亮她的側面。

眾人皆怔。

墨紫不醜。膚如明珠眸如水,眉似遠山唇似櫻。若不是表情呆板了些,身姿彎駝了些,動作遲滯了些,堪稱美人。也難怪她若低頭,則不引人注意。容貌縱精緻,舉手投足缺少靈氣,實少了一份綽約明艷的風姿。

如今,無論她姿態缺了多少曼妙,人們只盯著那張容顏,而無限放大了美感。

看在眼裡,墨紫再退半步,連忙微低了頭,使堂中陰影重新敷上雙頰,才說道,「墨紫自幼家貧,粗手笨腳,未曾習過技藝。」

唱曲?她不謙虛,真是五音不全的。

墨紫的頭一低,明明能看到她的五官,可眾人但覺眼前一暗,瞧她再沒先前那般明麗,只是個最普通不過的丫環。

這些人彼此又沒交流,自以為一時迷了眼,立刻拋之腦後。唯裘四衛三不覺得那是錯看,神情各異。

「不會唱曲,女紅如何?」衛二似乎站在墨紫這邊,「衛府裡的丫環,我還沒瞧見過不會繡花的。這也算是才藝一項。是否,秀珠姑娘?」

秀珠嘴一撇,「衛二老爺說是就是。秀珠拜過南德繡雨坊的師傅,可繡得一二。」

「墨紫也不擅長女紅。」

刺繡?她不謙虛。若許她把衛二的衣服扯裂,她能補一補,保證看上去絕對像補過的一樣。讓有補丁的話,她可以縫得更好些,不至於留洞。

「哎呀呀,那琴棋書畫呢?」衛二說道,「裘三娘可是樣樣皆通的。」

「墨紫一竅不通。」通也說不通,她就是不想讓人對自己評頭論足。

「詩詞歌賦?」衛二逮到什麼問什麼。

「墨紫不曾讀過書。」這年頭,女人識字可以,但算不上一件好事。

「……」衛二詞窮。

墨紫本打算裝到底,但裘四和衛三放在自己身上的某種專注,讓她改了主意。

衛三說,有孝在身,不能娶妾。可是,孝期總會過去的。

墨紫認為,雖然他對自己的夫人似乎敬愛,但照衛二描述,也有怕的成分。

裘四說,秀珠若有意,就為她贖身,送給衛三。

墨紫看來,是衛三聽曲太認真,令裘四以為他對秀珠有意,所以才向這位五品大人示好。

那麼,量她自身的處境。若衛三真有娶妾的打算,她為了自己的安全,也該打消他的想法才對。輸給秀珠,卻未必能逃過他的眼。而一個比不上歌姬的丫環,對裘四來說,送起來更簡單了。

片刻之間,墨紫心裡有了決定,於是,她開口——

「墨紫雖笨,倒還會講好故事。只不知算是不算?」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3:0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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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爭玉堂春(一)

「講故事?奴家還不曾聽說這也能算一門技藝。」秀珠言辭尖利,「況且,誰人不會講故事?三歲孩童,古稀老者,會說話的,就會說故事。」

「所以,才說是好故事。」墨紫卻不急不忙。她既是有了準備,就不怕人攪局。「等墨紫講完,若是在座的各位覺得不好,再判墨紫輸就是。」

「尋常故事不能算,不過好故事就算。若是丫頭你說的故事讓我們覺得比秀珠姑娘唱得還好聽,你才能贏。」衛二這會兒抓了根草就當寶。好不容易,墨紫說她會一樣,他哪能就此放過。

衛二說了這話,無一人提出質疑。

墨紫穩當當福個身,揚聲說道,「墨紫遵命。」

秀珠雖然不服,但一想墨紫憑故事定然勝不過自己,又不能得罪衛家老爺們,於是收聲,緩緩坐下,冷眼旁觀。

「從前有一對夫妻,兩人自少年就成了親,兩相無猜。男子姓趙,出身高貴,曾官拜大學士,還是出名的詩人,畫家和書法大師。而他的夫人管氏,亦出身名門,那才是琴棋書畫無所不通,連皇帝都欣賞的才女。兩人成為夫妻之後,夫唱婦隨,琴瑟和鳴,日子很是美滿。」墨紫唱曲五音不全,可講起故事,語調柔和美好,娓娓道來,令聽者入迷。

衛二衛三等人全神貫注,連衛大都放下了手中的茶。

「管氏愛畫竹子,她的竹子纖細堅韌。而趙學士則喜歡在他夫人的竹子上添加肥大的竹葉。瘦竹肥葉,倒也相映成趣,有雅有韻。兩人的感情,也如同這竹子竹葉一樣,互相依托,彼此情深。」墨紫說到這兒,那幾個歌女臉上流露出羨慕之色,秀珠也專心聽起來。

「兩人婚後數十載,管氏美麗的容顏漸漸老去,春華不再。趙學士與夫人感情仍好,卻和天底下所有的夫妻一樣,如親人,而不似紅顏知己了。趙學士名望越來越響,仰慕他才學的人也越來越多。一日,趙學士外出作客,識得一位富有的商人。這商人就對趙學士說,家有一女,雙十年華,平日極愛趙學士的詩詞書畫,若趙學士願意,就將女兒許配給他,做妾也無妨。」墨紫稍頓。

竟有名歌女急切問道,「之後呢?」

墨紫一笑,見衛二衛三們倒開始滿不在乎起來的樣子,接著說,「趙學士心有所動。家中已有賢妻,想雙十年華,才華橫溢的女子,可成為他身邊貌美的知己,何樂而不為。」

男子們點頭者頗多,而女子們卻顯悲哀失望。

「可這趙學士畢竟是君子,與管氏相守這麼多年,還很尊重她。作客歸家後,趙學士走到管氏房中,遲疑半天,卻始終說不出口。趙學士才華橫溢,靈機一動,就拾筆寫下一支小令,這才離開。管氏覺得夫君古古怪怪,難於啟齒的樣子,又研墨又要紙的,就知道他是把要說的話寫在紙上了。拿起來一瞧——」墨紫又停口。

講故事,要懸念,適時吊胃口,才有好效果。

「趙學士寫了什麼?」衛二等不及問。

「不管他怎麼寫,想來那管氏必定要傷心了。」衛三搖搖頭。

「趙學士這麼寫的:我為學士,你為夫人。豈不聞陶學士有桃葉桃根,蘇學士有朝雲暮雨。我便多娶幾個吳姬趙女何過分!你年紀已過四旬,只管佔住玉堂春。」墨紫突然想到這時代沒有蘇軾,趕忙捏造,「蘇學士是趙學士的前期同僚,也是出了名的才子。」

「好一個只管佔住玉堂春。」衛三讚好詞佳句,「這位趙學士對夫人情深不減,不然怎會以玩笑之詞提娶妾一事,其實不想讓夫人傷心啊。」

「大人說的正是。」墨紫再福身,「管氏雖然心酸,想多年恩愛,夫君如今要另覓新歡。可她再看了兩遍小令,發現夫君對自己還是很在意的。娶妾一事,尚不一定。因此,管氏就笑了。」

「恐怕她也笑不久。趙學士娶個小妾,問過他夫人,這就仁至義盡了。」衛大居然也來開口。

「衛大老爺,這您可猜錯了。趙學士最後並沒有娶妾。兩人和和美美,直到管氏病老辭世,趙學士悲痛萬分,不但親自安排了葬禮,還親筆撰寫了管氏的墓誌銘。」墨紫先說結局,引人好奇。

「這是怎麼回事?」衛二果然上鉤。

「全因聰明的管氏回她夫君的一首小令,使趙學士改了主意,一心一意對髮妻,從此再未娶別人。」墨紫微微笑過。

「哦?什麼小令,能有如此妙用?」衛三是個官,也是個文人。

不僅是衛三,每個人都好奇起來。

墨紫一個字一個字說道,「你儂我儂,恁煞情多,情多處熱似火。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再捻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好個潑辣伶俐的婦人。」衛大也懂些詩詞,因這首鎖南枝通俗易懂,新奇而巧,半是驚訝半是贊嘆,「確實聰慧。」

衛三更是連聲說了五六個好字,「生同衾,死同槨。得此女子,堂堂大丈夫,還有何憾!」

「正是如此。管氏這首小令,情跨生死,比海深,比天高。趙學士只覺自己薄情,而他夫人卻回以無限柔情,半句怨言都沒有。從此,趙學士再不提娶妾之事,對管氏珍惜非常。」趙學士和管氏就是歷史上著名的趙孟頫和管道升,這首鎖南枝也就是傳世之作我儂詞。

「故事講完了。」墨紫平穩說道,「是好是壞,是輸是贏,墨紫已經盡力。」

「單憑這首小令,姑娘就贏了。」衛三評價很高。

「不錯不錯,還有這故事裡的兩位人物,也不一般。連我這個門外漢,都能聽出詞間的妙趣來。」衛二大聲附和。

這兩位說了好,還有不同意的?一個個跟著誇。

秀珠雖然在聽故事的時候入了神,羨慕管氏的才學,又佩服趙學士的君子,但這就論了墨紫贏,當然不肯認輸。

「這詞又不是她作的,這故事又不是她編的,為何她贏我?」她爭道。

「秀珠姑娘,這曲不是你譜的,這詞不是你填的。你我都用一張口出聲,為何我不能贏你?」墨紫說完,就後悔了。

衛二哈哈大笑,「原來你這丫頭非但不啞,還恁地牙尖嘴利。」

墨紫心裡長長哀嘆著,這是讓他們逼出來的啊。

「四爺,各位老爺,剛有人來報,衛府太太少爺小姐們的馬車已到慶福巷了。」二牙從樓外進來,垂手俯頭,恭恭順順。

「到得早了。」衛大看天色。

「早些來好,我母親怕是等得心焦了。」裘四會說話,又吩咐二牙,準備開中門迎客。

墨紫不由慶幸,真是來得早,又是來得巧。



第14章 爭玉堂春(二)

「爺,且容墨紫告退。」墨紫趁此時機,提出要走,「出來已久,怕姑娘尋墨紫不著。」

女客們要來了,裘四也沒心思想別的,手一揮,說道,「去吧。」

墨紫低眉順目,就往堂下退去。

「姑娘,且慢。」衛三卻出聲叫住了墨紫。

一則故事,一份尊重。

墨紫不認為值得一星半點的沾沾自喜,不情不願地轉過身,「大人,有何吩咐?」

「這故事可是真人真事,亦或為民間傳說?」衛三好詩詞書畫,對墨紫所說的故事,比在座其他人的興趣都要深濃。

墨紫眉心一攏,話已出口,「這故事傳自玉陵開國初,距今七十多年,流傳不廣,已不可考。墨紫從一位挑擔老樵夫那裡聽來,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扯,她明白。不扯卻不行。只希望這已經走岔了的歷史繼續大步大步岔下去,沒有宋,沒有元,這首我儂詞不會影響他人的未來。

「如此精妙的一首小令竟未能在玉陵廣為流傳,可惜,可惜啊。」衛三嘆道。古代信息不暢通,玉陵與大周又是兩國,因此他對墨紫說的話全不懷疑。

「我想那趙夫人不會遺憾。一首小令,換來夫君一生相守,已羨煞天下女子。」墨紫再低頭,盈盈一福,「大人,墨紫告退。」

從頭至尾,一聲對自己的卑微稱呼都無,卻讓人毫無所覺。

衛二看著墨紫退出堂外,不由讚道,「不愧是裘三娘的丫頭。一個粗使丫頭就這般了得,要是跟在主子身邊的大丫環,豈不是更伶牙俐齒?」

裘四一聽就說,「二叔叔過獎了,是那丫頭玉陵人身份帶來的新鮮,這賭實贏得僥倖。」

「賢侄,我也瞧那丫頭進退得宜,模樣兒好,卻懂尊卑,想是你母親對後宅治理有方。這是好事。大丈夫志高而遠,家宅寧安,方能成器。錢莊雖是冒險了點,我二弟近來正籌當鋪的營生,若賢侄不嫌,我兩家可搭個合夥。」衛大鬆了口。

「我正忙不開,若有大侄子幫忙,我倒能偷個懶了。」衛二也跟衛大口風。

裘四到底不是蠢材,心知肚明自家的丫頭替他掙面,才分得了這個營生,仍覺大喜過望,忙作揖,「叔叔們的厚望,小侄不敢辜負。凡事請叔叔們做主,小侄能跟著學學看看,已心滿意足。」

「此事由你二叔全權處置,你跟他好生商議吧。」衛大放權。

「正是。大侄子,過幾日你我找家好館子,邊吃邊議。」衛二這就將事情提上日程了。

裘四能不應嗎?連連稱是。

「三弟,我看墨紫那丫頭你挺瞧得上,不如我跟大侄子討了,送給你如何?」衛二忙得跟蜜蜂般勤勞。又見秀珠努著嘴,一臉不服的面色,又說,「乾脆連秀珠也贖了,那就說故事的也有了,唱曲的也有了。」

「二哥,休得亂說,我絕無納妾之意。」衛三但在心裡想,別人聽不懂,他又怎會聽不懂?

墨紫這女子可不一般。一個故事,說得是趙學士和管氏,其實影射裘四要將秀珠送與自己作妾這件事。她剛又說,一首小令,換來夫君一生相守,已羨煞天下女子。這多半也是表明了她的意思。他雖對此女暗藏的聰慧有些心動,卻不得不用趙學士來比作自己,更不能勉強不情願之人。至於秀珠,空有美艷,為人量小心窄,他已覺索然無味。

裘四居然說:「想是三叔與三嬸也同趙學士和他夫人一般感情深厚,怕三嬸傷心罷。」

「我三弟妹出自於書香門第,當然比不得管氏的才氣,琴棋書畫還算得上精通。就是這心眼,比針眼小,卻寫不出那般的小令來博我三弟喝彩。」衛二雖看似粗枝大葉,其實只嘮些無關緊要的小事,讓人以為他是三兄弟中最好說話的一個。

墨紫出了雁樓,還在想她的故事是否起到作用,卻讓突然站到自己跟前的人推了一下。

那人是原本該等在堂下送茶的一等丫鬟艾柳,和艾蓮一樣,都是太太撥到裘四房裡去的。不過,艾柳沒能勾引到裘四。

「粗手笨腳的蠢貨,以為是三姑娘院裡的,就敢跑到爺們面前去出風頭。我呸!你當自己是什麼東西?說兩句詞編個故事,哄人誇了兩句,能成鳳凰?做你的青天白日夢去!你等著,我會告訴四奶奶,瞧她如何整治你個不要臉的小——」臟話未出口,因為罵的對象旁若無人從她身旁走了過去。

「你?!」艾柳去抓墨紫的袖子。

「我若是你,會先擔心自己怎麼回爺的話。該由你端的茶,為何讓我一個粗使丫頭給送了進去。」墨紫頭也不回。

艾柳讓這話說得理虧,動作一慢,抓了個空。

墨紫聽著後面動靜,艾柳的腳步聲雖然遠了,但她的心七上八下。對付裡頭那些裝風雅好面子的男人還容易些,可碰到無理撒潑的女人,她怕再聰明也沒用。

一路往回走。早有人通報了內園,墨紫見婆子僕婦們往來與各院之間,忙得腳不沾地。到了她們的小院裡,外頭那忙碌報信的動靜彷彿離得老遠,跟這兒一點關係也沒有似的。

墨紫想,張氏的手段太小兒科,以為不打發人來報信,裘三娘就等著出醜了嗎?可笑!

「墨紫回來了。」小衣打著簾向外探。

單憑這雙耳,什麼風吹草動能瞞過小衣去?

「我回來了。」墨紫真心笑著,揭簾子進屋,問小衣,「姑娘可打扮妥當?這會子貴客該到東門口了。」

「墨紫,進來幫我瞧瞧。」裘三娘在裡屋說道。

墨紫進去一看,裘三娘穿了件蓮藕粉白高腰驚濤裙,外罩銀藍水袖扣襟素面齊膝蘇綢衣,脂粉不施,烏髮綰了個簡單的出雲髻,用她做的紫蝶木簪固定著。

素裝之下,散發驚人的艷麗。

「真好看。」墨紫衷心一表。

「瞧吧,我說什麼來著?」裘三娘嫵媚瞇起雙眼,笑問旁邊的白荷綠菊,「墨紫最懂我。」

白荷立刻對墨紫嗔怪道:「想你幫著勸,怎麼倒姑娘那邊去了?」

墨紫再仔細看看裘三娘,「就是很好看啊。」

裘三娘眉一挑,得意十分。

「從上都來的貴客,六姑娘七姑娘還不把壓箱的好衣服好首飾給拿出來裝扮?可咱們姑娘非要穿這一身連點花樣都不見的素衣裳。這能討人喜歡嗎?」白荷擔心。

「我瞧著九姑娘穿得都比咱姑娘俏麗。」綠菊剛「打探軍情」回來。

「姑娘,您沒說?」墨紫瞅著裘三娘那份得意。

「等你說啊。」裘三娘嘴角彎彎如小船。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3:02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10-9 09:35 PM 編輯

第15章 爭玉堂春(三)

「上都貴夫人這次雖是省親,最緊要還是送過世的老太爺來的。」墨紫真不懂賣這關子為哪樁,不過三娘讓她說,她就從善如流,「如今離老太爺下葬已過了兩月,但衛氏仍食素齋,想來是孝順慈心的人。姑娘若穿的花團錦簇,說不準讓她不喜。所以,還是素色些好,再說也挺大方的樣式。」

「姑娘不早說,平白無故讓奴婢們磨破嘴皮子。」白荷嘟嘟嘴。

裘三娘笑出聲來,哈哈得說逗著丫頭們好玩。

墨紫看在眼裡,正是似火的開朗性子,讓這位大小姐愛恨分明,從商交友的手腕一流。不過,論起宅斗嘛,差點火候。

「墨紫,去得可有些久了,我差點讓小衣找你呢!」一轉眼,俏皮盡收,問起正事來。

墨紫將田大的話回了一遍。

「慈念庵?」裘三娘經墨紫一提,卻沒放太多心思,「想來那夫人愛吃齋念佛,和姑子有來往罷了。不過知道了也有好處。白荷,你去把我從蘇揚買的心經版畫找出來,當孝敬長輩之禮。」

白荷卻沒動,「我的好姑娘,頭回見面,只有長輩給晚輩見面禮,哪有晚輩給長輩禮的?」

裘三娘想著就笑,「瞧我,還當自己在外頭呢。」

「今天不能送,以後總有機會送的。」墨紫覺得那是份合適的禮,既不奢侈,又能正中心意。

「這倒是。」裘三娘站起身,「走吧,別等了,沒人來通知咱們的。」

「姑娘,我還有一事要稟。」墨紫把雁樓裡發生的事說個大概。

裘三娘聽了之後蹙起眉,「一群無聊的爺們,平白無故拿你和歌女比什麼?好在你是贏了。等我回來,你得把那故事再說上一遍。」

墨紫說是,同白荷,綠菊,小衣跟著裘三娘到了外廊。

陽光西斜,天邊的雲燒起來。

「有白荷她們三個伺候就夠了,你不用跟去。」裘三娘照例留下墨紫。

「墨紫,我留了點心在小廚房,你要是不想做飯,就先吃點心墊墊。等我回來,咱們再一塊兒吃。」白荷最善良。

說是盛宴,可沒有丫頭們吃的份。一般也就先吃幹點心,等散了宴,才能到大廚房領飯。而三娘允許她們在小廚房裡做東西吃,是很不錯的主子。

「哪用得著那麼可憐?」裘三娘美目一轉,「等開了宴,你們輪流回來吃飯就是。」

「我的好姑娘,那您得先讓白荷姐姐回。這麼一來,我們都可以吃現成的。」綠菊央著裘三娘。

「墨紫,你既然守家裡,你來做飯好了。」裘三娘故意的。

「她呀,光說不練。」白荷食指一點墨紫的頭,「能吃不會做。」

「這叫有福氣。」墨紫輕抿著唇,「趕緊吧,別讓人搶了姑娘頭裡。」

嬉笑一片,三人擁著裘三娘,走出院子。

墨紫關門上拴,到廚房拿了一盤點心,又進到西廂角房裡。

這屋本來堆放用不上的雜物,如今讓墨紫跟裘三娘討來當木工房。一張大板桌分為兩邊。一邊是紙,一邊是木料。角落四處放了各種工具,常見的鋸子,刨子,銼刀等等。不過她最愛用的,是一把手掌長的刀片。小花那只蝴蝶仿真的翅膀,就由這把刀片削出,和紙一樣薄。

剛從鐵匠鋪買回來時,她還以為不小心拾到了神兵利器。可經由小衣鑒定,那充其量就是一把比較鋒利的小刀子而已。但要她認定左手有神工鬼斧的本事,卻又不那麼自信。

一手撐著下顎,一手拿起塊糕餅,墨紫歪著頭,看她這些日子畫下來的圖紙,除了底下的一張,其他儘是飾物和玩具。

她是工程師,不是機械師。她知道怎麼隔艙,怎麼算吃水度,怎麼減少水阻力,特別是戰艦的各部設計,可以說信手拈來。但在這個時代,沒有引擎,沒有電,沒有燃料,沒有鋼,所有的硬件設備都還不存在。

她在這半年裡,唯一的改良,大概就是石墨筆。並且不能叫發明,只能叫改良而已。因為早在西漢年間,就有類似於鉛筆的存在了。她只是將石墨粉,石灰粉這些混在一起,凝固成細條之後,嵌進事先做好的半圓木管中,再將兩根半圓木管合實,就成了鉛筆狀。雖然沿用古人的智慧,她改進之後的筆細巧耐用,外形漂亮得多。

墨紫,屬於自己不用,就不會去動腦筋的人。因為,比起軟軟的毛筆頭來,石墨筆畫圖更方便,這才想到鉛筆。

五六塊糕餅下肚,她把最底下那張圖抽上來,反反覆覆看了又看,改了又改。全然不覺時間過得飛快,已到了月掛中天。

她正喃喃自語說著抽空要重新做,突然聽到院門被拍得亂響。

忙不迭一腳跨出屋外,卻發現院子裡月光冷敷一片青石地,幽幽泛寒。

糟糕,忘了點燈。

若是裘三娘散宴回來,可有得說上一通。別瞧裘三娘好起來對丫頭們跟姐妹似的,犯了她的忌諱,還是千金大小姐一個,脾氣特別大。就譬如,她午睡醒來要喝熱茶,夜間喜歡院子裡亮堂堂。

這點,墨紫很看得清。

「墨紫,開門,快開門。」是白荷。

墨紫猶豫是否該把燈點起來,停在院中,問道,「前頭散了麼?」

「沒呢。」白荷的聲音裡有一種清晰的緊張感。

墨紫聽出裘三娘還沒回來,就不擔心燈了,上前拔拴。一開門,見白荷手持著明黃的琉璃盞。似乎急跑過,燈盞亂晃,白荷呼吸急起急伏。

還以為白荷趕回來做飯,墨紫笑道,「我把點心都吃了,飽著呢。你不用真回來做飯。」

「墨……」白荷一手叉上腰,低頭調整仍急的呼吸,然後猛地抬起頭,眼眶撐得老大,「墨紫,糟糕了。」

墨紫心裡咯噔一下,笑容隱了,神色卻未變,「怎麼,難道咱姑娘這就讓太太許了人了?」

「不是姑娘有事,是你有事。」白荷這回改拍心口,「太太傳你過去呢。」

太太傳她?墨紫立刻想到艾柳那張刻薄的臉。

「為何傳我?」墨紫並不猶豫,跨出門檻,雙手合上門。

「宴席早撤了,太太叫了伶官兒唱戲,又說小丫頭們太多,就把我們這些身邊伺候的,都趕到樓下去,只留了太太夫人的大丫環。約摸一個時辰,突然艾杏就下來叫我上去。太太吩咐,讓我把你叫去,也沒說什麼事。我偷瞧咱姑娘的臉色,不太好看。太太雖是笑容滿面,我這心裡卻七上八下的。好好的,叫你做什麼?」張氏和裘三娘之鬥,已經到了連白荷這麼善良的人都草木皆兵的地步。

「那走吧。」雖然傳的是她,墨紫已冷靜,「說不定太太瞧我把姑娘伺候得好,要賞我呢。」

白荷瞪她,遂無語。



第16章 爭玉堂春(四)

宴席擺在雙喜樓。

顧名思義,那是兩座一模一樣的樓閣。男主男客在雲喜靜樓,女眷們一個風喜動樓,可互相望見,卻又瞧不細緻,達到男女守禮的妙處。

雙喜樓位於湖畔,白日裡墨紫經過的裘五院子的正對面,隔開小湖。

燈影綽約著漸通明起來時,墨紫看白荷愁眉不展,安慰道,「白荷,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且放寬了心。」

「墨紫,你雖才跟了姑娘不足半年,只領二等丫環的月錢,可我也看出來姑娘極器重你,全因你聰明的緣故。你平時少跟姑娘四處走動,多獨自辦差,所以我少不得要提醒你在太太面前的規矩。不管誇你也好,罵你也罷,不能怨不能頂,順從謙卑些,切不可喜怒形於色。但凡她問你的話,盡量簡短,挑好了講。別當其他主子都跟咱姑娘一般好說話,不分大小能躥到頭頂上去。更何況,太太對咱姑娘本來就是沒毛病也能挑出毛病來的,你我的表現皆會牽連姑娘。」白荷萬事為裘三娘著想,其中也有對墨紫的關心。

墨紫儼然一本正經答道:「好姐姐,我打不回手罵不還口就是了。」

白荷眼皮一跳,裝著打墨紫手臂一下,「說什麼霉話?大不了就是挨頓訓斥。好端端的,打你作甚?」

「想打咱們姑娘不得,就衝我撒氣罷。」墨紫故意逗白荷。

兩人說話間,就過橋上岸,進了雙喜樓之一的風喜動。樓下二十來個丫頭僕婦,分坐了幾桌,正往樓間戲臺子上看熱鬧。

綠菊小衣見了她們,剛要圍上來問什麼事。

卻被候在樓梯口的艾杏截個正好,雙手插在腰間,站高著兩階,從眼縫裡看扁墨紫,哼了一聲,「怎麼這麼久?戲都快散了。」

艾字輩丫頭全是太太房裡出來的,自然把主子那套學得惟妙惟肖。

白荷打著笑臉,正待編個理由。

「若你還不通報,散得可不止是戲了。」墨紫卻搶先說道,眉平眼靜。變成丫頭,無數人能踩在她頭上,她已經忍了。同身為社會底層勞苦階級,給艾杏欺負,她卻不願讓步。

白荷苦笑。

艾杏以前見過墨紫,但覺毫不起眼,這回還是第一次聽她說話。語調平平淡淡,一臉呆呆板板,可她心裡如同紮了刺似得不舒服。

更奇的是,心裡不舒服,也不得不承認墨紫說得對,有些身不由己地往樓上報道,「回太太,墨紫來了。」

「趕緊上來吧。」張氏的另一個大丫環艾桃傳下話來。

墨紫不等艾杏讓開,就從她身邊跨上臺階。一回頭,瞧見想跟上來的白荷讓艾杏擋了,就笑著對她搖搖頭,示意安心。

一踏上二樓的樓板,就見樓頂吊下數盞華美高燈,墻上點亮數十炳雲晶瓷,雕樑畫棟,香氣華麗,美倫美奐。三張大圓紅木臺,讓一群華衣錦服的女子圍坐著,珠釵搖曳,金綴晃眼,玉器相磕,叮噹妙音。

一眼,墨紫便瞧見裘三娘,坐在二桌頭裡,正淡飲一杯茶,目不轉睛盯著樓外的戲臺子,十分入迷一般。除裘三娘之外,人人目光在打量著她。她不及細看,做出近來最常用的姿勢——低眉順目。

「墨紫見過太太,各位夫人和姑娘。」彎膝作福,再直起。小小動作裡藏著她的叛骨。本該是彎身伏著,等主子們說起才起。

但墨紫的本事在於不經意間引導他人的想法。好比這福身的動作,輕盈卻誠懇,謙卑而乖覺,看得人飄忽忽,自以為被好好尊捧。張氏那麼挑剔的人,都沒拿此作文章。

墨紫想,她這個穿越人雖是普通了點,不過經歷過花花綠綠的未來世界,難道演戲還不如一群困在宅子裡的古代女人?

就聽張氏笑著說道,「瓊玉,人我可是給你叫來了。這下,總肯說一說究竟了吧?到底這丫頭做了什麼,讓你都知道她名字,還非得見見人不可?」

不是張氏要找她麻煩?墨紫秋眸暗動,真沒想到。

「你就是墨紫?」語氣全然不像張氏,親切慈祥。

「回夫人話,正是。」墨紫知道那叫瓊玉的婦人多半就是衛氏,敬王爺的側室。

「抬起頭來讓我瞧瞧。」衛氏聲音雖好,卻自有不同的威儀。

墨紫微微抬平了頭,又巧妙利用角度,盡量讓五官顯得平板。

「挺乖巧的相貌,真看不出能講出那麼好的一個故事來。」衛氏如墨紫所料,穿得十分素雅,頭上一根烏木簪子,腕上一隻翠綠玉鐲。

啊?還是那則故事?她已經拋之腦後了。又不是高唱詩仙李白的大作,管道升再有才華,也不過是一介女子。她雖然利用這首鎖南枝為自己脫困,卻有心理準備,是驚艷一時,再過眼雲煙的。如今卻被人再次提及,嚴重懷疑自己的判斷失誤。

「哦,是什麼了不得的故事讓夫人誇好?」嬌俏俏說話,討喜的姿容,正是裘家七娘。

只不過,七娘那身粉桃紅,還有那些個髮式首飾佩飾,讓墨紫覺得刺眼。還有六娘,穿著湖水綠春裝,頭髮大概還用了假髮,堆得那個複雜,搖曳的金珠子銀珠子,讓她看上去簡直閃閃發光。

「我哪有那麼一張巧嘴,只會聽不會說。」衛氏親佛,說話總聽著祥和,「所以,我才煽著你們母親把人叫來了。」

墨紫立刻就想,不會還讓她講上一遍吧?

「若不是這丫頭說的故事,恐怕你三弟就多出一房妾室來了,還得費我力氣打發。」主桌上另一位美婦人說道。

原來是衛三的妻子淑娘。

「這故事若能早些流傳,我家老爺和二弟說不定能少娶幾個。」顯然是衛大夫人,四十多,富態雍容。

衛家的男人妻妾成群。衛三例外。

今天這桌上,上點年紀的都是正室夫人。衛氏例外。

「聽聽你們說的,連我都好奇到底是什麼故事了。」張氏拾絹遮笑,眸光落在墨紫身上卻犀利,「我瞧這丫頭呆呆諤諤,一點機靈勁兒也沒有,哪像巧嘴的。還愣著幹什麼,夫人們讓你說,還不趕緊?」

又趁機貶裘三娘,「三娘,你怎麼教的丫頭?好不懂規矩。」

裘三娘將目光從戲臺子上收回來,「母親說的是。」

竟然輕易認了。

墨紫與裘三娘視線一對,嘴角稍稍勾起,偏低了頭不讓任何人瞧見,畢恭畢敬說道,「墨紫只是姑娘院裡的粗使丫頭,一向由白荷姐姐領著,少見世面。若弄錯了規矩,也是墨紫笨。」

裘三娘又抬高了眉,眼線飛起。那是她最得意時的表情。墨紫,比那三個從小就跟在身邊的丫頭,懂她。

看似謙卑,卻不謙卑。看似積弱,卻不真弱。

那低眉順目的墨紫就是讓人挑不出刺來,張氏暗暗咬牙切齒。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3:03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10-9 09:36 PM 編輯

第17章 爭玉堂春(五)

月掛中天。

伶旦們正清唱一齣戲,沒有鼓鑼,沒有二胡,唱得毫不吵鬧。樓下丫頭僕婦們嘻嘻哈哈的嘮話,清晰可聞。然而,風喜動二樓的太太奶奶姑娘們,已全不在意,深深陷入趙學士和管氏的故事中。

對衛三等人來說,驚嘆的是管氏那首精彩的小令。而對這裡的女人們來,更多羨慕的是趙學士的深情與「迷途知返」。在座的多位夫人曾經歷過丈夫納新歡之痛。待字閨中的姑娘們,又有誰希望未來的夫君娶妾納小?

不過,墨紫發現,其中三人沒有羨慕之色。

一個是衛三夫人,她家裡沒有妾,最為得意。一個是始終微笑著的衛氏瓊玉,她與衛三相似,愛的是我儂詞。一個是張氏,她自己從側室奮鬥上來的,因此就有點不自得。

「這故事中的趙學士和管氏可真有其人?」開口的,居然是向來文靜少言的裘六娘。

要說這裘六娘,人不壞,性子懦弱膽小,喜讀詩詞,頗有才情。

「墨紫不知。故事流傳已久,難分真假。」墨紫瞧得真切,衛氏因裘六娘語氣中毫不遮掩的慕仰而蹙起眉。

多是張氏已為六娘說了不少好話,衛氏正重點觀察。

「我聽著不像真人真事。即便真有其事,恐怕流傳至今也有偏頗。」裘七娘說道,「自古風流大丈夫,娥皇女英亦是千年美談。我看那故事中的管氏未免氣量過小。想趙學士如此俊彥的人物,娶個小妾又有何妨?管氏既已年老,多個妹妹,還能幫她照顧夫君,有何不可?」

見裘七娘邊說話邊頻望衛氏的樣子,墨紫心想,八成她也看到衛氏皺眉,就想踩六娘下去,自己能得青眼。

「七姑娘年紀尚輕,話說得雖好,只怕不必等你年老,看夫君往家裡頭一個個娶進門的時候,就再不能大氣量了。」衛三夫人冷言冷語,認為自己被小輩暗諷,極之不悅。

裘七娘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聰明反被聰明誤,討好了一個,得罪了另一個。

「淑娘,七娘還小,話莽撞了些。你是長輩,別跟孩子較真。」衛氏作和事老,似乎裘七娘的話頗得她心。

「哪裡還是孩子,十六七歲能當孩子娘親了。」衛三夫人能不讓自己的丈夫娶妾,自然不是普通人物,立刻頂回去,「我這也是教她。自己沒經歷過的事,別信口開河。」

場面就僵冷了下來。

墨紫這時突然說道:「姑娘可是讓墨紫備下文房四寶?」

裘三娘反應不慢,在眾人目光聚到之時,盈盈站起,對主桌的長輩們微福身,「請允三娘自作主張。」

自作主張什麼?她不急不忙,走到墨紫那兒去,附耳低語。那就是裝腔作勢,什麼都沒說。

墨紫卻乖巧模樣,連連稱是,貌似無狀,說道,「姑娘要將小令寫下來,墨紫即刻去準備。」

裘三娘瞪瞪墨紫下樓的背影,對著主桌,有些嬌嗔道,「這個笨丫頭,我湊她耳朵說,就想讓她悄悄辦,然後寫下那精彩小令來,博母親夫人們開心。她可好,喊得恁大聲,怎麼不乾脆讓對面都聽見咱們說話算了。我瞧啊,她講故事馬馬虎虎,粗裡粗氣倒還能逗個樂。」

由墨紫引著,裘三娘一點就通。

結果,主桌上的氣氛立刻輕鬆,夫人們抿嘴直笑。可張氏實在笑不出來,臉皮抽搐兩下。別人沒瞧見,衛氏卻不小心瞥了個正好,但笑意很深,似乎沒放在心上。

墨紫拿了筆墨紙上來,早有幾個會看眼色的丫環騰空了張彈琴的桌几,於是她馬上為裘三娘鋪紙研墨。

裘三娘提筆就寫。可寫了一半時,她就停了停筆,抬頭看一眼墨紫。

「姑娘,可是要蘸墨?」墨紫不待裘三娘說,就從她手裡拿過筆去。

就這麼一瞬間,主僕之間的眼神交流如下——

裘三娘暗示:給我提個醒,下半首有點想不起來。你儂我儂的,捏來捏去?

墨紫暗示:不是我不提醒,現在有上級領導正考察你,要給人最佳印象啊。

「姑娘,給你筆。」墨紫一臉忠僕的表情。

裘三娘笑著,卻抿緊唇線,似在磨牙。但她到底聰慧,況且我儂詞實在上口,稍加思索後,將下半闕一蹴而就。末了,還用得意的眼神掃過墨紫。

墨紫心中暗笑:裘三娘這樣的個性,適合經商,不適合窩裡鬥,動不動氣焰就漲起來了。

「水雲,拿來讓我瞧瞧。」衛氏叫著裘三娘的閨名,招招手。

裘六娘還好,裘七娘臉上閃過不快。

裘三娘把小令拿過去給衛氏看了。

「你練得是漢黃門令的章草?」衛氏眼睛一亮。

「夫人博學強記,三娘卻慚愧,只習得皮毛而已。」裘三娘一張好嘴。

「哪裡是我博學強記,不過是我認識的人中也有寫得一手漂亮章草罷了。姑娘家練章草的,你倒是頭一個。雖說少了點娟秀,可聽說你自幼隨父親走動,該是合了你的性子。」衛氏這話一說出來,張氏和七娘幸災樂禍。

「三娘是家中長女,父親難免疼寵多些。年幼時不懂事,如今已不外出,在家孝敬雙親,喜個清靜日子。」裘三娘三言二語,回答得誠實乖巧。

「是該如此。想我故去的父親,我幼時也極疼我,常帶我出門長見識。不過女兒家總要在家留些日子,免得出嫁後對父母有缺憾。如今,縱然想念也已見不到面。」衛氏說完,不禁抹淚。

惹得衛家的女子們紛紛拿帕子點眼角。

張氏也能擠出真淚來,「妹妹快別說了,我就想起老太爺大年下給我們買糖葫蘆的事來,生生在眼前還晃著。」

衛氏起的頭,當然也由她來收尾,擦去眼淚,微笑道,「是我的不是。難得一聚,還上你家來哭。看來,我也是老了。」

裘七娘奉承不遺餘力,「夫人哪裡老,跟我三姐姐在一處,跟姐妹花似的。」

在墨紫聽來,七娘把衛氏捧高,卻把張氏又踩了。

「呦,站在旁邊的三姑娘和咱們姐姐是姐妹,那張姐姐豈不是多了一個女兒?」衛三夫人之前讓衛氏勸下,心火卻未完全熄滅,這回口蜜腹劍。

輪到張氏臉紅一道白一道,但她不能瞪衛三夫人,只好拿七娘出氣,「巧雲,長輩們說話,你安靜聽著就好。」

裘七娘平時在張氏面前可算費盡心機地討好,以為自己會是張氏最先考慮嫁入王府的人選。哪知席上張氏一個勁兒誇六娘,這才想靠自己爭上一爭。結果真真弄巧成拙,尷尬不已。

衛氏已沒心思像剛才那般來勸,只對裘三娘說,「這字,可否送我?你真是好記性,聽一遍就全記住了。」

「這是夫人抬愛。」裘三娘回答,話不多,也不假,清清靜靜的。

衛氏讓貼身丫環把字收好,就道乏了。

張氏留了兩次客,看她真疲倦,只好作罷,並且打發人去對面樓裡報一聲。

一時半會兒,收拾的,伺候的,打點車馬的,樓上樓下,樓裡樓外,好不忙碌。



第18章 秋後算賬(一)

半個時辰之後,一群人簇著另一群人,出了雙喜樓,往車馬道走去。

墨紫如同以往,牢牢看著裘三娘的背,和影子一樣。

白荷她們總算能跟上來,在後頭緊隨。

「太太叫你做甚麼?」白荷與墨紫一排。

「沒做甚麼,就講了個故事。之前,我在雁樓裡講的那個,又讓我給太太奶奶姑娘們說了一遍。」墨紫看著面前的人影重重,而衛氏與張氏走在女眷們的最前頭。

「墨紫。」裘三娘喚一聲。

「是。」墨紫應一聲。

「你知道自己厲害吧?」貌似不經心,「若不是我的記性還不算差,剛才可就出醜了。」

「我哪裡有姑娘厲害,聽一遍就一字不錯,連上都來的貴客都誇您。」拐著彎提醒裘三娘,她還好沒給念出下半闕來。

「我要是真寫不下去呢?」裘三娘挺想知道。

「姑娘要真寫不下去,墨紫就會把整首再念一遍。」墨紫早有準備。

「得了客人的誇?那咱們姑娘一定讓那位王爺的姨太太喜歡了吧?沒準,就看上咱姑娘了。」白荷欣喜。

「那可未必。」裘三娘精明畢現,冷笑道,「瞧瞧頭裡,我的好母親正把六娘往前拱,而七娘緊拽著六娘不放。什麼時候兩個妹妹這麼和美,我倒不知道。」

「姑娘,咱不上去麼?」白荷也想推上一推。

「我看衛氏不像張氏說的軟性子。」因離大部隊遠,墨紫就說出來,「對六娘,似乎並不滿意。對七娘,倒是袒護多些。」

「對咱姑娘呢?」綠菊在後頭關心。

「不算冷不算熱,看不出心思。誇了姑娘,也是真誇。卻提到姑娘隨老爺走商的事,故不似特別喜愛。真要說,就是褒中有貶。」墨紫觀察了半天,「恐怕太太錯看了這位閨中好友。縱然二十年前性子軟,可如今她能得到王妃的信任,還有回鄉省親的體面,哪會是隨意拿捏的人?」

「說得不錯。」裘三娘表示贊同。

「可這不冷不熱,有褒有貶的,咱們該怎麼辦?」白荷擔著心思。

「她不中意我,我也還不一定中意她家的三少爺呢。」裘三娘態度輕鬆,卻瞅瞅墨紫。

「我明天就去打聽那位三少爺。」墨紫收到裘三娘的眼神。

「丫頭們,瞧見沒?別說我偏心眼兒。」裘三娘雖遭太太擠兌,不知何故,心情卻不錯,「墨紫這丫頭,我什麼都沒說,她突然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說我跟她要筆墨紙硯。好在後來她又說清楚,不然,你們姑娘我今晚要被人笑話了。」

墨紫跟裘三娘裝傻,「我是瞧六姑娘七姑娘都給衛氏留了印象。再說七姑娘說錯了話,惹衛三夫人跟衛氏不快,就想著姑娘你可以秀一下那手漂亮的章草。既顯了長處,又緩了席上的緊張。誰知姑娘那麼聰明,竟把聽了一遍的詞當場給寫了出來。」

墨紫之所以明示裘三娘,因為她認為,衛氏是側室,應該不會當眾認同一夫一妻。裘六娘對故事的嚮往,令衛氏皺眉。反而,裘七娘說管氏氣量小,合了衛氏心意。可衛氏特別讓張氏找她來,不為了故事,還能為什麼?除了管氏那首絕了的小令,大概不會有其他。

「章草還能繡?回去你繡個給我瞧瞧。」裘三娘當墨紫說真的,然後聽到這個秀字,以為捉了她的失誤。

墨紫心中叫苦,雖說古語白話的,她說得挺習慣,但難免冒些現代的詞來。自己不覺得什麼,聽的人卻懵懂。

「我那點針線本事,就能縫縫補補。讓綠菊繡,繡一篇心經,跟版畫一道送給貴客去。」她信口隨說。

「繡一篇心經?」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裘三娘認為是個好點子,「不如我自己繡,更有誠意。」

綠菊噗嗤一聲,趕緊摀住嘴,卻見白荷小衣都在偷笑。

「我平時真是慣壞你們了。」裘三娘回頭板起臉,半瞇起眸子。

「姑娘,您打樣,奴婢來繡。等繡完了送人,那就是您自己繡的。」綠菊笑嘻嘻說道。

裘三娘的女紅,自開始學起,就一直不怎麼樣。在家待了半年,還拿不出個像樣的荷包香囊來。平日有工夫,寧可彈琴下棋,讀讀書練練字。

「墨紫,你覺得好笑就只管笑。」裘三娘不見墨紫跟那三個似的,以為她怕自己真脾氣。

「姑娘,我自己就只能補衣服,哪有資格笑您錯把牡丹繡成桃?」墨紫正經回答。

綠菊猛咳嗽,突然岔氣嗆到了。白荷打裘三娘說要自己繡心經,頭就沒抬起來過。小衣邊幫綠菊拍背,邊笑不停。

「好,好得很。」裘三娘心情不錯時,可以隨丫頭們鬧。

這種時候,她們與前方那群人的虛應客套格格不入,是不分主僕的深厚情誼。墨紫每回瞧著她們的笑容時,就會安慰自己,變成丫環的處境至少不算很糟糕。

相較於後方無人注意到的和諧,被擁在前頭的衛氏卻能明顯感覺到來自於張氏與裘七娘之間的暗流。

衛氏不動聲色,轉身在馬車前站住,一手握住六娘,一手握住七娘,卻對張氏說道,「好姐姐,你家這幾個姑娘個個如你信中所說一般,可貼心的兒。我呀,真恨不得認作自己女兒。」

張氏一聽,樂得臉上生花,「別說認女兒,就是帶去我都不說什麼。」雙手推推六娘,「就這個吧。」

裘六娘嬌羞地低下頭來。

衛氏卻拉拉裘七娘,「這個不也挺好嗎?」

裘七娘依貼緊衛氏,一張甜嘴叫聲乾娘。

張氏一愣,眼風厲害起來,卻訕笑道,「都讓你帶去,我身邊就沒貼心人兒說話了。你對姐姐可狠心。」

「姐姐真是,剛還說讓我帶去呢。」衛氏說著話,目光投遠,看到門廊上正和丫頭們說說笑笑的裘三娘,不覺眸光湛湛,「放心,我就算真帶,也只帶走一個。」

這是衛氏今晚第一次親口承認要帶裘家的姑娘去上都,等於就給了張氏定心丸——裘家能和敬王府結親!

這話張氏聽了心定,六娘七娘也有了憧憬。饒是七娘再能表現,女兒家的矜持占主導,欣喜地垂了頭。

「我還要在城裡留一個月,走之前,咱們姐妹可得再聚聚。」衛氏終於放開六娘七娘,要上馬車。

旁邊的丫頭掀開布簾子。

「下回,那得上我們家。早些來,咱們還能打個牌,姑娘們逛園子,熱熱鬧鬧整天。」衛大夫人這就定下了回宴。

張氏連說幾聲好,等衛府的女眷們一一上馬車,駕出了門,這才領著女兒媳婦們轉身。

裘三娘原本想回自己院裡,安婆子卻跑來說張氏還有話說,請她帶著丫頭們去主院。

「這都什麼時辰了,還去她院子?」待安婆子走遠,裘三娘抱怨。

「六娘七娘,四奶奶五奶奶都去了。」白荷瞧得仔細。

墨紫眉心一攏。

那些明晃晃的琉璃燈,照亮漆黑的湖沿,卻只有那一圈兒光,去不到深處。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3:04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10-9 09:37 PM 編輯

第19章 秋後算賬(二)

啪——

原本還能聽見竊竊私語的院子裡,剎那肅靜。個個盯著狼狽倒在地上的墨紫,多數面露詫異,全然不知事情的起因。

那些在雙喜樓上伺候的大丫環們,更是以為太太叫墨紫上前,定是要打賞的。畢竟墨紫說的故事,太太奶奶姑娘們似乎喜歡得緊。

跟在四奶奶身後的艾柳,還有讓墨紫頂過,張氏的大丫環艾杏,一見此狀,臉上就掛起幸災樂禍的笑。

因為,墨紫挨了太太一巴掌,而且還是狠狠的,毫不留情的一巴掌。

白荷倒抽口氣。綠菊甚至啊地叫了一聲。

裘三娘就站在張氏身邊。燈影晃動之下,沒人看得清她的神情。但她沒動,一動都沒動,甚至攔住了想要衝上前的小衣。

劈啪——

不知哪柄燈的蕊芯跳了跳。

張氏迷惑的眼神這才清明,施施然放下高抬的左手。之前那巴掌是她用右的,覺得不解氣,想用左手再給墨紫一巴掌,誰想這人就倒地上了。難道她用的力道比自己想得大,可手掌一點兒不疼啊?再看墨紫,用手捂著臉,手背微微拱起,多半是腫了。

張氏滿意了,聲音刻薄,「不要臉的東西!以為能說會道,就想蠱惑主子客人?也不知哪本淫書上看來的艷詞蕩事,竟敢拿出來說。還和外頭的歌姬比高低?贏了怎的?只讓人以為我們府裡出下作的小娼婦,無端端壞了你主子的名聲。」

墨紫什麼話都不說,似乎被打傻了,低頭看著地面。

裘三娘聽到張氏最後一句話,嘴角勾起冷笑。

張氏側臉來看裘三娘,那冷笑卻已經隱沒了。

「三娘,你兩個姐姐沒得早,你就是府裡的嫡長女,下頭妹妹們都會看著你學的。你隨老爺長年在外,任身邊的丫頭沒大沒小。知道的,那是你心好;不知道的,以為你不會教。我早想同你說,要多多約束底下人,看你才在家中安穩了半年,就拖至今日。實在是看不過眼,氣得我動手。你今晚也瞧見了吧?分明是悍婦不讓夫君娶妾,還弄了首什麼鎖南枝的小令,你儂我儂,好不惺惺作態。新鮮事下有企圖,你這粗使丫頭聰明得很,趁艾柳解手,進雁樓去勾引爺們。故事裡頭不讓娶妾,我瞧她卻是想高攀鳳凰枝。」口口聲聲,說裘三娘不會管教,又說墨紫別有企圖。

「母親,這就是你的不是了。若不喜歡我底下丫頭們的作派,早些跟我說便罷了。我難道還真讓人爬到頭上去不成?再說,母親若提醒過我,無論如何,今晚我也不會讓墨紫上得樓來,惹母親生氣,害你在客人面前失了臉面。」裘三娘這話綿裡藏針,不過這針有些太明顯。

低著頭的墨紫暗自嘆口氣,裘三娘這脾氣啊,既然忍,索性就忍到底。同樣內容,換個柔和的說法,也不至於讓所有人都知道兩人不和。雖說,兩人關係差,裘府上上下下,是個人就心裡有數。

裘三娘忍得不成功,可張氏這點比她強,半點不惱,還一副慈母相,「我失了臉面有何要緊,倒是可惜我那妹妹更喜歡了六娘七娘。」

裘三娘真想拔了眼前女人的頭髮。說什麼衛氏更喜歡六娘七娘,明明是她硬把人推到衛氏跟前去。而她對衛氏說了裘水雲這個名字後,閉口不再提自己。現在,卻把臟水潑到墨紫頭上。

「安婆子,去給我拿家法棒來,今天我非打死這踐東西不可,為我兒出口氣。」想想一巴掌實在不能解氣,又加上讓裘三娘的話給刺激到,張氏真耍狠了,想要殺雞儆猴。

肅靜中的女人們終於嘩然,開始交頭接耳,因為任誰都以為不過是張氏代裘三娘對一個丫頭的小小懲戒而已,現在卻要請出家法棒。

上一個被張氏用家法棒的,是裘五院裡最囂張的丫頭,當著五奶奶,兩個粗壯的婆子打她整整五十棍,抬出府去時,看著就像活不成了。

墨紫這時抬了頭。

裘三娘見她面色如常,既不畏懼,也不倔強,平平淡淡的樣子。好像要被執行家法的,根本不是她。真想問問墨紫,怎麼能一點兒不怕?是自己惹惱了張氏,進而連累她。

這家法,五尺高的棒子是祖母傳給正室嫡妻的,裘三娘當然張氏打不得,可一個丫頭,打殘打廢,張氏可以說了算。而且一旦請出來,裘三娘都不能違抗祖母留下的規矩。

從沒這般六神無主,束手無策的裘三娘卻在此時看見墨紫的嘴皮子很慢很慢動了動。她眼眸輕斂,回頭,對身後三個急得快哭出來的丫頭們厲聲,讓她們別再推搡她。

張氏自恃,裘三娘奈何不得,所以才無故拿其他丫頭出氣,心裡好生痛快。

不一會兒,那安婆子招呼兩個力壯的僕婦扛了家法棒來,咚地將棒子往墨紫身邊一落。那聲音沉得讓膽小的丫頭們往後縮了縮。

「太太,奶奶們,姑娘們,還請避遠著些,免得驚到。」安婆子說道。

「拖過去點兒就是。」張氏心地殘忍,哪會怕這個,「此風不可漲,雖然初犯,也決不姑息,打個八十棍吧。」

交頭接耳的聲音一下子高了起來。這是要把人往死裡打。

白荷從斜裡衝出來,撲通跪在地上,拚命磕頭,「太太……墨紫一向謹守本份……不會做出那種事的……這其中定是有誤會……太太……請您饒了墨紫吧……」

一個裘三娘沒攔住,再有第二個,卻是她故意放出去的。

綠菊也奔上前,匍匐在地,「太太,若您真要罰,綠菊願為墨紫分杖責。」

白荷忙跟著說:「白荷也願意。求太太慈悲。」

墨紫沒想到白荷和綠菊願意為她做到這個地步。她平素雖與她們交好,可對於她們那麼忠心裘三娘,不以為然,還私底下評價為奴性。如今二人挺身而出,護她猶如親姐妹,令她慚愧又感動不已。

「三娘,你這些丫頭太放肆了,全教你慣得沒大沒小。」張氏想不到裘三娘的丫頭們這麼團結,心中更是怒不可遏,「索性我一併打死了,再讓牙婆子給你挑好的來。」

分明是想斬斷她手足,讓她無可用之人,裘三娘的心火可不比張氏小多少。

「這是怎麼回事?還沒進門,就聽見吵吵嚷嚷的!」裘五跨進院子,瞧人人都站在外面,挺熱鬧。

裘四緊跟其後,一眼看到坐在地上,讓兩婆子架著的墨紫,臉立刻板了起來,目光卻變幻莫測。

「母親,夜了。」他說道,「有事明天再說。」



第20章 秋後算賬(三)

本是大好的月圓夜,如今讓晃動的琉璃盞照得心驚。廊上山水畫燈的紅墜子,讓風打得滴溜溜轉,蓬起又落。

「明兒,正兒,站你們媳婦那兒去。雖說這種事男人不用管,可難得也讓你們哥倆瞧瞧執家法,教訓仗主子好心卻爬上頭的刁奴。」張氏今日定要殺殺裘三娘的威風。在她心裡,甚至認為,若將墨紫打死了,從此裘三娘就是板上肉,隨她怎麼切。整個裘府會真正由她控制,再無人敢同她作對。

裘五一看母親教訓的丫頭是生面孔,不是他院裡那些心肝寶貝,就嬉皮笑臉走到五奶奶身邊。趁她不注意,手藏在背後,去捏五奶奶陪嫁丫頭的手。

這種明目張膽的行為,眾人當著睜眼瞎。

裘四卻沒同四奶奶站一處,反而立到張氏右側,開口竟然是勸,「母親,春夜涼,您前不久風寒才好,不要為了無關緊要的奴婢傷了身,又犯咳嗽的老毛病。」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但院裡的人都聽得清楚。其他人沒什麼,四奶奶卻立刻向他投去詫異的一眼。

正如裘四是張氏最疼最放心的兒子,四奶奶也是張氏最喜愛的兒媳婦。這不僅因為她娘家是雲州產絲大戶,而且她生為嫡女,賢良淑德,性子特別好。張氏將艾蓮艾柳放在裘四房裡,她全然接受,連艾蓮收房的儀式都是她親手為裘四張羅的。

「我兒,今晚上不治了這下賤東西,我才會被活活氣出病來。」張氏心意已決,「只要想到她差點勾上衛大人,我胸口就賭悶。」

幾乎脫口而出,說根本子虛烏有,裘四張張嘴,卻還是閉上了。依他看,母親既然非要懲治墨紫,勸也是勸不聽的,只能等更好的機會再說。

「來人,還不把這兩個賤丫頭給我拉開。」張氏怒喝。

沒人敢忤逆這會兒的張氏,艾杏艾桃各帶了小丫頭上來拉開白荷和綠菊。

「給我打,狠狠得打。」白荷綠菊的苦苦哀求只讓張氏更加惱火。

安婆子彎下腰,對墨紫說,「趕緊自己趴地吧。」她素來不討厭墨紫,沒想到太太要拿這丫頭開刀,有些可憐墨紫。

墨紫仍端端坐著,捂臉的手已經放下,燈火之中,面色艷紅,水眸蕩漾明光,竟散發逼人的美麗。發散而不亂,衣沾塵卻舞,彷彿天外謫下來的仙人。

裘四看著那樣的墨紫,眸子越發幽暗起來。

執家法的兩僕婦高舉著杖,猶猶豫豫要落——

「且慢。」聲不急不緩,音不高不低,裘三娘打破沉默。

這家,面上雖是張氏說了算,可裘三娘嫡長女的地位仍受到尊敬。僕婦們聽了,棒子就停在半空,眼瞅住張氏,看她的意思。

「三娘,這家法棒是你祖母留給裘氏長媳的,專用來教訓府中下人。你父親一脈單傳,你母親早去,我雖為填房,可也是上得族譜的正室夫人。你身為晚輩,該懂規矩。」張氏請家法,就是為了不讓裘三娘救人。

「女兒正是懂規矩,才請母親住手。」相對墨紫的明艷,裘三娘的面容清冷,高高在上,不可親近。

「這是什麼規矩?」張氏瞧裘三娘的傲冷,心裡沒來由畏縮,更恨起來。

「母親如今是後宅說一不二的人,當然有權力用家法。這點,三娘不能反對。不過,若三娘記得不錯,祖母傳給長媳的家法棒能教訓的僕人要滿足一個條件。」裘三娘成竹在胸。

「這我怎麼會不知道?能打的,只能是賣斷終生的下人。可我這後宅之中,凡是二等丫環以上,都是簽了死契的,除非我撕了契放出——」張氏突然說不出來了。

墨紫低了頭,唇抿起來,平平的,再漸漸微翹。

「母親手上可有墨紫的賣身契?」裘三娘目中精光乍現,然後咄咄逼人,「若有,那可就奇了,明明是我從外頭買回來的。」

張氏怎麼可能會有這樣一份賣身契?而且現在才想起來,別說墨紫的,白荷,綠菊,小衣的,一份都沒有。因為,她從來把那四個丫頭當成是府裡的下人。既然是府裡的,就是她能打能罵的。家法棒請出來,以為她們的小命捏在自己手心,裘三娘只能幹看著。

張氏那樣得意,卻是忘形。要不是裘三娘提起來,她幾乎忘了還有這個條件限制。早打罵慣了下人,只當自己是所有丫環僕婦婆子的主母。

「雖然賣身契在你手上,只要你還是裘家的人,我是你母親,難道不能替你教訓奴婢?」想要名正言順,張氏用身份來壓裘三娘。

「你是長輩,替我說說丫頭們,我感激不盡。不過,怎麼說我都是墨紫直接服侍的主子,讓你打死了,怕是不妥吧?死契,是契上賣方的命屬買方所有。萬一親人找去官府,告母親一狀,那就麻煩了。」裘三娘氣勢如虹,話鋒如劍。

張氏已經完全處於敗勢,眼珠子光瞪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墨紫不懂規矩,母親已打了她一個耳光。照理,若未經我許可,那也是不行的。可我明白,母親是為我好。所以,算我默許了。不過,家法棒未免太過了。還請母親息怒,我回去會好好教她。」裘三娘真是,踩在腳下,還要踏兩踏。

墨紫瞧張氏快氣昏過去了。

「墨紫,還愣著幹什麼?說你笨,你還真不開竅。太太不打你了,趕緊謝過。」裘三娘給墨紫使眼色。

「謝太太寬厚。」墨紫說完,由坐改為站。

「事情已了,母親早些歇息吧,別為個小婢,作壞自己的身子。」裘三娘福福身,「女兒這就告退了。」

白荷綠菊傻傻站著,想這事情怎麼結束了?

「白荷姐姐,還不給姑娘掌燈?」墨紫卻跟個沒事人一樣,聲音好像珠子落玉盤,清脆脆。

兩人這才應著,忙不迭挑起琉璃燈盞。裘三娘由兩人引著,身後跟著墨紫和小衣,往院門口走去。

堵著門看熱鬧的丫環僕婦們紛紛讓開路。

待五人出了院子,就聽裡面一陣亂嚷。喊娘的,叫婆婆的,呼太太的,還有說請大夫的。

原來,張氏竟被氣暈了過去。

應該是運動太少,心眼太壞,刺激受得不太多,導致呼吸不暢,缺氧窒息。墨紫雖然這麼想著,卻沒有半點同情的意思。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3:06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10-9 09:37 PM 編輯

第21章 誰說規矩(一)

這日,白荷在東廂她們的屋子裡,正為墨紫上藥。

恰巧讓經過窗外的裘三娘看見了,又開始置氣,「哪是在打你的臉?分明是想打我的臉。我叫她一聲母親,她還真當自己是一家之主,好不可笑。如今我守在家裡,全看父親的面上。否則,她那麼鬧一出,我早還上一巴掌了。」

白荷手指輕如羽毛,邊上著藥,邊說道,「姑娘,何必同太太計較?等嫁出去,姑娘就不是裘家人,再不用受那份閑氣。咱們先忍忍,免得太太把姑娘隨便許了不好的人家。」

陪在裘三娘身後的綠菊心直口快,「要我說,咱姑娘做得再好,太太也不會給選好人家。」

白荷總不願把人想得太壞,「姑娘是裘府大小姐,太太就算不喜姑娘,也得顧及老爺的臉面吧。老爺還在呢。」

話雖這麼說,但裘老爺如油燈將盡,身體已經撐到極限,甚至大夫都說就這個月裡的事了。他縱情聲色,掏空了本不算強健的身子骨,耳根子又軟,以為張氏性情敦厚,又替他生養了兩個兒子,待他百年後,母子會照顧三娘這些女兒及另三房姨娘,於是將裘家的鋪子生意和地產都交給這母子三人手中。

父親雖糊塗了,裘三娘卻不曾怪過他一句。無論如何,對她,父親還是相當慈愛的。單是帶著她雲遊四海,又教她看帳打點生意,已非普通父親能做到。如今,困在家中,卻尚不是絕路,也多虧了父親。

思及父親的身體,裘三娘的面容有了一抹愁雲。

墨紫心想這是父女情深,胸口卻突然一陣尖銳的疼痛,目不能視,只覺紅光一片,鋪天蓋地襲來。

「可是我手太重了?」白荷一驚,忙停下來。

墨紫眼前再度清晰,神情恍惚,嚅嚅說道,「沒有。怎麼?」

「一臉快掉眼淚的疼模樣。」白荷將藥瓶口塞上。

裘三娘看著墨紫,「你現在這模樣,倒比讓人甩了一巴掌還難看。那晚,我瞧你氣定神閑,似乎知道棍子打不上來。」

「事關姑娘的顏面。而且我若怕了,有人豈不更得意?不過,姑娘將且慢二字說出來的時候,恰——恰——好啊。」正好到她以為要挨上兩棍子,裘三娘才會說賣身契歸屬的事兒。

那一刻,她不怕麼?

不,她怕。很怕。非常怕。

從現代回去的,就能膽大包天?別幼稚了。和古人同樣的血肉之軀,身份還低賤,法制不健全,生命不保障,就算滿腦子的創新點子和未來思想,若裘三娘冷眼旁觀的話,她還只能活生生被打死。跟張氏求饒,說自己能幫她賺大錢,要多少銀子有多少?人家定當她瘋子胡言亂語。

因為怕了,事後傍著大樹好乘涼的想法,略有改變。她得給自己準備好後路,而不是一昧依賴於裘三娘。

這位大小姐個性相當情緒化,高興時好相處,不高興時爆脾氣。好比那晚,她用唇語說了賣身契三個字,就是給裘三娘出主意。裘三娘硬拖到最後一刻才說,不僅讓她捏把汗,還把張氏氣得七竅生煙,直接導致兩人徹底撕破臉。

裘三娘出身好,不用怕。她只是個打工的,隨時會成為鬥爭犧牲品。

「姑娘,的確夠懸的。」綠菊一想,就驚魂不定,拍拍胸口,「我當時嚇得不敢睜眼,以為墨紫死定了。」

「我就想瞧我那好母親心情從山頂跌落谷底的樣子。」裘三娘不覺得有什麼,「果然,沒讓我失望。就算我晚說片刻,挨幾棍子也死不了人。」

墨紫怎能不瞭解裘三娘?她比其他千金小姐體恤下人,但並不是善良,而是她不輕易相信別人。一手培養出來,能獲得她重用的,又只有幾個。因此,比較好說話,對白荷她們隨和。她能在那晚出面救墨紫,不是菩薩心腸,因為張氏借題發揮,矛頭對準的其實是她。如果墨紫讓張氏處置了,她從此就被張氏壓制,且在府裡失了地位,有一榮俱榮的考量。

裘三娘這半年在府中,幾乎不踏出大門半步,不是她乖乖聽張氏的話,其實,在穩固自己作為大小姐的權力。

墨紫有三個制高點。裘三娘則借嫡長女的身份在各房走動。明裡,張氏說了算。暗裡,那些打算兩邊倒的墻頭草正在增多。

當然,墨紫並不是說裘三娘壞。裘府裡頭風雨飄搖,一個沒有親娘保護,讓後娘成天算計的小姐,就必須要自己堅韌。善良,心腸軟,只會讓自己活得淒慘而已。

就像墨紫一直慢騰騰幫自己打算,裘三娘所做的,也不過如此。

正因為這半斤八兩,墨紫對裘三娘,算得上相知甚深。

白荷和綠菊,聽到裘三娘的挨幾棍子死不了人的說法,全然能接受。在她們心裡,即使替裘三娘死,也是奴婢,尤其是忠心的奴婢應該做的。

斜靠在門檻上,瘦瘦高高,貌不驚人的小衣卻低語一聲,「我才不會讓那棍子打下去呢。」

這話出自小衣的口,墨紫倒是沒想到,畢竟小衣對裘三娘的忠心不亞於白荷綠菊。也許,就是同為丫環的情誼吧。

「姑娘,這幾日天氣好,你要不要替老爺去慈念庵裡燒些香求支平安簽?」默念職業道德三遍,墨紫用手輕擦了一下鼻尖。消腫的藥膏不像她讀過書裡說的冰涼涼,卻有股很重的藥味,刺得鼻癢。

張氏的動作快,她的動作何嘗慢?張氏叫她上前時,那可不是要打賞的語氣。她醒來遇到裘三娘這樣精明的主開始,從不敢小瞧古人。因而,往張氏跟前一站,心裡有最壞的打算。張氏右手抬起的瞬間,她的左臉就順掌風往右偏去,化掉張氏一半力氣。見其目光兇狠,不是一個巴掌能了結的情況,乾脆就往地上一跌。隔開的距離,張氏打不到也踢不到。好歹,她也是個當兵的,讓手不提肩不能挑的貴婦人打疼,會對不起前世的老班長。

「慈念庵?」裘三娘立刻想起前兩日墨紫跟她提過。

「若是能住上幾日,就更好了。」墨紫再接再厲,力求「完美」。

「你又打什麼主意?」裘三娘丹寇指尖敲著窗稜。

「能讓姑娘一顯孝心的主意。」墨紫一笑,眸子彎彎,如兩泓月下明潭。



第22章 誰說規矩(二)

「我不去。」裘三娘在石椅上坐下來,懶洋洋,身若無骨,斜靠著石亭紅柱。

「姑娘!」喊起來的,不是墨紫,卻是白荷。

綠菊也急,「姑娘,這可是好機會。」

小衣站在紅柱外,她輪值時,只負責裘三娘的安全,出主意或表達意見,很少。

若是墨紫還沒解釋過,裘三娘說不去,白荷同綠菊可能不會覺得什麼。可她說出衛氏這月裡會住在慈念庵,因怕人擾清靜。連張氏都不清楚,更別說六娘七娘。這樣一個消息讓看門人田大套出來,獨獨告訴她們院裡。

只要善加利用,就說不定能成好事,裘三娘卻不願意。

兩人怎麼不急?

「姑娘,咱有老爺特許的出府玉牌。我瞧墨紫說得好。多有孝女,入庵齋沐三日七日。姑娘從前也去慈念庵住過,再說還是為了老爺,太太更不會疑心了。」白荷以為裘三娘怕張氏不肯。

「管她疑不疑心。若真是為了爹爹平安,她攔著我,我也會去。」裘三娘哼一聲,輕撥琴弦,「只是,打著幌子,跑到那種清靜地方,卻是要哄人開心,選我作兒媳婦,我臉皮可沒那麼厚。」

白荷嚥回去話,自家姑娘的傲氣,偏偏這節骨眼上出來了。

「墨紫,自從讓我母親打了臉,這兩日你沒出過院子,那田大如何傳消息給你?」裘三娘倒對此好奇。

「請小衣替我走了一趟。」墨紫心中一直對衛氏與慈念庵姑子一部馬車存有疑問,因而特別讓田大留意。

「怎麼,你想我去慈念庵住些時日,討得衛氏歡心?才說你瞭解我,真讓我要自打嘴巴。自古婚姻之事,父母作主。若母親幫我選了門不像樣的親事,我可以據理力爭。可背著父母跑去求人娶,我做不來。」裘三娘覺得丟人。

「姑娘,恕我直言。」墨紫說著白話古文,但畢竟想法放得開,「太太氣暈過去,姑娘這兩日可曾探視到過?」

「我去請過安,是她不肯見我。」裘三娘也不是那麼不懂事。

「太太不肯見你,就是不肯原諒你。姑娘,如今太太這般對你,你若不為自己籌劃,恐怕等到她將你隨便許配給人時,你連據理力爭的機會都不會有。」當那麼多人的面,不給張氏臺階。以前至少還能你虛我偽裝母女,如今只怕張氏借暈倒而要徹底撕破臉。

裘三娘攏住眉頭。

「姑娘,太太已經拿走了裘家的一切,鋪子田產都在她那房手中。老爺——我不說不好的話,但姑娘你心中透亮。太太多半不會相信姑娘一點私房不留,可困了姑娘半年,她大概認為這筆數目不大。那晚,不過因墨紫講的故事讓人誇了幾句,她卻動用家法,還要打白荷和綠菊。姑娘聰慧,剛還說那是借我們打你的臉。可姑娘想過沒有,太太因何如此?」墨紫問道。

「你是說,對她,我已經沒了利用價值?」裘三娘眼眸銳冷。

「我的意思是,姑娘本不是拘泥規矩的人,何必讓人替自己作主,而且明明可以爭取。」比起裘三娘的冷,墨紫眸中平靜無波,「也並非讓姑娘去討好諂媚。那衛氏是個聰明的。咱們若真過份積極,說不準聰明反被聰明誤。最好平常心,不用多說多做,讓衛氏瞭解真正的姑娘就可以了。到時候,若她沒選姑娘,咱好歹也給了她機會。不然,憑兩頓飯,就能挑出好兒媳?」

裘三娘聽完好一會兒沒說話,然後狀似要撕墨紫嘴的動作,「瞧瞧你這本事,黑白顛倒,變成我們給人機會了。」

「機會是雙方的。」墨紫認為已經到了該說就說的時候,「衛氏看姑娘嫁不嫁得,姑娘也得看這敬王府自己想不想去,愛不愛去。再說,我如今怕也是太太的眼中釘了,出門不像以往那麼便利。出入慈念庵,要比裘府容易得多,才好打聽那位王府三郎的事。要是人品問題,姑娘就算被選上了,我也要勸姑娘不嫁的。」

墨紫這番話,白荷綠菊連連應和,直說就是就是。

「你們該知道,就算爹爹去了,張氏意圖害我,我也不怕,大不了就是出府單過。我雖為女兒身,卻從未覺得比好男兒差。論起營生,我那兩個弟弟遠不如我。就算手裡只剩百兩銀子,只要你們幾個跟著我,我就能給它翻個數倍。」裘三娘話鋒卻在此時一轉,「可這世道,我又清楚,對女子委實不公。若不成親,我就分家出去,以後指不定讓人說成什麼。我不為自己,也得為我死去的娘親著想。她一輩子當著賢婦,怎好讓我這個女兒壞了名聲。罷了,既然路還未絕,墨紫,我就聽你所言。」

墨紫淡淡一笑。

白荷卻大喜,「姑娘想得好。女大當嫁。單過這話,說說可以,真做起來,可不簡單。我看衛氏雍容華貴,舉止可不同一般夫人太太,心眼兒又慈得跟菩薩似的,想來那家裡也不會差到哪兒去。若姑娘嫁得如意郎君,可不是比自己作營生強上百倍?」

裘三娘一伸藕臂,將手掌堵在白荷嘴前,「墨紫說的,讓我覺得不去就對不起自己,可白荷你說的,讓我怎麼又不想去了呢?如意郎君?跟爹爹走了這些年那麼些地方,我還沒瞧見過什麼如意郎君,負心郎君倒見了很多。」

裘三娘這點與墨紫相似,對生死相許的愛情從不懷有期望。

白荷想要辨駁,又怕裘三娘真不去,只好忍住不開口。

「姑娘既已決定,不如先去看看老爺。老爺同意了,太太就不得不同意。」內宅是張氏管,可裘三娘是為她爹求平安。墨紫再獻小計。

「墨紫,我要嫁進龍潭虎穴去,第一個找你算賬。」裘三娘卻欣賞墨紫的玲瓏心思。

「至少比在一潭死水裡好。」墨紫的意思,就是說裘三娘的境地,已經惡化到難以改善的程度。

「是,比困死了,只能難得伸伸手腳的死水潭好。」而裘三娘是個一點就透的明白人。

「且把此事當成姑娘常談的生意來看,做好了,就是一盤新營生,一本萬利。」墨紫說罷。

「好丫頭,知道什麼最中我心意。」裘三娘不吝誇獎。的確,這麼一看,心裡就好過得多。若想要人買貨,自然要費些心思的。

說動就動,裘三娘起身,帶了白荷和小衣,去裘老爺院裡探病說事。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3:07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10-9 09:38 PM 編輯

第23章 誰說規矩(三)

裘老爺聽三娘要為他祈平安,行七日沐齋,哪會不答應她去。不僅如此,白荷還對墨紫說,老爺眼角含淚,握著三娘的手,直說沒白疼她。

「姑娘一路回來,臉色就不太好看,嘆說若不是太太從中作梗,父女的感情也不至於疏遠了。」白荷也嘆著氣。

「我看這府裡頭就咱姑娘對老爺還好著,天天要去請安一次。沒見六姑娘七姑娘她們那麼勤快,倒是成日圍著太太轉。」綠菊躺在鋪上,手枕著頭,側身過來看白荷和墨紫,「我聽晉書說,六姑娘七姑娘每回去看老爺,坐不敢坐,茶不敢吃,就怕老爺將病氣染給她們似的。老爺發了一通脾氣,讓她們以後別去,她們還真不去了。」

晉書是裘老爺的小書僮。

「又何止是六姑娘七姑娘,便是太太帶著九姑娘,也不久坐,稍稍看過就讓奶娘領出去。老爺真可憐。一個大夫人加三房姨娘,七個兒女,如今身邊只得咱姑娘平時病床前端茶遞藥。」白荷想起白日間在裘老爺院裡所見,不由有些唏噓。

「所以,你乾娘比老爺運氣好。老爺有七個兒女,只有一個盡孝道。你乾娘就你一個干閨女,卻比親閨女還親。」墨紫的床鋪靠窗,月光將綿紙照得雪白。

「真的。」綠菊也來唏噓,「咱這些無父無母的,能認干親,多個疼自己的長輩,都恨不能掏心掏肺對人好。偏生家裡不愁吃不愁穿,連手指也不用動的小姐少爺們,卻嫌棄父母年老多病。」

「別說了,至少咱姑娘不是那種人。」白荷聽到更鼓,「趕緊睡吧,明兒一早可有的忙呢。」

古代小姐出個門,特別還要在外頭過夜,那可是件很麻煩很瑣碎的事。一般的規矩從獲得父母許可,派人到庵中投帖定日子,安排隨行的丫環僕婦婆子小廝護院,還要訂製新衣,裝備日常生活品,連床上用品都得自帶,還有平日所看書籍琴棋,文房四寶這些,至少需一個月時間,才出得去這種七日夜不回家的門。

不過,這次出行決定得倉促,又要趕上衛氏在慈念庵的時候,因此老爺一準,明日讓小廝去庵中投帖,後日就出發。

「不曉得太太若知道了,會不會又要鬧騰一場?」綠菊嘟噥一句,轉個身睡著了。

墨紫閉上眼,一點不擔心。張氏鬧騰,難道裘三娘不會鬧騰?各有各法,走著瞧罷。

第二日,裘三娘遣個小廝去慈念庵送帖,讓他得了信速速回來。墨紫她們自管收拾行李,忙得個底朝天。

且說裘三娘院裡沒有特意隱瞞消息,可等張氏得知,這日早飯已經用罷。

「你說什麼?」張氏一氣之下,摔了茶碟。

嚇得艾杏往旁邊躲碎片。

安婆子到底是老人了,張氏什麼樣子她沒瞧見過,雙手垂身側,恭敬答道,「三姑娘要去慈念庵裡行七日祈願沐齋禮。今天一大早,打發人去了庵裡遞帖子。」

「她這是要幹什麼?」張氏並不知道自己的好姐妹就在庵裡住著,「我這兩日不受她的請安,她就翻大了膽,以為我萬事不管,是不是?」

「太太,我底下小丫頭瞧見三姑娘昨日去了老爺院裡,想來是老爺同意的。」安婆子反倒是旁觀者清,「不然,三姑娘也不會沒您同意就自作主張。」

「老爺同意有什麼用!這是內宅。內宅的事不論大小,歸我管。她就算是大小姐,也得聽我這個老娘的。」張氏小門戶中的嘴臉終於露了出來,「艾杏,你給我去把咱家大小姐請來。我倒要看看,裘府的大門沒我同意她怎麼踏得出去!」火氣從那晚就沒消過。

艾杏一聽,樂滋滋地應著向外走。

沒想到簾子一打,進來了四奶奶,將艾杏拉住。

「太太,我剛在外頭聽見了,能不能聽我說兩句?」四奶奶輕輕坐到張氏身邊,「太太切莫為這等小事置氣。我聽說了三娘要去庵裡沐齋,不過也聽說是替老爺祈福保平安,為顯誠孝之心,才選了七日禮。」

張氏一愣,隨即罵安婆子,「老皮嘴子不早跟我說清楚。」

「您別怪安媽媽,恐怕安媽媽也不知道。」四奶奶看安婆子果然忙不迭點頭,「如今您既然知道了,若不讓三娘去,只怕傳到老爺耳裡,會說太太的不是。」

「就算如此,我要是一聲不吭,這家裡以後我管還是管不得了?」狡猾的死丫頭,竟用了孝禮來對抗她。

張氏憤憤然,心中難平。本以為那晚雖沒能打死三娘的丫頭,但好歹在那麼多人面前,算是甩到了三娘的臉子。她後頭假裝氣暈,則想讓三娘承擔蠻橫無理之名。

「三娘再厲害,總要嫁出去的。」四奶奶和裘三娘從未有過正面衝突,因她有個「十分能幹」的婆婆,不勞自己費心思。

「話是這麼說,可她一日是裘府大小姐,我就寢食難安。」已經到了如此憎惡的地步。

「太太先同王府結了親,再替三娘找人家不遲。老爺身體不好,婚事自然由太太說了算。」四奶奶雖沒有害人之心,卻有防人之意,「可若是太太此刻不讓三娘去慈念庵,不知內情的人恐怕會胡說八道。更何況,還是老爺答應了的。」

孝,是一切德之根本。阻止三娘行孝道,事情這般傳出去的話,裘家會讓人罵,會讓人笑,會讓人鄙視且不齒。

「可讓我輕易就這麼讓她出門,我心裡堵得慌。」張氏眉尖一聳,心眼就冒出壞水,「素心,你那庫房的鑰匙可要把把緊。她既要扮孝,又不知會我,七日沐齋需要的一應物品,就自己掏銀子買。」

四奶奶江素心很瞭解她婆婆,話說到這份上,若再勸,火星子說不準就跳到自己身上來了,於是沒吱聲,微微點了點頭。

「老五那兩口子,我是不指望的。」張氏拉過長媳的手,「只盼老四和你兩個能把家業撐起來,將來照顧老五一家就行了。正兒媳婦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把後宅採買當成給娘家送錢,以次充好,或高出外頭兩倍的價錢從娘家的鋪子裡買東西進來。我現在不說,等著月底攏帳的時候,看她如何跟我解釋。也怪正兒不爭氣,弄得我沒法在他媳婦面前直腰板,還得替他陪笑臉。」

「太太,且寬心。不說五弟還小,性子不定,夫君就這麼個一母同胞的弟弟,我們不照應著,還有誰能照應呢?」四奶奶笑容溫溫的。

裘三娘去慈念庵的事就此解決,不知張氏是心火過旺,還是墨紫這招以孝為名遮蔽力強,竟無人探究其深意,只做些自以為是的剋扣。



第24章 誰說規矩(四

四奶奶江素心從太太屋裡出來,貼身大丫環寶珠跟著她走到院外,瞧四下無人,這才小聲問道,「奶奶可對太太說了?」

「太太正為三娘要出門的事摔東西生氣,我忙著勸都來不及,哪裡還敢提。過幾日,等太太心情好些了再說罷。」江素心想到婆婆的吩咐,心裡並不是太願意,但不聽又不行。

其實,就她看,婆婆完全沒必要在這等小事上去針對三娘。女子最大的心願就是嫁個好人家。而老爺病重,要把三娘許給誰,還不是婆婆一句話的事。婆婆就該在小事上對三娘讓步,順著哄著,才不會弄得如今三娘事事小心萬分。這麼下去,恐怕婚事也不會簡單過去,必鬧得雞飛狗跳。

江素心娘家母親也是正室夫人,對待她庶出的姐妹兄弟,手腕就高明得多。既不會讓他們威脅到自己兒女的地位,也不會讓外人有說三道四的機會。

同她母親相比,婆婆對付三娘的手法未免過於急躁沉不住氣。

有時,江素心就會想,或許是側室扶正的,婆婆心裡懼怕名正言順的三娘,感覺已經低了三娘一階,因此將裘家的財產掌握到手後,事無大小,都要贏過這位大小姐才滿意。

「奶奶,咱回去了麼?」寶珠就問。

「……」江素心略沉靜一會兒,「不,上庫房瞧瞧去。」

衡量下來,目前,還是不要拿自己受寵的地位來冒險,暫且照著婆婆的意思去做。反正,都知道庫房的鑰匙雖然她也有一份,可拿大主意的仍是婆婆。鬧,也鬧不到自己頭上。

裘府的內宅庫房,收著各種值錢的東西,大到萬兩黃金的紅珊瑚屏風,小到一隻金玉酒杯。除非已由老爺太太賞下的,否則從庫中拿出去,就一定還要原封不動拿回來。

正月裡,四姨娘借了一套翡翠珍珠的頭面回娘家,誰知送回來時,少了一顆價值三百兩的大珍珠。太太就讓姨娘貼私己錢補上。四姨娘的銀子偷偷給了七娘,哪來三百兩,只好幫自家綢緞鋪裡繡花。至今還差著數呢。

一進庫房所在的高墻大院,幾個管事娘子就迎上來,半跪著叫四奶奶。

江素心讓她們都起來,坐進庫房隔壁的堂子間。小丫頭遞上香茶,她悠悠喝了一口。

「四奶奶可是要抽檢?」這裡除了主子,最大的是安婆子的兒媳婦,人稱安順媳婦。

庫房中的物品,每兩月要清點,或由主子親點,或由指派的丫環媳婦婆子點後上報。臨時抽檢,是從裘三娘掌庫時傳下的。江素心覺得好,就沿用了。

裘三娘掌庫的規矩條條明文寫下,獎罰分明,連掌庫者都受限於這些規矩,這令初掌庫房的江素心大開眼界。可婆婆卻怕這些規矩不利於她行使私權,在換了庫房的所有僕婦時,乾脆也廢了本子,用回老爺掌庫時的規矩。若是婆婆扣了庫房裡的東西不還,那可不能追討。

江素心讓安順媳婦拿簿子來,往上瞧了一眼,問道,「今日外園無宴?」

安順媳婦回答:「不曾有人來說。」

「那——今日就封庫通檢吧。」江素心合上簿子,「取牌子來。」

通檢,就是樣樣清點。封庫,則不能往外拿,只能收進來。

安順媳婦奇怪,就快月底了,現在通檢,這不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幹嘛?可想歸想,卻不敢拖延,趕緊拿了分工的牌子來。

江素心一個個分了工,自己卻沒打算親點,讓寶珠跟進庫房去,堂上只留了安順媳婦說話。

「這是太太的意思。」江素心察言觀色,怎不知安順媳婦背地裡叨煩。

安順媳婦馬上一個笑臉,「四奶奶,我就說嘛,您不會無緣無故封庫。」

江素心知她討好自己,也不以為意,「平日裡,三姑娘差誰來取庫裡的東西?」

「三姑娘自打交了庫房鑰匙就沒來過。每回領太太賞,多遣她身邊的大丫頭白荷,還有二等丫環綠菊。」安家是張氏自娘家帶來的心腹,哪能不知道太太和大小姐之間的矛盾。聽四奶奶打聽三娘的事,安順媳婦回答得十分慇勤。

「只有這二人?」江素心淡然問。

「我只見過這二人。不過,倒是聽我婆婆說起幾日前的事,太太教訓了三姑娘院裡的一個粗使丫頭,叫墨紫的。我還納悶呢,怎麼就沒聽過這名字?」安順媳婦是個很能聊的。

「也算不上教訓,打了一巴掌而已。」江素心放下杯子,起身,又關照安順媳婦,「記住,今日誰也不能從庫房裡拿東西。真是外園裡爺們急用的,讓人來找我。」

「是,四奶奶。」安順媳婦跟在江素心身後,將她送到院門口。

等江素心走得沒影了,安順媳婦找個信任的小丫頭,「快去安媽媽那兒打聽清楚,究竟太太是什麼意思。」四奶奶真好性,說了等於沒說。到時候,得罪人的,就成了自己。

封庫?哪兒那麼好封!

五少爺動不動就拿庫裡的首飾送給他那些丫頭,幾天一趟。平時,安順媳婦是這頭給了,那頭趕緊再報太太。打罵還是睜一眼閉一眼,都由太太決定。婆婆說,若是值個十來兩,幾十兩的小東西,太太幾乎是不管的。要趕巧了今日,她不給,鬧到太太那兒去,能罵親兒子卻幫著她嗎?根本沒可能。

等小丫頭報了信,得知是太太要給三姑娘臉色看,安順媳婦就有數了。拿包瓜子,又沏了壺茶,在廊下坐著,一口一個瓜殼往外吐。

七日沐齋禮所需的香具,茶器,還有頭面首飾,都是由一定規制的。庵門清凈地,也不喜金銀器,講究素淡,卻又不能失了大戶人家小姐的身份,因此玉器最好。明日就要出門,今日必然來取玉。

午時剛過,就有人扣起門環來。

看門的小丫頭細聲細氣問是誰。

「我是三姑娘院裡的丫頭白荷。」

小丫頭趕緊瞅不遠處的安順媳婦一眼。

安順媳婦招手把小丫頭叫過去,貼耳如此這般吩咐。

小丫頭站在門後,微尖了嗓子,「今日封庫通檢,只能收物不能取物,你明日再來。」

外頭好一會兒安靜。

安順媳婦以為人知趣,很容易就被打發了,不由得意。

就在此時,一個她從未聽過的清亮女聲傳進院中,令丫環媳婦們面面相覷。

「我們所取的不是公中之物,而是存放在庫房中屬於三姑娘的物件,與通檢何干?先把門開了,請管事娘子來說話。」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3:0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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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誰說規矩(五)

門開了。

走進來兩個身材纖細的丫環。一個是安順媳婦認識的白荷,一個卻是從未見過的生面孔。

安順媳婦心道,莫非就是讓太太打了一耳光的墨紫?

這門雖然是不得不開的,可安順媳婦是庫房管事,地位在一等丫環之上,自不必起身相迎,而且還可以擺副晚娘面孔。

「剛才那話是你說的?」下巴一抬,掌管庫房重地的安順媳婦藐視著那張看不太清楚的面孔,實在很普通而且灰撲撲的樣子。

「墨紫,這位是庫房的管事娘子,我們說安嬸子。」白荷低語。

內宅的管事娘子,職務上如同外宅的男性管事管家,鋪子和生意上的掌櫃掌事,專門替女眷們打點實務,在內宅往往有一定的權力。

「白荷我知道,可你是誰?」安順媳婦心裡因墨紫的話有些發虛,面上卻強硬。

「我叫墨紫……」墨紫還未說完,安順媳婦就笑出了聲。

「哦?我知道了,就是那個讓太太打了一巴掌的墨紫嘛。」安順媳婦一說完,就有小丫頭們嘻嘻直笑,「怎麼,沒打疼,還想惹太太多打兩巴掌?」

白荷皺起眉。她雖只來過幾次,卻還從沒見過安順媳婦說話如此刁鉆刻薄。

墨紫若不想引人注意,臉總是向下藏起一點,下顎稍稍收緊,兩邊多留些鬢髮將光線擋掉。因此她嘴角平直,卻無人看到她眸中的笑意。

「究竟我說了什麼,又討得太太打?請安嬸子跟我說說,免得我總犯糊塗。」這一地的瓜子皮啊,等她們很久了吧。

安順媳婦見墨紫貌不驚人,似乎挺好欺負,於是惡向膽邊生,「什麼公中的,姑娘的,打我接手庫房,就沒聽過這種說法。凡是庫房裡的,就是裘家的。只要是裘家的,就是老爺太太的。除非老爺太太說賞了,不然拿出去就得還回來。今日太太和奶奶說封庫通檢,我們自然要聽吩咐做事。否則,我耳根子軟,東西叫你領了去,可又不是你家姑娘給我發月錢。我要讓太太罰了,你家姑娘能替我求到情不成?」

「姑娘那時的規矩,通檢不算各房借放的東西。」白荷也知道。

「你也說是那時的規矩了。如今三姑娘又不掌著鑰匙,她定的一本規矩早叫太太廢了,仍用老爺當家時傳下的。我們當下人的,誰拿著鑰匙,就聽誰的話。」安順媳婦哼哼兩聲。

墨紫心想,好生動的狗仗人勢!怎麼不乾脆說只認肉骨頭不認人?

「姑娘當初掌庫時的規矩改了,難道祖宗定下來的規矩也改了?」她平心靜氣。

墨紫剛隨三娘進府時,整理過庫房歷年歷代的記事簿。一大箱子,記著平時取出取入,還有清點之後的總錄。因為想要瞭解身處的環境,她好好地翻過幾本。裘老太爺那時的庫房裡,好東西才真叫多。如今,卻連根幾十兩的金簪子都當寶擱進箱籠裡。

「改規矩的是你家姑娘。太太掌鑰後,才又用回從前的規矩。」安順媳婦不明白自己已經掉入了陷阱。

「既然這樣,那就行了。」墨紫不再廢話,從袖裡拉出一張單子,「這是姑娘吩咐要取回的東西,麻煩安嬸子拿給我們。」

安順媳婦聞言,忍不住跳了起來,「真是豬腦袋不開竅,都跟你說你家姑娘的規矩行不通了。」

「我沒讓你用姑娘的規矩,而是讓你用太太的規矩。你說太太的規矩就是老爺那時的規矩,那你聽好。大周玄明十六年元月十五,也就是三姑娘十歲時,前後宅庫房的鑰匙由老爺管著。那日,封庫通檢。太太遣安媽媽取走存放的玉如意一雙,名畫三幅,瓷器四對。」墨紫見安順媳婦半張著嘴,又添一句,「你若不信,可以去看簿子,就在箱子最上頭的幾本中。」

安順媳婦這嘴張了合,合了張,最後叫了一個僕婦,去把玄明十六年的簿子拿來。她還真要查查看,無論如何不相信一個蠢丫頭能記得這種事。要是說錯了,不用等太太,她先給丫頭一個耳刮子。

簿子拿得來,她翻開第一頁,臉色刷白。墨紫居然說的一點不錯,還有管事備註,清清楚楚寫明各房寄放的私有物不算在通檢之中,亦不受封庫限制。

看完,安順媳婦就站不住了,一屁股坐下去。這可怎麼是好?要是不讓取,就自打嘴巴。要是讓取,她的差事一定讓太太撤掉。

「安嬸子若是抽不出人手,找個小丫頭跟著,我們自己去取也是一樣的。」墨紫微垂眼微垂頭的姿勢彷彿將眼前人捧到了極高點。

她身旁的白荷卻看到完全不同的畫面,那是安順媳婦猶如喪家之犬夾著尾巴的灰溜溜。

「拿來讓我瞧瞧。」就在墨紫和白荷身後,有個人說道。

安順媳婦灰敗的神色突然煙消雲散,不但站得直,還走得快,語氣恭敬,卻因連著的兩聲四奶奶,還有那顫抖得遞出簿子的手,透出她的緊張。

白荷忙半福了身。

墨紫則從容一些。

「還真是這麼個做法。」江素心把簿子遞回給安順媳婦,又免了白荷和墨紫的禮,「既然如此,安順媳婦,把三姑娘要取的東西趕緊去拿齊了。」

「四奶奶,可太太——」是要給三娘顏色看看的。

「太太那兒,你拿著這簿子給她看就是了。想來,她也不能怪罪你。」江素心竟是要將自己撇清。

安順媳婦可垮了臉。讓她拿這本簿子去給太太,這不是自己送上門去討打嗎?她寧可得罪三姑娘,也不得罪拿著她賣身契的太太。

「要不是你平日裡偷懶,怎麼會連這些事都不知道,還要別人提醒你?」江素心對安順媳婦很不滿意,「行了,別哭喪著臉,看得我心堵。太太那兒,我自會交待。不過,逃得了一頓打,我還是要罰去你兩個月的月錢。你若是心服,就把剛才丟人的事給我爛在肚子裡,由我跟太太說,說什麼你都說是。若是不服,那你自己去跟太太說,我真不管了。」

「四奶奶,我願領罰。」家裡頭也不指著她的月錢開飯。損失那麼點銀子,卻保住肥差,不答應就傻了。

安順媳婦撲通跪在地上,給江素心重重磕個頭,趕緊領著小丫頭們取物件去了。



第26章 菩薩心腸(一)

墨紫倒是有點看不懂了。她一直以來這麼認為,這裘府裡的女人們,看著賢淑的未必真賢淑,聽著嘴甜的未必心也甜,說著好話的未必是真話。一大家子之所以搞成這樣,都是張氏這根上梁歪掉,以至於下梁根根自然也沒法正,為了各自的利益,不得不謹慎做人。

因此,四奶奶雖然是府裡人人稱道的賢妻孝媳,單她能讓張氏看重這一點,墨紫就不會真當她菩薩心腸。

「謝四奶奶。」可面上,還是做足了感激之意。

「不必謝,我也只是照規矩辦事。」江素心瞧定了墨紫。

剛進院子看見墨紫,還以為那晚是自己迷了眼,錯看成美人兒。可仔細打量,才發現原來模樣不是不好,只是站姿如隨時會讓弓給驚了的鳥兒般,瑟縮又小心翼翼,頭都抬不平。

「那也是四奶奶好心腸。我們本不該在封庫時來給人添麻煩的。」真正謙卑的,是白荷。

「事出有因。你家姑娘決定得突然,明日就出發了,你們還能選什麼該不該的嗎?」要換成張氏,就絕不可能說得像江素心那樣聽上去真心實意。

白荷趕緊再謝。

「院裡太陽大,我瞧單子上的東西不少,估摸著安順媳婦得花番功夫,你倆隨我去堂屋裡等著吧。」江素心轉身。

紫霞日昇的出雲裙一擺,繡著桃枝的粉蠶絲裌衣隨風動,腰繫一串雙攏珍珠帶在光下顆顆飽滿,這位四奶奶娘家確實有錢。墨紫邊想,邊跟著白荷,走進堂裡,又比白荷落下半步,站定。

「你們倆多大了?」狀似不經意,江素心坐下喝茶。

「奴婢二十。」白荷答。

「墨紫十八。」在稱謂上耍小聰明,不知哪天會不會讓人揪住,但墨紫願意冒這個風險。

「年齡可都不小了,白荷還大我一歲。」江素心十六歲嫁給十七歲的裘四,而裘四比三娘只小了三個月。「我身邊那幾個陪嫁丫頭,最大的也十八。年前配給外院管事的兒子,快當娘了。」

江素心嫁進三年,至今無所出。好在,唯一的收房丫頭艾蓮也沒生養,威脅不到她正室的地位。要知道,正室雖然對妾室能耍狠,甚至可以不問丈夫而直接交給人牙子賣掉,可母憑子貴的妾室若能將丈夫牢牢掌握,也可以說動其休妻。畢竟,無後是男人休妻最正當的借口。

「所以都說四奶奶菩薩心腸。」白荷笑盈盈地說。

像這類一問一答,墨紫交給白荷去應付,她當回不起眼的二等丫環。

「三娘也是。她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嫁妝又豐厚,即便年齡稍稍過了些,還怕嫁不好麼?倒讓你們這些丫頭陪著她不嫁人。要知道,女兒家誤了好時候,可就難找了。」江素心說得很操著顆心似的。

「姑娘還未找到歸宿,奴婢們怎麼能先想著嫁人?」白荷用一個奴婢們把墨紫也拉進泥沼。

「這是什麼話?莫非三娘一輩子不嫁,你們也一輩子不嫁了不成?」江素心食指往唇上一貼,呵呵笑言,「這麼俏生生的可人兒,豈不是太可惜?跟我說說,喜歡什麼樣的,我平常幫你們留心。雖然你們的賣身契在三娘手裡,真要有好男兒求親,三娘不會攔的。」

「四奶奶說笑了。我們當丫環的,哪輪到自己說要嫁個什麼樣的呢?等主子嫌奴婢們笨了拙了,要配了人打發出去,能找個實心善眼的,就是奴婢們的造化。」白荷也微微笑了一下子。

這叫謙卑外交政策,墨紫明白,不過本人不願努力學習。

江素心放低了手,點點頭,「倒是個明白事理的丫頭。我看,三娘不會虧待你。」

白荷再謝了四奶奶。

「那麼墨紫你呢?」江素心話鋒一轉,到了墨紫身上來。

墨紫頭垂得有些累,聽四奶奶問她,就稍微抬起五度,「墨紫的想法同白荷姐姐是一樣的。」這位四奶奶聊得真是閑話?圍繞著丫環們的婚配,是不是問得過細了?而且她和白荷又不是四奶奶的丫頭。

「我可羨慕你們姑娘了。怎麼教出來的,這麼懂事乖巧的丫頭?」江素心又用手掩了笑,「我得回去好好問問,有沒有實心善眼的,將你們討過來。」

正在墨紫白荷不知如何回應這話時,安順媳婦領人抬了一個箱籠進來,回說東西齊了。

白荷趁勢說道:「院裡丫頭們還等著裝箱,奴婢告退。」

「去吧,替我向你們姑娘問個好。」江素心揮揮手,讓兩人罷禮。

兩人一手扣一環,箱籠看著沉,抬起來也挺沉,走出了庫房院子。

「墨紫,四奶奶跟咱們說得那些話,不會真想給找人吧?」不知是手沉,還是心沉,白荷有點擔心。

「我瞧四奶奶誇你那樣子,也說不準。聽說,四奶奶嫁過來帶了兩房人,現在幫著她管陪嫁鋪子和莊子。多半有適齡的小子,想娶媳婦。要是四奶奶看上你,嫁過去也算不虧。」墨紫雖覺得四奶奶的關心來得突兀,不過主子給底下人找婚配這種事,並不值得大驚小怪。

「憑什麼看上我呀?看上你了吧。」白荷啐了一記,以為墨紫故意逗她。

「我的好姐姐,咱倆站一道,瞎子都選你。」墨紫確實在逗白荷。

「為什麼瞎子都選我?」白荷哪有墨紫的腦袋會轉。

「荷花香啊。」墨紫嘻嘻一笑。生活沒人權,只好苦中作樂。

「去你的!」白荷斜睨墨紫,雙刀白眼殺到,又突然清澈明亮,「不過,四奶奶選誰都別選咱們四個,咱們可是姑娘的陪嫁丫頭。」

「可不是。要嫁,你也得嫁個王府裡頭的大管事,那可威風。」墨紫笑個不停。天下女子,不分高低貴賤,都想遇到一生的良人。她自己是沒期待,卻也有隨緣這種土得掉渣的想法。

白荷臉都紅了,左一眼右一眼地瞪墨紫。想打人,卻騰不出手。欲駁回,已經到了嘴邊,可讓人截斷。

「唉喲,兩位小姑奶奶,我在後面嗓子都喊疼了,偏生你們不回頭瞧瞧。」安順媳婦領著兩個福敦敦的僕婦快步趕來。

「安嬸子,我們倆說話呢。這小路腸子,繞個彎就隔面墻,還真沒聽見。」白荷盡量能不得罪就不得罪人,「怎麼?難道東西錯了?」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3:08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10-9 09:40 PM 編輯

第27章 菩薩心腸 (二)

「東西哪能錯,我就靠這雙眼吃飯的,就是根針丟了,都能給它找出來。」安順媳婦不忘誇自己一聲,又說來意,「四奶奶說她那兒有霧山雪蓮子,本來就想給三姑娘一份,既然你們兩個丫頭來取物,就不用她特地再找人送過去了,讓我等來抬箱籠,你們中誰去四奶奶院裡一趟吧。」

墨紫等白荷說話。當著別人,等級還是要分清楚。

「既然如此,墨紫你去取吧,別忘了謝過四奶奶。」綠菊小衣正等著自己分派事做,白荷只好交待了墨紫。

墨紫見那兩個僕婦輕鬆松抬起箱子,她和白荷不用當苦力,而四奶奶的院子離這兒又不遠,挺好的事她當然沒意見。

裘四和四奶奶的院子叫春歸園。名字取得好,所處的位置也極佳,將府中最美的湖橋丘林盡收眼底。門前居然修了馬道,裘三娘曾批過荒誕不經。裘四可從府外一路騎到自家院口,足見他在這個家中的長子,也是嫡子的地位有多受張氏重視。

墨紫聽到馬嘶嘶噴氣,原本輕快的步子就變沉了。抱了一絲僥倖,她想或許只是報信的,也或許是四奶奶的手下人。

之所以不喜歡面對裘四裘五這些家裡的男主子,皆因他們風流過甚。地位低下的丫環僕婦們,裘五可隨意玩弄戲耍。裘四兔子不吃窩邊草,但在府外包養的妓子有四五個,也不知道哪天會不會換口味,愛啃家裡的。

潔身自好的女子,如她,能有不躲的?

拐過一角,墨紫瞧見門前那匹渾身花斑的高頭大馬,心裡暗喊糟糕。再看見裘四貼身小廝齊書和一個長得挺標緻的小丫頭正嘻嘻哈哈在樂,那就更不用說了。她前兩日剛惹過裘四的老娘,真怕這夫妻倆今日想起來要跟她算賬。四奶奶不會是故意讓她來的吧?可安順媳婦並沒有指名道姓。

現在掉頭就走是不可能了,腳步的方向不變,墨紫卻顯得磨磨蹭蹭。

「你是誰?」本來和齊書說話的小丫頭看到她。

「四奶奶讓我來取霧山雪蓮子。」墨紫只答此行的目的。

「我問你名字,又沒問你來幹什麼。」小丫頭的統制裙子等級為——沒有等級,說話挺強橫。

「我叫墨紫,是三姑娘房裡的。」夠清楚了沒?

小丫頭圓眼睛扇啊扇,「就是前幾日讓太太打了的那個墨紫?」

墨紫覺得後腦神經一抽。就算為了她自己,也得趕緊讓裘三娘嫁人,因為她已經成為這府裡的名人,跟她主子差不多,處在浪尖尖之上,將會遭受很多關注。

「你跟我來吧,奶奶已經吩咐過了。」小丫頭對齊書擺擺手,抬頭挺胸進門。

墨紫瞧小丫頭傲氣而故作大人的模樣,糾結的心情舒暢了點,不由好笑。畢竟還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自己何必同她計較?

裘四的院子裡有小花園,涼亭和魚池,廂房東南西三攏,有房十來間,比裘三娘的小院大三四倍。

小丫頭將她領到南廂的大屋門口,正有一個二等丫環從裡面出來。

「金珠姐姐,三姑娘房裡的墨紫姐姐來取雪蓮子。」小丫頭甜絲絲說道。

墨紫聽了,才發現小看了這丫頭,其實很機靈,不是膚淺的蠻橫。那叫金珠的,聽到她名字時,面色如常,目光沉穩。不自覺,她將這份教出懂事丫頭的功勞歸給四奶奶。

「彩珠兒,我去告訴奶奶,你——」金珠要把小丫頭差回門屋。

「彩珠,爺要用茶點,你領喬書到門屋裡坐會兒,再拿些糕餅點心給他。」屋裡傳出四奶奶的聲音。

彩珠似乎和喬書要好的緊,高高興興欸了一聲,蹦跳著走的。

「奶奶,墨紫來了。」金珠通報,雖然剛才彩珠說得挺大聲。

「進來吧。」四奶奶吩咐。

為何要讓人進去呢?只是給個東西,讓彩珠金珠這些小珠子拿給她就行了。墨紫不顧金珠站在身側,腳停在門檻外,再次猶豫。

金珠也不催,靜靜候著。

墨紫剛才沒躲開,現在更不可能躲得開,沒法選擇,就只能進去。

屋中很亮堂,看擺設是四奶奶的喜好,特別重細巧的佈置。梨木桌上放了兩杯茶,煙色翠綠,呼吸間就聞到香極的味道。還有幾個小碟子,盛著不同的點心,樣式精緻。

裘四和四奶奶分坐在桌子兩邊。

墨紫上前行禮,「四爺,四奶奶,好。」

裘四看都不看她一眼,但說聲免禮,只顧喝茶。

四奶奶就笑,「我那幾個丫頭笨手笨腳,將雪蓮子收哪兒了都不知道,正在找呢。」

墨紫也只能陪笑,說多錯多,所以保持笑不露出齒的無聲狀態。

「之前人多口雜,我也沒好問。你的臉還疼嗎?我這兒有上好的活血化淤藥膏,讓丫頭拿一小瓶給你。」四奶奶卻不讓這份無聲延續太久,並將裘四驟然瞥向墨紫的目光盡收眼底。

「謝謝奶奶關心,不過已經完全好了。」墨紫連忙推辭。不管四奶奶心好心壞,拿人的手短。幫裘三娘拿的,跟自己沒關係。

「聽爺說,你是玉陵人,父母都不在了。」四奶奶又問,「可有其他兄弟姐妹或親人?」

「沒有。」墨紫低眉順目地答道。因為平時太少同府中高層領導接觸,今日腦袋垂得很累,脖子有點肌肉痙攣。

「怪可憐的。」四奶奶搖了搖頭。

這時,寶珠從裡屋出來,手上捧了個木盒子。

「找到了?」四奶奶接過,打開看了看,神情挺滿意,交給寶珠,示意她給墨紫。

墨紫小心翼翼雙手捧好,「我替姑娘謝謝四爺和四奶奶。」腳步微退,應該可以走了?

「自家人,客氣什麼?你快回去吧,我知道三娘那兒一定忙得團團轉。」四奶奶終於鬆口放人。

墨紫捧著盒子,福身很像鞠躬,卻也顧不得那麼多,腳下原地一圈,就往外走。哪料,在門口差點撞上一個要進去的人。

她立刻道了歉,那人得理不饒人,「你要死啊?趕投胎,頂著腦袋亂撞!」

「艾蓮,別說那些霉氣話,沒瞧見相公也在?」四奶奶這話裡沒火氣,動作從容,替裘四倒茶。

「一個丫頭罷了,難道我都教訓不得?」艾蓮穿著桃紅色的裙子,眉眼皆存風情,「我的爺,少見你白日裡回來。一回來,就在姐姐這兒坐,也不去瞧瞧我。」

「不去瞧你,你自己不也來了?」裘四吃著四奶奶遞給他的雲糕片,語調不熱絡。

「……」四奶奶勸了句什麼。

墨紫已經走出去,所以沒聽清,更不好奇,反正就是為了個男人爭風吃醋的戲碼。想想四奶奶比五奶奶好一些,屋裡只有一個要管,外面的幾個只要不抬進來,就相安無事。艾蓮,似乎也沒有府裡傳聞的那麼受寵,還有她和裘五那事——

腳步匆匆。

美輪美奐的園林華屋,令人越來越透不過氣。



第28章 慈念偏行(一)

趁著裘三娘在和四奶奶說話,小衣硬把綠菊趕到三娘的馬車前去,說要同墨紫一處坐。

墨紫看看前方寬敞而且舒服多的馬車蓬,聳聳肩,沒多問。

小衣好玩,學著墨紫,也聳聳肩,沒多說。

送行,張氏沒來。她不來,裘三娘也沒盼。四奶奶來了,說是張氏身子不爽利,因此讓自己來代送。裘三娘也不信。

經過那晚,裘三娘和張氏的矛盾已經昭然若揭,兩個女人都沒有要彌補的意思。這是一場不是你贏就是我贏的大對局,無需再虛偽,無需再哄騙。

對於此次慈念庵一行,墨紫知道裘三娘有些勉強,雖然想通,倒是真心誠意要給父親求平安去,見衛氏則是順帶的。可她的心境,尤其看到四奶奶對自己時不時顯露的微笑時,突生背水一戰的決意。但她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如同這身體具有的本能一般,對危險的警惕且彷彿有刺從背脊中長出來。

四奶奶拉著裘三娘的手絮絮叨叨的。風捎到墨紫耳邊,是囑咐裘三娘出門在外當心身體,缺什麼就只管找她要,她會派人送過去。不像弟媳婦,像大嫂。

墨紫聽得出來,裘三娘也聽得出來。她眉梢一揚,只謝了那盒雪蓮子,再沒謝別的,只說要走了。

這就是裘三娘的傲性,寧與奸商周旋,也不與女人搞小動作。用她的話說,一次兩次嘴皮子上贏了有什麼好處,能有銀兩進口袋,還是多喜愛她一些?

四奶奶依舊不溫不熱笑著,親自攙了裘三娘的手,要送她上馬車。

「三姑娘,四奶奶。」安婆子帶了一批丫頭僕婦趕到,「太太說,三姑娘這次孝行感動天,老爺的病必定會痊癒。又說三姑娘身邊伺候的人太少,讓我選了些手腳利落的,給姑娘帶去用。」

墨紫靠著車轅的身子站直了。早不送來,現在要走了才送來?她們本來就四輛車。頭尾是護院和行李,中間是裘三娘和丫頭們。她大致一數,小丫頭五六個,僕婦五六個,婆子兩個。這讓人如何安置?就算能安置,多半是當張氏的耳朵和眼睛,未必真聽裘三娘這方的差遣。

「請轉告母親,她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我這次行孝禮。佛門清靜地,更不宜嘈雜擾人修行。身邊丫頭雖少,從小伺候著,一人當四五個來用,能幹的緊。」裘三娘自高而下望著安婆子,言辭不容拒絕。

「這……姑娘千金體,只帶四個丫頭怎麼行?」安婆子威懾於裘三娘的凌厲目光,卻也怕跟張氏不能交待。

「我說不用就不用了。能調動的就只有四輛馬車,人和東西已經夠擠的,難不成還要我跟七八個丫頭在一起干瞧著?」裘三娘說完,不再理會。白荷一起藍布簾,她就彎身進去了。

幾乎同時,裡頭懶懶一聲走吧,耳尖的車伕忙吆喝起來。四駕車一個接一個,轱轆轱轆,得嗒得嗒,不一會兒就轉出巷頭。

四奶奶睨一眼安婆子,瞧她倒掛眉毛的倒霉模樣,說道,「心急能辦出好事來嗎?」

安婆子哭喪著臉,「是太太臨時吩咐的,我光挑人就慌裡慌張了,哪裡想到馬車不夠。四奶奶,這幾日太太心情一直不好,還請您幫老婆子說說好話。要不,我現在安排了車,再趕緊跟上去?」

「你這會兒再安排有什麼用?三姑娘先進了裡頭,只要關照姑子們說已經沒多餘的地方住,就能把人原路打發回來。算了,也不全怪你,哪有這麼趕的?我幫你跟太太說說看就是了。」四奶奶其實覺得是婆婆思慮不周。

一干人關了大門,往主院去。

在外頭常走動,所以半點不稀罕偷掀簾子瞧,墨紫同小衣在一車裡,有一掛沒一掛說話。

細聽,很有點意思。

「小衣,姑娘怕我跑了麼?」所以讓這位武功高強的跟著她?

「嗯。」這位老實。

「我要跑,不早跑了?」何必等到今天?

「之前,你沒挨打。」挨了打,她也會跑。

「哦。」原來如此。

「唔。」正是如此。

「放心,跑了,我就成偷渡的了。」暫時不會跑。

「……」這位沒聽懂。

那就換個話題。

「渴不渴?」關心一下,從身後大包袱裡拿出一個小包袱。

「有一點。」睜大眼睛,包袱裡有三個倒著的小木「樁子」,肚子大,頸口細。

「想喝什麼?水?甜湯?還是酒?」那根纖白的手指一個個點過去。

「酒……你就那麼放,不會流出來嗎?」眼睛骨碌碌隨著三個小樁子滾來滾去,找不到塞子,大概是蓋子。

「擰緊了就不會。」手逆時針擰了幾圈,瓶蓋子就鬆開,倒一杯小酒在杯子裡。

「這是什麼東西?」接過酒杯,卻盯著樁子蓋,咂吧嘴。

「只給一杯,免得姑娘聞出酒味。」不回答先關照,手又擰巴蓋子幾下,酒瓶子倒下,一滴不漏。

「看著比塞子好用。」是甜米酒,不過她只要有酒,就不挑。

「這叫瓶蓋。」現代知識的應用。

「……」挺好。

吃人的嘴短。

「用瓶蓋扣緊,比用普通的塞子保存時間久。」這就開始挖坑。

「而且怎麼都不漏。」拿瓶子在手裡用力搖。

「你要是喜歡,可以送給你。」放上誘餌。

「那你送我吧。」接受引誘。

「以後沒小姐吩咐,可我要過高墻——?」來了。

「一次兩次我幫你。」忠心可表,只願放兩次水。

「說定了。」她不貪心,也很耐心。

「……」掉在坑裡,琢磨瓶蓋原理。

一路再無話。

等趕車的說到了,武功高強的跳下車去,沒有武功的挪下車去。

青山綠水就這樣突然闖進眼裡。遮去天空的大樹,枝葉縱橫,根上藍苔濕漉。庵堂旁邊一條從山頂而下的小溪,淅淅瀝瀝,清可見魚。不知名的小花,粉的黃的鬧在一處,爛漫熱烈。明明不遠處就是因這一廟一庵熱鬧起來的集市,卻彷彿讓透明的罩子隔開了,這裡獨自清靜悠遠。

「願與你寄寓一方山水間,朝花夕拾,唱晨鼓,聽晚鐘……」

是誰?是誰?那般悲涼得在她腦中說話。

墨紫抱住了頭,半蹲下來,痛吟。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3:09 PM

第29章 慈念偏行(二)

“頭又疼了?”小衣蹦回來,俯身問道。

“嗯。”在聽到小衣問話的瞬間,墨紫腦中的痛感就消失了。

“還是找個好大夫看看的好。也不知道當初那赤腳郎中會不會治病。藥方子都沒開,隨手從扁擔上兩個箱子里抓的。”小衣回頭望一下裘三娘所在的位置,確定她聽不到,又說,“小姐說替你找了鎮上最好的大夫,診金很貴什麼的,是騙你的。”

“我知道。”她那時昏迷不醒,可后來就恢復了些意識。但以當時性命垂危來說,她是不能挑剔的。找赤腳郎中總比不給她請大夫的好,有藥吃總比沒要吃的好。

“你知道小姐騙你?”小衣吃驚轉起眼珠子,“那你……那你……”

“沒跑?”墨紫手一撐膝蓋,站直了,看小衣小雞啄米的點頭,不由苦笑,“因為我就算跑了,也沒地方可以去。”

俗話說得好,穿越成孤兒,兩眼一抹黑,當然不如傍個款。早先也說了,裘三娘挺能干,傍著她,有點安全感。瞧,她的“移民身份”還是裘三娘花錢給辦的,要不然就是一大周黑民。

“也是。你跟我們都一樣,世上除了小姐,就沒親人了。”小衣在裘府里跟著她們叫姑娘,出來了就叫裘三娘小姐。

墨紫每回別人論到對裘三娘的忠心時,就心里發虛。親人?她打上幾個問號,拼命想裘三娘還不錯的優點,答案是否定的。一條繩上的蚱蜢,大概貼切些。不過,裘三娘和自己都不在乎這個答案就是了。

白荷過來指揮兩人搬東西,雖然有護院搬箱籠,包袱還有貴重物件還得她們自己拿。跑了兩三趟之后,終于將幾車行李全挪進庵中的客院里。

墨紫最后一趟拿完行李,回到三娘住的清心院,在堂下聽到屋里笑聲。

“是明意老尼。”綠菊剛送完茶出來,一撇嘴,“姑娘給了張二百兩銀票,你沒瞧見,她臉都笑歪了。還出家人呢,根本沒看破紅塵。”

“出家人也要吃飯。吃飽飯,才能參悟佛經的道理。參悟了,就知道看破紅塵不如入紅塵。還是有金銀這等白物傍身,心才安穩些。”墨紫對這些尼姑的敬意比綠菊高不了多少。

要知道,這年頭,避禍可以出家,讓人擠兌了可以出家,活不下去了可以出家,尼姑庵里地方清靜,姑子嘛,就得分一分了。反正這慈念庵的姑子看不破紅塵,只好為生存入紅塵了。不過,單純喜歡錢的明意,不復雜。想要什麼,就寫在臉上,沒那麼多腸子繞到打結。

不久,明意帶著兩個小姑子從客堂里出來,裘三娘親自送人。

“三姑娘只管放心,且不說是您交待的,就是那位上都的貴客,也再三囑咐我們不能說出去。老尼還奇怪您是怎麼知道的。”明意五十多歲,一身白尼袍,確有三分出塵意。

裘三娘看看墨紫,努努嘴,意思是,你來說。

“我家姑娘也是剛知道。進來時,在竹林子里遠遠瞧見貴客的貼身丫頭。”墨紫解釋得很聰明,“姑娘與她有一面之緣,知道這位長輩至孝無比。想來,特意住到這兒來超度亡魂,因此必然喜好清靜。怕太太擔心身邊伺候的人不夠多,又給姑娘再送來,人多口雜的,倒擾了她。所以,請庵主只說姑娘孝禮之中戒客,而且庵中已無住處,凡是家里來的,都替姑娘打發了。”

“老尼理會。”明意瞧一眼墨紫,普普通通的一個丫環。于是雙手合十,對裘三娘說道,“三姑娘不必再送,一路勞頓,先歇息吧。”

“用過午膳之后,三娘再去找庵主下棋?”裘三娘手談之技精湛。

“好,好。衛施主也約我竹林草亭擺石盤,可惜我棋藝不精。三姑娘正好可代我一局。”明意突然看左看右,欲言又止。

“庵主不必猶豫,這幾個丫頭忠心得很。”裘三娘善觀顏色。

“那貴客似乎有意要選好人家的閨女當兒媳婦,曾向我問起洛城里頭大戶閨秀。三姑娘我是最先薦的。今日三姑娘既然到了小庵,這就是觀音菩薩要點姻緣的意思了。老尼就為你二人再搭個線如何?”

裘三娘面露嬌羞色,這回看得還是墨紫,因為也只有墨紫知道她眼神的意思。

“若真是觀音菩薩顯靈,為我家姑娘找到好姻緣,那可是天大的喜事。庵主的牽線之恩,必以誠心相報。”墨紫想這個代言人沒好處。說不到位,誤事。說過了頭,賴賬。

可明意聽得卻很滿意,約好時辰,笑著走了。

“墨紫,你說的這個誠心相報,大概是多少銀子?”裘三娘往寢屋走兩步,回頭問道。

“姑娘一年捐奉多少香油錢?”墨紫心道果然,反問裘三娘。

“二三百兩。”以一碗陽春面三個銅板的物價來看,以一戶農家一年開銷十兩銀子來看,以一個進京去考狀元的書生所需二三十兩的路費和住宿費來看,對于一幫吃素且不用付房租的姑子而言,這是很大一筆貢獻。

“姑娘剛給了二百兩,再給個二百兩該顯足誠意了。”所謂牽線,就是讓裘三娘巧遇衛氏這個戲段自然上演。說白了,就是個托。

“四百兩,不吉利。”裘三娘不滿意,“湊個五,再給三百兩。”

“她們總不會嫌多的。”墨紫不痛不癢,反正裘三娘富裕。

“墨紫,這話既然是你說的,這三百兩的誠意就由你來出吧。”裘三娘一語很激蕩,接下來一語叫人內傷吐血,“我沒銀子。”

墨紫眨眨眼睛,心想,一出門,這位主子奸商的本性就撲來了,氣勢洶洶的。

“姑娘,墨紫哪來三百兩銀子?”負責發月錢的白荷也眨眨眼,無辜善良。

“墨紫,你存了半年,手里有多少錢了?”裘三娘關心一下。

“八兩三錢。”正往十兩整數進軍。

“一年算十六兩,三百兩銀子,你要存幾年?”裘三娘再考她數學。

“十八年九個月。”墨紫立刻報上年月。

裘三娘倒是怔了怔,“想不到你算盤打得好,心算也挺快。你如今兩個選擇,一,就是我借給你,你今后十九年沒有積蓄。二,想辦法在我出嫁前賺三百兩。”

“姑娘,等你能嫁了再說。”墨紫這話里難得有怨。

豈有此理,她為裘三娘的婚事機關算盡,到頭來,好處沒有,還多了三百兩銀子的債。這位主,難伺候起來的時候,她真想當黑民!



第30章 慈念偏行 (三)

等你能嫁了再說?

在白荷和綠菊聽來,簡直就是明目張膽的以下犯上。雖說姑娘給墨紫派的這個三百兩很是突然,也想替她抱屈求情,可墨紫一句話就把這些軟招給封死了,上來和姑娘硬碰硬。這讓兩人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勸一個消氣,又怕給另一個火上澆油。

小衣是俠兒性。三娘的吩咐立刻會照辦。若沒有事給她,她就嬉笑自由,始終一副看好戲的,卻又極其無辜的天真童顏。

裘三娘那雙精光四射的杏眼不睜反半瞇起來,紅艷艷的嘴唇抿緊,仿佛就要大發脾氣,卻偏頭對白荷說,“去,把我的小金拿來。”

墨紫聽后,剛小哼一聲,手臂就被身邊的綠菊狠狠掐了一把,中途改成悶哼。

“你少說兩句。”綠菊壓低了嗓音,當著裘三娘的面,貼墨紫耳邊說道。

墨紫也到綠菊耳朵邊去說:“我剛剛沒說話。”

裘三娘只當沒看見眼皮底下的交頭接耳。

白荷從里屋出來,手上就捧了個黑漆描金的木盒,上面還把金燦燦的小鎖。

裘三娘從貼身的荷包里拿出把同樣金燦燦的鑰匙,將鎖打開,盒蓋往上一掀,伸進手去。就聽嚓啦啦啦,再看她手中已多了一個比之前金燦燦還有金燦燦的小算盤。

那是裘三娘還跟著裘老爺經商時最喜歡的寶貝,純金打造,大小適合她的手指撥動,用起來既有面子又有里子,溺稱小金。

“三百兩,我借你的話,一年收本金的三分利,至于你還給我的,多算點,每年二十兩好了……”裘三娘劈劈啪啪撥起珠子來。

白荷一聽,這就是把姑娘給惹惱了啊,都算上利錢了。見墨紫張嘴,就想,沒錯,趕緊討饒吧。

“姑娘,您別撥了,小金散架,也算不出來。照著三分利錢的收法和二十兩一年的還法,我到88歲的時候,還會欠您共5200兩。”三分利?吃人不吐骨頭。

裘三娘本來就是無心一說,算盤珠子剛撥到第三年,墨紫會欠她510兩,剛覺得不對勁,沒想到墨紫已經把七十年后的賬給報出來了。

“五……五……千……”綠菊嚇得都結巴了。

裘三娘其實算帳也挺快,一下子就想通了,還的銀子要比利錢高,才可能清賬。

“而且,姑娘,我也說了,您能嫁進王府再說這三百兩的事吧。”墨紫今日有點真生氣。

白荷兩眼冒綠花,心想,姑奶奶,怎麼又說回來了?

“這事——”裘三娘不怒,還笑,笑得千朵萬朵桃花開的嫵媚,“如今由我說了算。再說,你不是希望我嫁得好嗎?”

“那是三百兩以前的願望。”墨紫覺得自己平日里服侍裘三娘挺盡心盡力,怎麼突然來的晴天霹靂?

“白荷,綠菊,你倆下去。”裘三娘一揮袖,素素雪梅花,紛紛。

等人出去了,裘三娘呵呵笑兩聲,“三百兩我來出也不是不行。”

“那本來就該你出,又不是我嫁人。”墨紫想著,卻沒說出來。挑釁要適可而止。

“若是由我出,你那份契就得重簽了。這樣,也可?”裘三娘笑得絕對不懷好意,“你說過的,只要是我的事,就是你的事。我不算很為難你,三百兩銀子,對你而言,雖不易,也未必絕無可能。畢竟,與白荷綠菊不同,你有機會的,不是嗎?”

墨紫明白了,“姑娘既然知道不容易,又提到契約之事,若我真能交上三百兩銀子,可否重訂?我不敢貪多,減一年就好。”

“可以。”裘三娘眉心舒展,“若你做不到,卻要增五年。”

“一言為定。”以五還一,不平等,但墨紫得答應。

她此時突然想起衛大押她贏時,說的一句話——富貴險中求。她不求富貴,只求自由。不是逃跑或欺騙,而是無愧于心,真正憑自己的能力爭取回來的自由。否則,她逃得出小小一個裘府,還能逃得過這個對孤女來說處處是陷阱,死了也無人哭的社會制度嗎?

羽翼會漸漸豐滿,而她需要做的,就是等待和伺機而行。

心計深?不,是流浪在錯誤時代,一個孤獨行客,不得不保護自己的本能。

“小衣,你就是證人。”裘三娘這麼吩咐。

“嗯。”小衣一聽吩咐,神情嚴肅,會不偏不倚的模樣。

“墨紫,既有了約定,你不會再有故意破壞這樁婚事的念頭吧?”裘三娘還是擔心的。整件事起源于她臨時起意的玩笑,一個大小姐總不能跟丫環低頭,于是越說越認真,若不是她靈機一動提出約定來,大概會彼此之間產生嫌隙。

“姑娘的事,就是墨紫的事。”又是這句口頭禪,作用相當于現代那句“顧客就是上帝”。“墨紫現在就去打聽。若是人品出問題,墨紫還是請姑娘考慮別家,不要為了三百兩約定,耽誤終生。”

墨紫退了出去。

“小衣。”剩下的一個,就是最了解她真性情的一個。

“小姐。”小衣吊兒郎當坐在一把椅子里,雙腳蹺在扶手上。

“咱們看過她求饒的樣子麼?”頭每次都低得很自覺,雙手每回都垂得很恭順,但不知怎麼回事,就是看得很刺眼。

“在小姐那份契上按手印的時候。”小衣挺認真得想了。

“那不算,她還跟我討價還價了呢。”快死了,說話出氣多入氣少,偏骨頭硬地錚錚的。“吃虧的是我。”

撿了個人,住店還是一間房。隨手找個赤腳郎中,診金和藥五兩銀子。等人自己好不容易求生成功,就當了現成的主子。小衣無論如何想,都不覺得裘三娘吃了虧。但是不接茬,她還怕小姐沒完沒了。

“那就沒求饒過。”說完,對自己的回答很滿意,還點點頭。

“所以,就不能怨我了。我讓她找三百兩來,她不說兩句好話也就罷了,還認真頂我。”不是她的錯。

“……墨紫嘴實。”小衣這回想了半天。

“嘴實?”裘三娘笑得有些歡,“是,她對我嘴實,對別人倒是又說故事又誦詩詞。那麼聰明的一個人,你說,我比不比得過?”

“……”小衣咽了咽,艱難吐出三個字,“沒法比。”

“是大聰明,或是小聰明,我想大概很快就能知道了。”裘三娘說完,轉身進里屋,到床榻上小憩。

小衣聽出裘三娘話里有些別的意思,不過,到底是什麼,就不是她的腦袋能想明白的了。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3:13 PM

第31章 墨哥有禮(一)

墨紫一出屋子,在外等心焦的白荷和綠菊立刻圍了上來。

“姑娘不會真讓你拿銀子出來吧?”綠菊先問,問完不等墨紫回答,又怪她,“墨紫,你就不能別跟姑娘頂嗎?”

“瞧瞧,這是誰在說別頂嘴?”墨紫笑著,白白的牙就像珍珠,“咱們幾個都不如你,綠菊。”

“我那不叫頂嘴,是哄姑娘開心,哪次不緊著說好話。”綠菊手巧嘴也甜,因此墨紫讓她嚇一跳,“不像你,跟姑娘敢說等你能嫁了再說。這也就是咱家姑娘,換了別的小姐你再試試?不掀你的皮,也得讓你跪石板。回頭去太太那兒告狀,一定打死了作數。”

墨紫事后想想,的確這話是夠嗆的。讓張氏扇了耳光,又讓三百兩刺激了神經,有點沒經大腦過濾。而且,在裘府里小心翼翼過了半年,說話總要想過又想,也可能膩煩。

白荷說話很有大丫環的穩重老成,“墨紫,以后這等糊涂話不可再說。就算姑娘要咱們的命,都得給,何況只是銀子。不說咱們會替你幫姑娘求情,我和綠菊也商量了,能湊一百五十兩出來,你不用太擔心。”

“還有小衣呢。她跟姑娘老爺出門最多,打賞也一定不少。”綠菊把不在場的小衣也要拉進來募捐。

“你們說得對,我以后不會再跟姑娘頂嘴了。銀子的事還不急,等姑娘同敬王府三少爺的親事定下來,我再想。實在沒辦法,再跟你們借。”反正裘三娘也沒說不準借銀子。

“真讓你拿三百兩?”綠菊雖然剛才親耳聽到裘三娘說的,但她沒當真。

“好比白荷姐姐說的,姑娘就算要咱們的命,也得給,更何況只是銀子。”墨紫心態調整很快。

“要不我去求姑娘?”顯然白荷同綠菊的想法一樣,以為裘三娘說說而已。“也沒這個先例啊。”

“就從我開始。以后你們也小心些,保不準哪天姑娘讓你們捐百啊千啊的。”墨紫走進她們宿的屋子。

“千兩?!”綠菊噘起嘴,跟著墨紫進屋,“不如殺了我,倒還痛快些。再說,我要是有那麼多銀子,還當人丫頭干什麼?嫁了人,給相公整個營生,自己當老板娘去。”

白荷噗哧笑了出來,“沒羞沒臊的丫頭。我們中就你最小,心思卻不小,想著嫁人了,還要當老板娘。”說完,見墨紫從衣箱里拿了套青灰衫出來,知道她這是要換衣服,拉了綠菊到外屋。

綠菊也瞧見了,嘟噥一聲怎麼剛來又要出去。然后,走到外頭,就接白荷的話說道,“不然呢?難道還能跟著姑娘一輩子不成?我又不像你們,個個那麼聰明,姑娘把什麼事都交你們辦。讓我在家管事,我管不住別人。讓我去莊子,也不懂種地。讓我看鋪子,不識字也不會記帳。”

“要不,讓姑娘早點給你配個人,早點生娃,再給小小姐小少爺當奶媽。”墨紫隔著簾子,邊換衣服邊建議。

隔著綿紙窗,就聽見白荷忍俊不止笑出聲,“這個好。綠菊,你手巧繡功高,順便就替小小姐小少爺做尿布。今后,等他們長大了,還得稱你一聲奶娘,給你養老。那你就能跟著姑娘一輩子了。”

墨紫聽到外屋里兩雙腳踩得快,就知道綠菊在追著白荷打。

果然,綠菊不依,“要死了,到底是誰沒羞沒臊,竟說出這等老媽子的粗鄙話來。”

“哪里是我說的?”白荷呼呼喘氣,樂不可支,“分明是墨紫說的。我還誇你了呢。”

“你們仗著比我大,欺負我。我要稟了姑娘去。”

墨紫一出來,瞧見綠菊滿面通紅,又羞又惱,又氣又笑。

“你若拿咱們說的這些玩笑話去稟姑娘,咱們也拿你要嫁人當老板娘的話去稟姑娘,看姑娘幫誰。”白荷躲到墨紫身后去,避開綠菊“兇惡”的手爪。

墨紫眼看綠菊要抓她的青衫,伸手擋著,慢條斯理說道,“小心,就這麼一件,我還要出去給姑娘打聽呢。要是姑娘嫁得不好,能當奶娘算好的。萬一遇到五爺那樣的姑爺,給收了房,抬了妾。到時候,找誰哭去?”

裘三娘的丫頭,各有各的本事,各有各的性格,唯有一點共同——寧占牛頭,不貪鳳尾。墨紫從來沒用二十一世紀的思想教育過她們。裘三娘似乎也不與丫頭們聊這些,但她自身是很看不慣男人三妻四妾的。三個人都跟過她在外頭開眼界,回來再瞧府里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大概就特別抵觸做小。除了老說一輩子不嫁的小衣,綠菊和白荷都希望能找個本分老實的男人,窮一點沒關系。

一件普普通通的青衫讓墨紫說得至關要緊,還說到最不願意聽的字眼,綠菊怏怏收了手,“都褪了色,我給你做件新的吧,免得讓外頭的人瞧不上,以為哪來的叫化子。”

“不顯眼才好。”墨紫右手握住袖口,“線松了,倒是要補一補。”

“你要喜歡舊的,不如讓綠菊用舊的布再做一身,也好有個替換。”打鬧完了,白荷還是最細心的大丫頭。

“這個樣式就好。”墨紫一轉手臂,雙手撈住兩副窄袖攏,往身后一背。

再看墨紫,一身青布雙襟灰長衫,灰巖色馬褲,腳上一雙黑色老布鞋,竟是小廝模樣的打扮。

綠菊上來,解開墨紫頭上的丫環髻,幾下就統統梳高團起,用一塊灰不溜秋的方巾包緊。給她臉上打了層暗粉,再拿了一枝眉筆,幫她把細眉畫粗,眉峰如山,又用粉將櫻色的唇撲淡,去了光澤。白荷也幫著打下手,在她左腮下方染上鳳仙花汁和墨汁的混合色,兩個銅錢般大小,麻紅,不深不淺,如胎記。齊心協力之下,墨紫很快就從頭到尾都像個普通小廝了。

說很俊吧,兩銅錢斑有點摧毀。說清秀吧,會讓人搖頭嘆息。最終結論就是馬馬虎虎,長相過得去。

白荷和綠菊互相看一眼,同時笑意盈盈,對墨紫作了個微福,“墨哥,有禮。”



第32章 墨哥有禮(二)

走到院里,墨紫叫了小衣出來。

“綠菊,你這手女化男的功夫,越來越厲害了。”小衣圓著眼睛上下打量。

綠菊不敢居功,指著墨紫就說,“是墨紫一開始教得好。”

墨紫本來當兵的,自己很少化妝,也不會。不過電視節目豐富多彩,看過幾次國外電影的化妝變臉術,記得一些,就給綠菊講過。綠菊梳頭上妝很有一手,自己又琢磨了一下,不斷在她臉上試驗,效果確實還可以。

不是所謂高深的易容術,就是讓臉看上去中性化一點,穿著男裝,走在路上,不會因為女相,而讓人盯住了看。而且,她也從不想瞞住所有人,只是在外面走動時,女扮男裝能減少不必要的麻煩。

不單是她,裘三娘和白荷她們幾個在外也多以男裝打扮。雖然能不介意跟裘三娘談生意的商人都知道她們是女子,但若離開這一群,男裝出現就不會太引起別人的注意和反感。畢竟女子經常拋頭露臉,對大家閨秀而言,實在不是一件什麼值得稱道的事。

“墨紫,你早去早回。”白荷說完,領著綠菊進裘三娘的屋里去了。

墨紫走到墻根下,外面就是慈念庵觀音堂后的丘山,此刻香客一般停留在觀音堂附近。丘山上有一座紫齋堂,可供賞景喝茶和吃齋飯,因此要等午時前后人才會多起來。

小衣輕松松上了墻頭,看四下無人,這才返身將墨紫帶出墻去。

兩人這樣合作多次,已經十分默契。

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張氏又怎麼會料到?她以為困在小院里的裘三娘在自己的掌控里,連裘三娘的丫頭們出門買了幾次零嘴兒都清清楚楚。

其實,從大門走動,只是幌子。真正的走動,在裘三娘偏僻的小院不遠,高聳圍墻之上。

“我走了。”墨紫將有些皺的衣衫拉好。

“三百兩銀子……小姐她……你別怪……她若不信任你,就不會任你單獨出門了。”小衣背對著墨紫笨拙說完,竄進丘山的林子里,不知道又爬哪棵樹去。

墨紫一笑,反方向下了小路。穿過觀音堂,從漸漸增多的女香客中走出慈念庵的正門。因女香客也有帶著男家仆和小廝的,她的出現並不突兀。更何況,她走路的樣子昂首闊步,青袖起風,沒有半點矯揉造作,誰會想到她是女子。

慈念庵正門往下再走兩刻,就到山腳的慈念寺。這一寺一庵香火鼎盛,將洛州東郊的集市帶得熱鬧非凡。不少大戶人家都選此處置業購產,有古董,絲綢,金銀玉器,書墨這些店集中的寬廣坊面。而山南地廣田沃,鄰近郊縣的農戶們常挑了鮮果時蔬來賣,很快形成現代菜市場那樣的一條小街。還有米油鹽,藥材鋪,醫堂,小食鋪子,飯館住家等所在的民生區。

最妙的是,東郊向北五里地有洛河,河通江,可去南德邊境。洛州為兩國商人往來必經之地,貿易繁榮,殷實的大小商戶頗多,以全國翹楚的富庶聞名。

過年時墨紫陪裘三娘來過慈念庵一次,而她幫三娘做的事更離不開洛河,因此對這個東城集鎮極為熟悉,不怕迷路。

她舊布青衫一襲,在晨光中穿街過巷。有一些熱情的店老板喊著墨哥,問她近來如何。她笑著一一答了,不緊不慢走著。

在一家豆鋪前終于停了腳步,見里面生意不錯,五六張桌子差不多坐滿了。那些衣服上打著補丁的苦力過客,一大碗熱乎豆漿或飯,啃蔥花大餅,涂黑黑的瓣醬,就像全天下的美味吃在嘴里那般的滿足表情。

坐上靠路邊的簡陋板凳,墨紫沖里面背朝著她,正忙得不可開交的身影,喊一聲,“豆漿一碗。”

“好嘞。”那人先趕緊留客,然后大概聽出是誰的聲音,回身看清后,咧開大嘴,抓頭就笑著跑過來,“墨老弟,你可好久沒來了。”

“最近忙了些。”墨紫看著這個膚色黝黑的大塊頭,“高大哥,生意不錯啊。”

“自你教我做的那幾樣,從早到晚都有生意了。”高壯感激得很。

高壯本來只做豆漿豆腐豆花這些賣。有一回墨紫渴了,又想喝甜的,就進了他的鋪子。那個時辰早就沒客人,高壯正打算關鋪子,見有客只要一碗豆漿,也不嫌麻煩,單給她熱了一壺。墨紫看這人挺老實,就聊了幾句。提到紅綠豆,胡蘿卜,小米,花生這些煮在一起,成本低又管飽的粗糧飯。又從涼拌豆腐,豆腐塞肉澆飯,說到麻辣豆腐湯。把她愛吃,卻在這兒沒吃過的豆腐花樣說了幾個。

高壯大感興趣,細細問了又問。第一次嘗試粗糧飯,他娘給取了八寶飯的名,一下子就吸引了很多客人。后來,菜單上加了豆腐為主料的小菜小湯,也很受歡迎。如今,生意能從早做到晚。

“我只會吃。”墨紫瞧有客人要走,還有客人要進來,“你趕緊去忙。你娘從上都回來了沒有?”

“昨晚到家的,一早去給人送信,快回來了。你可以邊喝漿子邊等。”高壯說完,就回里頭給她端一大海碗的豆漿,還有三四碟小菜出來。

墨紫知道,那是他鋪子里最大的一只碗了。但他的好心好意,她不能推辭,只好坐那兒慢慢喝,慢慢吃。

日頭正中時,海碗的豆漿被喝了大半。瞧那些已經沒位子坐,只好蹲在地上,捧著碗呼啦啦吃飯的客人們,一人獨占一張方桌的她就想改天再來。

“墨哥兒來啦?”高大娘卻回家了,一眼瞧見墨紫,也是笑逐顏開的。

“娘,墨老弟等你大半個時辰了。”高壯雙手不停。

“你這孩子,跟你說過幾回了,要是找我,就到屋里等唄。咱可沒大戶人家的規矩,主不在家不進屋。”高大娘招手。

“大娘,這趟上都之行,一切可順利?”墨紫趕忙站起來,跟高大娘往里屋走。

前頭鋪子,后頭屋子,很多小店都如此。

“還行吧。總有一兩個不好找主家,不過價錢低些倒也給出去了。我不虧不賺,算了。”高大娘推開門,后面是一個四方小院,三間屋子。

這母子二人,兒子磨豆腐賣豆腐,老娘全職的牙婆子,兼職的媒婆子。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3:14 PM

第33章 墨哥有禮(三)

墨紫因認識了高壯,進而熟悉了高大娘。

高大娘雖是牙婆,心地並不壞,也不貪婪。一年跑兩次上都,其余時間就在洛州各個小鄉小村,替大戶人家物色丫環仆婦雜役小廝。不隨便接受他人所薦,多要親自跑過看過,確定了人品才決定。因此,她名聲很好,連官夫人都舍開官牙,請她找仆人。

“大娘,您這些年常去上都,我想打聽些事。”墨紫開門見山。

“只管問就是,你幫了我家大壯那麼多。”高大娘系上圍裙,開始舀水做飯,做自己要吃的,也做客人們要吃的。蒸上飯,又把曬在院場上的辣椒豆子翻面。

像高家這樣的普通老百姓家,到日落天黑前很少有閑的時候。

墨紫上前幫忙,她本來動作很笨拙,很快就似模似樣了。

高大娘瞧著笑,“這時看起來才像姑娘。”

“大娘,我可從沒說過自己是男子,這麼穿不過是行走方便些。”墨紫對熟悉的人從不特意隱瞞自己的女兒家身份,“要不然也不會您一問我,我就承認了,不是嗎?”

高大娘是牙婆還是媒婆,那雙眼睛一早將墨紫的女兒身看了個徹徹底底。

“也就我家那傻大個,墨老弟,墨老弟叫得那認真。”高大娘頭痛,“每回我瞧他跟你拍肩膀,怕他的蠻力氣把好好一個大姑娘的骨頭給弄碎了。”

墨紫呵呵笑道:“那您跟他說就是,我沒關系啊。”

“那傻小子自己要不開竅,連這麼明顯的事都發現不了,以后一定娶不到老婆,這輩子我就別指望抱孫子了。所以,我不說,等他開竅。”高大娘多年出入豪宅高戶,深得貴婦們的信任,正是那份爽朗。“對了,你想問什麼?”

“上都敬王府。”墨紫問得籠統。

高大娘瞧過來,上上下下打量來去,“墨哥兒,你倒是會挑事情來問。”

墨紫不解,“大娘——”

“你要打聽別人家,我還不一定知道。偏這敬王府,我這些年回回要去的,家書都得帶回來二三十封。”那意思,她已經為王府選了好多仆人進去。“敬王府歸蕭姓。如今八十高齡的蕭老太爺是咱們大周百年內唯一的外姓王,王位世襲。早在二十年前由蕭老太爺奏請先帝,讓與二子蕭肅。蕭肅與蕭王妃有三位嫡公子,蕭庭,蕭維,蕭永。蕭家自老太爺起軍功赫赫,男子多從軍立業,女子則嫁王室顯貴。”

“大娘,這些事,大概上都的老百姓都知道。”墨紫將紅辣椒一個個翻過面,不過對她是很新鮮的消息,“蕭永是敬王府的三公子?”

“正是,還是敬王府中唯一不入軍營的公子爺。他能詩能畫,才高八斗。曹操的兒子七步成詩,可他能三步成賦。若不是……”高大娘突然不說了。

“若不是什麼?”墨紫哪能放過。

“這種事,不能隨便對人言,否則我就做不了牙婆了。”高大娘搖搖頭,俯身用手刷豆滾篩,“除非你告訴我為何問及蕭三公子,我再瞧瞧到底該不該說。”

墨紫想了想,覺得還是要說些實話,“大娘,您只知道我是大戶人家的丫環,其實偷偷告訴您,我是替我家小姐打聽。前陣子來我們府里的客人,言語之間有意要為敬王府的三少爺說媒。老爺太太當然喜歡,可我家小姐極聰明。不說上都離得遠,就說門當戶對也實在是有些差了。”

高大娘聽聞,重新坐起身,臉上就露出古怪的神情,“有人為蕭三公子跟你家小姐提親?”

“只是有這個意思而已。”墨紫將那古怪看在眼里,“大娘,事關我家小姐終身,請您告訴我吧,我絕不會說是你說的。”

“墨哥兒,我要是你,就勸你家小姐別嫁。”高大娘嘆口氣繼續說道,“其實,這事在上都也算不上秘密。我猶豫,是因為不願在背后說人是非,更何況老王妃和王妃待我還挺好,每年都將找仆人的差事交給我。”

“高大娘,您實在為難就算了。”墨紫知道想要守住口碑的人多還是有良心的人。

“多是些市井里的傳言。這樣吧,我說我的,你聽你的。”高大娘看墨紫點了頭,這才說下去,“敬王府的三公子雖然是一表人才,連當今聖上都誇過他的學識文采,可今年才二十二歲的人,已經娶過兩位正妻。”

“您是說他娶過兩位正室夫人?”墨紫聽到意想不到的話。

“一點不錯,而且還是四年內娶了兩個,就休了兩個。”高大娘望著墨紫,“要不然,我怎麼會說讓你家小姐別嫁呢。”

“娶了兩個,休了兩個?!”太吃驚了,墨紫重復著高大娘的話,一激靈,又忙問,“這是何故?難不成他娶的是丑八怪,母老虎,還是家世身份不相配,長輩們不喜歡?”這年代男子三妻四妾不稀奇,不過接二連三休正妻,是十分罕見的。

“哪兒的話。兩位都是名門望族的小姐,其中一位還是禮王武承萬保的大媒。絕對是門當戶對,品貌出色的女子。再說,替敬王府的公子選妻,會丑會兇嗎?”聽墨紫說得有些過頭,高大娘趕緊解釋。

“那究竟是為了何種原因?三公子才二十二歲,也不會因為無子而休妻。”無子是七出中最平常用的一條。

“具體什麼理由,我不清楚,倒是有傳言。說第一位是失德,同別的男子有染,正讓三公子撞上。第二個是心術不正,往三公子大兒吃的東西里下了毒,好在讓王妃發現,要不然就是一條無辜的小命。”高大娘說完,又強調一遍,“雖說這些話有聲有影,我在敬王府的時候,可一點沒聽人提起過。”

的確傳得有聲有影。墨紫心下就想,是這三公子倒霉,連遇兩個品行不端的女人?還是另有內幕?

“大娘,您剛剛說三公子的大兒,可是第一位夫人所生?”她覺得那或許是個很緊要的問題。



第34章 墨哥有禮(四)

“不是。”高大娘回道,“是三公子妾室所生,今年五歲。”

妾室?四年前娶了第一個正妻,小妾那時已經有了兒子?這點耐人尋味。

墨紫就問:“三公子有幾位小妾?”

“哪有幾位,就只有一個。從小伺候三公子的貼身丫頭,比三公子還大兩歲,叫金絲。”高大娘連名字都知道。

怎麼不叫金絲雀?墨紫聽這名字就不對味,心里反感極了,“三公子很寵她?”

“嗯,怎麼能不寵?娶的兩位正室夫人是那樣的,金絲不但從小伺候在身邊,還為他生兒育女。要不是身份委實不般配,抬了做夫人,也不會有那些丑事了。”高大娘自己是普通老百姓,言辭間就有些傾向于金絲。

“大娘可曾見過三公子和金絲?”墨紫趁勢追問。

“就這回去敬王府,陪著老王妃和王妃說話,三公子帶著金絲和一對兒女來請安,瞧了一眼。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小夫妻,再加兩個粉雕玉琢的孩子,羨煞旁人。偏生王妃不喜金絲的身份低微,讓她請過安就回自己的院子去,只留了三公子和兩位孫兒說話。我瞧那金絲是個懂事的。王妃板著臉,她卻不生氣,笑盈盈得做完禮數,進退極有分寸。”高大娘沒發現自己越說心越偏。

“畢竟是王府的嫡公子,收小妾倒無妨,正妻卻不能隨意吧。”墨紫本人沒那種想法,就著整個社會的價值觀來說的。

“誰說不是呢。可三公子看金絲的樣子,那眼睛里啊,哪還能容得下別人。我瞧著老臉都紅。聽說金絲是三公子十六歲時收的房,生兒子之后就抬了妾。七八年了,感情好得密不透隙。”高大娘再瞧著墨紫,“其實那些傳言我聽過就算,真真假假與我們外人何干。我勸你家小姐考慮仔細,實在是怕她嫁過去受委屈。你說在家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誰受得了一嫁過去,相公疼小妾更甚自己?”

原來,高大娘看得很清楚。

“大娘,您這話有理。”墨紫點頭表示贊同。休妻,究竟是兩位大的嫉恨小的,因此用了不同的方式來對抗,還是讓小的倒打了一耙,恐怕難說。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三公子極信任金絲雀,無論如何都站在她那邊就是了。

“墨哥兒,還有一點,我也得勸別嫁。你家小姐要嫁得那麼遠,你肯定得陪嫁過去。到時候就難見面了。”高大娘說到這兒,眼笑瞇成縫。

“又不是正式說媒提親,您跟我說的,我也得告訴姑娘,讓她自己斟酌。”墨紫看看天,嘿喲雙手撐著腿站起來,“叨擾您挺久的,我要走了。”

“吃了午飯再走吧。”高大娘留客。

“不了,謝謝您告訴我這些,要不然真成稀里糊涂的事了。”墨紫走向高家的院門。

“不用客氣。因三公子休了第二位夫人,老王妃至今同他生氣,見了面就板臉不說話。無論三公子怎麼哄都沒用。我聽王妃說了句等新兒媳進門,奶奶才原諒他。敢情是物色到咱們洛州來了。”高大娘幫墨紫開了門。

墨紫看巷子無人,就開玩笑說,“把上都的休完了,嚇得也沒人敢嫁了,可不就只好向外發展?”

高大娘哎喲叫著乖乖。

待墨紫走到巷口回頭瞧她,還倚著門檻沖自己揮手,笑得前仰后合。

出了高家,墨紫卻並沒有回慈念庵,而是去了另一處地方。目的相同,打探蕭三公子。她並不是不相信高大娘說的話,但關于休妻那兩段坊間傳言,還想要多知道些。再說,既出了門,也沒有那麼快就回去的道理。

墨紫走過平民區,就到了東城最繁華的清秋坊。

清秋坊中有全洛州最好的大酒樓望秋樓。望秋樓中則有出名的三美——美酒,美肴,美人。當然,以美人最吸引達商顯貴。與普通妓院本質不同,望秋樓里白天喝酒也能叫美人作陪。陪著作詩唱曲彈琴下棋,陪著同席倒酒說話聽客,還能陪著打牌繡花臨時來一搭小戲。男客女客都能陪,只要付得起包廂的銀子。美人的素質比妓女高出太多,賣藝不賣身,與酒樓按年簽的契約制。美人分為舞者,歌者,琴者,席者四個等級,一級有一級的價格,席者最高,因席者歌舞琴皆通之后才能上席。酒樓老板抽七成傭金,以支付教習服裝和日常開銷。可美人從客人那兒獲得小費歸她們自己,老板不管。契約到期之后,選擇權雙方等同。

望秋樓外堂就和一般的飯館一樣,頂多就是裝修更寬敞明亮。想要進內堂,包廂,甚至園子里的亭臺水榭去吃飯,價位就不同了。園子里搭了高臺,那些新進的歌舞琴者每日有一定場次的表演,既是練習才藝,而堂客也能欣賞到。一舉兩得。

墨紫一進外堂,就有小二哥來問在哪兒用飯。

“內堂。”外堂人多口雜,也沒有戲臺子轉移人的注意力。

小二看墨紫穿得不咋樣,卻不敢小瞧客人,將她領進內堂,交給里面的人,就退了出去。內外分工嚴明。里面小二都不像小二,個個穿一樣的藍短衫白綢褲,腰間一色繡著名字的荷包,精神抖擻。

“丁子,這是去包廂的客人,你去照看別桌,我來領上樓。”一個穿著藍色長袍,三十上下的男子上前對領著墨紫的小二說道。

他的荷包上繡著趙亮二字。

“趙掌,是。”丁子去給人添茶。

“您跟我來。”趙掌事上了正中樓梯,又打開最南側的廂房門,“請稍等,有人會來給您點菜。”

“勞駕。”墨紫走進去看桌上的菜單,越發精美。

趙掌事往外關上門,走了。

墨紫開出一扇窗,正對著高臺,有三位年紀小小的琴者,撥出高山流水之音。功力不深,技藝只能稱嫻熟,算不上精湛。但妙在三者一心,竟一音不差,猶如一體。一曲畢,聽得樓下叫好連連,看樣子真吸引了客人。

突然,一陣輕風,發稍癢了墨紫的臉頰。一轉身,看到那位明明五短身材卻非要穿著鮮綠長錦袍的中年男子,她不由笑了。

“岑大掌事,瞧見您這一身,我怎麼覺得連小小的廂房都冒出綠葉來了?”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3:15 PM

第35章 哪家二郎(一)

岑大掌事,單名歡字,是望秋樓中的主事人。

要是放在普通的酒樓里,就是掌櫃。不過掌事所管的可不單一個櫃,而是這樓里大大小小全部的事。官商中常用的稱呼,被人學過來了。

“墨哥,借你吉言,我等著媒婆上門說親。”岑大掌事三年前痛失發妻,至今尚未續弦,賴大女兒料理家中事務。

岑歡有兩個姬妾,不過他與發妻情深意長,也對嫡子嫡女非常鐘愛。據說,甚至不讓妾室生子,以分薄他將來留給兒子女兒的財產。

天下父母,有裘老爺那樣糊涂的,也有岑歡這樣嚴苛的。

墨紫無從評價,只笑,“那我定要討杯喜酒喝喝。”

岑歡哈哈大笑,連說三聲好。

“墨哥,今日可是來取賬本?”說完笑話,說正經話,岑歡問道。

望秋樓早還是普通酒樓時,就是裘三娘暗中置下的產業。幾個月前將整修的后花園也開放,並加入了美人這一元素,自然是墨紫的主意。

不過,墨紫也是逼與無奈。因為望秋樓生意一直不太好,裘三娘打算改成妓院。墨紫當時腦海中冒出一幅裘三娘當老鴇逼良為娼的畫面,實在有點接受不了跟著這樣的主子,這才貢獻了源于藝妓,卻更自由的雇傭概念。

藝妓,別看日本韓國高唱是他們的文化,其實最早是從中國傳出去的。

墨紫沒期望裘三娘能讓望秋樓成為這個時空下藝妓文化的先驅,就是受不了別人把學過去的東西說成是自己開創的。換個謙虛點的說法,她也不至于這麼厭惡。

墨紫對裘三娘說到這個點子時,稱美人為葛秋,如今已經流傳開去,比妓姬聽上去美得多。

“今日我來,只是吃飯。”墨紫沒看那份菜單,她荷包里只有幾錢銀子而已,“一碗陽春面。”放了五個銅板。

“墨哥,你這是打我的臉了。”岑歡拉動線鈴,“別的不說,單是你制作的線鈴,就幫了樓里大忙,而且別人學都學不會。”

“岑叔,一樁是一樁。再說,你我都是替姑娘辦事,該明白親兄弟要算清帳的道理。先讓我吃面,邊吃邊替姑娘辦事,回去再請姑娘還我五個銅板。你得幫我作證,可沒多報一文錢。”墨紫聽舞樂已起,轉頭見臺上姑娘翩翩甩動水袖。

岑歡莞爾,剛要說話,就有人敲門進來。

“岑叔。”正是之前為墨紫領路的趙亮。

“想叫小伙計,怎麼把你給引來了?”岑歡摸摸胡子,“也好,給你引見。這是墨哥,咱們東家近身的大紅人。你若想盡快出人頭地,在墨哥面前表現非凡就好了。”

墨紫假裝駭笑,“趙掌事切不可聽你家大掌事的。在我跟前表現好,不如去拍他馬屁,還有用些。我不過是個替東家跑腿的小廝罷了。”

“趙某不求出人頭地,只求不再讓妻女挨凍受餓,有瓦遮頭,自當為東家效犬馬之勞。”趙亮言辭斯文,無奈之中顯真誠。

“聽趙掌事說話,似乎是讀書人?”墨紫問這話,卻看著岑歡,等他介紹。

岑歡果然能看眼色,遂答道,“趙掌事是三度科考落榜的秀才,如今家中窮得沒飯吃,不得已出來尋生計。我看他年紀雖輕,沒把渾力氣,卻寫得一手好字,也算得上機靈,就雇了他打理內堂雜務。學得挺快,能幫上手。”

“的確機靈。不然,我怎麼一進內堂,他就知道我是東家的人。”墨紫和善笑了笑。

“我看見墨哥腰間所掛玉牌,是大掌事給我瞧過的樣子。”趙亮謹慎回道。

他是秀才,卻沒有讀書人一般的自命清高,抑或是那般的清高已經被困頓磨沒了。至于他說的玉牌,正是出裘府的玉牌。這塊玉牌是裘三娘請專人磨制,上面有云和水花紋,暗含了她的閨名,同時也是她走商的標識。

“那也是好記性。”岑歡對墨紫誇自己手下人,“我就給他瞧過一遍。”

墨紫也說:“以前,我就拿著玉牌在某人眼前晃,他都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以為我從哪兒混進來的叫化子,要讓護院攆我呢。”

岑歡又放聲大笑,“趙亮,墨哥說的正是我家大郎。那家伙空長個兒,不長腦袋,遠不如二郎能干。”

“不過,墨哥,你那日穿著補丁的衫子來,也不能全怪我兒。”明目張膽的護短。

“我就那麼一說而已。你大兒一手好拳腳,望秋樓沒他可鎮不住。只是,今后還是別讓他在內堂里充掌事的,嚇跑一大串斯文人。”墨紫手背抵著下巴,笑得大大咧咧。

“墨哥說的是。上回把你驚了,我罰他在園里掃葉子,結果他粗手笨腳,還嚇到幾個新進的葛秋。害我讓琴姑狠狠刮了一通,老臉差點沒掛住。”岑歡連連搖頭,“那小子,就是給他師父教野的。”

琴姑是裘三娘請來管理葛秋們的掌事姑姑,彈得一手好琴,也曾是裘三娘的教習。

“岑叔,你該不會是連一碗陽春面也不給我吃吧?”光顧說話,又過了小半個時辰。

“瞧我,還真忘了。”岑歡一拍腦袋,就對趙亮說,“趙掌事,麻煩你讓廚房上碗陽春面。”

“是。”趙亮下去了。

岑歡見墨紫瞧著合上的門若有所思,就說道,“可是同我一樣,覺得可惜?”

“我看他談吐斯文有禮,又聽你說人也聰明,為何考了三次還落榜?”科舉真那麼難麼?高考也是十年寒窗,要記要背的東西也很多,難道還比不上八股文難?墨紫真有些不相信。

“我開始也奇怪。后來他媳婦和兩個孩子搬進園子,才聽她說,趙亮平時讀書就好好的,一進考場卻言之無謂,所寫文章判若兩人。考了三次,將家里值錢東西變賣湊了盤纏,弄得一家子都活不下去,這才放棄。”岑歡直道可惜。

“原來是怯場。做事也好,又能養家糊口,說不準見得世面多了,慢慢就治了這毛病。”墨紫淡淡一笑,“你適當鼓勵著他再試試,別放棄讀書。萬一下次考上當了狀元探花的,咱望秋樓也有份添個光。”

岑歡眼一亮,忙說:“有理,有理。”

不多會兒,面上來,還是趙掌事親自端的。

墨紫謝過之后問:“岑叔,你家二郎在不在?如果在,煩請他來我這兒一趟。”想找人“聊天”。

“一天都在賬房里。我讓他過兩刻再來,免得你不能好好吃飯。”岑歡說完,就帶著趙亮掩上門走了。



第36章 哪家二郎(二)

墨紫吃面很快,當然跟她曾是一個軍人有關系。臺上小葛秋們水袖還沒落下,她已經吃完。而且,吃完她就笑開了。

一碗陽春面,用了純雞湯底,鋪著一層新鮮又嫩的菜尖,還有一圈兒的鵪鶉蛋。哪里是五個銅板能買得到的?這要真當成招牌來做,望秋樓一定入不敷出,不久就得關門。

但墨紫不打算辜負岑大掌事的好意,總不能因此去告訴裘三娘,說她明明要一碗五個銅板的面,卻吃到了五兩銀子的面吧。

時候差不多過兩刻,舞者下了臺子,歌者正準備。趴在窗臺上,午陽很暖,曬得她半瞇起雙眼,昏昏欲睡。突然,耳邊聽到一聲二郎。她就說請進。往身后看,門紋絲不動,卻有數道人影在外晃動。

以為自己聲說小了,沖著門,清喉揚音,“二郎,進來吧,正等你呢。”

這麼一喊,昏沉的眼皮也跳正常了,她回轉身來,向后靠著墻,一手擱著窗臺,一手轉著白瓷杯。

“二郎,你既約了人,何不早說,讓我們在下面等半天。”一個男子笑嘻嘻。

“不……”沉沉的,只說了一個字。

“早知如此,何必與這幾個笨蛋跑堂計較。我聽著那里面分明是姑娘家的聲音,難不成早就叫好了葛秋?二郎,我們樂得緊,倒是怕姐姐生氣要走。”另一個男子油腔滑調。

“為什麼要走?”一個嬌中帶蠻的女聲,“早聽說望秋樓的三美,好不容易能跟哥哥們出來一趟,我是一定要見識見識的。看是葛秋有才氣,還是五姐姐更勝一籌。”

“誰說你了?”油腔滑調又明顯嘲諷之味,“黃毛丫頭一個,怕是那臺上的小葛秋都比你的琴藝高。”

“七弟十五妹慎言,我們是客,怎能與歌姬舞姬混為一談?”同樣是女聲,這一個清冷而高不可攀。

墨紫一聽,不對,是自己弄錯了。

卻由不得她后悔,門再度開啟,兩個伙計恭恭敬敬領在前頭。呼拉一下子,居然有十多個人陸陸續續進入廂中。五個華服男子,還有兩個珠釵琳瑯,身穿精美百花裙的小姐,其他的則是隨侍丫環仆人,穿得也不是一般的好。

墨紫不死心一個個瞧得仔細,始終沒找到岑二郎的瘦長臉,就嘆了口氣。時而出神都快成她的毛病了。出個神,差點撞破裘五與人的奸情。出個神,就被差遣到裘四面前表演才藝。這回有意思,出個神,冒出來一大堆完全不認識的人,還不知道如何是好。

那為首的幾個人看著她,也是各自一愣。

“不是葛秋啊。”油腔滑調的聲音和人的臉相配,雙頰凹陷,目光搖擺不定。

“二郎,莫不是你的小廝?”第一個笑嘻嘻的聲音,主人長相尚可,不過比起身邊那位束發戴高冠的男子,稍稍遜色了。

笑嘻嘻所喚的這位二郎相貌極俊。裘四裘五算得上中等的美男子了,但此人可列入上等。一身白羅麒麟袍,腰束紫金珊瑚帶,垂下一把刻著古字的青銅小刀飾物,刀柄上散金銀珠的線墜子。五官仿佛由最好的工匠精心雕琢過,刀峰眉,墨石眼,山巖鼻梁。額寬而高,臉型不大不瘦,顴骨和下顎如鋼線絲絲丈量后而恰到好處,實在看得人身心舒暢。

他身邊的兩位,年齡要略大些,華服美冠的樣式和他一般貴氣。三人眉宇間傲然天成,有洛州男子不具有的攝人魄力。

並非洛州本地人。

不過,這究竟是誰家的二郎啊?

墨紫暗自糾結,不由地伸手撫額,心道要命。

那二郎聽到小廝一說,漂亮的眸子淡淡掃過,又淡淡答道,“並非我帶來的人。”

任誰都能聽出他語氣的輕揚,好似身穿褪色衣衫的墨紫若為他小廝的話,實在是件十分丟面子的事。

他淡,墨紫更淡。一身男裝且改變膚色的她,姿態較隨意閑散,少了自我保護那樣的“駝藏”。唇線抿直微彎,她還有心情喝茶。請錯了人,再請出去似乎有難度。

“一個人就占這麼大間,卻害得我們在樓下等了半個時辰。”想看葛秋的十五小姐噘噘嘴。

墨紫聽了就覺得好笑,敢情她吃個面是導致她們在樓下等位的直接原因。以為那十五小姐年紀小不懂事,誰知油腔滑調和笑嘻嘻兩兄弟也認為他們的妹子沒說錯,這般來趕人。

油腔滑調對面前的兩個伙計說:“瞧桌上只有一個湯碗,這等客人你們給大間包廂,倒把我們撂在一旁怠慢,難不成望秋樓不想賺銀子?”

兩個伙計互相望望,不吭聲。

“你,吃完了就趕緊走吧。”笑嘻嘻的臉,說出來的話卻不中聽,“別阻這家老板發財。”

“吃一碗也好,吃一桌也好,都是掏銀子來吃飯的人,同賺得多賺得少有何關系?老板要是做不到你們的生意,只要多做幾個同我這般的單客,還不是一樣日進斗金?一個湯碗,也得看湯碗里裝的是什麼。”墨紫剛剛忘了變聲,如今才壓低。

不過,好像沒誰在意,一個個讓墨紫說得發愣。

“再說,我進不得這等包間,我家主人還進不得嗎?散了客宴,允我吃飯,付賬,等人。我一人在此,自然有我的道理。”墨紫在洛州只住了半年,根本不知道這些頤指氣使的人是哪家出來的,“不過,要是你們肯付清我家的二桌帳,二話不說,我這就走。統共五十七兩銀子。”

“你!你耍訛!”十一小姐直指墨紫,“吃什麼,要五十七兩銀子?”

“小姐若不信,可叫伙計拿菜單來,照前頭最貴二十道菜加上一遍,五十七兩還不夠。”論數理化,墨紫自認能達到本朝最高學者的水平。

“……”十來歲,連字都識不多的小姑娘,給懵了。

“哪來貧嘴乖滑的刁奴!”油腔滑調那位來脾氣,“你家主人是誰?說給小爺聽,也讓我等會會。”

墨紫置若罔聞,要將視線調回外頭花臺上去。

“你——”油腔滑調瞧著墨紫的態度,更怒。

“我又不是你的家仆,我家主人也不是你說見就能見的。帳還沒付,這包廂理當仍歸我們使用。我自認說得並無錯處,不知這位公子因何向人興師問罪?”先到先得,這個道理不是很簡單?

油腔滑調啞了。

又解決一個。

“這位小哥,可否聽我一言?”那二郎身后的男子走出半步。

沒完沒了?墨紫這麼想著,卻點了點頭。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3:16 PM

第37章 哪家二郎(三)

“小哥若不介意,我們可否與你共用一間?”那斯文相貌的男子,笑得溫煦,語氣聽著誠懇,神色坦然且自信滿滿,“這里有兩張圓桌。我們只要分一張就可,也保證絕不打擾小哥聽曲等人。”

“我們為何要同他分?他只有一個,而且主子都走了,他還能留在這里麼?一點不懂規矩。”但凡大戶人家出來的小姐,多有傲慢的通病。這位小十五也有。

說規矩啊!墨紫抬頭眼亮,躍躍欲試。

卻不想落在斯文人眼中,莞爾一笑,偏不讓她說話,“十五小姐此話差了。主人家走了,卻留下這位小哥會賬,足見對他的信任。再者,各家有各家的規矩,你家的規矩到了他家未必就是規矩,就好像這酒樓的包廂沒有一個人不能獨占的規矩,也沒有吃完就得趕緊走人的規矩。”

墨紫頭回瞧見說話這麼有條不紊的男子,與商人的能說會道不太相同,將她的話聽得仔細,還熟練運用舉證,分析得清清楚楚。雖說主人留他付賬這話是瞎編的,但說到信任,裘三娘確實很能放手讓她獨自處理事情。因此,這人判斷得不錯。

“小哥以為我們說的二郎是他要等的二郎,弄錯了,才請我們進來。本是誤會,要出去的,也該是我們才對。”他的手突然作了個很奇怪的動作,大拇指翹起,好似抓了什麼,往胸前一搖,然后臉上立刻出現窘意。

墨紫正好瞥見,但她也不明白,只說兩個字,“不過——?”

斯文生沒想到墨紫這般會察言觀色,暗自點頭。

“不過,小哥若肯與我們方便,我們自不會虧待了小哥。”剛才有些僵的動作行云流水,從束腰上摘下一個銀線荷袋,拿出一稞五兩的銀錠子放在桌上,他說道,“小哥同意,這就是小哥的。”

墨紫的眼睛在乍見銀子時放了一下光,可一想到她的可能性背債三百兩,五兩就十分微不足道了。

這家的二郎卻以為此廝貪小便宜與常人一般無二,嘴角不由譏誚,“嫌少?仲安,再放一塊。”

那斯文生依言,又拿了一稞五兩銀。

十兩了。

油腔滑調和笑嘻嘻紛紛反對,說什麼銀子給小人不如給乞丐,便宜了別人也不該便宜他。十五小姐也嘟嘟囔囔,說銀子事小,傳出去他們被無賴敲詐,丟了面子事大。六小姐先看了二郎一眼,面色不愉,卻一句話沒說。

“不然如何?”二郎開口,仍深沉的音色,可這回不但冷,還很迫人,“出來半日,這就要回府嗎?”

沒人反對了。

墨紫看出來,這二郎和那四個兄弟姐妹不是一家的。二郎二郎叫得親熱,全然是一廂情願。妹妹才十一二歲,頂多調皮。可姐姐看二郎的樣子卻很有意味,有些想近又不敢近的女兒家心思。但不管怎樣,四人對二郎言聽計從。

“小哥,如何?”字仲安的男子再問墨紫。

這下,所有的人都盯著她了。

兩張桌子一個碗。對面十來人杵著,唯她一人獨坐。理在她這邊,因為凡事有個先來后到。而且,她出來是辦事的,又不是光來吃面。跟這些人分一個包間,她等的二郎來了,也別想說上話。

手中的杯子左右左右轉了好一陣,里頭漣漪顫啊顫,顫到對方快沒耐心。

這就是最佳拒絕的時候?

桌前的兩個伙計額頭見了汗,顯然找份好工不容易,得罪了趾高氣昂的有錢客人,可能會丟了工作。

墨紫終于動了動頭,卻是上下方向的動。

伙計頓時松口氣。

“多謝小哥。”仲安還以為是有錢能使鬼推磨。

墨紫從頭到尾就說了不過這兩個字,仍然不太願意同人啰嗦。事情算是因自己而起,共用就共用吧。待岑二郎過來,可以出去說話。好歹,她也為望秋樓多賺了一筆銀子。這樣想想,自己實在是個大好人。

兩個伙計搬出屏風架子,將兩桌隔開。

墨紫放下杯子,又側過臉去,用手支著下巴,似乎專注在臺上。可是,她再專心,耳邊還是傳來鄰桌的動靜。

“裝什麼……”油腔滑調都已經喝上茶了,還打算沒完沒了。

“此事已過,不必再論。”那沉穩的聲音,也能沉穩人心。

不管這些人甘不甘願,墨紫就聽那桌靜了眨兩眼的功夫,開始熱熱鬧鬧點菜。怎麼個熱鬧法?就是一個點的,另一個不滿意,而另一個滿意了,再另一個又堅決不吃,嘰嘰喳喳都是兄弟倆和小姑娘的聲音。好不容易湊上一桌菜,已過了一刻,期間沒聽到那三位和六小姐的聲音。

墨紫眼角余光瞥見伙計退身出來,天不熱,兩人卻齊齊抬袖擦汗。

“伙計。”墨紫叫住兩人。

“客官有何吩咐?”其中一個立刻恭敬回答。

望秋樓中第一條規矩——不得以衣取人。

“桌上兩塊銀子,你們一人拿一塊去吧。”墨紫努努下巴。

屏風那頭瞬間無聲。

“這……這怎麼行?”兩個伙計搖頭,另一個伙計還說,“這是給客官你的。”

“誰說的?”墨紫隔著屏風瞧不到那桌人的表情,自在得很,“銀子讓人放在桌上的時候,我可沒說要收下,不過是有些人自以為是而已。依我看,你們今日很辛苦,值得打賞。一人拿一塊,別忘了去謝謝放銀子的人。”

兩個伙計先不敢拿,可瞧墨紫說得那麼認真,就你推我搡各自抓了一塊,對屏風那頭連聲說謝,鞠著半身躬,退出房門去。

小小的歡呼從門隙里傳進來,墨紫聽過就笑。十兩銀子,她要拿進自己口袋里,那叫屈辱。不錯,她窮,而且當了丫頭之后,尊嚴什麼的,也沒想過是無價的,但至少不是廉價的。

“十兩銀子能買這樣的開心,算得上不冤枉。”她的聲量不高,可此時這包廂里掉跟針能聽見,所以大概每個人都聽得很清楚。

那位字仲安的男子,眼中滿是笑意,有些自嘲有些欣賞。他看向屏風后那道影子,又將目光拉回,與身旁人對換一眼。

那位二郎只輕輕搖了搖頭,是不需要再理會的意思。

仲安無奈,他本想敬墨紫一杯,為之前的輕慢以示歉意。

“二郎哥哥,上都好玩嗎?”十五小姐的年紀小,對包廂里的微妙察覺不著。

但她這麼一問,令多數人有松了口氣之感,因為這話題有很大的展開余地,他們終于可以對屏風那邊的人徹底忽視。



第38章 哪家二郎(四)

上都來的?

墨紫正對那地方興趣甚濃。雖說洛州作為大周最為富庶的一州,洛州城里也來往著很多上都人,但能和上都人鄰桌吃飯的機會不太多,尤其是她很想打聽消息的時候。于是,眼睛看著外面,耳朵卻豎直,想聽聽有沒有八卦敬王府的。

“等你去了,就知道。”明明可以長篇大論侃出一座山來,誰知讓二郎兄八個字給結束掉。

墨紫瞪眼,可惜沒人看得到。

“我怎麼去得了?我娘才不讓呢。”十一小姐氣呼呼說道。

“不是不讓,母親是擔心你還小。”六小姐每次開口,必定恰到好處,顯得她很溫良嫻熟。

“我都快十三歲了,還小?大姐姐十六歲就嫁出去了。”十一小姐繼續氣鼓鼓。

“我說十一妹,你還沒到十三歲,就想著嫁人了?先不說年齡,至少得等你上頭的三個姐姐嫁出去,才輪得到你。所以要去上都,也是六妹先去。等她幫你找好姐夫,到時,你這丫頭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笑嘻嘻男似乎是這四兄妹中的最年長。

“三哥,別胡說,母親尚未決定。而且這是家中私事,不要拿到外頭來說。”六小姐語氣間有些羞惱。

“怕什麼?六妹天姿絕色,就算說是洛州第一美人也當之無愧。以為兄看,只有上都的王后將相之子,方與六妹相配。”三公子還要拉人助威,“二郎,你看可是?”

二郎不出聲。

可能有表情,不過墨紫看不清。

“三哥!”六小姐這下真生了氣,“你若繼續胡言亂語毀我名節,我這就回去告訴母親。”

墨紫對六小姐的保守不以為意,倒是聽到洛州第一美人這個說法,心中大有異議。之前,她瞧得仔細,那位六小姐雖然長得還不錯,比起裘三娘卻相去甚遠,頂多就是一個端莊的大家閨秀,個性保守而無趣。這也可能是因為她跟了一個不一般的主子,而自己也不太一般的關系,眼光與大眾不同。

“好,好,不說了。我誇你,還不願意。”三公子照舊笑嘻嘻。

門一開,由剛才那兩個白衣伙計端了菜上來。

“北邊的戰事對洛州可有影響?”是仲安的聲音。

“以前沒有。不過,最近潘縣那邊不太平。”油七公子說道,“不但守城的軍士比平時多出兩倍,對過往商客也較以往嚴厲,不但要查驗過關文碟,還要進行盤問檢貨,稍有不對,就不讓人出去或不放人進來。我后來聽說,是怕大求的奸細經南德混入我們大周。”

“也不單是我們怕大求有異動,從潘縣過川江,再到南德境內,守軍也查得極嚴。我就親眼看見幾車的鐵具不讓進,因有供應到大求之嫌。以前沒有文碟,付些銀兩就讓商家過。如今文碟必備,還得在南德有保人,簡直煩不勝煩。”三公子說到后面,就有點高聲,“父親正在考慮,是否該將南德那兒的買賣收回來,免得受戰事波及。”

“你們不必過于擔憂。南德與大周素來交好,如今只是防大求野心罷了。而大求即便能吞了彈丸小國玉陵,也斷然不敢犯我大周。”說話的還是仲安。

“那是當然,我大周國土遼闊,兵強馬壯,水陸皆能征善戰,還怕北地的蠻子?”三公子缺點不少,身為大周人的驕傲可以算優點一樣。

“玉陵雖為小國,國土三面有急江天險。如何讓大求破了國,至今還未知原由。這才讓我大周和南德都緊張,因為我們的邊境與玉陵各接一江,大求能率大軍進入玉陵,說不定很快會與我們水軍一戰。所料不錯的話,洛州近來水路恐怕也不如以往順暢。”陌生的聲音,粗曠洪亮。

墨紫知道他該是那二郎身后的另一人。

“華老哥說得對。除了咱們這兒的七仙峽,到秦暮嶺的江面,兩國水軍近來排船列陣頻繁,根本不容民船通過,就怕混進大求的船只。水路不通,陸路難行,兩國特產價格漲了數倍。可恨文碟限制,不能借機大賺一筆。”三公子扼腕嘆息。

突然一聲低笑,傳入墨紫耳中。不知是誰,仿佛嘲弄某人的市儈。但隔著屏風,離她坐得最近,是那家二郎。

“如此說了,若從水路進南德,完全不可能了?”仲安問。

“應是不能了。”三公子回答得頗為肯定,“要是能走水路,我還會待在家中?”

“那也未必。”七公子聲音神秘起來,“早些年我聽人說起過有私船走驚魚灘,連過關文碟的錢都不用花,專買賣兩國禁止通商的貨物。”

“荒謬!無稽之談!驚魚灘上淹死魚。那里兩面險峰,水流湍急,亂石鋪河床,百里地荒無人煙。”三公子高聲反駁。

“所以,那兒也叫白骨灘。發財的人寥寥無幾,船翻貨沉的死人多得數不清,化成厲鬼,不讓活人上岸。血肉在江底種出十里蘆花,根根長毒刺,就算你能靠近岸邊,也無法從毒蘆花蕩里找出方向。”

墨紫正放茶杯,聽到七公子在那兒危言聳聽,還搬出厲鬼和毒蘆,噗哧噴出半口茶。好在,那邊十一小姐驚聲叫了起來,似乎沒人注意到自己。

“哥哥們好沒意思,說打仗的事已經無趣,居然還講起那般可怕的鬼故事。快別再說了,嚇得人心驚肉跳,六姐姐臉色都白了。”

在十一小姐的堅決反對下,男人們不再討論時局,轉而商量著要不要找幾個擅歌擅舞的葛秋來。

那邊還沒商定,這邊門就開了。

“墨哥,不好意思,勞你久候。”正牌的二郎,岑家二郎進來了,“一筆帳怎麼都搞不清,莫名其妙少了三千兩,硬生生嚇出一身冷汗。”

可一看屏風后面這許多人,愣完就問,“墨哥,你帶了客人來,怎麼自己點了碗陽春面?”

墨紫哈哈笑道:“幫你那本帳多省幾兩銀子出來。”

“墨哥也太小瞧我了。三千兩銀子我是藏不住,一頓飯,你就只管叫好酒好菜,還怕我招待不起不成?”岑二郎捧出一疊本子,“既然你來了,就省得我跑一趟,幫我瞧瞧到底銀子歸沒歸位。三千兩哪!”

“我不看。三千兩你弄不平,還敢把賬房交給你嗎?我跟你爹說過了,今日來,不看帳。”墨紫站起來,拉著岑二郎往外走,“咱倆邊走邊說。”

門輕輕合上了。

“原來是望秋樓東家的人,怪不得一人占了這麼大間包廂,萬般自得的模樣。”仲安直說難怪。

“最多也就是管家。”三公子自認不算看走眼。

那家二郎淡淡掃過去,屏風后那道悠然的影子已經不在,卻仍能聞到茶香。一雙墨玉眼光芒乍現即隱。

一切,風平浪靜。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3:32 PM

第39章 嫁是不嫁(一)

墨紫回到庵中,學了幾聲貓叫,把小衣引來,再照著出來的方法翻過墻去。

此時太陽快落山,蒸得云霞紅噴噴的,勾出金色的邊。

進了院子,走入裘三娘的屋子,見白荷和綠菊都在,她心想正好。

“墨紫,怎麼去了整整一天?姑娘問了好幾次了。”白荷那是擔心的臉色。

裘三娘還是怕她跑了?墨紫笑了笑,“去了望秋樓一趟,賬目有些問題,就幫岑二看看。”

“什麼問題?”裘三娘從里屋出來,比起上都的消息,她更關心自己的營生。

“有三千兩銀子的出入,我瞧過了,是新請的賬房沒經驗,把姑娘買的那個莊子記到支出項,卻沒記所得的地契。”墨紫說完,又補充一句,“岑二剛從上都回來,一時半會兒也沒查清。”

“所以讓你替他說好話?”裘三娘見墨紫兩手空空,就知道她沒拿賬本,“去了都不把賬本拿來給我瞧瞧?”小姐嗜好不多,看賬本是最愛的一樣。

“姑娘,我怕您抽不出空來。”墨紫的意思是,終身大事先解決了再說。

“空本來就是抽出來的。”偏裘三娘難伺候。

“那我現在再給你去取?”墨紫說完,遭到裘三娘的白眼。

“行了,你把今天打聽的事給我說說,我再決定要不要你回去取。”裘三娘話中真真假假,不能讓人掉以輕心。

白荷幾個看著兩人你一頂我一順的說話,因為經過了三百兩那一出狠的,如今這樣自然都不痛不癢。

墨紫把高大娘的話說得很詳細,末了提到望秋樓,“岑二年前去過上都,我就想問問他有沒有聽過敬王府這些傳聞。”

“不會是真的吧?”綠菊眼睛眨得驚慌。

“岑二說得雖同高大娘有些出入,不過敬王府的三公子娶妻休妻兩次這是的的確確的事。不同處在于,依高大娘所說是三公子運氣不好,娶得都是別有居心的女子。而岑二則聽說是三公子過于寵愛小妾和其所出的一雙子女,正妻實在無法忍受的緣故。”墨紫將兩個版本的都說了。

白荷聽完,也同綠菊一般激動,“姑娘,這人咱不能選。不管哪個說法,休了兩次妻是真,寵愛小妾和庶子庶女也是真。姑娘若嫁了過去,保不準——”不便再往下說。

“保不準也把我休了。”裘三娘眼中兩簇火,“我說呢,敬王府王妃的親生兒,要什麼樣的貴族之女不行,居然大老遠跑到洛州來替他說親,原來是名聲臭了。欺負咱們不知道,想選個傻的笨的,全然不知情地過去保全王府的顏面。”

“姑娘,這樣的人不能嫁。”綠菊支持白荷,聽著就覺得不是良人,身份高家世好又如何,“男子休妻還能再娶好的,女子被休就只能背著污名。”

“墨紫,你怎麼不反對?”裘三娘眼里那雙火在看到墨紫平靜的表情后驟然熄滅。

“姑娘的婚姻大事,該由姑娘自己拿主意,我不該多言。”墨紫心想,她只管打聽,到底怎麼決定是裘三娘的事。

“若我非要聽聽你的想法呢?”裘三娘卻不肯讓墨紫糊弄過去。

墨紫望著裘三娘,徐徐說道,“我可以說,但請姑娘也不要將我的想法太放在心上,因為最終還是要姑娘自己考慮清楚。”

“說吧。”墨紫越是這樣,裘三娘就越想聽聽看。

“有利有弊。”

墨紫四個字一說,裘三娘就冷靜了。她的烈脾氣早前是父親讓著寵著,別人看在她父親的面上,對她諸多忍讓。如今父親不能再撐著她,就得靠墨紫這般理智的人物,才可以令她不沖動行事。

“寵妾休妻,問了兩人,說法就有兩種。真正的緣由即便不是以上任何一種,恐怕也不會偏離太遠。嫁過去,必同小妾沖突,而夫君不站在妻子這邊。關起門來,可能除了咱們幾個丫頭,找不到幫你的人和可信任的人。要知道,一般的仆人最會趁風倒。男主子對妻妾哪個更在意,自然就往受寵的那面去。姑娘,嫁進去以后的日子多半不能省心。更何況那妾已有一子一女。雖為庶子,因是長子,多多少少會重視些。聽高大娘說來,王妃極疼這兩個孩子。孩子的受重視程度必定會影響親生母親的地位。”墨紫說完弊端。

換口氣,又說利處,“姑娘,從小小的裘府到更大的王府,不過都是一個斗。裘府中和太太斗,到了王府里,斗的人可能多幾個。若放長遠了看,誰稀罕就讓誰去一群女人堆中攪是非,姑娘可沒空瞎折騰。丈夫不管,小妾樂得你受冷遇,沒準就像姑娘在裘府里似的,給咱們一個偏僻的小院子自己過日子。那對姑娘來說,豈不是好事?上都的望秋樓姑娘能親自看著,還有姑娘以前想的那些營生一個個都做起來,可以說是如魚得水。那不是娘家,是婆家。姑娘的產業就算讓人知道了,咱說是嫁妝,婆家拿不到,娘家給出去了也不能收回,光明正大就是姑娘自己的。休妻?最好他休。休了,姑娘從此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婦人比姑娘家經商來的方便,走動也更有說法。再說,那三公子這麼寵小妾,已經為她休了兩個正室,可長輩仍執意要為他娶第三個正妻,足見那妾室討不到長輩歡心。姑娘若能獲得長輩信任,勝負就更難說了。總之,休與不休,姑娘面前的路都很寬。因為,姑娘你自己就常說,靠男人不如靠自己,也說過不得一心人,不動一生情。墨紫也認為,以姑娘的聰慧才智,何必拘泥于一個男子的冷遇和虧待。姑娘難道想同那些不出閨門一步,一心只想找個人來托付終生的千金小姐一樣,這輩子就陷在后宅女人們的明爭暗斗之中,只為了搶丈夫的心?而且,姑娘,你不是還打算鬧出府中單過?嫁了出去,還是敬王府那樣的人家……”

墨紫知道裘三娘從來只恨自己不是男兒身,進入適嫁年齡,被張氏困在家里之后,雖有小衣常常能偷個渡,但終究不是長遠之計。

很多話,已經不需要講出來,墨紫相信裘三娘心里明白。

裘三娘默然著。

白荷,綠菊原本那麼反對,也默然著。

小衣和墨紫,一前一后,如兩道最知冷知暖的影子,站得筆直。



第40章 嫁是不嫁(二)

一夜過去。

白荷和綠菊昨晚都睡得不好,墨紫朦朦朧朧中仿佛能聽到小聲說話,擔心著裘三娘的事,因此兩人直到天色微微泛灰時才睡沉了。

怕吵醒了她們,墨紫輕手輕腳起來。不管今早誰輪值,她想替人頂班。能理解她們的擔心。不是那種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憂慮,也不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念頭,白荷和綠菊是真心希望她們的好姑娘能找到疼惜她一輩子的好丈夫。但她們隨裘三娘在外多年,看到的,聽到的,使她們不再天真。可至少,沒有全然失去期待。若是選敬王府的三公子,這份期待就有點遙遠了。

墨紫走出屋子,轉身剛想去裘三娘那兒,卻看到美人蕉旁的石椅上,坐著一個人。

烏發披散在杏色的外衣上,白皙的膚色在日出的云光中幾乎透明,雙手托著腮幫子,少見的女兒心事模樣。

墨紫在廊下望著裘三娘,出身富裕又如何,這個世道的婚姻,多是越富貴的女子越無法幸福。一夫多妻制,注定只能與別的女子共享一個人的愛和情。

沏了壺新茶,墨紫將托盤輕輕放在石桌上。雙手捧壺,倒出一杯清綠,站到一旁,靜靜候著。看來如火那般灑脫的女子,明燦燦的眸子究竟也因婚姻難卜而敷上黯淡。

“墨紫,坐吧。”裘三娘端起茶杯,慢慢飲了兩口,“真舒服。”

墨紫依言而坐,“姑娘,我說過不要被我的話影響,最重要是你自己的決定。”

“我的決定?”裘三娘的語氣脆弱不堪,“我現在還有選擇嗎?我可以不選敬王府,那我的好母親正好能隨便找個低賤的男人來,把我娶回去。我就算和整個裘家鬧翻,一個不肯嫁人的老姑娘,還真拖累了你們幾個丫頭,跟著我遭人白眼的過日子?”

墨紫說的沒有一句話是錯的。婦人的身份比姑娘家的好用。嫁給敬王府里的三公子,比嫁給不知底細的男人好。大不了就是不爭里頭的,爭外頭。大不了就等下了堂,自己獨立生活。本來,她對未來的丈夫不抱太大希望。一心人的期待,也早就不想了。

“我已經想通了,只是——”這心里感覺無比凄涼。

“姑娘,我明白的。”無論如何,裘三娘是個女兒家。女兒自是情長,心冷也都在情長之后。“可姑娘不必太悲觀。叫金絲的小妾也好,那位三公子也好,還有敬王府也好,要真較量起來,咱們還不一定輸呢。”

裘三娘驀地站起來,在墨紫面前來回疾走了幾次,突然輕快笑起來,“是,是我糊涂。這仗還沒打,我可不能先認了輸。我若那麼做,倒和六娘似的懦弱了。”

“姑娘說得正是。”而且,墨紫認為,裘三娘只要一直保持喜歡賺錢的嗜好,后宅里女人的爭風吃醋根本就枯燥乏味,不值一提。

不過,這話她沒說,免得裘三娘驕傲過頭,心情閑下來,難保不來折騰她。

“墨紫,我怎麼瞧,你都得準備那三百兩了。”裘三娘恢復以往精明,仿佛柔弱只是晨光中的錯覺。

“姑娘放心,墨紫必然遵守約定。姑娘出發去上都之日,就是墨紫為慈念庵奉上謝媒錢之時。”說得輕松,心里沒底,這叫死鴨子嘴硬,打臉充胖子。

“我說過,你辦事,我一向放心得很。”裘三娘對墨紫,重在其能力和才智而大膽用之。

裘三娘同時也留著一手,就是牢牢扎緊墨紫的荷包。皆因若換了她自己,恐怕只要有些私房銀子,就會走的。否則,為何她從沒想過讓白荷綠菊小衣來墊三百兩。

裘三娘伸手拿過茶壺,潔玉的腕子輕垂,倒了杯茶給墨紫。

墨紫望著裘三娘將杯子推過來,半點不能小看了這個舉動。裘三娘或許在穿衣沐浴這些細節上不需要丫頭們伺候,可並不意味著她會為丫頭們主動倒茶。不是婚姻這等大事高高在上的關心,卻是在瑣事上點點滴滴,要給人平起平坐之感。這就是裘三娘與尋常千金小姐不同之處。只要她肯花心思,就能讓想法簡單的丫頭們為之肝腦涂地。

誰見過小姐給丫頭倒茶的?就這麼小的事,卻得讓平素高貴的人放低了姿態。裘三娘能做得到,因為走南闖北的見地,令她懂得收服人心的技巧。

墨紫從一開始就是以打工者的心態為裘三娘“工作”,但也正因她是這樣一個主子,而使自己立命安身于左右,漸漸放棄了直接逃跑的念頭,轉而尋求更妥善的生存之道。

墨紫說了聲謝,細秀的手指穩握茶杯,坦坦然就茶,沒有半點卑微的不安。

裘三娘看在眼里,一笑,也端起茶來喝。

“姑娘……早。”匆忙不安的聲音來自廊下,綠菊慌張跑了出來。

“墨紫,你怎麼也不叫我們一聲?”白荷難得有一絲局促,服侍裘三娘這些年,頭一回睡遲。

“姑娘,她們倆擔心的一宿沒睡,我這才替她們一回。”墨紫清楚何時能開玩笑,何時要正經回話。

“瞎操心!”裘三娘嗔道,眸內波光一折再折,已經不容人小覷,“白荷,你去庵中掌廚那兒幫忙,做些新鮮花色的素菜,讓上都的客人品品你的手藝。綠菊幫我梳頭,準備去見衛姨太太。墨紫,你用完早飯,就把望秋樓的賬本給我拿來,晚膳前回來即可。小衣——”

本來誰都以為小衣不在院里,裘三娘這麼一叫名字,小衣就從屋頂上跳了下來,正落在綠菊面前,嚇得綠菊媽呀喊出來。

“小衣,你回府里打探吧。”裘三娘一揮手。

一聲令下,各人領命而去。真真一個丫頭頂仨,實在也是裘三娘的造化。

日到黃昏,墨紫換了女裝回來,見白荷正在院里剪竹葉。

“這麼好閑情?”她走過去一看,葉子成了花的樣子,“姑娘在屋里?”說完就要往屋里走。

白荷一把拉住了她,“這會子別去,姑娘正生悶氣。”

“怎麼了?”墨紫自然聯想到衛氏,“莫非那位姨太太說了什麼?”

“今早一起用膳的時候,還跟咱們姑娘有說有笑。用完膳,就陪著散步,哪知說了小一會兒話,突然靜了。姑娘幾回開口,衛姨太太卻怪冷的。姑娘見跟著也討沒趣,早早就回了。”白荷這兩日總想唉聲嘆氣,“弄得我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該怎麼勸。”

“姑娘和衛姨太太說了什麼?”那大概是說話內容有問題了。

“就說些這半年在家里的事,我聽著挺好。”白荷不覺得有問題。

那究竟是為什麼?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3:34 PM

第41章 嫁是不嫁(三)

墨紫正想著衛氏不喜裘三娘的緣由,小衣“從天而降”。

“小姐呢?”她興沖沖的面色讓人一看就知有事發生。

“在屋里換衣服。”白荷才說完,眼前小衣就不見了。

“難道是府里出了什麼事?”白荷拉著墨紫也往屋里走,“老天保佑千萬別是壞消息。”

裘府里對她們最要緊的消息大概就是裘老爺的身體狀況,因為只要他活著一天,張氏對裘三娘的婚事就不能隨心所欲。

“小姐,艾蓮有了身孕。”小衣的聲音從里屋傳來。

白荷立刻吃驚地看墨紫一眼。這屋里的五個人,已經都知曉裘五和艾蓮的丑事。

“艾蓮懷孕了?”連裘三娘也沒想到,“誰的?”

墨紫跟在白荷身后,聽到裘三娘這句問,心想夠坦率。要讓張氏知道,這回多半要真氣暈的。雖說都是裘家血脈,可畢竟亂了倫常,倘若傳揚出去,裘府名譽掃地,最直接的影響就是同敬王府的婚事了。

“我想,這孩子應該是四公子的吧?艾蓮再糊涂,也不會——”白荷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只覺得恐懼。若艾蓮肚子里是裘五的孩子,一旦讓張氏發現,光想就不寒而栗。

“是糊涂還是聰明,那可不好說。”裘三娘勾起一抹動人的笑,“要是她不聰明能干,何故母親偏偏選了她送進四弟房里。我瞧啊,不管是哪一個的,她並不太在乎,最重要是母憑子貴。等孩子落地,一定要送進弟妹院里養的,又是長子。母親本來就挺喜歡她,說不準還能弄個上族譜的側室,那就算是正室,也不好隨意處置她。”

聰明的,即便是小妾,也會慢慢爬上來,要學張氏。而不像其他幾個姨娘,尤其生了八弟的姨娘,雖是兒子,卻不會爭取,到頭來只能是一無所有的庶子而已。

墨紫的想法和裘三娘一樣。她甚至懷疑,和裘五通奸,都是艾蓮為了懷孕的一種手段。

“母親是何反應?”裘三娘問小衣。

“我趴屋頂上,揭了瓦,瞧太太很高興,直說要抱孫子了。四奶奶也挺高興的,還差人去請了四爺早些回轉家來。不過,四爺說有應酬趕不回來,只吩咐小廝又帶了一名大夫來確診。我偷偷跟著四奶奶回春歸園,聽她隔著簾子問大夫話,艾蓮確實是有了喜,已一個多月。大夫走后不久,四爺就回來了。兩口子遣了丫頭出來,關著房門說話。我瞧聽不見什麼了,這才離開。”所以,弄到這麼晚回來。

“你說四爺又請了一位大夫,而且回來后就和四奶奶關起房門說話?”墨紫頓覺古怪,“那你覺得四爺回去時,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不好說。”小衣想了想。

綠菊逮到發言機會,“這有何不好說的?笑就是高興,板著臉就是不高興唄。”

“他臉上沒表情,不笑也不板臉。”小衣形容得稍微詳細些。

“看來,有人想讓他當糊涂爹,他還不定願意呢。”裘三娘挑眉而笑,“正巧,讓那一個個的去猜去鬧,就沒人有時間理咱們了。”

在這一點上,墨紫非常同意。

“姑娘明日仍與衛氏一同用膳?”還是關心最緊要的事吧!

“她明日要回衛府,就約了后日。”裘三娘望著墨紫,“可聽白荷說了,我瞧她未必中意我。”

話一出口,她就悔了。要知道,她早先當著墨紫的面,說得自信滿滿。這才過一天而已,情緒上又不暢快了。

“姑娘也知道那位衛姨娘不若表面看上去那般柔弱,她心里想什麼,說實話,咱們誰也摸不準。只要咱們盡了力,不中意就不中意罷,既不用急著下定論,也不用心灰意冷。”墨紫勸得溫和。

“我倒沒有心灰意冷,只覺得姻緣之事有天理命數,該是我的就是我的便罷了。”裘三娘借此下了臺階。

“姑娘說的是。”墨紫低眉順目。

當晚與白荷值夜,兩人躺在外間。

墨紫看了屋梁半天,聽里屋裘三娘翻身的動靜息了,對白荷說道,“后日你陪著姑娘與衛氏用膳,要是有機會,就提些你跟著姑娘在外走商的趣聞軼事,也多說說姑娘從商的本事。”

白荷轉過身來,瞅著墨紫,一臉不解,“這是為何?姑娘特意不提及這些,你反倒讓我又提?”

“你不是說姑娘講多了家里的事,衛氏的態度有點淡麼?”那就反其道而行之。

“墨紫,敬王府的三公子娶妻,自然要挑養在閨房,女紅出色,持家有道的大家閨秀吧。咱姑娘吃虧就在往外跑這上頭了,而且過了二十。要說得不好聽,一聲老姑娘,咱都沒法斥回去。”白荷覺得走商那段就得遮遮掩掩。

“我想三公子的兩任正室夫人應該都是大家閨秀,還不一樣讓休了。”墨紫頗不以為然,“大老遠跑洛州來,要再選個深閨里的,估摸著第三張休書是一定的。我雖不知衛氏如何想,可瞧著她對六姑娘的嬌柔不很上心,對七姑娘的活潑主動更喜愛些。只是七姑娘那張奉承了一個得罪了另一個的嘴,恐怕也令她猶豫。咱姑娘若認真應付起來,誰還會多看六姑娘七姑娘一眼。與其刻意討好,不如顯些真性子出來。衛氏自小也隨老太爺走動,骨子里說不定就跟咱姑娘一樣呢。”

再說,找個大家閨秀,鎮得住休了兩個正室的蕭三和得寵的小妾嗎?換做她是長輩,一定會找個厲害些的。名門閨秀中也不乏狠角色,只是娘家勢力太大,長輩們不好控制,畢竟蕭三是自家的骨肉。這麼一來,為何從裘家這樣的大商戶里選妻就合理了。第一,商家精明能干,能同王府攀親,必急切依附上來,不會管其中奧妙。第二,娘家地位低,路途遠,真有什麼事也容易壓得下。

“白荷。”不知是否自己想多了,心臟慢一拍快一拍跳得紊亂。

“嗯,我知道了,后日找機會試試。”白荷以為墨紫是說這個。

“我只是在想,衛府里也有適齡的姑娘,為何衛氏不來個親上加親?”若是衛氏不喜歡親上加親也就算了,怕就怕蕭三惡劣到無可救藥,衛氏不忍心讓自家的侄女們去受苦。

“你這麼一說,我怎麼心里頭七上八下的?”白荷又睡不著了。

“明日再商量吧。”天塌下來,先讓別人去頂著,墨紫蒙頭就睡。

白荷喚了幾聲,卻聽不見她回,只得自個兒反反復復琢磨,直到——

第一滴露水開始閃光。



第42章 嫁是不嫁(四)

日子過得很快,一眨眼,已是第六日了。

這日,裘三娘放白荷和綠菊的假,讓兩人也打扮成小廝模樣,出去逛了。小衣神出鬼沒的,不知藏在庵中的某處。墨紫就成了唯一服侍在她左右的丫環。

午后,裘三娘嫌客廂中的床硬,不肯歇午覺,叫墨紫帶上琴,尋了半山一處僻靜林中的亭子。

墨紫將琴取出來,小心翼翼放在石桌上。拿下隨身的布包,從左側袋先端出一個小銅鼎,點了熏香。又從右側袋里拿出自己做的木瓶子,擰開蓋,倒好熱茶。再從中間大口袋里掏出錦毯,細細鋪在亭子木椅上。最后抽出件桃紅的披風,卷好放在椅子一頭。

“姑娘,都擺好了,還有何吩咐?”墨紫問道。

“你這包倒是好用,不但放得了東西,還能雙肩背著。”放在以前,這麼多東西至少得三個丫頭隨身拿著。

墨紫拍拍她“設計”,綠菊縫制的雙肩背包,“雙肩承受的重量比單肩或雙手大得多。”

裘三娘似懂非懂點點頭,不太關心原理,需要獨處,“我知你不愛聽琴,免得你犯困,你四下轉轉去,別離得太遠就行。”

“姑娘,我守著林子口。這樣,你看得見我,也不會有人進來打擾你。”墨紫聽不了古典慢節奏的,急錚錚萬馬奔騰那種還能給點激情。

“去吧。”裘三娘抱起琴,低頭調音。

坐倚著山邊小路的巖石,墨紫還是聽見了琴聲。山風將它吹散,再在她耳邊聚攏,艱澀的陽春白雪就變成了明縱的小溪,聽上去不壞。

要說她來了這個時代最喜歡的,大概袖子是其中一樣。有窄有寬,但很能放東西。設計巧妙,甩來甩去也不會掉出來。帕子,小碎銀子,書信之類的,只要不在意看上去漂不漂亮,對普通人而言還是挺實用的。有時,她也考慮是否能當個武器什麼的,裝塊石頭砸砸人。

不過,這天,她的袖子里只放了一本玉陵夜舟志。那是不久前她在裘老爺的書齋里為裘三娘取書時順便溜帶出來的,比尋常的書小一半厚一半,但紙質很輕,便于攜帶。這算不得偷,裘三娘對于她讀書的行徑早就默許了。雖然裘府里識字的丫頭五個手指頭掰得過來,就連六娘七娘識的字都不多,但裘三娘飽讀詩書,有愛讀書的墨紫,就當多個書友,因此十分寬待。

玉陵夜舟志是手繪本,墨紫不清楚究竟是何年何月出的,只能大致推斷在三十年或更早以前。這本書主要說得是坐夜船的旅人們轉述發生在玉陵各地的奇聞趣事,但精妙之處在于它對幾類小型夜行船只繪有詳細的圖解,令船工出身的墨紫相當感興趣。

書捧在手里,卻因飄忽的琴聲有些心神不定。

那夜,墨紫教白荷找機會對衛氏提些裘三娘的真性情。到了第四日,白荷綠菊同三娘去見衛氏,還真照著做了。裘三娘回來后就抱怨,說她們這些丫頭自作主張,不商量就對外人揭她的短。

白荷以為裘三娘真生氣,搶在墨紫面前說那都是自己的主意。

不知裘三娘是否看在白荷從小跟她的份上沒追究,反正不像對墨紫似的,也去罰白荷掏幾百兩銀子來。

后來,墨紫卻聽綠菊說,那日裘三娘和衛氏相談甚歡,天南地北得聊下來,竟還找到好幾處兩人皆曾去過的地方,由此話題綿綿不絕。衛氏甚至主動邀請裘三娘一起用晚膳,卻被裘三娘以齋沐中要夜醒經文而婉拒。

綠菊對墨紫說的時候,表情惋惜的要命,直說不該推不該拒。

在墨紫看來,裘三娘倒是進入狀況了。

欲擒故縱。

不是很好嗎?何時率真,何時守禮,何時進一步,何時退一步,把握得當,機會就隨時出現。無論如何,裘三娘對她爹是真心孝順,齋沐做足十成十。叩千遍,唱千遍,書千遍,一遍遍不厭其煩,都是自己親做。而百禮孝為先,這是衛氏斟酌人選時也考慮最重的吧。

自第二日起,裘三娘只與衛氏共用早膳。即便此刻,明明有空暇,也不去多糾纏,懂得適可而止。

可事情會不會如她們所想得那般順利,墨紫不知。腳邊開著一簇明黃色的野花,她怔忡時,朵朵醒目得仿佛一串太陽,在眼前軋來碾去。

“這半山的白茶花開得煞是好看。”一把沉穩的聲音突然從山路上傳來。

墨紫察覺這聲音她聽過,立刻回過神。

“可不是,在上都我沒瞧見過這般喜人的。本想問庵主可否讓我移栽幾株,又怕長途跋涉,不過生生折騰這些可憐的花兒,這才打消了念頭。只是你娘親最愛白茶花,總覺得替她可惜。”另一個聲音帶笑,還有長者對親近小輩的喜愛。

腦海中浮現出衛氏那張親切慈愛的面容,墨紫心想,住得近就是好,低頭不見,抬頭見。

心里想著,采取行動也快,將書放回袖中,已從山石后轉身出來。

“夫人好。”微低頭,上身前傾,雙手端在側腰,膝蓋彎了彎。

“你是——?”衛氏因看不清對方的臉而有些疑惑。

墨紫略抬頭,福身不動,“夫人,我是裘府三姑娘的丫頭,墨紫。”

“原來是你啊。”衛氏就算對墨紫的長相沒上心,對墨紫這個名字也是印象深刻,“這幾日與你家姑娘一道用膳,沒見你,我還想呢。”

“謝夫人惦念。墨紫只是二等丫環,不常在姑娘身前服侍。”你客氣,我客氣,大家一起客氣客氣。墨紫再把頭抬起來些,看到衛氏身旁的男子,趕緊又將臉藏起五度,心中大驚。

聲音熟,因她不多日前才聽過。那男子竟是在望秋樓中遇到的另一家二郎。那天相遇,可不愉快。在這里再遇,就叫冤家路窄。

“你家姑娘好本事,底下丫頭一個賽似一個機靈。”這是實誇。

“遇到姑娘,也是我等的福氣。”謹全心代表白荷小衣綠菊,自己那是一半一半。

“瞧瞧這張甜心兒的巧嘴。”墨紫的低姿態顯然符合衛氏心意,令她笑逐顏開,轉而對身旁的年輕男子說道,“二郎,你所欣賞的那首小令,還有打消了你衛三叔娶妾念想的故事,就是這丫頭說的。”

又來了。

嚴重缺乏娛樂生活的證明!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3:35 PM

第43章 嫁是不嫁(五)

講了一個好故事,然后她隨便說句話,都讓人誇巧嘴姑娘?謠言就是這麼產生的啊!

墨紫覺得妄自菲薄是必要的,“夫人過獎,墨紫不過是個普通的丫頭罷了。”

衛氏一笑,聽到琴聲,就問,“可是你家姑娘在彈琴?”

“正是。”墨紫巴不得衛氏轉移注意力。

衛氏靜了一會兒,輕輕點頭,“二郎,你聽過上都最好的琴音,兩相比較,覺得如何?”

那二郎本沒在聽,只看湖光山色,等衛氏問他,才凝神聽進耳中,眸光斂起,神情間似乎意外,回道,“若心靜氣和,約可一較長短。”

“她與眾不同,喜動不喜靜,我認為她若同別家女子一般靜了,琴聲倒失了真意,還是這樣好。不過,能得你如此高的評價,已屬不易。”衛氏笑言。

墨紫聽到這兒,就想讓白荷幫裘三娘顯露真性情這招果然用對了。還有,那位二郎語氣變化不大,應該沒認出自己。看來,男裝扮相確實能混淆他人視線。

“你家姑娘真是琴棋書畫無所不能。上回與她手談,我那點棋藝,她能算到只贏三子。怎麼看,她跟我認識的一個人都該十分投契才對。”衛氏說到這兒,有意無意瞥了二郎一眼。

“夫人說的,是漢黃門令章草那位?”墨紫記得。

“瞧瞧,我說什麼來著?有這般聰慧的丫頭,她家姑娘還會普通了去?我提過那麼一次,她就能猜到底。”衛氏又誇上墨紫,只是這次是對著二郎說的。

“姨……母,還要繼續往上走?”顯然,那二郎對一個丫環沒多大興趣。

墨紫已經習慣被人看低,沒什麼自卑,卻想替裘三娘多把握一次機會,“夫人,即便從這里下山去,還有一段路。不妨在亭中歇歇腳,喝杯茶?”

“我還真有些累,卻怕擾了你家姑娘的雅興。”衛氏雖說了這話,卻往林子方向走出兩步。

“夫人哪里話。我家姑娘同夫人又不是第一天相識,還常對我們說,感覺與夫人投緣。可惜夫人住得遠,否則很想與您多走動。難得能碰上一處,可明日我們就得回府了。姑娘心中不舍,又不敢隨意打擾您清靜,來此彈琴並非孤芳自賞,只為知音一奏。”墨紫說完這番話,立刻有被人盯住的感覺。

她抬眼,誰知與那二郎的目光看個正著,心一驚,連忙垂首。

“的確能說會道。”低沉的嗓音。

誇她?不,她能聽出聲音里幾乎難以捕捉的嘲諷。看來,應該管緊自己一張嘴了。

“夫人,墨紫並無他意……”千萬別因為這個二郎而弄巧成拙,墨紫適時露出為難的表情,“是墨紫多嘴了。”

“無妨。話雖說得過些,我還能明白其中的意思,你家姑娘與我年輕時確有幾分相似。你去通報一聲,若你家姑娘不介意,我們就討杯茶喝。”衛氏卻給了墨紫機會。

“請夫人稍待,墨紫去去就來。”墨紫往林中碎步小跑。

“二郎,你也幫我過過眼。說到底,是替你弟弟選媳婦。他如今誰都不怕,卻最怕你。你若覺得好,他至少不會拜堂時就折騰。”衛氏等墨紫走遠,確定她聽不見任何話,才開口對身邊的男子說道。

“姨娘中意這一個?”二郎目力甚遠,能看到林中女子的背影曼妙,“美人乎?”沒有他人在場,他沉穩的聲音有些故意輕佻,是長輩面前的張揚自在。

“在洛州,我還沒見過比她更美的姑娘。只是——”衛氏還沒打定主意,“她實在不同一般大家閨秀。自小隨父經商,絕不願意吃虧的個性,即便低頭,也要踩上一腳的不服輸。我是中意她又不中意她。咱們王府里處處講規矩,她能不能適應,這是其一。其二,三郎要是再鬧將起來要休妻,到時是否能息事寧人,這是其二。”

“前兩個就是大家閨秀,再選一個大家閨秀有何意義?”那二郎嘴角一撇,傲慢極了的眸光閃現,“聽姨娘說來,這個堅韌些,或許能撐得過去也說不準。姨娘,母親既然將此事全權托付與你,你自管做主就是。”

“你倒說得輕松,橫豎不是你娶。”衛氏擺出長輩的臉,瞪了瞪他,“誰家弟弟比哥哥先娶妻?”

那二郎回一句,“我也想知道,為何都不操心我的婚事,卻替拜過兩次堂的弟弟不遠千里來求親?”

衛氏想把他繞進去,結果發現出不來的是自己,只好說,“你遲遲不肯娶,難不成還要連累你弟弟?再說,你的婚事,恐怕得由那位說了算,咱們想管也管不了。”

那二郎一聽,峰眉皺高,卻看到前方,遂轉換語氣,“親自過來迎姨娘了。”

衛氏一看,果然是兩道身影,點點頭,“她對長輩的禮數還是很周到的。記住,等會兒說話,你幫我看看人。今晚府中回裘府的宴,你也別像上回那般不出面。咱們離開洛州前,就得提親,還要把人一起帶回去,因此得盡快定下來。”

二郎突然就想到剛才那個叫墨紫的丫頭,“丫頭這麼機靈,當主子的恐怕也厲害。姨娘不擔心三郎那院子不得安寧?”

衛氏嘆口氣,“前兩個脾性那麼好,還不是一樣讓三郎屋里鬧得雞飛狗跳。我和你母親是一個意思,就要找個能鎮得住的。你說到丫頭,我還就因為裘三娘手下的丫頭都聰明,才更要考慮她。那一房,光主子厲害不夠,連帶那些個隨風倒的奴才統統得治得住才行。”

“不過是宅子里的事,聽姨娘說得,倒跟朝堂之爭那般厲害。”二郎怎麼會當回事,“還好三郎就寵一個,要寵多了,豈不比上陣殺敵還危險?”

“你又不懂了。就是因為專寵才出這麼些么蛾子,他要如你似的,個個均寵上一些,也不至于如此。”男人平時不愛管內宅里的事,以為女人持家容易,其實哪個大家族中的內宅不似一個小國,是非多得數不清。

“姨娘既對這家姑娘中意,還需我看甚?找人提親下聘就是。”男子看著那位裘三姑娘越走越近,身姿如天上流云,肌膚賽雪,面若桃花艷麗,氣質華貴萬芳,確為絕色佳人。“說不準,這次就是三弟的姻緣到了。”

衛氏瞧他目不轉睛,哪能不明白他說那話,無非也是為那等美貌所惑罷了。

“美則美矣,還得看心。”只是總看不太清,時好時壞,捉摸不定,讓她遲遲不肯下決心。



第44章 姐妹情深

幾近傍晚,墨紫隨同裘三娘回到府中。

張氏仍不肯露面,連派個問候的仆婦都懶。倒是四奶奶支使了幾個小丫頭來幫著打掃七日未曾清理過的屋子。

對這樣的冷待遇根本不痛不癢,墨紫認為張氏徹底忽視她們才好,省得時時刻刻心里備戰,疲勞得很。

不過,她這麼想,不代表別人也跟她一樣看得云淡風輕。首先是綠菊,在四奶奶派的人手還沒來之前,動不動就沖著主院的方向瞪目,嘮叨各房姑娘們的丫環數目,以及二等丫環和小丫環們的分工區別。其次,就是這會兒站在院里的不速之客了。

“七姑娘。”白荷剛把里屋拾掇干凈,聽幫忙的小丫頭報有客,趕緊出來迎。

“綠菊,快去沏茶。”一邊對裘七娘行禮,一邊讓丫頭們待客。

“不必麻煩了,我過來瞧瞧姐姐,坐一會兒就走。”裘七娘笑得春風滿面,也不等人替她打簾,竟自己撩著進屋了。

白荷卻不能怠慢,低聲囑咐綠菊,“你還是去沏壺茶來吧。”說完,又拉著墨紫跟她進屋。

墨紫一進去,將裘七娘從頭到腳打量一番。烏發初挽螺,明妝也新添,一身衣裳簇簇新。寶藍青天舞鳥繡花裙,洛州今春的新式樣。這哪里是隨便過來一坐的?是故意來炫耀張氏對她比裘三娘好的。

“姑娘去老爺那兒陪著用膳,已經過了一個時辰,就該回來了。”白荷這才能說詳細,“我囑了人沏茶來,請七姑娘先坐著吃茶和點心。”

裘七娘聽了,想到近來沒去看過她爹,面色稍稍不安,借笑遮羞,“父親昨日好些了,必定是姐姐孝心感動菩薩,才有此吉兆。”

墨紫腹誹,是啊,你姐姐感動了菩薩,你卻跑來炫耀什麼呢?真是看不上。雖然她知道當這家庶女的日子不好過,用些手段替自己謀福利是絕對必要的,可需要表現得這麼囂張嗎?

墨紫與白荷相望。兩人十分知趣,沒回一句。正好綠菊端了茶來,她們故作忙碌地張羅,不隨意與裘七娘開口。

裘七娘對突然冷場雖有些不滿,但對方畢竟是卑賤的丫頭們,身份不同,當然要小心謹慎,因此她們的態度她指不出錯來。可她今日無論如何也要等到裘三娘,于是奈著性子坐下,最終喝上了茶。

墨紫本想找個借口到屋外去,顯然白荷非要拉人陪著一起憋氣,只要她的手一碰簾子,白荷就會指派件活給她做。比方說,添茶,添香,關窗。反正她想不出來的小活兒,白荷都能想得到。

小丫頭們干完活,同白荷說一聲就回四奶奶那兒去了。

裘七娘見狀,可逮了個機會,驚訝道,“這些不是你們院里的丫頭麼?”

綠菊看墨紫,墨紫看白荷。

白荷到底是一等丫環,不好不回主子的問話,“不是,是四奶奶遣過來幫忙收拾院子的。”

“該不會姐姐這兒就你們幾個大丫頭?那平時雜事誰做?”裘七娘與六娘一樣,有兩個一等丫環,兩個二等丫環,四個小丫環,還不包括院里干活的仆婦和婆子。

這下,綠菊都看出來裘七娘不是來姐妹情深的,剛嘟個嘴要說話,卻被白荷瞥了一眼,只得咬住嘴。

“姑娘喜清靜。”白荷防得住綠菊,卻防不住墨紫,“再說,雜事本來就是我們這些丫頭該做的。”

裘七娘精心描過的雪娥眉攏起來,這話聽在耳里怎麼就不舒服呢?突然想起來,說話的丫頭就是讓太太教訓的那個。她剛打算借題發揮,仗著太太的厲害,再給這一房找點麻煩。只是,機會不屬于她。

“姑娘回來了。”裘七娘想要斥責的人已經出了屋。

裘三娘回來了!

“都收拾妥當了?”裘三娘問墨紫。

小衣在前面提著盞琉璃燈,晃來晃去的,極有其做事的風格。

“姑娘,七姑娘在屋里等了小半個時辰。”墨紫“通風報信”。

“她來做什麼?”稀奇!

在張氏刻意安排下,六娘七娘同裘三娘的姐妹情誼很淡,平日幾乎不走動。唯有九娘,因著年紀小,又得張氏寵愛,跟她們這些姐姐較多來往。

“八成是來說昨晚作客的心得。”要說裘七娘的來意,墨紫可以猜上一猜。

裘三娘笑出聲,卻低音說話,“那得好好讓她滿足了再走。”

昨日,衛府設宴,回請了裘府中的一干女眷。據說是一早去的,整整玩了一天。這一干女眷中當然不會有在慈念庵的裘三娘。

“姐姐,父親好些了吧?”裘七娘見到人,才慢慢站起來,仿佛她是主人,裘三娘是客。

“大夫換了個方子,比以前的好。”裘三娘淡淡回答,淡淡坐下,“妹妹要是得了空,也去父親那兒走動走動。他上回雖叫六娘和你別再踏入一步,不過是氣話罷了。我剛與父親用飯,他還問我你們是否出門去了,為何多日不見你們,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

裘七娘讓裘三娘夾槍帶棒的話打白了臉,吞吞吐吐說道,“姐姐……實在……是上回父親大發雷霆,將我倆嚇壞了。”

“所以我才說那是氣話,你們不必當真。即便是真生了氣,為人子女難道還不能承了這等委屈?”裘三娘說得犀利。

本是來炫耀的裘七娘完全被打折了氣焰,只能唯唯諾諾,“姐姐,我知道了,明日就去看父親。”

裘三娘見氣勢上已贏過去,並不窮追猛打,端起茶來要喝。

“姑娘,今晚暖了,要不我去把雪梨花取一盅來,您跟七姑娘一起用?”墨紫突然服侍得殷勤起來。

雪梨花,用上好的燕窩絲同南德名產雪梨汁調和,加入各種香料,再取以幾種名貴果肉,用冰鎮成雪花型。盛器是特別制的雙層盅,中間一層灌以冰碎,保持雪梨花的新鮮口感。

裘三娘心里立刻明白了,這是要讓她好好炫耀呢。

裘七娘一聽這名,“姐姐,可是望秋樓的招牌甜品?”只聽過,沒吃過。第一,不太能出門。第二,要省錢,她親娘還欠著債。

“是啊,回來時經過望秋樓,碰巧從冰庫中拿出來,看著眼饞,就讓丫頭們買了兩盅。嘗了一口,味道甜了些。”應該說是搜刮,裘三娘望著七娘笑,“妹妹來得正好,好東西還是要跟人一起才好吃。你若沒來,就得給這群饞丫頭分了。”

裘七娘聽到雪梨花就滿心滿意想嘗嘗看揚名洛州的甜品,哪里還去細想將自己踩成丫頭的話,喜逐顏開光會說好而已。

裘七娘有點小聰明,可只是小聰明而已。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3:36 PM

第45章 江氏心思(一)

裘七娘的屋里。

“姑娘,摔不得,松墨山硯臺十兩!”

“姑娘,摔不得,景鎮的明蘭瓷瓶以后要還給庫房的!”

“姑娘,摔不得,牡丹花簪是太太賞的!”

“姑娘,摔不得……”

還好聲音刻意壓低了,不然若讓人聽見,怎能不想,敢情發脾氣扔東西也無法隨心所欲,這小姐當得真夠委屈。

“豈有此理,真真是豈有此理!”裘七娘最后抱了個竹枕,惡狠狠摔在地上,用腳死命跺兩下,卻幾乎崴到腳,還好讓貼身丫環早春扶住。

“姑娘,您別氣了,不值得。”早春怯怯的,想松開手,又不敢松開手。

“怎麼不值得?你說說。”裘七娘氣得瞪早春。

早春只是隨口一說,張了半天嘴,沒答出一個字,轉眼讓裘七娘掐了一把,疼得眼淚在眼睛里打轉。

“敢哭出來就讓你去跪一天石板。”裘七娘今天氣急了。

能不氣嗎?明明是她該向裘三娘示威,卻變成裘三娘向她炫耀。

“姑娘……”委委屈屈硬把眼淚憋干,早春在身體的疼痛中終于逼出一個安慰,“何必與三姑娘計較?等敬王府來向太太提親,姑娘風風光光地嫁出去,別說雪梨花,就是天上月亮,姑爺也能給姑娘摘下來。”

這樣的安慰顯然具有作用,裘七娘的心情平靜下來。

“不錯,讓她現在得意好了。她買得到雪梨花,卻收攏不了太太的心。”紅艷艷的櫻唇吐出嬌縱,“昨晚,你也瞧見了吧?”

“瞧見了,當然瞧見了。”早春的腦袋跟雞啄米似的,“衛姨太太把手上的鐲子摘下來送給姑娘,這不就是中意姑娘的意思嗎?奴婢還從來沒看過那麼漂亮的鐲子。”

裘七娘面色撥云見日,一抬手腕,燭火下亮出明晃晃的金鐲子,鏤空雕刻出的葡萄葉讓藤蔓纏得無比美麗。這等匠心和做工全洛州找不出一個來,只有上都。不錯,她一定要嫁進敬王府去,才能替姨娘和自己出口氣,從此過上衣食無憂,甚至張氏都有求于她的日子。為了這個目的,她會不惜與任何人為敵。她本以為已哄取了張氏的偏疼,畢竟平日里下了那麼多工夫,不似六娘始終怯生生軟弱的模樣。哪知,張氏向衛氏推的是六娘,令她萬分惱怒。

還好,她不算笨,明白靠人不如靠己,不顧張氏不滿,竭力表現,果然昨晚衛氏對自己表現的喜愛更甚于六娘。不過,若不能令張氏回心轉意,即便敬王府那邊有心,也成不了事。

讓早春掌燈,裘七娘去主院見張氏。就算伏低做小,她必須要同張氏表明願受其掌控的態度,再次獲得信任才行。自小,她懂得這個七小姐的身份,令自己有得就必須有失。然而,一切都會是暫時的。只要等她嫁進去,得到夫君的寵愛,庶女又如何!

一路上想著該如何說服張氏,不料卻吃了個閉門羹。守門的小丫頭說太太今日歇得早,用過晚飯便睡下了。但她瞧里面燈亮堂開,五六個丫頭和婆子在廊下站著,哪里是歇了的樣子。難道真惱怒自己,故意冷著?

裘七娘心里戚戚然有些怕。張氏對付三娘的手段,她可是看得清楚。說到底,三娘是嫡出的大小姐,還有老爺撐腰呢。爹又不疼她,親娘又怯懦,張氏要同她翻臉,她就慘了。這時,才后怕起來。可她也不能硬闖進去求饒,只好怏怏轉身回去了。

再說這主院里頭,張氏雖然並沒真歇下,倒也並非故意要冷落,只是裘七娘來晚一步。前頭丫頭得了閉院的吩咐,不管誰來,都要攔的。攔回去,即刻報給管事的安婆子知曉。

安婆子進了外屋,對里屋正要說話的張氏說道,“太太,適才七姑娘來過,您吩咐下了門閂,就給攔回去了。”

張氏在里頭哼一聲,“這會兒想起我來了?攔得好。多攔幾趟,否則她還以為自己能頂事了呢!”

安婆子欸應著退了出去。

“太太還是想將六娘嫁進王府麼?”屋里的另一個人原來是四奶奶江素心。

“本來是這麼打算的,偏七娘攪和進去。你不也瞧見了,瓊玉褪下那麼貴重的金鐲子給她。要說能哄人開心,那妮子最能,六娘怎比得過?”張氏撇撇嘴,臉看上去有些尖刻,“她若跟我先說過,我就隨她去。偏當著我的面唱反調,就跟三娘像足了七分。枉我疼她一場,到底不是我肚子里出來的,養不親。只是,若瓊玉真屬意七娘,我也只好答應。她親娘得裘府養到老,就是她飛高了,我還攥著線,可由不得她。”

四奶奶對此無異議。她嫁進來,就是裘家人,比總要嫁出去的大姑小姑子們更在意裘府的利益。張氏要通過聯姻與敬王府搭上關系,其實與她們這一房最緊要。因此,控制裘七娘是必要的。

“三娘的親事呢?”四奶奶留到這刻,是有事要同張氏說。

“媒婆看好了。平州青府縣譚家長子,今年二十五,未曾有過婚配,家中經營兩間雜貨鋪子,鄉里有田產。等瓊玉同我定了,我就跟老爺說這事。”張氏的笑臉上有一抹得色。

四奶奶心想,二十五歲尚未娶妻,不知是否有原因。再說兩間鋪子若干田產,看起來家小業小,似乎與裘三娘不相配。平州離洛州又遠,且地貧人稀。多明顯的打發,還是遠遠的,有了委屈也回不了娘家。但,她依舊說不了什麼。

“對了,你是有事跟我說吧?”張氏很信任四兒媳婦,心思在她面前不瞞著,也是在教她,為了這一房,無所不用其極才是道理。

張氏說完,就察覺兒媳臉上有些猶豫的表情,暗忖難得看她這般,心下重了起來,說道,“不必為難,只管說與我聽就是。”

“太太,我是想向您討個主意。”四奶奶的那張瓜子臉斂緊了,“既怕惹得您不高興,卻又不得不先跟您說。可您要是萬般不允,就當媳婦沒說便罷。”



第46章 江氏心思(二)

金獅抱球的銅鼎,紅香繚繞。

四奶奶越拖著不說,張氏心里就越急。

“莫不是明兒有事?”這一猜,更覺得像那麼回事。

“太太,雖不是四郎有事,卻與四郎有關。”四奶奶江素心遲遲不肯說,就等張氏心慌意亂,不然一開口就得讓她責備。

“媳婦,你快說來我聽。”這是第二次催了。

“太太也知道艾蓮如今有了身孕,不好再服侍四郎。”四奶奶說話一半一半,等別人接下去說完,實在聰明得很。

“你難不成想替明兒再收一房?”張氏雖從妾室出頭,但作為婆婆,很希望看到兒孫滿堂。

江素心嫁進幾年肚子沒消息,而艾蓮這胎來得不易,所以為了開枝散葉,張氏確實想過再為兒子尋個能生養的女子為妾。只不過她已經送進了四房兩個大丫頭,若還開口,怕兒媳婦心生不滿。她倚仗這個兒媳頗多,千方百計要籠絡住,以圖日后對兒子的好處。

而今,聽兒媳婦話中有意為丈夫納妾,怎能不喜?

“媳婦正是這個意思。”四奶奶順著婆婆的話說。

張氏雖然高興,面上卻仍要做好姿態,“艾蓮不好服侍,你就該多和明兒處處。前兩年你還小,自是不易懷孕。如今歲數也到了,要能得子,不比庶出的長子強上十分?”

“媳婦沒用,倒讓太太幫著操心。只是自年初起媳婦身子就有些不調,正吃藥打理,恐怕還得吃上一陣子。”四奶奶何嘗不想生自己的孩子。正如張氏所說,之前年紀小。如今找了易受孕的方子,才開始補養調理。“再說,若多個妹妹替咱家開枝散葉,四郎也多個貼心人照顧。四郎好,就是媳婦好。”

“早該吃些補藥。方子是哪個大夫開的?華佗藥堂的鄒大夫最好。”張氏細細關心。

“正是他開的補方,吃了三貼,倒似真好些了。”四奶奶不好意思說癸水不調,只說身子不爽利,女人都明白。

“這就好。說到底,夫妻感情再好,也得有親兒養老。”庶子的作用,在于正室生不出兒子的時候,延續一家血脈。一旦庶子繼承家業,正室就比不上他自己的親娘了。因此,無論大小妻妾,生兒子就是個依靠。

“媳婦知曉。”四奶奶乖巧答道。

“你既想為明兒納妾,心中可是有了人選?”張氏左看右看,覺得四兒媳婦得體大方,討人喜歡。全然不似老五媳婦,眼里心里容不下人,自己的肚子不爭氣,還成日里拈酸吃醋。

“回太太,正是。”四奶奶點點頭,剛喝過茶,用紫綢絹子輕拭過唇。

“是哪家的姑娘?”張氏放下茶碗,認真說來,“既是妾,就不同收房丫頭,張了媒婆,正正經經抬進來。家貧些無妨,只要好人家的閨女,我們倒貼嫁妝便是。”

“太太,是府里的丫頭。”四奶奶十分沉得住氣,一點點往下講。

“府里的?”張氏先是一愣,隨即就說,“只要不是正兒沾過身的,你直接跟我要了去便是。怎的吞吞吐吐難開口的模樣?一個丫頭罷了,比照艾蓮的辦,先收房,等以后生了兒子再抬作妾。”

“太太,我跟四郎商量過,這次想熱熱鬧鬧辦一回,給那丫頭體面,也給我們自己體面。”四奶奶又是點到即止。

張氏一聽,自己兒子都已經點頭,眉梢抬起,有些好奇了問道,“哪個丫頭引得正兒動了心?我竟不知道。”怪道四兒媳提到娶妾,多半是為老四來求的。

裘四從不碰府里的丫頭,艾蓮是張氏硬塞給他的。府里傳他寵艾蓮,可每回艾蓮來請安,張氏一點沒看出來被寵的得意。如今,兒子主動求娶一個丫頭,好不稀罕。

“太太,您聽了可別生氣。”四奶奶抬出丈夫當了靠山,說話依然謹而慎之,“是三娘的丫頭,您也知道,那個叫墨紫的。”

茶蓋脆茶杯,叮一聲直刺耳。

“你說是誰?”張氏頓時拉長了臉,眼睛狹細。

“太太——”四奶奶下了坐椅,盈盈站起來,神色未變,“是三娘房里的墨紫。”

“明兒媳婦,你知我一向偏疼于你,這是為何?”張氏嘴角向下抿住,苛刻的目光。

四奶奶低頭不說話,因她清楚,這一問婆婆並不想要她答。

“正是因你懂事,甚知我心。不料,也說出如此這般糊涂話來。明知我會生氣,還要替明兒娶那油嘴乖滑的小蹄子。敢情是我那一巴掌白打了,我暈也是白暈了。要誰不好,偏是那房里頭的人,還是不知從哪兒買回來的不正經貨。”張氏抬手一拍桌,怒紅了臉,“我就當你沒說過。要替明兒娶妾,我自會找媒婆物色好姑娘。”

四奶奶早知婆婆必然惱怒,因此態度雖恭謹,卻並不畏縮,“太太,您說媳婦知您心意,這話半點不錯。如有其他解決之法,媳婦也不會拿到您面前來說。不是媳婦有怨言,太太知道四郎一向愛外頭的更甚家里,就圖那些能歌善舞吟詩作畫的才情女子,嫌家中的本份無趣。那夜,太太教訓墨紫,我瞧著四郎勸太太歇息,倒像是替那丫頭解圍,這才留了心思。果然,我跟他提了一次納墨紫為妾,他竟就應了。我是想,家里的總比外頭的好。艾蓮有了身子,我一個人實難周到。若他娶進煙花女子來,豈不是壞了府里臉面?況且,難得他喜歡中意,我即便知道太太不悅,為了他,才不得不斗膽一求。”

張氏目光冷然,回想那夜,兒子當時說話的確像幫著墨紫。如果兒子喜歡墨紫,還真令她猶豫。要說見一個愛一個的老五,她不擔心,老四的個性卻截然不同。

四奶奶將婆婆的神情盡收眼底,又說道,“太太,媳婦並非縱容之人。與墨紫說過兩回話,看她雖是三娘房里的,卻十分乖巧恭順,舉止也很得體。”

“她那是裝出來的。”乖巧得體?張氏冷笑,犀利的眸光卻弱了兩分。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3:37 PM

第47章 江氏心思(三)

“三娘可是連裝都不會裝的。”否則怎會同張氏鬧翻了臉,“墨紫是三娘年前帶回來的,畢竟時日不長,不似另外幾個丫頭與三娘從小長大感情深,我看著她更像替誰當差就替誰盡心。”

這話要讓墨紫聽見,會明白四奶奶絕對絕對不是個吃素的,盡管她早認為四奶奶不吃素。

張氏再次認同了媳婦,的確,才跟了大半年的丫頭,即便裘三娘很會籠絡人心,也不可能死心塌地。

四奶奶見婆婆臉色緩和了,就勾出淡淡的笑意,卻是一瞬而過,“太太,即便我看錯了她,她畢竟就是個妾。只要四郎不將她的姓放上家譜,賣身契又在我手里,萬一實在不稱您的心思,賣了就是。”

輕描淡寫,把人當牲口買賣而毫無內疚感。

“你既這番說了,倒也罷。”張氏妥協了,歸根究底因為疼兒子而松口的,想他能喜歡府里的丫頭實屬難得,當然媳婦的話句句卸了她的心防,“只是不能當妾抬進來,就收房吧。艾蓮有了正兒的骨肉,還僅僅是個收房丫頭呢。墨紫為妾,怎麼也得等她生了兒子再說。還有,她的賣身契得我收著,怕你心軟下不了狠,讓她日后爬過頭去。”

“是,謝謝太太。等她進了我們那房,我會好好教她,不讓太太掛心。”妾也好,收房也好,對個丫頭而言,都是體面。至于賣身契,無所謂,若裘四專寵,壞人不用她來當,自有婆婆做主。

“不必謝,我可不高興。”張氏面上無笑,“我同意了何用?也要三娘同意才行。她本擺不了大小姐威風,你正好送上門去。還有敬王府這一樁,她定為難你。”

“太太,這事是媳婦提的,自然由媳婦去受氣。只要太太不再惱媳婦自作主張,媳婦不擔心旁的。”四奶奶笑得甜了,親親熱熱繞過去,貼著張氏坐下,挽著她撒嬌。

“怨不得你自作主張,也是正兒動了心思。”張氏很吃這一套,終于笑道,“若要不來人,只管告訴我。要麼不要,既然要了,就非得要過來不可,也正好搓搓對方的氣焰。”在這個家里,是大小姐厲害,還是當家主母厲害,終究得分個清楚。

墨紫在屋里看書,突然連打兩個噴嚏。

綠菊正給裘三娘繡一件斗篷,見狀就笑,說定然有人狠狠念著她了。

一個有人想,兩個有人恨,三個真不適。這還是墨紫說給綠菊聽的,反過來被綠菊用了,只是綠菊不愛說恨,就換成狠狠念。

此時,她卻怎麼也想不到,一場以自己為中心的風暴即將開始了。

或許她想到過,當她說出你儂詞的時候,褪去卑微的保護色,讓人發掘到了她的光芒,即便還只是若隱若現,卻逃不過有心的目光。可成為風暴來襲,是完全超出她預計的,將整個裘府卷了進來,同她一起驚心眼跳。

從庵中回來已過兩日,據小衣回報,各院之間的走動似乎突然冷淡起來。

“也許在等衛府那邊的消息,”聽完,墨紫猜道。

“對啊,應該就是這幾日了。”白荷正在擺棋盤。

“墨紫,你為何不肯跟我學棋?”玉指一拈,與所夾白子相映成輝。裘三娘的手,是富貴手,節節玉潤珠圓。

自己同自己下棋,是寂寥的。

“姑娘,讓我想怎麼把棋圍起來,還不如雕木頭。”墨紫會下棋。不,該說失憶前的自己會下棋。從手碰到棋盤時的熟悉感,她就知道。但,她不能承認。因為,沒有一家貧民的女兒應該會圍棋,那是有點閑錢的人的消遣。怕不知不覺中讓裘三娘看出端倪,她干脆一碰不碰。

“可惜了,本以為你是個好對手的。”裘三娘再執一枚黑子,落在盤中。

小衣帶著風跑進來,簾子在她身后啪啪響。她的動作總是快的,躍的,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

“小姐,有消息。”她遞上一張紙條。

那是望秋樓傳來的。

怎麼傳的?簡單。不是飛鴿傳書。這府里幾百號人盯著,要是隔三差五有鴿子落進她們小院里,察覺不出有異的,就是傻子。因此在離她們最近的外墻根下,由小衣砍出來的隙縫,放置通信紙條。不但他人難以發現,即便發現,紙條的內容也多是記號,不容易解釋其義。

“找你的。”裘三娘只掃一眼,抬起腕,就將紙條遞給墨紫。

墨紫接過,就見上面除了一滴墨,什麼都沒有。

“姑娘,那我去一趟?”這是頭回望秋樓那邊找自己,她有點在意。

裘三娘卻並不顯得惑然,“也好,趁這趟讓岑大準備妥當,得在離開之前,把那些東西干干凈凈處理掉,最后做好一筆。”

墨紫說聲是,回屋換男裝,粗粗上過暗妝,繪了銅錢記。剛要出屋,卻聽外面綠菊放大的聲音。

“姑娘,四奶奶來了。”

墨紫趕緊停在簾門后頭,透過碧紗看到隱隱約約幾道影子往裘三娘屋里去了。這下,怎麼出去?她倚在門邊,等著動靜。

不多時,小衣進來,指指里屋,接著就往里走。

“四奶奶來做什麼?”兩日前來了個七娘,今日又來個四奶奶,墨紫心想這個小院里最近吹春風,欣欣向榮了。

“不知道。”小衣單手一推窗,躬身翻了出去,一點聲響都無,“四奶奶才坐下,小姐就差我出來端茶。”

端茶是假,帶墨紫出府是真。

沒了小衣,不知裘府的墻要花自己多大的氣力,墨紫沒試過。但她爬出窗的樣子極笨拙,小衣看不過去,扶她,到后來卻成了連拉帶拽。

“有時瞧你很機敏,有時又看你特別遲鈍,怎麼回事?”小衣站定在后墻下,雙手叉腰問道。

那是因為本能很機敏,裝作很遲鈍,墨紫想著笑了笑,小聲說,“要翻兩次墻,行不行?”

小衣一歪頭,左眉高高的,好像很不滿墨紫對她的小看。躍上墻頭,彎身趴著,伸手給墨紫。她心情不好時,不喜歡把事情做得太順利。好比這會兒,她天生大力再加功夫,本來可以直接帶墨紫縱過去。

墨紫拉著小衣的手,一點點往上攀時,豎著耳朵想抓住正屋那邊一星半片的動靜。

然而,風里什麼都沒捎帶。



第48章 江氏心思(四)

江素心喝下雪蓮銀耳湯,就笑著說道,“三娘,這甜湯怎做的,竟比尋常吃過的沁香多了?”

裘三娘坐在她對面,回了聲笑,“那得問白荷,小廚房里她最大,我都說不得什麼。”

白荷正站在一旁,聽裘三娘提到自己,忙垂首回江素心,“四奶奶,奴婢放了些年前自己做的桂花香草粉。”

“桂花香草粉?從沒聽說過,可這香味真是讓人惦記上了。”江素心接過寶珠遞過來的絹子輕抹唇,“若記了做法,我要討一份去。”

“這有何難?”裘三娘轉頭吩咐,“白荷,明日就給四奶奶送去。”

白荷說聲是,和綠菊將桌子收拾干凈,退到屋外。

“寶珠,你也下去吧,讓我們好好說會兒話。”江素心將自己的大丫頭遣到屋外。

裘三娘從江素心進得這個屋來,就知道必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但她向來是人不動她不動,囑咐白荷準備了湯水點心,趁慢慢吃著的工夫,旁觀江素心的神色,想看出些端倪。江素心是張氏那邊的人,雖然平日對她很是客氣,也會給人情,但她並不天真到與之交心。道不同,不相為謀。哪怕裘四稱不上是個體貼的丈夫,江素心那樣以夫為天的女子還是全心全意替他盤劃。

“可惜我不會下棋,否則就能同你來一局了,省得你左手下右手,怪沒勁的。”江素心用手撥弄著那盤白子,煙羅綢緞的水袖松松垂落,讓絲窩的金鐲子圈圈擱在腕間。

“還好,習慣了。”裘三娘能對妹妹擺闊,卻極小心不露半點富貴之閑,因她清楚江素心比起七娘的小家子氣來,能干可不止多出一二分。“父親愛棋,我跟著學點皮毛,就當是盡孝。”

“老爺確實下的一手好棋,若沒了三娘你,恐怕這家里也無人能陪老爺過過棋癮了。”江素心是為數不多,還能關心一下裘老爺喜好的人。

“如今,他卻連棋子都快拿不起來了。”提到父親,裘三娘眉心微皺。

“要我說,早該換方子的。雖說更貴些,咱家又不是吃不起。前些日子,我娘家兄弟送來兩根百年老參,我就想著給老爺補身。不過,大夫說老參過猛,要等老爺身子穩了,方可切成片放入藥中去用,所以暫時收著。我瞧這幾日老爺似乎大好,得問問大夫,能否服用了。”江素心娘家媽媽仍掌著后宅,對長女極為疼愛,常讓人給送各種好東西來。

“那可得多謝你。”裘三娘真孝順,為父低首道謝。

“哪需個謝字?都是一家人。”江素心過來握了裘三娘的手,“你放心。就算你嫁出去,別人不頂事,我總會照顧著的。”

這話聽著,哪怕鐵石心腸,也得軟了性子。

裘三娘聲音有些哽,回握住江素心的手,“正弟娶了你,是我們裘家的福氣。”

江素心眼睛一紅,“瞧見你這模樣,就想起我自己。出嫁前,何嘗不為今后難以向雙親盡孝而傷心落淚,偏別人都把我當了外人。哎,那時候的心里真想在家守一輩子算了。”

裘三娘的骨子里是狐疑的,她見過太多商人們的狡詐虛偽,見江素心這般痛心,倒反而冷靜了。

于是,用笑意迅速代替了悲意,說道,“出嫁還是不見影的事呢,我們白白在這兒傷心什麼?”

“是我不好,安慰你不成,反自己也跟著難受了。”江素心的神情轉換也迅速,面色已經恬靜。

裘三娘心想,差點就她哄過去,以為是真心替自己著想的。

“其實,今日我來,有事想跟你商量。”江素心那套迂回戰術對張氏有用,對裘三娘卻沒用。因裘三娘根本不問她來的目的,只得由她自己開口。

“若是府里的事,我怕幫不上你。你也知,如今我不管著家,問我也是瞎子點燈白費。”不但不問目的,還有些要打發人的意圖,這就是裘三娘的欲進則退。

這兩人皆是耍心眼的高手,但畢竟是江素心要求著裘三娘,自然江素心先失主動。

“我怎能不知?家里頭那些瑣事不值一說,想你管著的時候,已經井井有條。我就是撿了現成的管,哪能過來再煩你。”江素心不急不慢說道。

裘三娘一笑,把她辛苦建起來的規矩付諸一炬,以張氏說的話為指令,江素心很會說話。不過既然不是府里那攤,她還是挺好奇江素心為何而來。

“我想為你四弟向你討個人。”扯了大半天的閑話,江素心開始說到點子上。

為裘四跟她討個人?裘三娘在這亂哄哄的府里長大,話的意思幾乎立刻就明白了。但她想要再確定,就問了一句。

“你是說正弟看上了我房里的丫頭?”要說是的話,會是哪一個這麼倒霉?該不會——

“不瞞你。是我先瞧出他有心思,才特別留了意。正巧,艾蓮又有了身子,我就想再替他收個貼心的人兒。難得他喜歡府里的,總比外頭不三不四的好得多。你那幾個丫頭伶俐得很,特別是兩個大的,真是有模樣有心性,便是我看著都喜歡得不行。”不說是哪一個。

“我那幾個丫頭也就是看著還行。”裘三娘半頂了回去,向簾外白荷和綠菊的背影投去一眼,“不知是哪個入了正弟的眼?”小衣絕無可能。而外面兩個秀麗的,裘四早就見過。江素心到今日才來討,似乎不可能是她們。只有那一個了,算得上新鮮人兒。

“我不說你也該猜著。那麼聰明的丫頭,不但會說話,辦事是妥妥帖帖的,性子又好得很。還有相貌,若捧了當主子,誰還能想到她是丫頭去。”江素心看清了故作卑微下的美麗容顏。

“我猜,那就是白荷了。”裘三娘偏不肯如對方的意,“四個當中,就數她穩重,帶著不懂事的,手把手教。而且事情交給她辦,我一點不用操心。至于相貌,的確賽過咱府里大半丫頭。”

“不是白荷,是墨紫。”江素心說了。

裘三娘呵呵笑出聲。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3:38 PM

第49章 我知你知(一)

而此時,墨紫已經到了望秋樓。她料不及裘府里正在發生的事,也料不及即將面臨的事。

“墨哥,你要再晚來一會兒,客人大概就等不及了。”岑大掌事不在,岑二郎來接待她。

“是何人找我?”墨紫挺詫異。她平時是個兩邊跑腿的,除此,並不對外露臉,行商之事鮮為人知。因此,當聽說有客人找她,怎麼想不出來會是誰。

“我從未見過的生面孔。”岑二說著又想起那兩個小二的話,“據說幾日前來咱們樓里吃過一頓飯……”

墨紫知道是誰了。不過,知道了,卻不能讓心中的詫異平息下去,只覺得更奇怪。

岑二還在那兒絮絮叨叨,“……就是后來跟你分一間包房的那些人。”

“因為跟我分了一間,你就以為我們是認識的,所以才趕緊叫了我過來?”那可誤會大了,她壓根沒想再見到那些公子小姐。太難伺候的一群主。

“那倒不是。”岑二忙回道,“若非事出有因,哪敢隨便把你叫出來。這點規矩我要是搞不懂,還不讓我爹罵個半死?”

望秋樓,岑大掌事就是對外的最高身份。任何知曉些的人若想要拜訪東家,需經岑大掌事考量后代為通傳,由裘三娘決定是否一見。

“可你用的是內信。”內信,意為內部要求見面的傳信,所以裘三娘才那麼容易讓她出府。“若非你們剛放了信就讓小衣送進來,我明日來,你待如何?”

“我正好說找不到你,讓他們回去便罷。”岑二卻不是這般心思簡單的,“我要用了外信,東家怕不會隨便讓你過來,必然還要尋根究底。萬一發起脾氣,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外信是指內容涉及到望秋樓以外的人,裘三娘的確會弄清楚。

“何故發脾氣?”墨紫笑起來。涂暗的膚色,將小小一排牙齒襯得純白。

岑二早聽父親說墨哥同東家一般皆為女兒身,雖未曾見過她的真顏,但看這笑容,眼前就仿佛亮出燦爛的光,明媚非常。想著那份暗妝下該是何等樣的美麗,他好奇,可不耽誤正事。看周圍安靜,俯身過去,在她耳邊悄聲說了幾句話。

“他們真這麼問?”之前只是詫異,如今墨紫卻驚訝了。

“正是這麼問的,我轉述的一字不錯。”岑二再度站直了,退到墨紫身后半步的位置。“墨哥,這要是讓東家知道,追究起泄密的責任,即便查不出來,我們父子也難辭其咎。”

墨紫垂眸不作聲,但岑二說得對。若追究起來,拿不到具體誰的頭上,主掌之人是逃不掉責罰的。

“等我見見再說。”事已至此,還真是不見不行。

墨紫走到上回那間包房門口,瞪了綿紙糊結實的門好一陣。不想跟那樣的人,尤其是以那二郎為首的三人打交道。那般的體魄,那般的狡黠,那般的貴傲,又從上都來的,十有八九跟大周朝堂沾到關系。不知為何,單想到朝堂政黨這類字眼,全身就不寒而栗。

“墨哥?”岑二見她發呆的樣子,出聲喊她。

“呃?”墨紫雙手握緊拳,“開門吧。”

岑二應聲推門進去。

墨紫臉上浮起一層周全的笑容,跟在岑二后面,合上門,莫名所起的驚懼已蕩然無存。目光淡淡一圈掃過,還好,只有三人。或者說,怎麼搞的,還就是那三個有別于洛州本土男兒,眉眼身量,甚至連外袍靴子皆帶著北水南來錚錚骨氣的男子。

三人見了她,其中兩人神情不動,該喝喝,該吃吃。唯有那位斯文相,跟她提出共用一間,字仲安的男子對她笑得和善。

自古,北人傲過南人。因此,北人來南,稱南下;南人到北,叫北上。南下的,多勝。北上的,多敗。

“這位小哥,上回是我們莽撞,做事過猶不及,請勿放在心上。”仲安還說了好話。

過猶不及,是說那兩錠銀子呢。墨紫見對方三人坐得安穩,毫無起身招呼的打算,心想橫豎過猶不及都是他們的作風了,不與其一般計較。于是,自己撩擺坐上主位對面的圓凳。

可才坐下,就不太對味。她每回來望秋樓,習慣臨窗,背靠墻,舒緩身體的舒服。現在這張凳子,做工精巧,可沒有靠背,手要擱在桌上,方能挺直坐姿。突然想起現代的大酒樓多是靠背椅,而古時酒樓的椅子幾乎都是凳類。看來,得跟裘三娘說說,給望秋樓換個靠背椅子。

“先生客氣了。”墨紫這會兒的坐姿,佝僂著背,前臂趴得極開,一副嬉皮賴臉的模樣。

岑二看在眼里,服在心里。這般刁仆樣同方才黑里帶俏天壤之別。

那位二郎聽墨紫說話,似乎漫不經心,心神卻已經不在葛秋們歌舞的高臺上了。先生,是對才學之士特有的一種尊稱。這貌不驚人的墨哥究竟是隨意這麼喊,還是看出了仲安的本事而顯出尊重?他不想高看對方,卻也不能小看對方。

“上回錯的先在我。”墨紫說得不太在意,“既是過去的事,咱們以后就別再提了。常言說得好,不打不相識。若不是上一回彼此針鋒相對,也就沒了這回的再會面。”雖然她一點不想再會。

“說得好,的確是不打不相識。”仲安起身,提了一酒壺過來,給墨紫面前的杯子倒滿了,“小哥,我敬你一杯。就沖你不記前嫌豁達胸襟,仲安願交你這個朋友。”

墨紫之所以能實心眼跟著裘三娘,因為有與裘三娘十分相像的幾處。其中之一,就是不管人對她有多好,總抱著點懷疑的態度。以一個軍人身處在陌生的混亂環境,她會先把所有人都假想為敵人,再不斷的觀察和試探,經過多次考驗,從中找出友軍來。

那麼,這個仲安是她的友軍嗎?

不是。

充其量,只是那三人中唱白臉的。

一個身穿錦袍,頭戴玉冠,氣息不凡的男子為何要與舊衫一襲,兩袖當風,身份都不自由的她作朋友?

不過,若是為了那件事,她說不定就能看到,那家二郎親自求她的委屈身段。

嘻——



第50章 你知我知(二)

墨紫有這種想看對方求著自己的心態,純粹是故作大方下的小女子本性而已。不為別的,就為日子過得壓抑,穿男裝肆無忌憚的機會委實不多,能顯露真性情的時候就盡量做自己。她是個什麼樣的人?老實說,她自己也不清楚。但肯定的是,絕對和那些古人們所思所想不一樣。

至于朋友嘛,不做也罷。要是他們知道了她的女兒身,恐怕會嫌棄的八千里遠。想到這兒,手指在杯沿上摩挲,卻並沒有拿起那杯酒。

“我滴酒不沾的。如此盛情,只能心領,還望先生海涵。”渾然不覺,她言談與一個身處于下層的仆役小廝全然不似。

仲安雙臂抬腕捧著酒杯,已準備對方與自己干杯,沒想到她不吃這套,于是面露尷尬。但因墨紫說得無比客氣,令他無法不滿,只得自己一口飲盡,哪來的回哪兒去。人是風塵仆仆,他是灰塵撲撲。以為少了他從中周旋,勢必冷場,卻又料錯。

“今日三位找我,不知何事?”墨紫不待場子變冷,笑著開口問。

二郎瞧著她,發現那笑笑的表情半點不討人喜歡,而且嘴角高吊著,目光游移,賊頭賊腦,又帶了莫名其妙的興奮感。幾乎可以斷定,這人腦袋里一定在想著什麼!

“你何必明知故問?你伙計早該告訴你了。”聲音渾厚,亮如洪鐘,是二郎身旁的另一位身材魁梧,又高又黑的家伙,年齡同仲安相仿,只是脾氣差了一大截。

“這話還真是說笑了。”墨紫看看坐在一旁的岑二,謙虛十足,“我不過是東家跟前跑腿的,哪來什麼我的伙計呢?倒是傳給我聽了一句話。不過,我尋思半天,也沒搞懂諸位的意思。麻煩你們三位之中主事的,再跟我說一遍。”

這就是挑釁,直接扔到二郎面前,看他理不理。

果然,仲安和那位魁梧男同時去看二郎。

“安排我們過江。”二郎到底開了口,畢竟不是沉默能解決的事。

“這位二郎兄。”墨紫大咧咧稱呼,“你好像還漏了半句。應該是,安排我們過江,走驚魚灘入南德。”

“我以為你沒聽懂。”二郎冷眼掃過來,誰許她叫他二郎?

在墨紫眼中,這位二郎始終有些瞧不起她。

“要是一個字一個字拆開來說,我懂的。可連成句話,就不懂了。換作是你,你開酒樓的,有人上門,開口不要吃的,要艘船,你能明白嗎?”瞧不起她沒關系,她會好好表現的。

“如果你指的酒樓是望秋樓,我想我能心知肚明。”二郎才說完,跟應景似的,樓下突然一片叫好聲,原來葛秋們的舞結束了。

厲害!墨紫心里贊道,卻不流露一點兒怯意惱意。她並不老實,這時就得裝傻充愣。

“我心中不知肚里也不明。咱們這樣,該算橋歸橋,路歸路吧。你們要過江,去找的應是官府,花點銀子辦張通關文牒就能上船了。我們望秋樓做著這買賣酒水的生意,人面廣是不錯,卻也管不到江面上去。你們幾位實在是尋錯了地方找錯了人。”

“是嗎?”二郎淡然反問。

“是啊。”墨紫回得很快,“要不這樣,我請伙計們留個心眼,哪日咱們刺史大人的幕僚來喝酒,給你引薦引薦,省點花費?”

“岑二——”她還當真側過頭去交代。

“小子亂猖狂,我等還需……”魁梧男刀眉倒立。

“石頭老弟,不可出言不遜。”仲文拉了魁梧男一把。

墨紫瞧得真切,是那二郎的眼風突然銳利,滅掉魁梧男的話音。即便被滅了,她也猜得著,多半是說他們不需引薦。顯然,這幾人的身份不低。可若是上都的高官,能輕輕松松獲取文牒,卻為何過江還要偷渡?這點,她暫時看不透。

“小哥,你與我們頭回相見之日,聽到驚魚灘時,反應可不像此時一無所知啊。”仲安接到身旁的暗示,眼睛一開一合間,神色已穩穩當當。

墨紫想起那時她的確噴了口茶,本以為沒人注意,還是落入有心的眼里。

“那又如何?說什麼厲鬼,白骨,繞不出去的蘆花蕩,跟親眼見過了一般,像說書的。聽著有趣,覺著好笑,偏一口茶在嘴里,順溜就給噴了。不成?”

“他不曾親眼見過,是在說書,那你親眼見過不是這回事,所以才覺好笑。”給仲安暗示的,自然是二郎。當時,他坐的離墨紫最近,聽得真切。“據我所知,驚魚灘之險洛州老幼皆知,聞名喪膽。”

“……”糟糕,一不小心,得意忘形。還有,她說過這位二郎兄厲害沒有?不應該去摸老虎胡須的。“這話恁地沒道理。我膽子大,不怕鬼,人神叨只覺好笑,難道我就有本事帶你們渡過江去?”

“在我看來,你笑是因著他人無知,也因你清楚私船確能從驚魚灘上走罷。”二郎一語而出,令對面的人凝住了笑。

“不過是你的猜測,從何證明?”墨紫不管,打算死不承認。古時國境線分布明確,但不像現在出國要辦護照過海關,相對而言,邊境管理比較松散,兩國百姓可隨意出入。可如今非常時期,為防大求,過境變得不太容易,盤查很緊。

“南德鐵礦不多,但有一脈造劍術名震四方。這脈所出的短劍不允民間私底下買賣,只能有大周官商出面購入。望秋樓的護院腰間那柄流水秋霜劍,似乎鋒利得很。”二郎話說五分滿,他知道那位這回一定聽得懂。

墨紫是聽懂了。

別說墨紫,就是岑二也聽懂了。

流水秋霜,南德東海一脈新造的短劍式。岑大郎未必是個武癡,卻是個不折不扣,收藏兵器的愛好者。墨紫上回出門時,央著她帶回來一柄。

洛州少有人懂這個,岑大郎平時佩在腰里充普通的短劍,誰也不會多問多想。

可巧,就遇到了識貨的。

擱到現代,這柄劍就是水貨,這種行為就是走私。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3:39 PM

第51章 你知我知(二)

如同販私鹽的,不過所販之物更廣泛,多為官府嚴格控制下,民間不易得到的,借有奇貨可居的道理,坐地起價。

這會兒,三位找上門來,雖沒有直接說望秋樓幕后東家是走私者,也已經篤定與走私者有牽連了。

墨紫不為了裘三娘,也得為了自己的腦袋,否認到底。

“此話差了。什麼流水秋霜,你不說我壓根就不知道。在我瞧來,望秋樓里的護院腰間所佩短劍皆差不多。恐怕是你誤會了。”打死之前絕不承認。

“那你把人叫來,讓我們來問問!”出聲就跟平地打雷,石頭老兄氣勢轟轟。

“洛州各種買賣繁盛。照你們而言,流水秋霜劍只能經官商之手,那就是也不一定不能買賣了。一個家族由興落衰,好東西流落到民間,讓有機緣的人得了,難道是什麼殺頭的罪?”墨紫不傻,當然不會把話說死,弄得沒有轉圜余地。

“奶奶的,什麼話都讓你說了!”石頭老兄吹胡子瞪眼,砰——一拍桌子。

酒壺跳了兩跳,墨紫面前那杯剛由人倒滿的酒濺出一大半,熏暗杯底的一片錦藍桌布。

岑二本來就替自家兄長心虛著,讓那大塊石頭惡狠狠一吼,雖然盡量不表現驚詫,可目光飄來斜去,一會兒看對面,一會兒看墨紫,心神不寧。

仲安瞧在眼里,濃眉得意揚起,“小哥,你倒是鎮定,可惜別人不似你。”放在桌上的手,定定翹起食指。

墨紫順捎一看,岑二平時聰明相全沒了,那臉心虛的樣子,眼珠子轉不停,還額頭見汗。真是兄弟感情好,關心則亂。

她面上笑得春風親善,而在桌下用腳踢踢岑二,叫他打起精神來。

“挺正經的老實人,突然讓你們給扯上走私貨的罪,這麼無緣無故,嚇傻了一點兒不稀奇。”說完,墨紫起身,撫平衣衫后擺。

這是要走了?二郎雙眸精光暴長。

岑二發覺自己的失態造成了那面的強壓,后悔不迭。跟著墨紫起身,但看她氣定神閑,表情風吹雨打皆泰然自若,他不由暗叫慚愧。對方也不知是哪里來的人,看樣子就有股達官貴人的傲氣,加上軟硬兼施說了一番話,竟讓自己不敢直對。可墨哥,明明年紀輕他五六年,卻遇事不慌,從容淡定。這般氣度,誰會想到是來自一個女子。

“三位雖說誤會了,不過既來之則安之。望秋樓的菜色不敢說天下第一,也屈指可數,且吃過飯再回去罷。請客我沒那麼大權力,讓櫃上打個折還做得到。”讓人家吃飯,她可是要走了。

就叫岑二。

岑二連連應著,說給八折,同時搖了線鈴,要叫伙計上來為客人點菜。

墨紫雙手去開門,眨眼工夫,已經拉出一條縫隙。

仲安欲站起挽留。石頭老兄眼睛瞪若銅鈴,額角青筋暴起,又要拍桌罵娘。可最后,兩人誰都沒動。

因為,二郎說話了。

“你若告訴我過江之法,定當重金酬謝。”不求,但份量足夠,“且你所說,我保證絕出不了這個屋子,更不會給你或你東家添半點麻煩,就是——你知我知。”

墨紫身形一頓,在沒人瞧見的角度,作了個鬼臉吐舌,回頭兩眼瞇成線,“十兩銀子的重金酬謝?”

仲安一聽樂了,誰說過去的事不要提?

二郎看她停下腳步,心中更是篤定自己所想不錯。這廝即便與走私貨不相干,也知道如何牽線搭橋的路子。

“仲安,拿來。”他點點桌面。

仲安忙從懷里拿出一疊銀票,抽一張放在桌上。

“這是一百兩。”二郎始終直視著墨紫,嘲戲般的神情不見了,犀利而堅韌,“只要你答應,立刻就能給你。若你肯替我們事先打點好,我可以再給你一百兩。二百兩銀子,你只需賣個消息。這次,難不成還嫌少?”

原來他以為上回她不要十兩銀子是嫌少?墨紫突然將油滑笑容收斂得干干凈凈。

“是,我還真嫌少。要不,給個千兩試試?”在這種等級森嚴的制度下,她很想來一句,有錢了不起啊!

“小子,見好就收吧。你這副身板,爺爺我一個手指就能讓你見西天佛祖去了。”石頭老兄大吼。

“我想收,你們不讓我收。”她剛才態度很端正的,那麼自覺打算走人了,“都說你們誤會,我們是老實正經做吃食生意的。要實在不信,你們去報官就是,偏又扯出重金酬謝。我倒想拿這銀子。誰不愛白花花的什物?二百兩夠我自個兒弄個營生,買個小院,過過好日子了。只是,我不知道不拿文牒也能渡江的法子,也不能信口胡掰騙你們。到時,你們把我一通告到官府,累及我東家,自己還鬧個官非。二百兩,可否保我小命?”

“可……”可不出來了,魁梧男脾氣大,斗嘴不行。

“到此為止罷。我瞧幾位也不缺銀子,正正經經去官府交錢辦牒算了,何必為了省那麼點錢,鋌而走險的。”末了,墨紫還勸人向善。

轉身,腳踏出門三寸。

“酬勞可以商量。”好聽的醇音酥麻人耳,“兩日后此時,我還會在望秋樓,你有時間考慮清楚。之前所言絕無虛假,此事你知我知,無論成與不成,不會牽涉官府。你消息若屬實,即便真過不了江我也不會追究,或追討銀兩。怎麼看,對你們都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這次,墨紫沒回身。

岑二在后面疾步趕上,用衣袖擦額頭的汗,“這幾人,過于難纏。”

墨紫不作聲,但她同意岑二。不過自己一個不經意的小動作,不過岑大郎腰間一柄短劍,他們就能直逼上來,幾乎看透一切的把戲。

“是否要稟了東家?”本意是不稟的,如今卻因對方的不一般,讓岑二難拿主意。想到他們后日還要來,頭皮發麻。

“我回去就稟。是對方眼利,怪不得旁人。”這是大事,她得跟裘三娘說。

“要不,從他們身上撈一筆也好。我瞧那人說保守秘密,不像假話。”岑二主事賬房,對錢敏感。

“走私貨是重罪,怎能輕易相信那些不知根知底的人?”墨紫對這件事非常謹慎。

“墨哥,我派人去打探一下?”岑二想用些方法了解對方底細。

“為首的那個是敬王府的衛姨太太子侄,上都來的。只怕你手下那些人根本逃不過對方的眼睛,算了吧。”墨紫對那位二郎的身份,有點清楚,又不是那麼清楚。

“跟上都敬王府沾邊?我娘咧。”岑二迭聲怪道怪道的。



第52章 小妾挺好(一)

去后花園看了貨,又吩咐岑二將一切備妥,墨紫離開望秋樓,卻待到入夜后,才回到三娘的院里。

小衣遞給她一個瘦竹燈籠,也不說話,在后頭跟著。

墨紫起初不覺有異,小衣本來話就不多。但不多會兒,她的肩被小衣拍了三次,而每次她回頭問怎麼了,小衣卻一句話也不說,光緊瞅著她。

“墨紫回來了麼?”裘三娘的聲音從正屋里傳出。

“姑娘,我回來了。”

墨紫的手才碰到簾子,小衣高挑個兒就在她頭上方悄聲說道,“若要翻墻,我幫你。”

墨紫眉頭一皺,翻墻的請求還是自己以前用帶瓶蓋的瓶子跟小衣換來的,她突然主動提出,是在暗示自己該跑路嗎?可是,為什麼?

“既然回來了,就趕緊進來。”簾子透人影,裘三娘見到兩道一高一細,“小衣,嘀咕什麼?”

“沒……什麼。”小衣能打卻不能說謊,回答得磕磕巴巴的。

墨紫聽得出來,裘三娘也聽得出來。

進了屋,見白荷綠菊正在擺晚飯。簡單的三菜一湯,香氣四溢,勝過滿滿一桌宴席。白荷對裘三娘的飲食總花很多心思,因為從營養學角度來說,裘三娘喜歡的口味辣重,又愛烈酒為伴,實在算不上健康。墨紫提過,裘三娘不聽,白荷倒是聽進去了,所以苦得她絞盡腦汁,既要滿足裘三娘的胃,又要當心裘三娘的身子。

“岑歡準備得如何?”裘三娘拿筷子挑起辣油春筍,端看半天,又瞧一眼白荷。

白荷正好看見了,笑著說,“姑娘,這幾日暖了,吃得太辣,容易內熱氣躁,我就只放了辣油,沒加辣椒。但春筍是之前新摘的,肉絲也是我特別腌制極入了味。”

裘三娘的脾氣有時爆起來跟辣椒似的,墨紫覺得就是辣吃多了。她幾乎無辣不歡,若是應酬沒得選,一頓飯吃下來必定無精打采,心情也不穩。

“無辣,有酒也好。前些日子在庵里吃素齋,嘴里好沒滋味。”裘三娘單手撐著下巴,蔫巴巴地說道。

“姑娘,這可比不得外頭。”白荷性情溫和,但也不是沒點兒主見的,聽到裘三娘要酒,當然不能同意,“要是落人眼里,指不定怎麼掰弄,想要壞了姑娘名聲。姑娘,我費了心思,您就嘗嘗看再說。”

裘三娘嗤笑一聲,“名聲?誰不知道裘府大小姐是個跟老爹隨處行走,全然不似大家閨秀的野丫頭。我若在乎名聲,又怎會舍女紅弄營生,與男子們同桌吃菜飲酒?”

“姑娘,此話差矣。雖說自古士農工商,可咱洛州行商之風盛于別地。家有好男,先商再士。在外頭提到姑娘,誰不贊聲能干孝順,哪有說不好的。可白荷說得也不錯,要是應酬,喝酒無妨。這府里,有人本就等著捉姑娘的錯處,一點疏忽也是說大天去的把柄。平日就罷了,只如今正是敏感的時候,風吹草動,傳到了衛姨太太那兒,總不太好。同名聲不名聲的,關系不大,但也不能讓人拿此趁機做了文章。”墨紫在裘三娘身邊勸著。

“墨紫說得對。姑娘這半年沒在家里喝過酒,何苦今日想來?”白荷陡然想起白日里四奶奶來過的事,“莫不是四奶奶跟姑娘說了什麼?”

白荷無意中讓在場的都專心了。

墨紫觀察,綠菊也不知四奶奶來的目的。心中有數的,大概只有小衣,而且極可能是趴房頂上偷聽了。

“墨紫,你還未答我,岑歡那兒準備得如何了?”偏裘三娘的執念強得很,不得到滿足,就很堅持。

“岑大掌事不在,我已經囑咐過岑二郎。貨收得差不多了,就等姑娘你的意思……”墨紫正在想如何說今日與另一家二郎的會面,就那麼一瞬默然,裘三娘開了口。

“四奶奶問我要個丫頭。”她說著,挑出幾根筍尖,慢慢嚼了,又夾了一筷。

白荷哪還能為自己菜色改良成功而高興,咬緊唇,眸子不安地盯瞧著裘三娘。

“姑娘,四奶奶身邊還缺丫頭麼?”綠菊心里有什麼就說什麼,也壓根沒想到別處去。

“四奶奶身邊不缺,四少爺身邊缺。”裘三娘如此說到自己的“好弟弟”。

“四少爺?”綠菊喃喃,然后啊一聲,手捂住嘴,終于想正了。

墨紫垂著眼,不是她自戀,只是第六感實在不太好,最近什麼霉事都會找上自己。怪道四奶奶前陣子拉著她和白荷說話,又是誇人,又是做媒,其實卻在替裘四打算。她能明白男人花心,卻不能明白老婆幫著張羅這種事。四奶奶賢惠過頭了吧。

“姑娘,咱們是您的陪嫁丫環,四奶奶要誰都不合適啊。”白荷看每個人一眼,最后與裘三娘目光相對。在她心里,她們這幾個是不會分離的。

“四奶奶說了,要走一個,補給四個。”裘三娘吃完一口,就說上一句,“綠菊,這要是真的,以后都不用你守門,有小丫頭供你差遣。”

“姑娘,您這麼說,我可不覺得好受。我呀,寧可天天從早到晚守門去,也不要咱們姐妹少了一個。”綠菊搖搖頭,面色不好看。

不是綠菊,墨紫第六感用完,又用起排除法。

“你們倆不想大家分開,也得聽聽被四奶奶青眼看中的那個怎麼想法。是不是,墨紫?”裘三娘總算說了名字。

小衣低頭看著腳尖,蹭繡花鞋底,有些不耐。

“墨紫?”白荷眉心起波紋。

“四奶奶眼可真尖,挑了咱們之中最聰明的。”綠菊噘嘴,“姑娘,您不能答應吧?”

“墨紫,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害羞,心里頭是願意的?”裘三娘的心眼還沒耍夠,“要不,我明日找四奶奶應了這事?雖是以收房丫頭進去,四奶奶可跟我保證,等你生個兒子就扶妾,錦衣玉食養著你。”

墨紫抬起眼,一向平靜無痕的秋水眸子,灼灼發亮。

裘三娘全收在眼里,將筷子往桌上一拍,遠山青黛眉雙雙高起,聲音涼掉半截,“我沒瞧錯吧,你這是沖我生氣?”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3:41 PM

第53章 小妾挺好(二)

在場的,除了墨紫,都是打小就跟著裘三娘的,豈能聽不出語氣陡然的變化。三雙眼睛在墨紫和裘三娘之間看來看去,也不知發生了什麼。

白荷愁得皺紋條條生。這是怎麼了?先前姑娘笑著就讓墨紫莫名背了三百兩的債,這會兒姑娘惱了脾氣,卻是為哪樁?從她站的地方,看不見墨紫的眼眸,自然解讀不到。

“姑娘……”想勸,不知從何勸,于是推推墨紫,“墨紫,趕緊跟姑娘賠個不是。”是非對錯,對于丫環來說不需深究,身份的卑微注定要先低頭。

墨紫並沒有低頭,但眸色淺微了下去,“姑娘,我並非生氣,不過是驚訝罷了。我一個二等丫頭,哪里都不特別出色。四奶奶是不是弄錯了,將我當了別人?”

“那你將錯就錯就是,我看這事挺好。”裘三娘冷淡的聲音里夾雜著戲嘲。

“姑娘,這種事哪里好了?”綠菊沖口而出,“寧占牛頭,不落鳳尾,您不是常告誡我們嗎?”

“不錯,我是這麼教你們三個的,可不帶著她。”裘三娘指尖翹起,對準墨紫的方向,“你們誰的心眼有她多,誰能跟她比聰明的,要想嫁到有錢人家去做小,我就不攔著了。”

“姑娘,您別這麼說。同心眼聰明哪里相干?墨紫不會想嫁人做小的。”白荷為墨紫代言。

“人各有志,我可不勉強。”裘三娘再拿起筷子,慢條斯理吃了起來。

“墨紫,你倒是說話呀。”綠菊急得跺腳。

“當小妾……”墨紫抿彎了唇線,對著無事生非的裘三娘,哪怕心火極旺,也不能遂她的心失了冷靜,“挺好的。”

白荷綠菊雙雙驚聲。

“墨紫留下,你們三個去吃飯。”裘三娘斜斜瞥過一眼。

“姑娘?”綠菊不太樂意。心里還沒弄個明白,哪有胃口吃飯?

“還不去,不然罰你今晚沒得吃。”裘三娘杏眼瞪了瞪。

白荷知道裘三娘這時並不是說著玩兒的,趕忙一手拉著一個,再瞧瞧墨紫,欲言又止,最終無奈地退下去了。

兩刻鐘,裘三娘也不說話,一口口細嚼慢咽,用晚膳。

墨紫見她吃得差不多的時候,送上清水盞,讓她漱凈,又遞過白棉帕子。不是有這麼一說嗎?習慣是件可怕的事。她當了大半年的丫頭,很多伺候人的活兒已經干順手了。即便此刻同裘三娘似乎僵著,該她做的,還得做。

裘三娘用罷飯,起身進了里屋,懶洋洋滑入紅木塌椅中,拿一本書嘩啦啦地翻。

墨紫跟進去,想說剛吃完飯就躺下容易胖,都張了嘴,還是閉住了。管這種閑事干嘛呢?

“墨紫。”

“是,姑娘。”

“早知道你有這心思,我就替你留意了。小妾……挺好麼?”裘三娘淡淡一笑。她人美,笑起來也極美,就像潔白的梨花般明凈,與她的真性情截然相反。

“姑娘先說的。”要說心眼,墨紫不但比白荷綠菊她們多,比裘三娘還要多出幾個來。如同設計一艘軍艦,方方面面考慮不周到,如何贏過對方。

裘三娘聰明,但她也太驕傲,對后宅女人爭斗總是不屑,因而任性妄為。墨紫則是舉目無親中夾縫里求生存,不得不小心翼翼,處處謹慎,心眼開了一個又一個。

“我說挺好,你就說挺好。那我說把你送人,你就乖乖跟著四奶奶走了?”裘三娘翻著書頁,卻根本不在看。

“姑娘想聽我說實話?”墨紫垂眸,笑容也嫣然。

裘三娘哼了一聲,“說吧,誰能堵住你的嘴?”

“姑娘既還沒答應四奶奶,說這些話豈不是沒意思?”墨紫回答。

裘三娘緩緩說了聲哦,尾音轉了兩折,反問道,“既然你猜到了,剛才拿眼燒我作甚?”那般灼灼的目光,好不凌厲,竟讓她起了一爭高下的念頭。

“剛才,墨紫還沒猜到。以為姑娘真應了四奶奶,嚇得一身冷汗,激靈靈打顫。”想到自己可能被送人的瞬間,真得恐慌。“后來再想,姑娘實不是那樣背信之人,才隨姑娘說而說的。”

“難得你怕了,這下我心里舒坦。平時瞧你什麼事都雷打不動,我就想著哪天要逼你變臉。至于后半句,說得不對。背不背信,我懶得去想。聖賢書都說了,唯小人和女人難養也。一個信字,我不但當又怎的?倒是四奶奶拿出的銀票,讓我眼花了花,很想收進來。”裘三娘這就開始說經過了。

“四奶奶舍得多少銀子?”不但以四個丫環換她一個,還要給裘三娘銀子?墨紫心想,看來作為丫環,自己算得上成功。

“一千兩。”裘三娘說到錢,柔聲美調,吐氣如蘭,“一半給你置嫁妝,一半歸我。”

“五百兩置嫁妝?”墨紫有些笑不動,“收個房還真不便宜。”

裘三娘笑得花枝亂顫,“你以為都這樣?艾蓮讓太太賞給四房時,我弟媳不過送套頭面首飾,二十兩銀子就完事,連酒席面也不曾辦。所以我說,這江氏好辣的眼力,多半清楚這回要人不容易,想用銀子使小鬼來推磨。一千兩該是江氏私房銀子,太太無論如何不可能掏出來。”

“太太怎會依了?”經過那晚,應該對自己恨之入骨才對。

“這你就不懂了。她再狠,也舍不得對付自己最疼愛的兒子媳婦。再說,收你,總比從外頭抬進來的強。說到底,她們看你,不過是個丫頭。只要賣身契在她們手上,你能翻出天去?”裘三娘不同那些人爭,不代表不知道。

“賣身契?”果然是打著這主意,“這回可以名正言順問姑娘買了。”

“她們想買,我能不能賣,就要問問你了。”裘三娘將那本書扔到書桌上,用膩死人不償命的聲音問道,“墨紫姑娘,你究竟想占牛頭,還是願意落在鳳尾?”

“姑娘以為呢?”墨紫學裘三娘,反問。

“我以為,我既然沒能讓你有徹底當丫環的自覺,你也就不必再妄自菲薄了。我身邊四個之中,只有你是以履行契約的方式為我做事。我信任你,也是建立在你恪守的原則之上。忠心,我不要求你給。但若不能帶給我利益的話,我留你何用?而我,如不能給你所需,似乎也留不住你。白荷綠菊把你當姐妹,殊不知你我是這世上最清清楚楚,各取其利的關系。墨紫,你聽好,我對你,不會像對白荷綠菊小衣那樣。萬般不得已時,我最先舍的人,會是你。因此,別對我太放心,或者太放肆。”裘三娘說完了。

別看裘三娘說得那段話同墨紫問得似乎搭不上關系,但墨紫聽得很明白,于是也明確表達自己的意思,“我願隨姑娘出嫁。”

沒錯,這就是裘三娘的意思。她墨紫不是白荷綠菊,與裘三娘玩不了你猜我猜姐妹淘的游戲,想要什麼就得直說。裘三娘答不答應,要看她能給裘三娘帶來多大的好處。

這種小姐與丫頭的關系,正如裘三娘說的,清清楚楚,各取其利。

不是很好嗎?



第54章 雙喜臨門(一)

“不知哪棵樹的雀兒在叫,一大早啾啾鬧個不停。”綠菊替守門值的墨紫拎了壺水來。

“叫得挺好聽。”墨紫接過壺,倒了一杯,放在樹蔭下涼著。

天空日日放晴,風和暖,光普照,心靜氣平,因此守門也不是一件太苦的差事。

“墨紫,昨晚上姑娘究竟跟你說什麼了?”綠菊趁裘三娘和白荷在屋里,就圍著墨紫轉。

“沒什麼。”墨紫那頭涼著水,這頭開始清掃院子,思緒飄回昨夜。

裘三娘這麼說的:“即便去回絕了四奶奶,裘明一定不會善罷甘休。這種事,也不是本人不願意,就能一笑而過的。若是我不答應,恐怕主院里的那位要強出面,把著我的婚事,要我交出人來。”

當時聽起來,裘三娘內心最好是答應了的想法。之前就說什麼不會像對待白荷綠菊小衣那樣的冷話,墨紫幾乎認為裘三娘要喜怒無常了。

“不過——”裘三娘突然轉折,“要是你這些日子盡心盡力為我謀劃的事成了,我心情好,自然會幫你想法子。不用擔半點心思,你只要等著跟我嫁人就成。”

同裘三娘的丫環們感情深了,墨紫自己有時就會疑惑,那些個心眼,究竟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裘三娘?真心否?雖說一開始,她希望裘三娘嫁的好,自己就好。然而,不可否認,白荷她們一心為主的言語行為,漸漸也影響到了她。因此在慈念庵的七日,她完全沒有考慮過自己。

老實說,裘三娘一番話將主仆關系分清,墨紫松口氣之余,有些道不明的郁悶。就像身體里有兩個小人兒,一個冰的,一個熱的。她想要給出感情的時候,冰人跑出來涼快她。她想要事不關己掛高的時候,熱人跑出來烘暖她。直接導致的結果,就是熱極生冷,冷極生熱,自相矛盾。懷疑過自己是不是人格分裂,最后自己減壓,當作是失憶的后遺癥,不再多想。

聽完不過之后的條件,墨紫就問裘三娘,若敬王府求娶的不是她,是不是她就將自己賣給四奶奶。

裘三娘答道,“那就得你自己看著辦了。若你連自己都救不了,我怎麼還能指望你為我做大事呢?要說管賬跑營生,能代替你的人不多,卻也不少。”

“墨紫,我跟你說,等姑娘幫你回了這事,今后你就學咱們呆呆笨笨的,千萬別在別個主子面前爭強好勝了去。就有這樣的,看著你跟別的丫頭不一樣,起歪心思。”綠菊拽醒了愣神的墨紫。

“呃?嗯。”的確,她踏入雁樓的第一步就錯了。

“那就是說,姑娘要替你回了啰?太好了。”綠菊自以為套出話來,終于露出笑臉,“咱們四個能一起跟姑娘離開這兒。”

每逢這種時候,墨紫的心里無可抑制得暖了。裘三娘雙目洞若觀火,看得出她勤懇卻非死忠。但白荷綠菊,甚至還有小衣,真把她當姐妹。雖是挨了一棒子,卻有三顆糖給她。既然還合算,她得好好想想自救的法子了。小妾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活兒,她一點也不願意干。在這里當配角,幫裘三娘斗,她已經透不上氣,每次出去就不想回來。要當了主角,直接拿根繩吊死還痛快些。

門環叩響,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白荷姐姐在麼?我是廚房里的萍丫。”

“來了。”墨紫應完門,又讓綠菊去喊白荷,“多半是她干娘要交待什麼,這時候來,一準急事。”

綠菊小步跑過院子,進去不一會兒,換了白荷匆匆跑出來。

“萍丫頭,可是我干娘有事?”孝順的如同親生閨女,一開口就擔心老人家。

“白荷姐姐,婆婆沒事,就讓我給你和三姑娘捎個口信。”萍丫年方十二歲,長得平板,粗手大腳,被分在廚房干洗菜洗碗的雜活,平時白荷挺照顧她。

墨紫見丫頭湊上小腦袋在白荷耳邊細碎念念,又見白荷耳紅臉紅眼睛發光,等聽到自己問什麼事,原來嘴比腦快。

“墨紫,謝媒婆來了。”白荷將悄悄話說出來。

謝媒婆是洛州最有名氣的冰人,專替大戶人家的公子千金牽線搭橋,不夠錢不夠地位的平常人家還請不動她。據說她特別能相面,凡是做的媒,沒有一對不和和美美,哪怕剛開始是冤家的小兩口,到后來都如膠似漆。這金字招牌,保證謝媒婆的名聲,更保證她紅包拿的又大又重。

不過,墨紫想到的是,謝媒婆到哪里去相敬王府三公子的面呢?

“應該是來提親的,我得趕緊告訴姑娘。”白荷雙手合握,往正屋那兒走了兩步,卻又走回來,“墨紫,你快跟我進去。”

墨紫不聽話,因為還有話同萍丫說,“你可知,謝媒婆進太太的院子沒?”

“該是進了,囑咐我們上茶和點心呢。要是沒進,就說備茶了。”誰看得出來,這居然是個粗中有細的小丫頭。

墨紫頗為贊賞地點點頭,拿出一兩銀子放進小丫頭手里,“萍丫,麻煩你快快走回去,跟劉婆婆這般說,無論如何,讓她想辦法替三姑娘把客人留住了。”

萍丫眨眨眼睛,又看看白荷,再看回墨紫,點頭說好,提著裙子就跑了。

“墨紫,這是何故?”白荷心細,但不會積極將人往壞里想。

墨紫拉著她的綠玉絹袖,也沒時間回答,只說,“走,見了姑娘,我再講。”

裘三娘這時正在屋里等消息,聽白荷傳了劉婆子的話,淡淡蹙起雙眉,“你們說,謝媒婆若是為敬王府求親而來,那麼求的會是哪一位姑娘?我,六娘,還是七娘?”

白荷想了想,“要不,讓小衣先去打聽一下?”一般而言,這是最妥帖的方法。

小衣聽罷,身形已要向外晃。

“墨紫,你為何交待劉婆子留客?”就仿佛昨晚的冷淡是虛幻的,裘三娘如往常一樣,要聽墨紫的說法。

“不管求的是哪位,姑娘也有三分的機會。時間緊迫,若真求的是姑娘,太太恐怕早將人回拒了往外送,豈能等小衣打聽到了再想辦法。要我說,先留住人,姑娘趕緊把老爺請到太太那兒去。”墨紫此時絕對為了自己。

突然想到一早鳥兒叫,難不成就是喜鵲?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3:42 PM

第55章 雙喜臨門(二)

裘三娘的親事定了!

這消息傳到裘府每個角落,令長久以來蟄伏的火星子,轟隆燒起一片火海,無形的火舌卷上半天高。

內府庫房,聽婆婆說起過太太打算的安順媳婦,跟手下仆婦們嗑瓜子閑扯,“你們說,咱家大小姐是運氣好,還是真有本事?太太把六姑娘七姑娘往人跟前送,那麼有把握就是其中一個,偏偏人相中了三姑娘。衛府那日回請,三姑娘在庵里抄經念佛,既沒人去報個信,也沒個機會再露臉。只能說,上都衛姨太太打頭回見面就瞧上三姑娘了?”

其中一個仆婦說道:“不過,咱家大小姐長得那麼美,全洛州也尋不出第二個來。見一面就喜歡,有這可能。”

“也是。要說長相,六姑娘七姑娘差遠了。我知道過世的大太太可是百里挑一的美人胚子,三姑娘長得和大太太一個模子里出來的。要不老爺特別寵三姑娘,即便對太太生的九姑娘都不怎麼上心呢。”另一個上點年紀的仆婦說道。

“天生的緣分,擋也擋不了。本來太太把話說絕,那謝媒婆一氣之下就走了。誰知還沒到大門,媒婆就肚子疼,只好借地方便。這麼一耽擱,就讓老爺派的人給找了回去。說籮筐的好話,又答應給雙份紅包,媒婆才消氣的。咱們如今可得對三姑娘那房客氣點。太太再不喜歡也是,三姑娘一旦嫁進敬王府,她可得好生巴結著,還指這門婚事替主子爺們撈個一官半職,光耀祖宗門楣,興旺裘氏家業。”安順媳婦這麼交待下去。

安順媳婦的想法也是府里大多數仆人的想法,畢竟能同大周的王公貴族結親,是裘家高高高得高攀了。裘三娘即便不是將來的王妃,憑夫君弄個一品誥命還不容易?誥命啊,阿彌陀佛,她們這些平民百姓就得燒香拜著。

而當大多數仆人也認為太太會震怒的時候,張氏卻讓人在主院擺下豐盛的晚飯,請了各房女眷,包括裘三娘在內,說要自家人慶賀一番。

裘三娘走進久違的主院,自打張氏教訓墨紫那晚之后,她還沒有被允許進入這個院子。這里本是她娘親住的,小時候模糊記憶中花草繁盛,人人臉上都帶著笑容。如今物不是人也非。這個家,除了老爹,已經沒有關心自己的人了。既然如此,嫁了也好。

“三姑娘到了。”小丫環慌忙報進正屋。

里面艾杏艾桃出來打起簾子,齊聲聲叫著三姑娘好,又甜笑著說恭喜賀喜的。

盡管這兩個丫頭向來最能仗勢欺人,可裘三娘卻深諳伸手不打笑臉人的道理,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小氣,因此也不多話,帶著白荷綠菊,盈盈笑著過去了。

進屋沒瞧到飯桌,江素心的聲音從里屋傳來,“三娘,快進來,我和太太在里頭說話。”

裘三娘雖有脾氣,該逢場作戲時一點兒不含糊,走到里屋,對著張氏見禮,說道,“母親身體可好些了?我瞧著氣色倒是不錯。”

張氏那晚本來就是裝暈,其實身體好得很。不過說到氣色,真不大好看。只要一想到今早發生的事,心里就十分慪氣,恨不得沖著裘三娘甩臉子。

怪誰呢?怪三個人。

最怪的,是衛瓊玉。從小一起長大,性子和軟好捏的閨中好友,卻在自己心上插了一刀。明知自己想將六娘嫁進去,可她對七娘表示了更多好感。而自己考慮接受七娘了,她讓媒婆來提親的,居然是自己最厭惡的三娘。想當初,跟衛瓊玉通信,雖沒有明里說不喜歡,但只要寫到三娘,字里行間就多說大小姐的錯處。還以為瓊玉必然相信自己,因此才想用這樁婚事打擊三娘大小姐的氣焰。誰知,如今成笑話了。

第二怪的,是老爺。病了大半年,就躺了大半年。自三娘去庵里七日,好像菩薩真顯了靈,身子一日好過一日。今天,更是突然來了主院,不但將謝媒婆找回來,且不顧她反對,親口應允了三娘的婚事。豈有此理,他好了,輪到她要被活活氣死。

第三怪的,三娘逃不掉。盡管從頭至尾她沒出現,但安排在老爺院里的雜役說,三娘一早就探望她老爹。哪有那麼巧,不早不晚,正是謝媒婆來的時候。終究,是自己小看了她。從何處,又是誰給她傳的消息,自己不可能知道。這時,心里那個懊惱。三娘年前回家住,自己特意不給她丫環仆婦,后來再想給,她卻不要了,弄得插不進自己的人手,結果對三娘身邊的事幾乎一無所知。如今,反遭了算計。

“恭喜三娘,賀喜三娘。”江素心柔和的聲音令陷入心事的張氏回神,“能和敬王府的三公子結親,別說是你的福分,也是咱們裘氏的福氣了。”

張氏頓時一凜,不錯,三娘雖然是眼中釘肉中刺,但婚事既然定下,就不能再像以往那般來對待了。作戲也得把人籠絡住,才好為將來明兒正兒的前程謀劃。

當下,張氏緩過狠勁,變臉一樣,笑得和藹可親,一手將三娘拉到身邊坐下,“三娘,我早瞧你是有大富大貴之相的。長得好,又蕙質蘭心,將來嫁過去,必能討三公子和王爺王妃的喜歡。四媳婦說得對,你這麼有福氣。俗話說得好,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也是咱們的福氣啊。你呀,好好養養身子,什麼都不用操心。嫁妝我和老爺會看著辦,絕不讓王府的人小瞧了去。文定這些,也放心交給我,一定弄得妥妥貼貼。”

裘三娘看得太清楚了。張氏這張嘴臉,那時想要從她手里拿帳本和鑰匙,就是這樣能惹出一身雞皮疙瘩的假惺惺。

“有勞母親受累。”不過,只要一天沒成親,便不能得意忘形。

“也不光為了你。這是能光耀我們裘氏祖宗的好事,我怎可不盡心?”張氏說得冠冕堂皇。

“太太,說到好事,我又想起一件。雖說比不上三娘的婚事,若能成,該說咱家雙喜臨門了。”江素心捂嘴,眼睛笑得歡。



第56章 雙喜臨門(三)

“雙喜……臨門?”裘三娘看看握著自己手的張氏,又看看好似多歡欣的江素心,真想抽手就走。

“墨紫是你的好丫環,等讓你四弟收了房,我同她就姐妹相稱,我與你不是更親近些?你雖要嫁去上都那麼遠,我讓她常同你寫信就是。”江素心突然提到墨紫。

這麼個雙喜啊?裘三娘心里冷笑,面上假笑,“都說你菩薩心腸,我瞧還真對,和收房丫頭姐妹相稱。換作是我,自己的貼身丫頭還罷了,要喊相公的收房丫頭妹妹,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四媳婦向來心慈。不過,她哪里是隨便稱姐妹的,還不因為那是你的丫頭?要說你也是個軟心腸的,手下四個丫頭,哪一個能讓人隨便拿捏了?”張氏將那晚的事故意輕松一帶,“我也是為你好。等你嫁到別人家去,要靠娘家這些陪嫁丫頭撐腰的時候,自然就明白我的苦心。”

這麼一看,墨紫若收到明兒房里,主仆的情誼在將來說不定就能派上用場。經江素心說起,張氏的心里稍稍好過些。媒妁之言已經說定,她不能抗了老爺的意思,就只能在裘三娘未出嫁前,好好修繕彼此的關系了。

“三娘明白,今后到了婆家,一定小心管束。”裘三娘則是怕事情讓張氏攪反復,只好口頭賣乖。

“少了墨紫,你身邊就只有兩個一等丫環,一個二等丫環。這樣好不好?艾杏艾桃服侍我三年了,平日里我沒少調教。如今模樣出落得好,手巧嘴也甜,很能揣摩我心思,里外都能幫著。一個十九,一個十八,年齡也合適。不如給了你帶到夫家去,凡事有她們領著你丫頭們料理,省你心力。”張氏待艾杏艾桃上前奉茶,趁勢對裘三娘提出來,“再說,你要有了身子,不方便服侍你相公,找自己房里丫頭體貼相公,不比婆婆送進來的強?自己娘家里的,還怕有二心?”

艾杏艾桃雙雙紅了臉,嬌羞地喊聲太太,又拿眼偷瞧裘三娘。只是,裘三娘神情未變,讓人看不透。

倒是江素心一怔,覺得婆婆太著急了。今兒早上才提的親,這會兒婆婆就說要送陪嫁丫頭給三娘,還把心思說得那個明白,當人傻嗎?

“母親,這事不急,等我回去先問過墨紫的心意,她要願意伺候四弟,再找丫頭補缺。而且,敬王府那邊的規矩也要打聽清楚,免得排場過大,反落人口實,說咱們財大氣粗的。”裘三娘心想,把艾杏艾桃給她,哪里是伺候她?恐怕是讓她們勾引那三公子,弄個妾室,好替張氏吹枕頭風。

“先說墨紫,這麼好的事,還有什麼不願意?即便不願意,賣身契在你手上,自然由你說了算。怕她怎的?至于你出嫁那些規矩,那可是敬王府,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四個大丫頭都帶不得?”聽出裘三娘話中推托之意,張氏有些不悅。這是攀上高枝就拿喬?“你可是咱們家的嫡長女,裘氏祖上也出過廟堂朝殿能臣,非一般商戶。雖然人常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可是血濃于水。咱們不惦記著你,難不成你公婆會處處為你想?等將來有事,還不得靠著娘家人替你出頭?”

張氏欲闡明娘家人的好處,卻句句反問,顯得語氣不善,咄咄逼人。

因此,裘三娘聽著,也是句句刺耳。

“太太說得對,可三娘思慮也不錯。要我說,既要給三娘撐足場面,也要尊重敬王府那邊的意思。我們都別急,等合過八字,再同親家商量就是了。”江素心已經看出張氏同裘三娘漸漸繃緊的臉,連忙打圓場。

“也是,這些事等文定之后再慢慢商量罷。”張氏為今后讓步。

裘三娘轉而一笑,沒說話,以幾乎瞧不出來的幅度,微微點頭。

“回太太,六姑娘,九姑娘,十少爺來了。”安婆子在外間稟報,“七姑娘派了早春來,說身子不大好,喝了藥,實在乏得緊,起不了身,改日再到三姑娘那兒道喜。太太,可要開宴?”

“七娘病得可真不是時候。”張氏輕哼道,“姨娘們都到了麼?”

“在姑娘們之前到的。我瞧您正跟三姑娘和四奶奶說話,就請三位姨娘在廊下稍等了。”安婆子隔著簾子彎身弓影。

張氏滿意地點點頭,“既然人都齊了,擺桌吃飯吧。”

等擺好桌,廚房開始傳菜,裘三娘就隨同張氏走到外間,坐在她身旁的位置,接受著六娘和九娘的道喜,還有四歲的十弟奶聲奶氣叫大姐。姨娘們站在張氏后面,一個個賀三娘結了門不得了的親事。張氏指七娘的生母,也就是四姨娘伺候她吃飯,三姨娘和五姨娘坐到最下首,這頓飯才開始吃。

吃罷飯,裘三娘並不多停留,謝過張氏擺家宴替她慶賀,虛應著請張氏早些歇息,就和白荷綠菊走了。

回去的路越走越冷清,裘三娘這才說心里話,“這頓飯吃得悶死我了。六娘一句話不說,筷子幾乎不去夾菜,每瞧我一眼,就跟深閨怨婦似的,好像受了委屈都是我害的。太太跟她兩個好兒媳說話,我與她們也沒得話說。能逗我開心的九娘和瑞弟,兩人吃得那個歡暢,偏和我中間隔了六娘。哪是給我賀喜,給我氣受才是真的。”

“還好七姑娘沒來,不然姑娘您受得氣怕是更多呢。”綠菊咯咯一笑,“不管什麼氣都好,咱如今受得起不是?”

“我在后面倒覺得四姨娘怪可憐的。好歹也是替老爺生了女兒的人,這個年紀還要像丫頭們一樣伺候太太吃飯。她的手比太太的手粗糙得多,多半是做針線活累的,聽說銀子還沒補齊呢。”白荷的心才真正善良。

“那也怪不得誰,只怪她女兒不爭氣。七娘要是能少考慮自己一點,為親娘補上這份銀子,何需四姨娘受累?”裘三娘不在乎嫡庶之別,但七娘為自己的心很大,為別人的心很小,即便是親娘。因此,她從不能喜歡上這個妹妹。

“姑娘,墨紫的事您打算怎麼辦?”白荷聽到了雙喜臨門四個字,以致膽戰心驚。

“是啊,姑娘,您不跟四奶奶說墨紫不願意?”綠菊缺心眼,張口也來關心。

“還不是時候。”裘三娘不計較兩人的無狀,簡單說完,沉默了。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3:43 PM

第57章 知否知否

媒婆來提親的第二天,天色不亮,綠菊就被某些響動吵醒了。在被窩里轉個身,朦眼看到一道纖影。盡管男子的長青衫遮去柳枝般的細腰,灰方巾收攏了如絲緞美麗的烏發,油暗的粉覆蓋玉潤的肌膚,可不知為何,給人感覺看著就很舒心。如同她們姑娘似的,一旦入眼,難以忽略掉。不過,她和姑娘身上的氣息,又全然不似。

“天還沒亮,這就要走了?”綠菊揉揉眼,看清楚了一些。

“天亮就可能讓人瞧見,早點走得好。”墨紫穿上男式黑布白底靴,將鼓鼓背包的帶子收緊,掛在雙肩,蹬蹬腳,蹲站幾次,確定一切妥當,“綠菊,我走了。”

“嗯。”綠菊突然一骨碌坐起來,“墨紫!”

“啊?”墨紫一手抬著簾子,回過頭。

“南德的珊瑚簪子聽說可漂亮了。”綠菊一直想要一個。

“我給你帶回來。還有沒有別的?”墨紫的眸子在微光中閃亮,“想好了,以后咱可不做這買賣了。”

“沒了。”綠菊覺著涼,搓著手臂又鉆回被窩,嘟噥道,“也沒銀子了。”

墨紫想說,她沒銀子,誰還有銀子。平時就綠菊最省錢,存下的銀子最多。小衣的月錢都花在武器上。白荷則愛買各種香料種子和廚房刀具鍋具之類的,越罕見的越不猶豫。綠菊要央著買的東西,必定經過她反反復復,慎而又慎,喜歡到不能抗拒才下的決心。

于是,墨紫什麼也沒再多說,出去合上布簾,走到院子里。

小衣從屋頂上安靜地跳下來,就好像剛從瓦上睡醒了一樣,細草篾的眼睛有些睜不開,嘴里卻吮著一朵串紅花兒的甜蕊根。

“你昨晚睡屋頂上了?”墨紫覺得武功高強的人都有些與眾不同的怪癖,雖然不知道小衣的功夫算不算高強,因為無從比較。

小衣搖搖頭,吐出兩個字,“樹上。”

想問小衣睡得舒不舒服,又想這不廢話嘛,還是干脆點兒,趕緊走吧。墨紫準備往屋子后面去。

“墨紫。”白荷從小廚房里跑出來,低聲卻急急喚道。

墨紫定住腳步,看白荷走近,也壓低了聲,“你不在姑娘房里守夜,到廚房里去干什麼?”一個個的,非要給她送行?

“這時辰,姑娘睡得沉呢,不要緊。”白荷將手里的包袱提上來,往墨紫那兒一塞,“姑娘決定的倉促,我也沒時間做別的,就烙了十張酥餅,給你路上當干糧。”

墨紫手上瞬間暖乎暖乎的,顯然剛出鍋。別人若說烙餅,那就是嚼起來如臘,又硬又難吃到吐的干糧。不過,白荷說烙餅,卻是她獨創的千層面,管飽又味道好的美食。但這東西,做起來很費勁,十張餅要耗兩三個時辰。

“別跟我說,你一晚上沒睡覺,就為了準備這個。”如果裘三娘是常常不動聲色著考驗考驗她,讓她時不時萌生一下當逃婢的念頭,那麼白荷等人總在她想跑路的時候,用溫暖善良的心給她拴上一根根鏈子,導致一次次猶豫和不舍。

“昨晚沒睡,今晚不就能睡了?”白荷不以為意,“這次做得少,就給你一人備的,別跟那些船幫子老粗們分了。他們家里不都有老婆嗎,哪是沒有帶干糧,是嘴饞才同你搶的。”

“有老婆不假,卻沒有這麼好的手藝。”墨紫眨眨眼,頑皮一笑。換上男裝,就更像曾經是軍人的自己,幾乎沒了身著丫環服的拘謹。

“你管呢!”白荷撇撇嘴,“好不好吃都是他們婆娘的心意,你收好自己的一份就是。出門在外,難保沒個萬一。你要是頭幾天干糧就讓他們誆哄沒了,等有事時,還不是只顧自己死活,誰又肯分給你?”

“你別把人想那麼壞。這幾個船幫子雖說平日里愛開玩笑,又看著大大咧咧,其實挺有義氣。”墨紫為那些共過患難的大老粗們說好話。

“姑娘早教過了,男人不能相信。再說,咱這雙眼還看得少麼?讀書人也好,商人也好,船幫子也好,男人都差不多。即便他們能對男人講義氣,也能對女人講義氣不?”白荷不信,“再說,你才同他們走了幾回,說什麼義氣!總之,萬事自己要多個心眼。”

“……”讓沒心眼的說多個心眼,墨紫啞然。

“走了。”好在,小衣不耐煩了。

“白荷,你放心。這路我走的第一回就記在腦子里,一回生兩回熟,我這是第三回,蒙著眼都能安全抵達。”沒時間開辯論大會,那就只能順毛捋。脾氣越是特別好的人,發作起來越難預測。“你快回姑娘屋里去吧,免得她醒了也沒個人在。對了,有什麼要我帶的?”

“沒有,平安回來就成。到時咱們姐妹一起隨姑娘到上都見識去。”白荷這麼說完最后一句,轉身走進裘三娘屋里去了。

“白荷將來一定是個很嘮叨的娘親。”墨紫轉身,同小衣邊走邊說。

“現在,她是個很嘮叨的大姐。”小衣嘻嘻笑言。

站在后墻根下,小衣身形一晃,帶著墨紫跳起來,借著手抓墻頭的力量,就上了墻。連著兩次,輕松松將人送出府外。

“墨紫。”

今天每個人都要叫一遍她的名字才甘心,墨紫抬頭,笑眼望著蹲在墻頭的小衣,“你有東西要帶?”

“……”小衣反應慢了慢,“要說有,也有。反正看到特別好用的匕首,就給我帶一把。”

“嗯。”這下,她可以走了。

“等等,不是這個,要說的。”小衣想法單純,言語也單純,“那個……你回來的時候,別急著回來,知道不?”

“我……”不知道——

然而墻頭已經了沒有人影。

什麼叫回來的時候,別急著回來?要是都已經回來了,還有什麼急不急的?墨紫翻來覆去在腦子里過這句話。

“大清早的,就讓我猜謎。”腦袋疼,“小衣,你來去如風倒挺瀟灑,可是好歹把話說清楚啊!到底是回來還是不回來?”

墨紫仰望墻上的小草,嘆息著,聳聳肩上的包袱,轉身。

天空出現淡淡的灰紫色,將那道孤伶伶的影子包裹住。

白墻烏檐青影,如墨如煙,裊裊而去。



第58章 私販人販(一)

岑歡昨夜里接到消息后,就忙到后半夜。明明累得半死,卻不知怎麼,睡得不安穩。迷迷瞪瞪,近天亮才睡過去。

“爹,您起了沒?”岑二郎在門外問。

年紀大了,很難睡得死沉,岑歡立刻睜眼,看到一室光亮,樹影子就像潑上窗紙的畫那麼濃。何時,竟已日上三竿?

“爹?”岑二郎這回聲音高了些。

“哦。”岑歡披衣起身,看著冷清的半張床,嘆了兩嘆。少年夫妻老來伴,他的伴卻早早走了。打開門,看到正等在門旁的二兒子,心情好過些。“墨哥到了麼?”

“還沒。不過,我估摸以她的腳程,該快了。”岑二郎召喚小廝給他爹端水洗面。

“那趕緊把人都叫上車,等墨哥一到,立刻出發。”岑歡接過小廝遞過來的水帕,整個覆上臉,冰涼的井水讓他徹底清醒過來。

“還用您吩咐?我都辦妥了,才來叫您。要不您再去看看,有什麼遺漏之處?”岑二郎極像岑歡,精明機敏。

“你既然都辦妥了,我還看什麼?再說,墨哥來了,也要查一遍的。經過你們兩雙眼,我的老眼就歇歇吧。”岑歡說著,眉頭一皺,用手去揉眼,揉完眨了一會兒,臉都皺起來。

“怎麼了?”岑二郎奇怪。

“右眼突然跳個不停,不太吉利。”岑歡信這個。要說做生意這種事,但憑腦子還不夠,有時候就靠直覺。

“左眼災,右眼財。怎麼會不吉利,分明是很吉利。”岑二郎一怔,馬上就反過來說,說完又勸解,“爹,您多慮了。這盤營生咱跟著東家做了兩年,至今還沒出過岔子。再說,因為最后一趟,特地找的都是老主顧,絕對可信。”

“我親筆開的名單,怎會不知道?只是——昨晚就睡得不太穩,夢也不大好,這會兒心慌里慌張。不行,等墨哥來了,我跟她說說,最好改日子出發。”岑歡從小跑堂做到大掌事,運氣和努力各一半。

“爹,千萬別說。東家的婚事定了,未來夫家可是敬王府。一個是老鼠,一個是貓,還能不趕緊把這營生結了?您不也說,這生意看似銀子賺得容易,其實是拿小命在賭,早收攤早好嗎?”岑二郎將裘三娘和蕭三公子形容為鼠貓,當然是單指走私貨的行當而言。“

岑歡一捋胡子,想想也是,裘三娘要是將這營生帶入夫家去,哪天讓敬王府發現,就得掙扎是否大義滅親了。畢竟走私貨,最嚴重是可以問腦袋的罪。但他並沒有馬上應了兒子,背著手,惴惴不安地跨過房門。裘三娘發脾氣他固然要陪小心,可比起兒子的生死來,神佛他都敢得罪。還好,裘三娘性子不易琢磨,墨紫卻很沉穩,是可以信賴的人。他想到這兒,心下稍定。見了墨紫,把擔心說說,且聽聽她的意思吧。

墨紫已經到了望秋樓,只是她還沒來得及找岑氏父子,就讓人半道給截了。

“幾位還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我同你們說過了吧?東家是正經商人,與你們要找的道兒風馬牛不相及,幾位苦苦糾纏也毫無用處。”望著眼前三個人,在那家二郎看透人心的犀利眸光中,她不甚自然地清咳一聲。糟糕糟糕,將他們今天要過來等答復的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早知如此,她該繞到望秋樓后園的門去。

“小哥這是要出遠門?”仲安笑著瞧她背著個樣子奇特的包袱。

第三回了,這小哥身上的衣衫總是半陳不新的青色。他以為一個深受主人信任的仆人會穿得比一般仆從體面,除非不想引人注意,故意顯陋。言談舉止分明睿智從容,有良好教養,倒像讀過聖賢的書生。這樣的人真能走私貨?他瞥一眼二郎,不知身邊這位哪來的憑據。但二郎的眼一向銳利如鷹,很少有看走眼的時候,也不容他不信。

但說來也奇,把那其貌不揚的墨哥跟二郎放在一起,他心中竟生旗鼓相當之感。這要讓石磊知道,恐怕要罵娘。天驕貴胄與市井之徒並駕齊驅,是他感覺有誤吧?

“小哥……”見人不答他,仲安就再問一次。

墨紫猶豫了一下。

就那麼一下,那家二郎眼內再綻精光,“去哪兒?”

不但仲安,連石磊這粗莽漢子都投過去驚訝的目光。雖然他們與這位小哥迄今見了幾回面,可還是沒有相互介紹過的陌生人。這麼直接問對方去哪兒,十分唐突。

“我去哪兒,為何要告訴你們?”果然,墨紫露出你們誰呀的嘲笑。

“你不肯說,那就是要走私貨了?”二郎仿佛沒注意到身邊兩人的驚訝,也忽略對方的諷嘲,好像自言自語似的。

“奉東家之命……”去哪兒呢?墨紫隨便掰一個,“去云州收帳入貨。”

“去何家收帳,又找誰家入貨?”二郎卻不輕易信她,嘴角微微勾起,獵物已經入了陷阱。

“去……”墨紫突然瞇起眼,“閣下問得這麼細,可我即便告訴你,你又怎的?”

“那容易,云州我有相熟,照你說的人家,問一問你是否真去收過賬入過貨。”撒謊,對別人可以,對他很難。

“……”墨紫面色凝冷,這人怎麼這般難纏,他以為他說會查,她就怕了不成?

“名字。”那男子是認真的。

“……”墨紫惡狠狠地盯著他,他要查,那她就造個長名單讓他慢慢查!

“編造謊言之前,最好想清楚這一點——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就算你跑得掉,你主人也跑不掉。”篤——篤——男子的手指敲起桌緣,沒人主導著這場對話,而在他的掌心里。

那手,很大,很有勁。不是拿筆的手,而是拿劍的手。

她的主人?裘三娘跑不掉?她雖然一時大意讓他逼到無言的地步,不過拿裘三娘要脅她,他可大錯特錯了。或許拿白荷她們來說,還比較為難。走私貨的主意是裘三娘的,既然她敢做,自然要敢當。

“你高看我了。忠心為主之前,我得先顧著自己不是?”臉歪嘴斜,墨紫作出一副老油腔調。

“說得對。你答應幫我,這二百兩銀子就進你的口袋,而不是你主子的口袋。我只要一個地點或一個人名,那麼簡單。”二郎突然微笑。

陷阱里,獵物掉進去了。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3:44 PM

第59章 私販人販(二)

墨紫不得不承認,這位二郎是個聰明人。他剛說云州有熟人這些話,真假都好,其實多半沒有要去查的意思,只是要引出她自私的本性而已。所以,他最后說,她說得對。上回,岑二在場,若她應了,銀子是屬于望秋樓東家的。但今日,只有她一人。因此,他再許諾的好處,只要她願意,就能收進自己口袋。而他下面的話,更證實了她的猜測。

“我保證,沒人知道是你說的。至于官府,你不用擔心我們會去告密。我既不能拿文牒過江,什麼意思,你應該很明白。二百兩,買你一句話,且對你毫無害處。我看不出這麼簡單的買賣,你需要猶豫。”二郎的話突然多了起來。

“誰知道呢,也許你是官府的密探,假裝要過江,其實打算端人老窩。”諜戰,對墨紫可不陌生。演習的時候,這種混入對方的辦法不算少見。

不待二郎說話,仲安呵呵笑道,“小哥,你還說不知道?”抓到尾巴了。

在這個沒有錄音技術的時代,墨紫才不怕,“知道又如何?你們不能因此將我送官。上了公堂,我否認到底,你們一起當人證,可還少了物證呢。”

“我以我祖父起誓,此事絕不涉及官府。”二郎神色一正,劍眉攏出再認真不過的川字。

我以自己的生命起誓——

墨紫又混亂了。誰?誰在她的過去里發誓?為什麼心痛?為什麼悲憤?為什麼想要流淚?

“我從不相信誓言,因為誓言就是用來背叛的。”來自千年后的經典句子,她無意識,卻說得好沉重。

“你這人!”石頭般堅硬的壯漢又爆跳起來,“知道他的祖父是誰嗎?還能隨便給起誓?還有,我們鐵錚錚的漢子,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再說,走個私貨,就需要屁大點兒膽,還遮遮掩掩像個娘們。告訴你,什麼需要真膽子。上陣殺敵那才是真膽子,死,奶奶的,就是最痛快的事。”

“石磊!”二郎叫壯漢的名字,聽上去並無份量。

但石磊立時靜了。

“那麼,我們要如何做,你才放心?”二郎的目光鎖定著墨紫每個神情。

墨紫看上去毫不退縮,心里卻因石磊的話震了震,這三人究竟是什麼身份?難不成,軍人?

“小哥,我瞧你是有些大見識的。我們過江究竟是真還是假,我不信你不能確定。”說話好聽的,是斯斯文文的仲安。

“能確定又怎樣?比起我自己的判斷,我更相信另一個。”他們是真要過江吧,但她必須證實,“抵押。”

“抵押?”仲安想讓她解釋得更清楚些。可他還沒開口,卻看到二郎從懷里掏出一樣物什,放在桌上。這樣物什令他瞪怔了眼睛。

“保存好它,我回來后來取。不過,要是有一絲損壞——”二郎冷冷一哼,“相信我,你這條命都賠不起。”

“這——”怎能隨便當抵押呢?仲安知道,他們的事情很緊急,已經沒有時間再耗下去了,可是——

石磊呼呼低咆,與仲安一樣知道物什的價值,他也不同意把它抵押給居心叵測的那廝。

“我已經決定了,你倆勿需多言。”然而,這人的話不是隨便能被駁回的。

墨紫的眸子左右輕轉,將仲安和石磊兩人的異樣收進眼內,東西哪里不同一般?從她角度看來,就是一塊田字鐵片,貼在桌面。非金非銀非玉,而且色澤暗紅帶黑,好像生了銹陳舊還丑陋。

“我能拿近了瞧嗎?”第一眼看著像可以回收的廢品,說不定第二眼就發現是稀有金屬,她“不恥下問”。

二郎點點頭。

墨紫留意到,這會兒他的目光就不在自己身上了,而是盯著那東西。他有棱有角的俊面如今分外剛毅,原本靠著椅子的背筆挺,雙肩打開闊,讓她真想幫他唱雄赳赳氣昂昂的軍歌。這是干什麼?明明那東西是他拿出來的,怎麼感覺倒像他被那東西在檢閱似的?

上身傾過去,雙指一夾,鐵片就到了手里。她仔細看了看正面,發現其實那算不上一個田字,而是四個口的鐵比中間的橫溝豎溝厚處一些。遠看舊,近看更舊,不但有黑有紅,色澤不一,還有不規則的細刻痕,應該被碰撞過很多次。正面看完,得不出很貴重的評估結論,她不死心翻到反面看。哦?反面比正面有趣,刻了四個字——

“忠正明心?”她念完之后就笑,“怎麼,是你家祖訓,還是傳家之寶?”

“你知道了還嘻嘻哈哈?”石磊開口就是吼。

墨紫沒想到胡掰也能撞對,“既是傳家之寶,就別那麼隨便,刻在玉啊金啊上面,不是顯得尊重多了?看你們花起銀子挺痛快的,家里應該不至于刻薄對待祖訓……”

眼前白光一閃,一柄劍離墨紫的脖子半寸,霎時寒氣撲襲而來。

“小心你的舌頭。”

石磊的劍。

二郎的聲音。

墨紫一動不動,目光一瞬間如兩柄冰薄冰薄的匕首,卻在接觸到對方的眸子時,化為驚恐怯懦,“開……開個玩笑罷了,幾位不要當真,我管住自己的嘴還不成嗎?”

好快的劍,比岑大郎的快多了。雖然沒見過小衣用劍,可能也敵不過這個叫石磊的漢子。這麼可怕的功夫,她要把人得罪,能逃得了不?軍隊那些格斗訓練好像用不上。

好奇怪,這三個究竟什麼身份?上都來的,為首的二郎是衛姨太太的侄子。侄子,也有遠近之分。不是侄子,而是另一種她的猜測的話,那就無論如何,很可能是朝堂之上的人物。可就如她之前始終疑惑的一樣,他們如果是官,為何出個境還要偷偷摸摸,大可拿了官方文牒,大搖大擺進南德。這些人有秘密,而這個秘密——

她能嗅到不同尋常的危險氣息。

“都到這份上,小哥,我勸你,還是拿了二百兩銀子的好。俗話說軟的不吃吃硬的,敬酒不吃吃罰酒。你怎麼也不識抬舉,我們卻是難辦也得辦。”仲安唱白臉來了。

“……”墨紫將視線凝聚在鋒利無比的劍尖,右手食指微顫顫抬起來,一點。

“我吃敬酒。”

聽到自己的聲音,如預期那樣,謙卑順從。



第60章 私販人販(三)

“岑叔,眼皮跳是您沒休息好的緣故,同災不災的沒啥關系。”墨紫邊說,邊將一輛輛馬車細細檢查過。

“墨哥,我便是整晚不睡,都少有眼皮跳的時候。”岑歡聽墨紫的話,並沒覺得心里好過些。不祥啊不祥,他從商多年的感覺不會錯。

該說姜是老的辣嗎?也沒這麼辣的吧?單憑預感,竟有如此準頭。墨紫那個佩服,卻不能表現出來。

她只能說:“大郎二郎已經到成親年齡,您該服老的時候就得服老。那些體力活兒讓年輕后生們干去,您早睡早起,別壞了身體,咱望秋樓沒您坐鎮可不成。”

“爹,聽見沒?墨哥也不信。”岑二郎找到了有力的同盟軍。

岑歡並不是老頑固,他雖然預感此行兇險,又不能當作憑據,只好將嘆一聲,“等你們到了我這年齡試試,干事不憑東也不憑西,能不能順利就靠這直覺。我也知道,即便不是你倆,就是到了東家跟前,說法一樣行不通。行程耽擱一天,就多擔一天的風險,這些我比誰都清楚。不過,我不說出來,心里無論如何放不下。”

“岑叔,我明白您的擔心。其實,咱們哪次出門心里頭不七上八下的?就怕回不來。”想想喊著三大紀律仿佛是昨天的事,而如今她成了個“違法”的私貨販子,雖然這年頭,遵紀守法一詞還沒出現。先不說人命如草芥,就剛才她還讓人拿劍指脖子呢。所以,走私販比起那些來,還是可以作為良民的。畢竟,促進了兩國邊貿的繁榮,能滿足供需所求啊。要不然,就讓無良官商隨便宰?

“您放寬了心。或者真像您預感的,這次會遇上棘手的情況。我才走過沒兩回,可您該是清楚的,以前不是沒遇到過大風大浪,船翻貨沉,卻都熬過來了。這次,我會格外注意,多長幾個心眼,遇到麻煩,第一條保命,第二條保命,第三條還是保命,帶出去幾個人,照舊帶回來幾個。”墨紫這是安慰,也是承諾。

岑歡本以為墨紫同自己的兒子一樣,只當他迷信,可聽了剛才一番話,雖說這趟貨是非走不可,然而墨紫顯然要比二郎對自己的感覺重視的多。同她合作還不久,但她行事穩重,腦子轉得極快,而且從不說空話。如此這般,吊著的心就放下了。

“二郎做事欠周全,墨哥你多費心。跟你說句對東家可能不敬的話,自老妻離我,我就只望我家大郎二郎能安生度日,給我娶兩個兒媳婦回來,添子添孫,我也知足了。錢財身外物,賺多了,又帶不下九泉去。”都是替人做事的,岑歡對墨紫不怕掏真心。

“岑叔,我明白的。”墨紫笑了笑,“要不,這回二郎就留下。反正你不說我不說,姑娘也不會知道。”

“墨哥,這是折煞我了。我若自私如此,還配當望秋樓的大掌事?既然決定要去,二郎怎能落下?如同墨哥之前所言,一路多些小心便罷。也可能,我是真老了。”岑歡連忙擺手,愧得一臉紅。

“爹,您是操心太多。”二郎讓墨紫眼神暗示過,立撿好聽的說,“我出門,大哥不是還在?您老人家就看著他,讓他少惹禍。還沒等他收斂,我就回來了。”

岑歡終于大笑,說了幾聲不錯。

“出發吧。”墨紫看日頭,時候不早了。

外表看起來十分普通的馬車,緩緩移動。岑二跳上最前面一輛,對老父再點了點頭,以示告別。墨紫撩起衣角,上了最后一輛,與車夫並駕。堂而皇之,出了望秋樓,一路向北,經過守城軍查驗,放出城門。

人若問怎麼沒查出私貨來呢?那她會回答,哪有人那麼傻把私貨裝在車上?三輛馬車上裝的是望秋樓自釀的好酒。當然,煙幕而已。真正的目的在于——運人。什麼人?看下去便知。

大約一個時辰,三輛車就到了洛州城外的仙女鎮。這個鎮,因大大小小的渡江碼頭而生生不息。從這兒水路三日,便可抵達南德邊境。江邊上形形色色的商人們來往至深夜不絕,碼頭附近的集市開足十二個時辰,不受宵禁的制約。船工,腳夫,小販,在這兒就像魚兒入了大海,忙不完的活兒,做不完的買賣,只要勤快,就能托兒帶口過吃飽穿暖的好日子。

可墨紫聞進江水味時,卻發現車道兩旁與往日不同。

“墨哥。”岑二郎跑過來,“有沒有發現,人少了一半?”

“恐怕真受到大求與玉陵打仗的影響了。”墨紫想到那日在望秋樓聽到的話,“聽說大周和南德的水軍駐守江界,氣勢洶洶的。而且關諜發放比從前嚴苛,還調高了過境的繳銀數目,一般小商販未必負擔得起。”這時,就是有錢的變得更有錢的機會,只要瞅得準。

“別說一般小商販是繳不起,就是繳得起,也寧可暫時放一放,等形勢不那麼緊張了再說。如今很多人擔心無辜受到牽連,所以不願冒險過境。”岑二郎從上都回來沒多久,有些消息算得上新,“我在上都時,看官兵當街對圖抓人,后來才聽說是大求奸細。若是真的,大求的野心就可怕了。”

“大求,是狼之國。”墨紫說道。

“這說法挺新鮮的。”岑二郎想了想,“都知道大求開國皇帝是馬背上的牧族,因此叫蠻夷的,馬韃子的很多。大求國內不信佛教道教,是拜鷹和月亮為神。狼之國,我可是頭回聽說。”

墨紫心想,她也是頭回說,而且不知道為什麼會說。多半,又是深藏的記憶。但她是玉陵人,為何能說出大求的事來?她也不認為自己說錯。

聽到前面車夫吁一聲,馬車停了下來。

沒時間探究另一個自己,她跳下車,看著面前那根高大的石柱,上刻三個漂亮篆字——野舟渡。

跨過石柱一步,江風簌簌,那是她最喜歡的氣息。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3:46 PM

第61章 江上無波(一)

仙女鎮,仙女江,皆因仙女峽而得名。

仙女江比河流寬不出多少,江面平靜,船只航行猶如走地一般平穩。每到好時節,洛州城里的人常包了畫舫游江,踏春避暑賞秋慶冬。往上游,看青山偉峰,白云飛鳥。往下游,看田園風光,野花芳樹。民間傳說中,不少才子佳人因此相會,成就一段佳話。聽說,這是善良仙女的庇佑。

船和水,是墨紫最喜歡的組合。雖然迄今為止,她也不過走過兩回江,但當她第一次奉裘三娘之命航船時,站在江浪之上,身后如同生出一雙馭風的翅膀,那種自由的心情令她豁然開朗。

“墨哥,老關來了。”岑二提醒墨紫。

墨紫定眼一看,朝自己笑呵呵走來的,可不就是那短小精瘦,灰發夾銀白,一臉黝黑褶皺的關老頭麼?

回以爽朗的笑容,墨紫上前抱拳招呼,“老關,這次又要你多多照應了。”

“哪里哪里,墨哥你這麼說,就是還記仇。關公面前耍大刀,我還輸得不夠慘?我早說過,今后只要你在船上,就沒有第二個的頭兒。”老關,單名一個江字。生在船上,長在水里,外號泥鰍。

今年五十有三的關江,從未靠過水以外的東西謀生,從手握槳櫓,也是五十三年。論起航船來,半年前,他只服他自己,並自信無人比他更熟悉水。但隨墨紫出過一次貨后,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話不是古人隨便編著玩的。

“老關,這話是讓我慚愧吧?若沒你的經驗技術帶著咱們幾個,就我紙上談兵的,大概等著沉了。”墨紫不誇大自己的功勞。

關江呸呸兩聲,“晦氣,晦氣啊。”雙手合十,朝江面一拜,“龍爺爺莫怪,年輕不懂事,信口胡說。請保我們一路無波無難。”

墨紫當然不信這個,但她並沒有表現出特立獨行,反而也是一拜。這叫定他人的心。要知道,人心不穩,才真影響大局。

“咱的船呢?”突然從岑二肩頭露出一個嬉笑的腦袋,三角眼倒瞇。那是三個車夫中的一個,綽號臭魚。

另外,正挽著袖子要卸貨的那個胖子車夫,綽號肥蝦。一個靠車篷抽煙斗,面無表情的瘦子,綽號水蛇。

墨紫運出城的不僅是酒,還有這三個車夫。光從外號就能知道,那也是水性極好的人。而且,雖然長得截然不似,他們卻是嫡親的兄弟。聽老關說,三兄弟原本一直打魚生活,后來家鄉遭了變故,只得離鄉漂泊。后來遇到老關,就替他出個船,接些散活維持生計。老關將人介紹給墨紫,她瞧三人水下功夫了得,人品也不賴,自然願意用他們。為了掩人耳目,平時三人就在望秋樓的后花園里打雜。因此車夫是兼的,船夫才是正業。

“不就在你眼前?眼睛睜那麼大。”老關大拇指往身后一翹。

一艘六米乘十米大,三桅的烏蓬貨船,正在碼頭上靜著。

“又變了?”臭魚話最多,“上回是紅漆,這回是沒漆。而且帆布上潑了什麼,深一道淺一道的?”

“上回是紅漆,這回紅漆掉了。臭魚,你眼真夠利的,帆還沒扯起來,就瞧出深淺了?”老關覺得臭魚胡扯。

“可不是。我這雙眼,摸著黑下水,給你撈上烏賊來。”臭魚顯擺自己的本事。

“行了吧,你。”老關不跟他廢話,“趕緊裝貨上船,日頭落下去之前,趁退潮,能多走上一段。”

說完,老關對墨紫說,“墨哥,上回你跟我說要改的那幾處,我已經改好了,你也瞧瞧去,看改得對不對。”

墨紫點頭。快步上舢板,落到甲板,進了船艙,拉起角落一塊木板,走下梯子。梯旁有備好的燈,拿出火褶子點亮,邊看邊想,那幾人若趕不上,可別怪她污了他們的銀子。

就在這時,仙女鎮鎮口騎進幾匹快馬,嗒嗒——嗒嗒——真是馬如風,人如箭。為首那人,赫然是那二郎。仲安石磊緊跟其后。后面三個,青一色灰袍扎腰,綁緊小腿褲腳,蹬著步云靴,目光炯炯,看上去也干練得很。

突然二郎胯下馬首一揚,前蹄高抬,停在一間茶水鋪子前。

有小伙計笑臉迎人,“客官,喝杯茶歇歇腳?”

二郎並未下馬,自高而下,俯視著伙計,“請問,野舟渡往哪個方向走?”

“向東五里。”伙計才說完,看到空中銀光一閃,慌忙伸手捧住,是錠碎銀子,不由大喜過望,腦袋倒蒜似的,“謝謝客官,謝……”

然而,應他的只有馬聲嘶揚,六個人六匹馬已經遠去,只留下一路飛塵。

“二百兩銀子,千萬別給了個騙子。”石磊趕上前,與二郎並駕齊驅,“我瞧那廝賊眉鼠目,眼珠子左搖右擺,委實不可信。”

“不可信也得信。”仲安也騎上來,“咱們這叫病急亂投醫,就看運氣了。而我瞧那位墨哥眉清目秀,還有最后選喝敬酒的樣子,應該確實有門道。最好他跟咱們同行,路上倒也有一趣伴。”

石磊咄一嘯音,“趣伴?油嘴滑舌走私貨的臭小子,我聽起來一句真心話也沒有。要不是你們答應他不報官,等事一完,回去我就帶人把他抓了,還有他東家。”

“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二郎俊臉微沉,“一個小小私貨販子,不必費神計較。重要的,是眼前事。”

石磊對仲安敢瞪眼,對二郎卻沒有火氣,聳聳肩,“娘的,便宜那小子。”

五里地,以六匹好馬而言,片刻功夫。二郎目力又好,看到那根高聳的石柱,野舟渡三字蒼勁挺拔。

“想不到能在一塊渡牌上看到如此好字。”仲安偏文,對其筆法稱贊不已。

石磊則是四下張望,見渡口上有好幾十艘船,大小不一,抓抓頭煩道,“這麼多船,哪艘是啊?”

“笨石頭,不是說叫永福號嗎?”仲安舉目,看過一個個的名字。

“永福?走私貨的叫什麼永福啊?”石磊呸呸著。

二郎沒說話,他找的是人,不是名字。很快,他就找到了。

在那蒼茫天色中,一身舊青衣,一塊灰方巾,好不輕易,躍入眼中。



第62章 江上無波(二)

墨紫站在船的了望臺上,舉目眺望遠處波浪的形狀。

頭頂上她親手做的風車,能顯示風向,並估計風速。別以為這些容易,她雖然能設計出最好的軍艦,那是在一切軟體已經具備的情況下。如果要一個部分一個部分經由自己的手造出來,擁有理論不等于擁有全部,如同她做的鉛筆一樣,風車也遭遇了失敗再失敗,尤其是計算風速這項功能,不知費了她多少腦細胞。

因此,懷揣著引擎的至高理論,墨紫知道要造出一臺來,遙遙無期。沒有已經建成的九十九層,一百層的高度不能憑空出現。

“開始落潮了,東南風,風速二。”她轉頭對著老關喊。

“好咧。”老關開始指揮三兄弟松帆,大叫一桅桿。

墨紫往下看他們幾個作業,心想,這人若再不來,就別怪她不等了。眼珠一轉,突然六人六馬進入視線內。領頭的,白袍錦帶,面若玉,眸若星,高冠明珠,氣宇軒昂。不是那家二郎,又是哪家二郎?

她發現他也正在看她,于是挑眉抬頭,嘴角一撇,笑得陰陽怪氣,嚅嚅言語,“切,算得好時候。”

六人驅馬過來,打算收舢板的岑二瞧見了,不由大驚失色,抬頭就問墨紫,“墨哥,怎麼又是他們?該不會是沖我們來的吧?”

墨紫心知是她自己敬酒吃來的,可也不好當著岑二的面承認,只得說,“或許從別處得來的消息。你先別慌,我來處理。”

說話的當兒,人和馬都已經到了永福號前面。

石磊低聲嘟囔,“這廝怎的也在?”

仲安呵呵笑道,“好啊,果然是跟咱們一路。”瞥一眼身旁,見他神色不變,仿佛早料到人會在的篤定,“看來,你又料對了。”

二郎沉聲,交待一左一右兩人,“按之前商量的辦。”

他一旦認真吩咐,仲安石磊也正了神情,各說一聲是。

“這可真巧了。”墨紫從了望臺抓著粗繩滑下,幾步蹬過木梯,自艙頂就到甲板,雙手縛背,笑臉迎人,“幾位看來是找著門道了。”

“好說好說。”“官方發言人”總是仲安兄,“小哥,沒想到又瞧見你,一路還請多關照了。”

岑二急著來一句,“誰跟你們同船?”

墨紫依舊笑著,“他說得不錯,誰與你們同船呢?我們往云州去,和你們不同向啊。”

“嗯?不是吧?有人說永福號要去我們去的地方。小哥,你若認識船主,煩請替我們引見引見。”仲安在馬上也笑。

“這船是去云州的,你們是去……”岑二怕碼頭上人多口雜,藏了半句,“引見什麼!你們搞錯了,快走,別耽誤我們開船。”

“怎麼了?”老關聽得有些熱鬧,走過來。

“這位老人家可是船主?”二郎說話了。

“這個嘛——要說的話,算是。”船買在他名下,不過不是他出的銀子。

“我們想搭船過江,請老人家行個方便。”二郎的眼鋒淡淡掃過墨紫,看向老關。

“剛聽幾位似乎與我們不同路。”船就那麼大,說話大聲點,能聽得一清二楚。

“不是啊。這船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石磊身量高壯,聲量也敲鐘一樣。

墨紫頭皮一麻,暗罵他笨,什麼叫船去哪兒人去哪兒,干脆說你們走私貨順便捎上我們好了。讓人聽了不奇怪嗎?

“幾位到底要去哪兒?”老關處驚不亂,摸摸花白胡須,“我的船到云州,幾位也是?”

“正是。”仲安干脆,“我瞧老人家的船甚大,就捎多幾個吧,我們多付船資。”

“去云州的不止我這船,幾位去別處打聽打聽?”去哪兒都不能帶,老關想了個理由,“這船讓這二位包了,不載他客。實在不好意思了。”

仲安心里暗笑,果然同事先說的一樣,決定權繞回墨哥手上了。

“這位小哥,我等也不是初識,何必如此不通人情?行江無趣,人多些也熱鬧不是?”他開始同墨紫交涉。

“先生話雖有理,但我也是奉我家主人之命辦事,實在不好私自做主。”墨紫瞇瞇眼,雙手擺得起勁。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包船費用不少,我們願承一半,你們就可少花一半。這多出的銀子,你們如何處置,我們可不管。”仲安發揮他們的專長——誘之以利。

“誰在乎那點銀子?”岑二哼一聲。

“你這小子!”石磊此時特意壓低咆吼,“不在乎銀子,在不在乎小命?”

“你……你什麼意思?”岑二見對方突然壓低聲,自己氣也虛了。

“什麼意思你心里清楚。告訴你們,要不讓老子上船,老子就把你們干得那些勾當在這里大聲嚷嚷。若引來官兵,可別怪老子不通人情。”石磊一聲聲老子的,氣勢洶洶,滿臉惡形惡狀。

“你!”岑二心道不好,私貨可都上了船了。于是,俯到墨紫耳邊,“墨哥,怎麼辦?”

“好像也只能帶上他們了。”墨紫樂得順水推舟,“要是他們真要做絕,讓官兵來查船,咱們可就完了。”

“可東家那兒怎麼交待?這是咱們最后一趟買賣,要泄了密,也不得了。”岑二左不是右不是。

“先讓他們上船,進艙里商量。站在這兒時間長了,招人猜忌。”墨紫這麼建議。

岑二能不同意嗎?雖然感覺是請客容易送客難,總比惹來官非強。

“三位先上船來,凡事都有的商量。”墨紫做了個請勢。

三人加兩人進了船艙,就見烏漆抹黑的艙里,寬敞可又破又舊,除了一張瘸腳矮桌,再沒有別的家什。

“連張椅子都沒有。”石磊看不上,“會不會漏水?”

“要放了椅子,人躺哪兒睡覺?”岑二鼻子里噴氣,“放心,看著破舊,絕對不漏風漏雨。再說,你要享福回家去享。”

“小兄弟說得是。”仲安笑臉,又對石磊說,“石頭,單這不漏風不漏雨,就比你的篷子強了。”

“你們既然有船,何必非搭我們的?”岑二聽得他說到篷子,以為是船篷。

“小兄弟,我說的是他平時住的屋棚。”仲安解釋。

岑二瞧他們可不像窮人,以為誆自己,冷哼一聲,別過頭去不願搭理了。

墨紫見火藥味濃濃,也不介意,合抱雙臂,挑眉去看領頭那位。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3:47 PM

本帖最後由 cluh737 於 2012-9-27 03:49 PM 編輯

第63章 江上無波(三)

墨紫看著二郎。二郎也看著墨紫。兩人的目光都帶著探視的意味,也有著不妥協的固執。

“事到如今,似乎我們也沒得選。”墨紫的笑,無奈中有點狡猾。

二郎覺得那笑很礙眼,“事到如今,不是吃牢飯,就是讓我們上船,的確你們沒得選。”

“岑二,那就由我作主,同意他們上船可好?東家那里,我會解釋。”墨紫喝這杯敬酒,是因為她突然想通了,無論能不能離開裘三娘,有銀子傍身總是好的。裘三娘為難她的三百兩銀子也罷,還有勉勉強強要替她回了四奶奶也罷,皆說明靠人不如靠己。她終會自立門戶,該要盤算盤算了。

“何必解釋?你二人不說,我們不說,這船上的人不說,你們東家怎會知道?”仲安是個狡猾的,“說了,好事都變壞事,功臣也變奸臣。若是多疑的主子,恐怕從此信任也有了隔閡。”

“……”岑二心道,確實是這個道理。他和墨紫要是守口如瓶,而老關他們從不未見過裘三娘,瞞住上面其實不難。但他有了這個心思,卻不知墨紫是什麼想法,便忐忑地望了她一眼。

墨紫也正好看過來,只說了半句話,“若是此行順利……”

岑二一聽,不錯,若一路無事平安回來,裘三娘那邊不說也沒關系,于是連忙點頭,幫墨紫補上剩下的半句話,“若此行順利,自是無妨。”

墨紫笑笑,點頭算應。

戰線統一了。

“既然說定了,那我們就讓人趕馬上船。”石磊以為大家這就坐在一條船上了,殊不知——

墨紫手一伸,“等等,船咱們是同意你們上了,但具體怎麼個上法,也一起說清楚的好。”

“條件?”二郎站在昏暗的艙中央。周圍漆黑漆黑的篷,連扇窗子都沒有。混濁的空氣里有各種各樣的味道,除了酒之外,其他的難以分辨。賊船是這樣的嗎?

“條件。”墨紫開誠布公,“第一,馬不能上船。既然你們都知道我們走的是私貨,最忌諱的便是控制不了的響動,一旦招人注意,就完了。而且,你們的事似乎也見不得光,騎馬太容易惹眼。”

“什麼見不得光,我們是——”石磊覺得墨紫將他們歸為匪類,立時不爽。

“第一條我同意,馬不上船。”二郎一手拍上石磊的肩,石磊滅聲。

墨紫滿意他的合作態度,繼續說道,“第二條,船資。一人五十兩,六人三百兩,單程,現時繳清。”

“五十兩?你搶啊?”又是石磊,他脾氣耿直沖動,再配合他的身強力壯,顯然是適合動手而不是動腦型。

“我不是搶,我是坐地起價。”懂不懂?既然上了賊船,總要有心理準備吧。

“什麼!”居然更囂張,石磊吹胡子瞪眼,撩起袖子,擺出干架的姿勢。但很快發現自己的兩個同伴冷靜得神情不動,只好壓下火去,心里卻直罵。

“小哥,單程的意思是——”仲安虛心好學。

“就是從野舟渡到南德境內將你們放下船的這段路。”墨紫進而說明,“當然,若是雙程往返,船資可以優惠,也是現在付清。但你們要是錯過返回的點,過時不候,船資不退。”坐飛機就是這麼收的,她拿來用一下。

“那麼雙程的價錢是多少?”這麼個單雙程,仲安心想有意思。

“一人九十兩,六人五百四十兩。船往返六日,你們要搭伙吃飯的話,那就一口價六百兩,全包。”小小算盤,啪啪響。

石磊真想上前將唯一一張破桌子給踩個稀巴爛,坐個破船六百兩,她不止是搶錢,簡直是吸血蟲,貪得無厭。而且——對了,而且他們已經給了她二百兩。

“不能再商量?”二郎的聲音很冷很清,任誰都能聽出他的心情極差。

站在墨紫身旁的岑二竟因此身體發冷,但他不出聲,他知道墨紫談價錢的本事。

“不能,我已經給了你們最好的價錢。”墨紫果然不讓。二百兩她想藏起來不讓人知道,而三百兩是額外要交給裘三娘的數,至于多要的三百兩,給岑二。

“怎麼不能商量?”石磊氣急了嚷,“就算你說六百兩,我們也只給四百兩,你已經拿——”

“要知道,我們若將事情捅出去,你們的船也別走了,所有的私貨充公,你們也按律受罰,重罪的話,可能腦袋都保不住。”二郎截去石磊的話,否則這交易真要一拍兩散。可同時,他也不明白眼前青衫人何故這般泰然處之。

“我知道。不過,你把我們抖出去的同時,我也把你們抖出去。我們是走私貨,難道你們的秘密又能藏得住?”心知這三人身份不低,墨紫因此借用他們不能言的秘密。

好厲害!聰明的人在他身邊屢見不鮮,自己也是極能拿捏人心的,卻想不到小小一個仆人竟能做到令自己刮目相看。二郎眸瞳深斂,周身旋繞不去的傲氣突然淡了下去,這是他第一次對一個平民佩服。

“仲安。”他看著面前那張普通的暗臉,出聲叫身旁的人。

“在呢。”仲安忙回。

“給他六百兩,再叫我們的人拿東西上船。”他吩咐道。

石磊的眼睛瞪到不能再大,然后漸漸,漸漸小了下去,垂著頭一聲不吭了。他心里清楚,盡管洛州官追究不了他們,但他們背負的秘密確實不能讓任何人發現,否則后果不堪設想。讓這小子歪打正著。

“小哥,咱們幾時開船?”仲安能適應,奉上銀票兩張,而稱呼間變成自己人。他有文人的某種狂肆,相信英雄莫論出身。

“只要你們一上船,就出發,越快越好。野舟渡外就有官驛,可以寄放馬匹。”一條船上,一根繩上,墨紫也不介意暫時成為同舟共濟的蚱蜢。

“石磊,你去寄馬。”哪能看不出這位同袍的火氣,二郎讓他出去透透再回來。

石磊呼吸重了又重,踩步子那麼用力,幾乎摔了艙簾走的。

仲安快步跟著,小聲勸著,跟了出去。

“艙里氣濁,二郎兄不妨也到甲板上吹吹江風,看看水景,換個心情。”他心情不好,她心情很好。

聽她笑著說二郎兄,二郎渾身不自在,“白羽。”

“……”墨紫呆了呆。

“名字。”二郎不耐煩,這廝不是很聰明?

墨紫哦了一聲,“人都叫我墨哥,幸會!”

怪不得每回見面不愉快,原來一黑一白,天生不容。



第64章 兩岸猿聲(一)

“姑娘,這會兒船該出發了吧?”白荷服侍裘三娘起身。

“該是時候了。”裘三娘剛歇罷午,云鬢松散,面泛桃花紅,神情慵懶姣美。

就在墨紫化身為墨哥出府去的這日上午,謝媒婆又來了一趟,說裘三娘和蕭三公子的八字天作之合,同時就下了文定。不但文定,謝媒婆還說因上都路遠,出嫁的日子最好就定在衛姨太太回去那天,有王府眾親隨保護,裘府送親也能省些力。這麼一來,離婚期只有十日了。

張氏雖然嘴上抱怨倉促,不過既是裘老爺說定的事,若她再阻撓,被悔了婚,就影響到裘府的名聲了。考慮到自己的小女兒,如今只能忍氣吞聲,一一應了。

“綠菊呢?”慢慢梳理著一頭長發,裘三娘問道。

“打從姑娘回來說十日后出發,她就嚷嚷著要趕緊繡嫁妝呢。雖說她這些日子繡了不少,只是也沒料到說嫁就嫁,還以為就算定親,成親得到年底。說真的,這婚事雖好,就是太急了些。”白荷幫裘三娘梳發。她是十項全能,什麼都做得好。

“我瞧衛姨太太這次回來,打定主意要帶回去一個的。”裘三娘任白荷打理,“夜長夢多,跟敬王府的人一起走,倒能省心。至于送不送親,我無所謂。”

“那可不成。”白荷比裘三娘懂宅里的規矩,“姑娘要沒娘家人送親,嫁進去會讓人說閑話。最好是娘家爹媽親自送,可老爺身體不好,太太嘛……至少也得四爺五爺送,好壞也是兄弟。您瞧四奶奶五奶奶,有娘家人撐腰,太太都得巴結著。”

“她們倆不僅有的是娘家人,還有娘家媽媽。有娘的女兒,嫁出去了,還是掌心肉手中寶。我空有個大小姐的名頭,此番若不是費盡心機,恐怕張氏替我尋的親事不過是她日后取笑的笑柄罷了。娘家人撐腰?別將來成了冤家對頭,我就要燒高香謝佛祖。閑話,人要去說,我只能當沒聽見。不然,我四弟跑到上都去尋花問柳,我五弟到敬王府里摘花折草,才真讓我不能做人。”裘三娘對自家人了解得深。

“姑娘,喜被上繡花還是鴛鴦?”綠菊跑進來,手上還拿著根穿了線的繡花針。

“鴛鴦太俗,花也一樣,要不繡山水?”裘三娘喜好特立獨行。

“姑娘?!哪有繡山水的被子?”綠菊傻了眼。

“繡荷花蓮蓬,半夏入秋的那種,早生貴子的好意頭。”白荷也否決裘三娘的提議。

“這個好。姑娘你放心,我保證看著一點兒不俗。”綠菊的繡品不但在于精湛的技藝,還有她所設計的繡樣也相當不凡。

綠菊本來腳已經踏出門檻,又收了回來,“姑娘,墨紫出去這些天,四奶奶要問起來,咱們怎麼說?”

“照以前的說,墨紫在鄰縣有一門干親,回家探病去了。要再問,就推到我這兒,讓她來問我。”裘三娘心里並沒放下這事。要籠絡住墨紫,就必須幫她解決這件棘手的事,否則今后再讓她辦事,必定不會盡心盡力。

“姑娘打算怎麼做?”白荷很擔心,嘴邊的小痣隨唇往中間收,“我總覺著四奶奶還好,可太太不會輕易讓咱們回了。”

“四奶奶那兒也不好哄。”依裘三娘之見,裘家若能熬下去,得四奶奶當家。

“那如何是好?”綠菊有點慌了神,捏著針,腳又收回來,“姑娘,難不成真讓墨紫當小妾?”

“……”裘三娘的個性,別人越急,她越不急,“墨紫不是說當小妾挺好?你瞎操什麼心!”掩嘴而笑。

“姑娘,您說真的?”綠菊嚇得向后一跳,“那……那……”話也說不全了。

“這事要是攤到你和白荷身上,我還緊張些。我可想著你們將來即便出嫁,也要留在身邊當管事婆。”裘三娘說得是真話。

“姑娘,可小衣呢?”綠菊從墨紫又擔心到小衣。

“小衣?”裘三娘笑得更朗然,“她那爬樹爬墻的功夫,誰能有本事捉得住她,只管帶走,哪用我操心?”

“墨紫呢?”綠菊松口氣,又屏住呼吸。

“姑娘的意思,墨紫八成同小衣一樣,能自己就把事情給解決了。不過,姑娘,墨紫如今出了門,除了您,再沒誰能替她出頭了。”白荷不謙虛,她和綠菊有長技,卻沒有那份智慧。

“白荷,你從小就跟著我,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吧?”她是個惡人啊。

“姑娘嘴硬心軟,比其他人淘氣了些而已。”白荷恭敬回答。

“淘氣了些而已?”裘三娘哈哈大笑,那笑聲全然不似往日的規矩,“白荷,你終究善良,不舍得說我不是。我是什麼樣的人,我心里清楚。那時我年紀雖小,可我娘吐盡最后一口血,她對我說的話,我永不忘。搶男人的女人心如蛇蠍,讓我永遠不要對那樣的女人心慈手軟。這些年,我跟著父親游走四方,任張氏她們整治后宅,不過是不想成為和她們一般的女子罷了。但你看過我搶生意的手段,只要我想要做成的買賣,不管是非對錯,是一定要做成的。私貨我都敢走,國法我不屑一顧。因為,我明白我雖貪財,但不貪心。這世上的情愛,是最毒的花。”

“姑娘是好人。”綠菊急得面紅耳赤,“無論您怎麼說自己,綠菊還是這麼認為。”她的命是裘三娘給的。

“我不是好人,我也不想當好人。我就當我自己,隨心所欲,想做什麼做什麼,想說什麼說什麼。墨紫,她和你們都不一樣,她和我卻一樣。我看得出來,有朝一日,她必振翅高飛。我問你們,即便她會走,你們還要我幫她嗎?”裘三娘真是想說就說。

白荷和綠菊交換眼色,最后由白荷開口,“姑娘,墨紫也是好人。相處了這麼大半年,她若是與咱們不同心,咱們看得出來。姑娘說得也對,墨紫和我們幾個不同。至于像不像姑娘,我們眼拙,實在不好說。可墨紫為咱們做了這麼多事,如今她需要咱們,咱們不能袖手旁觀。姑娘,只要您吩咐,我們願意盡份力。”

裘三娘說道:“既然你們說幫,那我就幫。只是,惡人由我這個惡人磨,你們別到時候怪我心太狠。我可不是墨紫一步步四平八穩要落個大家好收場,偏我做事,只重結果,不管旁的。”

白荷綠菊聽著心驚,不知裘三娘要使出什麼法子來。

“去,把小衣給我找來。”裘三娘吩咐,“時間不多,做的事還不少。”

大風起,輕舟入江,波濤洶涌。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3:49 PM

第65章 兩岸猿聲(二)

兩邊青山高聳入云,密林繁茂。不時就有倦鳥歸巢,天色漸漸收起魚肚白,涂抹上半邊星夜。細密的水汽吸收不到陽光的熱力,驟然冷卻,撲在皮膚上,沁涼入骨。

一塊高突的巖石上,竟跳出斑點小鹿,大眼睛墨黑,耳朵時不時一聳,不知是否和她一樣,聽江水唱歌。然而,她的媽媽很快出現,彎下優雅的頸子,輕輕拱了拱小鹿。小鹿就跟在母鹿的身后,跳進樹叢中去了。

波浪幾個起伏之間,突然傳來猴子的叫聲,不知在呼喊同伴,還是在晚餐后的嬉戲打鬧,一聲接一聲,仿佛抓著樹藤玩蕩秋千,由遠至近。

墨紫聽得專注,只覺自然神奇有趣,也許最令她羨慕的,是在那些青山中所存在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吧。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李白的詩,令人心潮澎湃,豪情萬丈。然而,這個已經走岔的歷史水流中,沒有李白。至少,她在任何一本詩詞中沒有看過他的作品,也不曾聽聞任何人說起過李白這個名字。她不曾有熱心見到盛唐之下的名人,但李白是個例外。她想看看詩仙究竟如何能在醉眼朦朧中寫下這一篇篇磅礡的詩句,令聽者同醉。可惜,她來晚了近百年,否則,說不定就來個尋找李白。

“好一個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好詩!聞所未聞的好詩啊!”啪啪啪,手掌打風,有人來到了墨紫身后。

無意中竟把李白的詩念了出來,墨紫好不懊惱。上回逼于無奈,竊了一首你儂詞之后,並沒有再利用他人詩詞的念頭,怕這些個他人在錯亂的時空中說不定仍然會出現。即便是李白,誰知道呢,沒準就晚出生個百年。因此,現代造船的技術和知識可以運用,唐詩宋詞卻用了一首都慚愧。她能記住的詩詞本不多,既然記住了,就都是流傳千古的佳作。若她隨口說出來,那些該以此聞名的詩人們會不會就此沉寂?她不擔心改變歷史,卻擔心抹殺個人存在。

“想不到小哥不但機敏過人,還有如此才學,在下佩服之極。這兩句不知可有上闕?”能不吝嗇誇獎一個仆人的,非仲安莫屬。

墨紫轉過身來,卻見仲安身邊還站著大名白羽的二郎,心想,這下可好,有兩個證人,她要賴說聽錯了也不可能。

“先生真是說笑了。我哪來什麼才學,字雖識得幾個,那也是跟著主人做買賣學的,不曾念過書。這兩句是我聽一個書生念的,兩船在江面上交錯過,我當時就覺得挺應景,因此記住了。至于你說那上闕,我沒聽見。”為這個撒謊不臉紅,總比厚臉皮說是自己作的好。

“書生?”仲安還真當回事來說,“能吟出此等詩句,必有驚世之才。不知小哥何時遇到他,此人又長得何許模樣?”

問這麼詳細,他要登尋人啟事不成?墨紫暗暗叫苦,想想古代學者確實有一種尋幽訪隱的執著,于是不得不斷了他的念想,“年前吧。匆匆一瞥,我不記得他的樣子了。”

“那就可能是趕考的書生。”仲安的念想不但沒讓斬斷,反而明晰起來,對一旁默不作聲的白羽說道,“今年秋試入圍,說不定有難得一見的奇才了。”

白羽嘴角突然勾起詭異一笑,目光直視墨紫的一雙眸子,見她有些閃爍,笑意更深,“要我說,那倒未必。不過兩句詩,曇花一現也是有的。又或者,那人也是從別處聽來的。”

“就是說啊。”墨紫以為是僥幸出現的臺階,趕忙順著多下幾階,“況且,我聽先生說什麼秋試入圍,難不成你們是當官的?不然,一個會念詩的書生把你樂成這樣?”

“呃?”仲安沒想到墨紫眼這麼尖,干笑兩聲,擺擺手否認,“我們若是當官的,何必坐你這艘船?”

這人不笨,墨紫嘿嘿一笑,再換話題,“就要入夜了,外頭風高浪大,兩位還是進艙里去的好。”

“小哥,咱這船不走平江麼?”仲安出來其實有話要問。

“平江上如今是大周和南德的水軍,嚴格盤查過往船只,永福號自然不能走。我們已過了仙女峽,進云州地界外河流,轉道羅子江,入驚魚灘,那里江面狹窄湍急,暗礁四布,號稱絕水天險,從不能走船。再加上驚魚灘上人煙稀少,兵力布防少,是我們唯一能上岸的地方。”墨紫不怕將路線告訴他們,因為沒有那些細節,哪怕他們自己要走這條水路,也不過成了魚肚中的食物而已。

“既稱絕水天險,就咱們這麼小的船能過得去嗎?”絕水天險,天下聞名。那是大周和南德邊界相鄰最近,卻也是最放心的地方。如同隔著深不見底的峽谷,能看見對面,卻永遠跨越不過的鴻溝。

“那就看咱們的運氣了。”墨紫話說一半。

“看運氣,不是看你們的本事麼?”仲安以為談笑風生的這船人應該有十足把握才對。

“看本事,也看運氣。先生認為,我們若沒不怕死的膽色,敢走私貨?驚魚灘上雖然沒有惡鬼,白骨確實很多,至今無人為之斂葬。我們這一趟,天要不保佑,大家就只能死一塊兒了。不過,多了你們幾個,黃泉路走得還熱鬧些。”墨紫瞧仲安臉色微變,又說道,“先生莫不以為,上了這永福號,就真的永福不成?不是我嚇唬你們,還得心里有些數才行。這是賠命的買賣,沒人拿來開玩笑。”

“要幫忙,就開口。”白羽面上並不驚恐。

其實仲安的神情也不是怕,只不過小看了走私貨的危險,以為捷徑好走罷了。

“那是不會客氣的。若是天公不作美,你們每個人的手到時都要借來讓船浮著。咱們如今是一條船一條命,沒有恩怨沒有是非,只要能活著。不管你們究竟是官是富,上了船就得聽我的。否則當了孤魂野鬼,別來怪我。”墨紫不是恫嚇,是警告,行船最怕外行人指手劃腳。

“墨哥,夜了,有星,散云,風偏北,三級。”瞭望臺上臭魚報。

“升三桅,轉道羅子江,全速。趁風勢多走一段,明日夜后進灘。”墨紫不再理會身后二人,走到桅桿那兒,同肥蝦一起拉帆。



第66章 驚魚驚魂(一)

墨紫和肥蝦進船艙,就有一股勁風從兩人身后鉆之而入。

老關穿衣從被褥里鉆出來,一手推推睡得還香的臭魚,問道,“快到了吧?”

“還有個把時辰。”墨紫已輪完兩個時辰的值,現在要由老關他們來換,“本想讓水蛇進來瞇一會兒,他愣是不肯。等你們去了,就讓他來休息吧。能睡一會是一會。”

“好嘞。”老關應著,拽上還在糾纏綁腰帶的臭魚,出去了。

肥蝦二話不說,也可以說累得說不了話,脫了外衣,鉆進臭魚尚暖的被窩,倒頭便睡,一分鐘不到,呼嚕聲起。

墨紫羨慕他鉆人被窩起呼嚕的率性。她能大口喝酒大口吃飯大步走路大聲罵娘,可不管怎樣,裝的始終就是裝的,有些習慣,身為女性,實在將就不了。

船晃得很厲害,一艙橫著七七八八的男人們,空氣中汗水味兒沖得她暈頭昏腦,而綠菊為她特制的睡袋不知何時被擠到最里的角落。嘆口氣,喝過一小杯水算作漱口,踮著腳尖,小心翼翼避過這個大腿那個胳膊,正眼不瞥大大咧咧的睡相,將睡袋盡量靠到艙壁邊,和衣鉆了進去。身上有多臟,是不是跟那些男人們一樣臭氣熏天,還有頭發讓江霧黏結成一絲一絲的發癢,她盡量不去想。好在睡袋還有陽光的味道和殘留的花香,將鼻子貼著柔軟的棉布,小口小口呼吸,睡意就漸漸上來。

然而感覺還沒睡多久,一個震動,她立時睜開雙眼。艙里的油燈尚有微光。入目,一雙黑夜般沉的眸子晶亮。

“哇——”帶有些現代感的語氣語調,令她陡然回神,再開口像這時代的市井之徒,“白老兄,你不睡覺,瞪那麼大眼,想嚇死誰啊?”

“誰心里有鬼,就嚇誰。”白羽手臂枕著胳膊,神情沒有半點剛睡醒的惺忪。

這人要麼是早醒了,要麼是淺眠。墨紫想到這兒一笑,“我心里那點鬼,你不是看得清清楚楚?不過,我早說啦,既然上了一條船,大家就是一條命,別自己一個人瞎琢磨。”

白羽哼了哼。

“你這名是真是假,我不也沒計較麼?”白羽,白羽,這名字和他總覺得不協調。

“總比你喊二郎二郎的好。不熟悉的人叫那麼親近,我渾身不自在。”白羽既沒否認,也沒承認墨紫的說法。

墨紫在被窩里聳聳肩,“總比叫你二郎神好。”

“墨哥!”艙門突然打開,老關的聲音壓得極低,卻焦灼,“有情況。”

他這麼一說,白羽那邊的六人全動了,仿佛之前壓根就在假寐,且動如脫兔,靜若處子。只看影子搖曳,半點聲響也無。

這下,只有岑二還睡得香。

“白羽!”墨紫不慌張外面,先安定里面,“叫你的人把燈滅了,待在艙里,沒有我的話,別出去。”她自是管不動他的人,所以她跟他說。

白羽深深看她一眼,遂吩咐,“聽他的。”

仲安石磊和其他三人立刻待在原地。

墨紫背著手向外走去,聽到身后有人,回頭,看到白羽跟著她,雙眉一挑,“你……”

“我不會把他們和我自己的命交給素不相識的人,尤其是走私貨的人。”白羽擺明怕她耍花樣。

“那你就跟著,因為,我也只對我帶的人負責。”墨紫言鋒不輸他的刻薄,反正事情辦完,就各奔前程,不博什麼好印象。

出了船艙,墨紫發現永福號的速度已經降到最低。

“觸礁了?”看兩邊山形,她睡下后才走了半個時辰的江。雖說已接近驚魚灘,暗礁增多,水流也開始不穩,照老關的本事應該不會觸礁的。

“不是觸礁。”老關搖頭,伸手一指,“前面有船。”

“有船?”墨紫聞言,有些吃驚。定睛看去,果然有艘船,燈影綽綽,劈水而行。

有關驚魚灘的恐怖傳說在洛州云州一帶幾乎老少皆知,可這條私船的路線是墨紫讀數十年前的古籍本時發現的,到自己帶船走過,發現自羅子江驚魚灘交接處至蘆花蕩,毫無船跡人跡,森森白骨遍地,卻無新血腐肉。也就是說,這條水路荒了數十年,如今只有永福號在走。

可是,此刻前方居然有船。而且,看燈火燒旺的船廓,至少比永福號大出兩倍。若大出兩倍的話——

墨紫正想著。

“是大周戰船?”誰都知道這些日子水軍頻繁巡視江面,老關猜測。

“戰船根本開不進前方窄流。不過,即便不是戰船,恐怕也是官家派遣。瞧它不藏燈火,光明正大,若是商船,怎能如此明目張膽?”墨紫撫撫發緊的眉心,傷腦筋。

“那我們怎麼辦?”臭魚湊上來問,“總不能在這兒打道回府吧?”

當然是不行,裘三娘那兒交待不了。

墨紫正在猶豫,突然聽到那船上傳來隱隱人聲,逼得她不得不當機立斷,“臭魚,肥蝦,你們兄弟倆將帆給我全部收下。老關,通知水蛇轉向。”四下看看,馬上找到附近一處烏黑崖壁下,“將船停在那片崖壁下,借樹藤和山影暫避。如今,咱們只能等等再看。”

“我們能做什麼?”就像他之前所說的,白羽不介意共渡難關。

“等船停了,你們幫忙拽藤藏船。還有,既然是藏身,就不要做出暴露形跡的舉動。”墨紫亦不假客套。

白羽看她說完就跳上船的左翼,雙手拿起一個高出她數倍的撐桿,利落點進水里,將全身力量注在桿上,弓成了蝦子狀。

這人嘴刁油滑,做事倒還似模似樣。對墨紫印象略有改觀,他大步過去,從她身后猿臂雙展,助她撐篙。

墨紫就感覺背上貼到一份滾燙,驚得回頭,鼻子卻頂到白羽結實的胸膛,不由低呼,“喂,你干嗎?”

“幫你。”他簡練兩個字。

不知是白羽的力氣大,還是水蛇那邊轉舵的關系,永福號找對了方向,慢慢駛向那片暗影。

她是男的。他也是男的。兩個大男人一起撐竹竿,沒事,沒事。墨紫轉身,在心中默念,猛勁揮開要席卷上來的面紅耳赤。

夜,黑得正好。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3:50 PM

第67章 驚魚驚魂(二)

當永福號隱蔽起來才不過一刻,墨紫看到那艘船越駛越近時,暗自感謝老天待她不薄。

若不是自己見機行事,恐怕就和對方照面了。是敵是友雖然不好說,但她直覺不會是朋友。要知道,能走這條水路的,不是官家,就是想避開水軍查驗,偷入南德的人。官私對立,永福號碰上他們就倒霉了,這沒什麼好說的。可即便是要偷渡的人,當然不願意讓其他人撞見,就算其他人也跟他們有同樣的目的。這叫同行相競。

剛才看那船的體量,沒有永福號靈活,但也屬于中型船體,入驚魚灘不是不可能,卻需要極高的掌舵技巧。她因此想要麼那船上有高人,要麼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外行人。可那些晃動的燈火實在不像有高人指揮。如果是外行人,看到前方白浪滔滔,大概就會嚇得往回走。果然不出她所料,那船駛回來了。

墨紫和白羽等人低伏在甲板上,只露出眼睛,緊緊盯著對方的駛近。幾乎與永福號平行時,兩船之間只有數米遠。要不是藤蔓密遮,山崖深凹,這樣的距離早就讓人發現。

雖然屏息凝氣,全身繃緊,墨紫還是好奇想知道那船究竟載的是什麼人。

仿佛老天特意要滿足她的願望,那船上,向她這沿,出現兩個人。因為離得近,燈火又亮,透過枝葉縫隙,她將二人的面貌看了個七七八八。

一個高竹竿似的白發老頭,長了一張猴臉,穿了身灰衣,扎袖扎腿,武人裝扮。另一個矮老頭一截,中年男子,發福之相,蓄山羊胡,眼小鼻大,一件寬白錦袍罩得身材滾圓,看著滑稽。

兩人正在說話,以為月黑風高,無隔墻之耳,並沒有壓低聲音。

“我早說過此路如無當地船夫導向,根本走不了。”山羊胡嗤笑一聲,話有不滿,“乳臭未干的娃娃,贏了幾回小水仗,就當自己能馭天下之水不成?老夫要不是受王命所托,才不肯接這等差事。”

“老胡,何必同那小子置氣?此行若完不成任務,都是他指揮不當,與我等何干?自有他同王上交待。我跟你只是小小隨軍,既做不了主,說話他又當放屁,咱們混過便算。”高竹竿則對他們的統領絲毫看不起。

“你說得輕巧。出發之日,王說了,我跟你關鍵時刻可行便宜之權,其權臨駕于如今里面發脾氣那位。你當什麼意思?”山羊胡瞥高竹竿一眼,自問自答道,“那意思就是,若事情辦砸了,不找自家兄弟,而是找咱們晦氣。”

“這……不會吧?我倆自王為太子時就跟隨左右,忠心耿耿,不說文治武功,也說軍功赫赫。王上也對我二人一直信任有加。老胡,你想多了。”高竹竿拍拍山羊胡的肩膀,頗不以為意。

“你個老小子,只會打,不看書。史書上記載的那些帝王登基后整治戰時功臣的事還少嗎?你要耿著牛脾氣,小心第一個挨刀子。太子跟我們能稱刎頸之交,王上能嗎?在太子府里,我們能出入隨意,不磕頭下跪,對太子大呼小叫,在王宮里能嗎?如今我們雖是王跟前的愛卿,卻是天和地的差別。你啊,動動腦子吧。”山羊胡顯然通透君臣關系。

“那怎麼辦?”高竹竿聽后,終于有些焦慮,“要不,我們進去勸勸,干脆連人帶船闖它一闖?管它驚魚還是死魚,我就不信上不了岸。”

“你輕功倒是高,可惜不會水。”山羊胡潑高竹竿冷水,“要去你去,我有自知之明,想留著小命多生幾個兒子呢。”

“就你這歲數,七個閨女是福氣。多招女婿,生下的孫子還不是胡家香火?”高竹竿呵呵直樂。

“二位大人,小侯爺有請。”一個嬌滴滴的女聲劃過水面。

墨紫立時耳膜振顫,音入心湖,起瀾。

這聲音——是誰?為何令自己有這樣奇特的心情?

墨紫睜大眼睛,然而那女子卻站在一高一胖的影子里,只看到她發間鑲著一枚銀亮的別針,閃耀著紫色的寶石光芒。

“葉兒姑娘,可有決定了?”山羊胡對她說話,似乎有些恭敬。

“有了。小侯爺決定聽從二位建議,輕裝從簡,棄多擇精,從平江入境。”那女子音美如夜鶯,調清如晨曦。

“嘿,早這樣不就好了。”高竹竿不會隱藏心事,高興得嘿嘿笑。

墨紫看不到山羊胡的神情,不過可以想見不會像高竹竿那般沒心眼。

“胡老,高老,小侯爺年輕氣盛,自王上登基,急著要為王上建功立業,做事有時難免浮躁些。您跟著王多年,小侯爺幾乎是您看著長大的,他實在並非不尊重你們二老,還望多多體諒。無論如何,咱們此行奉王命辦王差,禍福同擔共享,要一心為主才好。”那位葉兒姑娘好一張巧嘴。

“葉兒姑娘到底是跟過……”山羊胡的話尚留一半。

“好哇,你們幾個在這兒說我壞話。葉兒,你說幫我請二老,原來訴苦來了。”年輕的聲音,頑皮的語氣,話是半真半假,氣是尊傲絕貴。

墨紫不由捂住了心口。

然而,聲音的主人和葉兒姑娘一樣,在影子里站著,五官模糊不清。只是,他有一口銀亮齊整的牙,笑起來的時候,黑夜也擋不住的潔白。

記憶里,有這樣一把聲音嗎?記憶里,有這樣漂亮的牙齒嗎?總是驕傲的,總是調皮的,總是讓人又笑又氣的,總是讓人毫無辦法,卻沒法討厭的。

有嗎?有嗎?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心里有什麼東西要出來了,洶涌的,淹沒一切的。但她不能讓它出來,不想讓它出來。別問理由,她咬破了唇,鮮血的腥味滲進牙縫,漫上舌苔,吞入。

像是有癮的毒藥,用血和開了,不安的魂,才就此靜定。

緊緊閉上眼,聽那船劃開的水紋慢慢推涌到永福號,自前向后。

聲音遠了,船遠了,燈遠了,人遠了。



第68章 驚魚驚魂(三)

“媽呀,嚇得我大氣不敢出。兩只船離得那麼近,我能數那老頭的鼻孔毛了。真夠懸的!”臭魚待船走遠,一骨碌爬起來。

“那船上少說有二三十個人。就站過來說話的兩位,太陽穴高鼓,目放精光,船晃而身形不動如山,必是高手中的高手。”看來已經適應了一船一命,石磊不避諱得在眾人面前侃侃而談。

甚少說話的水蛇突然開口,“高手中的高手又如何?在驚魚灘里,能活命的,只有會使船的人。”

“說得不錯。”仲安起身,拍拍塵,“功夫高,他們也只能走回頭路。”

“而且他們不會水,更沒辦法了。”江面沒有了令人心驚的燈光,墨紫開始撥開掩身的樹藤。

“他們不會水?”老關很驚訝,“墨哥,你咋知道的?”

呃?不是山羊胡這麼說的嗎?墨紫話到嘴邊,突然折在舌尖,停了停。那兩人當時離永福號那麼近,自己可是字字句句聽得清楚,為何老關問得就像他沒聽見似的?他就匐在她旁邊啊。

“那幾個人說得是哪里的方言?嘰里咕嚕的,跟鳥語一樣,我一個字沒聽懂。”肥蝦這話解了墨紫的困惑。

可解了一頭,結了另一頭。

“他們說得是大求話。”白羽雙臂環抱,若有所思看著那船消失的方向。

大求話?她為何完全沒察覺?

“大求話?”老關這把歲數走過不少地方,想了想,“我曾到過大求邊境小鎮,他們跟咱說的話是一樣的啊。”

“大求原本沒有自己的文字,直到百年前建國后,才開始使用我大周文字,如今口語與文字一統,多和我們說的一樣。但大求皇親貴胄和高官們仍學習祖先代代口傳下來的語言,並在漢字基礎上發展出一種罕見的文字,稱為鷹字,只在顯示高貴身份或者作為密語時使用。因為鷹字構造極為復雜,用鷹字記載的書籍又都保存在皇宮之中,其他三國能明白這種文字的人幾乎沒有。若找到大求當地的老人,說不定能聽懂。不過,能看文字的,只有千人吧。”仲安給大家上了一課。

“那就是說,他們可能是大求貴族了?”臭魚吐吐舌頭,“大求剛侵占了玉陵,卻有貴族跑到咱們的地界來,難不成也想與大周開戰?”

只要是個男的,就關心國家大事。

“肯定是奸細。”老關也插一感想。

“大求如今雖然攻打著玉陵,但仍有大求商人在大周和南德走動。剛那幾人說大求話,可我們也沒看到他們寫鷹字,說不定只是普通行商者。”仲安說了這話,倒有點像安定人心。

“普通商人走驚魚灘,那我們算什麼?”臭魚膽大包天,船幫子的勁,誓死不輸人。

仲安心想,這幾個船夫倒是不一般。

他們的確不是普通商人,而且還是奉王命而來的皇族。小侯爺。王的兄弟。那船上載的可是不得了的人物。

然而墨紫沒有透露出自己所聽到的一個字來,因為不能說。說了,如何解釋自己聽懂大求話這件事?她落在裘三娘戶下的籍本,寫得是玉陵難民。她雖失憶,可記得跟裘三娘說自己是玉陵人時,感覺上十分自然。而且,只要碰觸到和玉陵有關的書籍,本能就會願意閱讀,好比玉陵夜舟志。大求?她之前一點印象也無,直到今夜。小侯爺和葉兒姑娘,在她心湖上激起的波瀾,不親切不想念,只有魂魄的移位和驚慌。

那些人不會是她的鄉人。她可以想到的唯一可能,是因為國破家亡,而下意識對大求皇族產生的憤怒和恐懼。這樣,應該解釋得通。

她只是小女子,國家大事與她無關,即便不說出來,她心里也無愧疚之感。

“奸細也罷,商人也罷,別管他們了,咱們趕緊繼續走吧。”她一聲令下,永福號航出了陰暗的山崖下,往驚魚灘行去。

白羽和仲安等人回艙。

石磊看看都是他們自己人,于是說道,“老船夫撞對了,不是大求奸細又是什麼人?仲安老弟,你也看走眼了,不可能是普通商人。”

白羽勾勾嘴角,“你當他真不知麼?”

仲安收起玩味的笑容,正色道,“我不過是不想引起那些走船私客的疑心罷了。那丫頭發間一枚鳳凰石,乃是大求北華出產的寶石,光下散紫,即便大求宮中都屬上品,怎可能是一般人?奸細我倒不擔心,只擔心他們跟我們的目的一樣,都是奔那人去的。”

“這個……”石磊沒那麼多想法,“不能吧?要說,那人害他們大求吃了不少悶虧,如今出了事,還不幸災樂禍?”

“那人害大求吃虧,難道對我大周有多好不成?我們還不是奉命要將他帶回去?”仲安手上不知何時多出一把扇子,搖得陣陣輕風。

“那如何相比?他原是我大周人。叛國之賊,當然由我等以國法誅之。”一想到這兒,石磊咬得牙緊,“若不是大周南德一直平和,早該追究他了。”

“這人,也算本事,明明是貪臣,竟能爬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之位,令南德老皇帝重用了他這些年。”仲安合起扇,往手心一拍。

“多行不義必自斃。”白羽只說一句。

“是啊。如今南德新太子登基,立刻就將他家產充公,流放千里。熊爺爺的,這叫咎由自取。”石磊似乎吃過他的苦頭,言辭激蕩。

“不過,以他收受賄賂的程度,其罪當誅,卻只叛了個流放。我說這南德新帝恐怕無能,連殺雞儆猴的果斷都沒有。”仲安玩著扇子。

“他國君主越弱,大周就越強。”白羽目光冷然,“南德偏居溫暖潮濕之地,一向不思進取,貪圖安逸。又素來重文輕武,尚奢靡而賤貧苦,不能與我帝相提並論。流放,是南德國君最大的失策。那人雖貪欲極重,卻實在才華蓋世,若不能用,就當殺之。如我所料不錯,那大求的船是為救他,並非殺他而去。”

“豈非又同我們一樣?”石磊眼瞪起來,“究竟怎麼回事?”

“厲害啊。”仲安垂眸略沉吟,再抬頭已經了然,“咱們兩邊都成了牽線木頭,讓人利用了罷?”

“偏偏明知如此,我們還得被牽著走。”白羽皺緊了眉宇,感覺相當不快。

這時,船陡然一蕩。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3:52 PM

第69章 驚魚驚魂(四)

如何知道船一蕩的?

因為抓著艙門要進來警告的岑二,臉頰兩塊肉堆上去,嘴巴變了型。再看艙里那六人,繞是好身手,卻個個無用武之地,原本盤膝坐在板上,如今騰在半空。

一蕩一沖之后,船行得又穩了,眾人趁機緩過勁來。

“怎麼回事?”石磊大聲嚷嚷,反手敲自己被撞疼的熊背,“難不成又碰上一條船?”

“進……”一張口,岑二吐出半口江水,“進灘了。墨哥讓我進來告訴你們,暈船的待著,不暈船的出去幫忙。”

“暈什麼……”石磊本想說,坐了三日船,要暈早暈了。

結果又來一波急蕩急沖,他手邊也沒個能抓的,骨碌碌連滾帶滑撞到了跟著白羽的隨從身上。就聽哎喲一喊,他忙回頭,還未看仔細,袍子上出現一片黃白綠之物,泛著酸味,直沖進他鼻子。

“我的娘咧!你個豆腐花,真暈船……”一手掩鼻,一手撕拉掉臟的衣片,厭惡得扔開去,“老子寧灑血,也不能沾這等臟……”

話沒說完,第三波,第四波……連著劇烈上下。

石磊終于感到胃里開始像船一樣翻騰,捂嘴的手改捂肚子,每次想要運氣壓下惡心的味道,卻每次讓更強大的沖擊弄散了,龐大的身體在狹窄的船艙里突然變得那麼渺小。視線左倒右搖時,看到岑二坐靠著破桌的一只腳,有圈布繩綁牢了腰和桌腳,手里捧著個袋子,嘴巴對好,正吐得爽快。他在心里連連罵混蛋,既然有準備,怎麼不早說?!頭暈眼旋,他哇一聲吐出來的一刻,心想,這驚魚灘絕對是淹死魚不償命。

白羽一出艙門,眼明手快抓了身旁的木桿,向兩邊一看,好家伙,只有百尺不到的江面,斜長而下,浪卷白花,打到船身,激起鋪天的水珠子,砸在人身上生疼。后方急浪勁風緊緊追過來,兩旁奇石險峰沒有一絲可避險的縫隙,而前方險象重重,不時能看到黝黑的暗礁猙獰可怖。他曾經歷過的大風大浪,在這片江面顯得那麼無知弱小。

不可能!他第一直覺。沒有船能在這般怒吼的浪里穿行,也沒有船能避過那麼多的暗礁浮石而絲毫無損。若有人能駕馭這樣的江面,大周水軍將不愁強敵。

“讓開!”一聲嘯音,一道人影。

白羽緊貼住艙壁,只見他輕視過的私貨販子腰上系著粗布繩,右腳用力一踩樁,如燕子穿水,輕松辟開珠簾般密密的江濤,到了船的左翼。竹篙插入江里,那墨哥兒雙腳盤住竿子,身體完全在船外,曝在殺氣騰騰的巨浪之中。然后,在他幾乎以為人要被吞沒時,墨哥拽著腰間的繩子,不但腳踏回船板,而且在浪之前,將竹篙收了回來。等大浪過去,再重復撐篙的動作,回回千鈞一發。水珠子冰冷的,他卻看到緊張出汗。那個墨哥沒有功夫底子,但他撐船的動作即便是一個武功卓絕的人也未必能做到。

“需要我們幫什麼忙?”仲安出來了,他身后沒有其他人,連石磊在內,都在艙里暈船。

老關和肥蝦正合力掌著右側的巨槳,對仲安和白羽大喊,“收帆!把剩下那帆收起來!”

“用刀砍斷桅桿上的繩索。快!要觸礁了!”墨紫也大喊大叫。

然而,在驚濤駭浪的咆哮中,所有的大喊大叫都是溫柔細語。

仲安和白羽也知此時一刻不能浪費,箭步上去——

半個時辰后,白羽和仲安背對而坐,一側是一片望不到邊的蘆葦花,一側是風平浪靜后的細細水紋。誰能想到,驚魚灘的最深處,寧靜得仿佛天地相合,魚躍鳥飛,連一絲風都奢侈之極。白骨,堆得來路驚慌失措。如絲綢般柔和的波浪,羽毛般美麗的蘆花,似對勇者的褒獎。

咚,咚,咚——腳步落在甲板上。吸附于衣衫上,狂浪中的水滴,紛紛彈起,不過是最后的囂張。很快,它們滲進船木,仿佛從未存在過。老關幾個和坐在船板上的兩人一樣,從頭濕到腳,衣衫全緊粘在身上,狼狽不堪,累得都說不了話,一屁股坐下來,光喘粗氣。

“我們……”仲安猛咳幾聲,滿面是水,不小心吸進鼻子,嗆著了,“我們幾條命這是撿回來了吧?”

“那可——”老關大喘氣,“不好說。”

白羽想起衛家老七說起的蘆花蕩,于是目光投向不遠處的那片蘆葦。

臭魚眼尖,瞧見了,就說,“老兄好眼力。這片漂亮葦桿,要起命來可不留情。長得太密,船難進去不說。還有吃人的鱷魚,你不兇過它,就得當它的食物了。一旦弄錯方向,跑到南德邊衛兵大營,那可是自投羅網,就地正法算待你不錯。”

仲安額頭亮晶晶,“不是說沒有布防嗎?”

“是少布防,不是一點兒沒有。百來人的水陸營一個,還有五人一隊的軍糧后備所三個。”臭魚如數家珍。

“百來人,我們卻只有十二個,以一對十,沒勝算哪。”仲安計算著。

“所以,咱們不能與水陸營硬碰硬,只能繞開他們。”墨紫走上甲板。

白羽看她一眼,說不上的怪異。他們是狼狽得有如落湯雞,可她暗臉干凈,身上已經換了干衣服,只有頭發黑亮中帶水色,卻也是重新梳過的,一絲不亂。這男人恁地像女娘,貌底如炭,還很要體面。

墨紫才不管別人如何看,剛剛一場翻江倒海的水仗,她臉上的妝早讓水珠子打花了,雖然胸前束了寬布帶,但也怕濕貼后露出蛛絲馬跡。她自是不介意讓老關他們看到,因他們早知道她是女兒身的緣故。可是,白羽仲安一行人,他們過于神秘,令她不能信任。所以,浪頭一過,她就跑到貨艙里換了衣服,重新上了妝。

“怎麼繞?”仲安也看出她換過衣物,但有更要緊的事情在眼前,因此沒有特別疑心。

“別廢話了,先去看看你們那些好朋友們是否還活著,然后咱們跳了船再說。”臭魚努努嘴,笑得很壞。

跳船?要游過去?鱷魚怎麼對付?

一個個問號,打在仲安的腦袋里,理也理不清。



第70章 腳踩的槳

白羽今年二十有五,年齡不大,但認識他的人絕不敢小瞧了他。那些用來形容年輕人毛糙沖動無見地的詞,一個都套用不到他身上。甚至,他若謙虛說什麼東西他從未見過,十之八九是大多數人一輩子也見不著的東西。

這會兒,他站在永福號上,對飄浮在水上那個東西盯了半天,有著目瞪口呆之感。

然而,墨哥和老關他們幾個在他和仲安發愣之際,已經把該做的都做好了,並招呼他們跳上去。

那東西,應該是條小船吧?樣子很奇怪。普通的小船,船艙比船底小很多。但它的船艙從船頭蓋到船尾,像……核桃外殼,上下蓋得嚴嚴實實,前后兩頭各開了兩格窗。艙頂有個圓板,可以開合,人便從那里進出。船身沒有顏色,或者該說是圓木色,用桐油刷得跟蘆葦顏色接近。連船身的圖案也奇思妙想,竟然畫滿蘆葦。不知是誰的手筆,看上去十分逼真。再用真的蘆葦桿裝飾船一圈,相信這船一旦進了蘆葦蕩就沒人能發現它的蹤跡。

白羽感覺到自己的心鼓噪得厲害。這麼個小東西,要是能為大周水軍所用,會有他以為的,意想不到的奇襲作用嗎?會嗎?

“墨哥,這是船嗎?”有疑問的,當然不止白羽,不過仲安待人親和隨性。

“當然是船。”回答他的,是臭魚。

“為何把兩個小船扣在一起?”仲安的形容倒也貼切。

“不扣在一起,如何沉——”臭魚嘿嘿一笑,剛要說明。

“幾位,再不動身,太陽曬腦門,正好讓人抓住就砍。”墨紫適時阻止了臭魚往下說。

這種船,她給它取名為橄欖船。從設計到制造,全經她這雙手。橄欖船當然不是潛水艇,因為是木頭做的,時間一久,接縫處或多或少會漏水。但作為快舶,它的好處就多了。體積小,能藏身,行水無聲。每次做完交易,她和老關他們就把船沉到水下。因為是橄欖形,漏水到一定程度就會受到空氣壓力,短期內能保持氣囊,即便在水中也能維持浮力。不像普通的木船,沉了就是沉了,弄上來很麻煩。

古代地廣人稀,即便如洛州這樣的熱鬧大城也有人跡罕至的地方,而且找生活困頓的不同手藝人打個臨時工,輕松守秘。她每回出門,不到天黑不回府,很多時間都耗在了這種木工活兒上頭,包括永福號在內。船艙下面就是她改過的尾舵控制桿,能迅速調整船向,及時避過暗礁。過驚魚灘時,水蛇就在底下掌著尾舵,由臭魚通過連接上下的銅管傳達舵向,否則哪有那麼順利就經過天險。這也是老關他們為何服氣她一個小女子的原因。要知道,古時捕魚,有女子不能上船的迷信。當然,他們並不知道這些改良是她的主意,只當她會手藝,用了高手的船圖來改的。

這些船舶改良的技術,讓裘三娘原本賠人賠本的靠運氣買賣變成了基本上穩定的巨額收入。墨紫走的兩趟船,每趟萬余銀,而且船幫子全員平安,一分家眷體恤銀子也不用給。

對墨紫而言,永福號還有橄欖船,兩艘船敲敲打打,實在是大材小用。不過,她就在畫著永福號和橄欖船的圖紙中,重溫著超聲波檢測魚雷海豚艇,小型單人潛水摩托船和無數她造出過的高端寶貝們帶給她的成就感。有船總比沒船好。這時,她會記住裘三娘的好處。要不是裘三娘只問結果不問過程,根本不關心船這個工具,她還不敢小試牛刀呢。

本朝的造船術從世界范圍來看,是同期水平中相當高的。但墨紫清楚,她的改良,雖然在她眼里算不上什麼,在同行眼里會引起何等震憾的反響。好比橄欖船,若放到軍事上運用,那就是一把插入敵軍心臟的尖刀。

白羽仲安是大周朝廷的人,這一點已經毋庸置疑。她阻止臭魚說下去,就為了減少將這樣的船用于戰爭的機會。她亦有自信,不懂船的人,即便看著橄欖船很稀奇,再轉述給船工,也無法令人了解其中的技藝。如老關臭魚等人,行船十數載,對橄欖船的操作已經熟悉,但具體問他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因為最能說明的船圖,她未曾給任何人看過。

不知為何,只要一想到自己的設計用于戰爭,她不由自主會渾身戰栗。

“船后頭拖著什麼?”石磊面色發青,站著身體還有些晃,但該好奇的,還是好奇。

“私貨。”墨紫沒什麼好忌諱的,伸出手來,“還有疑問,上船再說。”

白羽沒有借墨紫的手,提氣一跨,率先進了艙里。

船艙大小和永福號上的差不多,不過是狹長的,一邊能坐一個人,一排六個,共兩排,船頭船尾還有空位。

老關招手讓他坐下。

白羽又發現了奇怪之處。放腳的地方,有個突起的矮箱,箱子兩邊各有一塊厚木板。他的腿不小心碰到,那木板卻是活動的。

“啊,不好意思,白老弟,你往前坐兩個,那位置是我們船幫子的。”老關抓抓頭,憨厚笑道。

“老關,這是什麼?”白羽終忍不住問。

“這是腳踩的槳。”老關沒有隱瞞,他斟量著一個名字透露不了什麼。

腳踩的槳?

一個名字,白羽卻詫異不已。毫不誇張地承認,這船的每一個名堂皆令他大開眼界。核桃殼,偽裝色,腳踩槳。這些,不,這艘船是何人所造?他所熟悉的大周最出色的船工,決計造不出這麼精妙的船來。

白羽想問老關,但那個墨哥已經從艙頂下來了。此人相當謹慎,很難當著面從老關那里套出話來。于是他靜靜坐下,一雙眸子卻灼亮,不想放過任何細節。當所有人坐定,他觀察到船頭船尾四個腳踩槳,由老關他們分別踩。墨哥在船尾,雙手掌一根圓木。腳踩槳有點像轱轆,但又不似轱轆。踩的動作讓他想起民間的水車,但和水車又不一樣。而且,他從前面的小窗看到船在動,卻聽不到劃水的半點聲響。忽左忽右,轉彎起來,很快又靜謐。

坐在他旁邊的仲安推推他,他側過臉,看到仲安一臉驚訝狀,袖口露手,指著那腳踩槳。

此時,白羽腦中就一個想法——

一定要找出這個造船人來!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3:53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11-1 11:16 PM 編輯

第71章 第一貪官(一)

三日兩夜,所經歷的顛簸,卻如三個月那般漫長。當半干的土面出現在眾人眼前,新手老手都鬆了口氣。

船尖咚咚磕停,墨紫那顆吊了幾日夜的心才真正放下一半,而另一半要等回程。老天要是不肯讓人好過,哪怕改良了,創新了,也就只能為鋪設結實的河床作貢獻。

上了岸,墨紫和岑二他們把拖在橄欖船後的貨箱拉上來。一回頭,瞧見白羽仲安他們六人正湊在一起看一張大圖。

「這裡叫蒸霞嶺,向南五十里,就進入南德揚城地界。你們該知道,若從平江上岸,能直接到揚城。」墨紫見吸引到對方的注意,又說,「你們如果看的大周地圖,還是省省勁吧,那上面就只有驚魚灘這個地名。沒人從這兒上岸,又如何畫得出地圖來?」

共過一條命,怎麼都能說上句話了,白羽後帶來的,有點像隨從的三位中的一個問道,「這附近可有能買馬的小鎮?」

「驚魚灘百里無人煙,我跟你們說過要帶足乾糧。」墨紫一聳肩,表示沒有。

「五十里地,沒有馬,要走上幾天?我們要在兩日內趕到揚城的。」石磊恢復大嗓門了。

「要是一刻不停地走,以你們的腳程,兩日趕到還有希望。今晚天氣不錯,星星很多,適合趕路。」墨紫的意思是,別浪費時間,認準個方向,趕緊吧。

「揚城是離此地最近的大城,你們的私貨也只能在那兒才找得到合適的買家。請問,你們如何運貨過去?若是在此交易,買家勢必駕車而來。我們可商量搭個便車。」白羽說話不客氣,但十足有理。他們沒馬,對方也沒馬。他們沒行李,對方那麼個大貨箱。

墨紫垂頭撇撇嘴,這小子難纏,想蒙過去不易。

「算了,看你們船資給得挺痛快,我也發個善心。等會兒,有人給我們送馬車來,你們千萬別開口,到時跟著我們進城就是。」其實她在不讓他們帶馬上船時,就想到這個必然結果了。這就是貼狗皮膏藥,雖說六百兩銀子,可麻煩的事也多了去。

就在這時,由遠而近,傳來車轱轆滾動和馬蹄疾馳聲。

「墨哥,會不會是他們來了?」岑二面露喜色。

「雙輪五馬。」石磊報完數,對身後三人說道,「仔細著點兒。」

那三人的手立刻按在左腰刀柄上,隨時拔刀拚命的架勢。

又是一副官家作派,墨紫看在眼裡,淡然說著,「別嚇走我的朋友。」

齊人高的草叢呼拉一分,三匹馬和一架雙馬馬車跑到停船的空地前。其中一匹馬噴著氣,鞍上坐了個嬉皮笑臉的小老頭兒,一身南德水軍的淺綠兵服,腦門上斜掛著一頭盔,十足兵油子的刁滑樣。

「老兵,還以為你不來了。」墨紫雙手抱拳,上前牽他手裡那幾匹無人的馬,又讓臭魚去駕車。

「有好東西拿,我怎的不來?」老兵翻身回抱一拳,「墨哥,你小子這副身板總像個小娘們,說話不放響屁,斯文個鳥。」說完,露出滿口焦黃牙,傻樂。

白羽聽他對人言語粗鄙,不由皺眉。

墨紫卻大笑,「老兵,我身板像娘們,酒量可不像娘們。你忘了上回咱比喝酒,你連褲子都輸了。老關,你作證。」

「老兵,你就口頭逞個能吧。」老關上前拍肩膀,哥倆好。

「這回等你辦完事,咱再比一回。老子海量,還喝不過你個臭小子。」老兵回拍老關,「廢話少說,我拿銀子走人,不耽誤你們辦正經事。」

「好咧。」岑二小跑過去,雙手奉上一個荷包。

老兵接過手裡,一掂量,沒有碎銀子,五十兩一個金錠子,樂得咧開嘴,「行了,照老規矩,另一半等你們回來收。別說我光拿銀子不幫忙,告訴你們,最近風聲緊,揚城那邊有欽犯流放向北,重兵把守,當心碰上,抄你們的貨出來。還有,你們的船再藏藏好。揚城來了大官,上頭怕得憋龜,賊精著天天下水作樣子,累得我們底下的熊孬。」

「什麼欽犯,流放還要重兵把守?」墨紫應了之後,隨口一問。

「咱南德第一貪官,前朝的宰相。」老兵拇指朝天,吐口唾沫,像是佩服,又像是鄙視。

第一貪官啊——墨紫沒興趣。在她看來,南德連芝麻豆大的官都貪得無厭。

「嗯?這幾個,媽咧,面生。」其實老兵早看到了,收了銀子才說,「墨哥,你要是帶了商客,這價錢老子可得另外算。」

「是,是。」墨紫一大批貨還沒出手,不想這時招惹小鬼,回頭對白羽假笑,「白老兄,這位老兵可是咱的守護佛,一百兩金子抹金裝,五十兩來,五十兩走,最公道。」

俗話說閻王好過,小鬼難纏。白羽哪能不明白人情世故,立即讓仲安奉上五十兩黃金。

老兵用牙一磕,硬得他皺起滿臉黑褶子,「也就是給你墨哥一個面子。」

瞇眼縫的鬼賊精,老兵跨著螃蟹步,上馬,喝走了。

「咱一來一回,借他個車馬,他就賺二百兩金。」臭魚嗅嗅鼻子,兩眼翻天,看不過。

「所以他說那第一貪官,我倒想見識見識。」岑二也看不過,同時也沒奈何。走私貨的,見不得光,就得花錢打點。

墨紫忙著分配任務,已經留了水蛇在永福號上,再留老關和肥蝦守著橄欖船。貨已入車,她同臭魚坐車伕位,給岑二一匹馬。

「瞧見了?車後頭能坐兩個,裡頭能擠一個,還有一匹馬,頂多你們能有四個人進城。」墨紫分配完,坐在馬車上問白羽。

「把馬車那兩匹馬解一匹下來,還能多帶一個。」石磊心想,六個人還不定夠用,怎麼能少兩個幫手?

「一匹馬拉一車貨五個人,走到半途大概就累死了。」墨紫當然不能同意。

「要不,你們少帶一個。」石磊不死心。

「有沒有這種道理?你們坐的是我的船,用的是我的關係。我要狠一點,讓你們當步兵去。」墨紫哼哼哼了三聲,不耐煩道,「到底決定沒有?你們不走,我們可走了。」

石磊跨一步,要來牛脾氣。

白羽伸臂一擋,另一手指了兩個隨從留在橄欖船裡,讓石磊騎馬,自己和仲安坐在車尾,那個問過哪裡有買馬的隨從擠在墨紫和臭魚身後的車裡。

臭魚一抖韁繩,車動了起來。

「等到了城裡,咱們就各走各路。兩日後午時在停船的地方見面,過時不候。」

路不平,車尾板窄,白羽抓著車轅,小心不掉下去,聽見那私貨販子的話,毫不意外那把聲音中劃清界限的冷淡之弦。



第72章 第一貪官(二)

揚城,擁有富甲天下的美譽。與洛城的相似之處,以商發家。但揚城的商人與洛城的商人又有截然不同的地方。洛商精明中大氣,講究實在。揚商精明中詭詐,攀比奢華。

墨紫所走的私貨,就是供給揚城那些暴發戶的,在大周由官商控制買賣的商品。總的來說,大周偏西南西北,南德偏東南,地理上的差異,必然導致資源的分配不均。好比名墨名筆屬大周出產的最好,而絲綢刺繡又以南德為最細膩;再好比大周礦產豐富,南德卻是製作的武器更精湛。

墨紫和岑二分頭拜訪那些早就訂好貨的客人,當日將手上的貨賣了個一門清,賺進大把銀票。

事情順利,加上此次又不用再進貨,第二日竟難得閑了下來。

「墨哥,要說東家出嫁歸出嫁,咱們進些貨,由我爹找買家不就得了?來一趟不容易,平白無故少賺一筆。」一大早,兩人在借宿的客棧裡用飯,岑二把花生嚼得脆香。

臭魚說要出去給兄弟們買東西,沒同兩人一起。

「東家的意思是既然不幹了,就別留尾巴讓人抓。她如今是嫁進王府去,買賣是小,名聲是大。再說,最大的官商都在上都,咱還做什麼私貨買賣,沒準以後咱也撈個官商做做。」墨紫為了讓自己男扮女裝的形象不致穿幫,在大堂裡吃飯說話故意粗粗咧咧。她猶豫是不是該像身旁那桌的兩個男的,抬個腳壓板凳上,更男人些。

岑二一聽,眼睛發亮,「真的是。」

墨紫見他當真,心想洛人果然抱負遠大,不管能不能實現,想了再說。官商,哪是那麼容易當的?還有,女人作官商的,大週一個沒有,雖然開國的是女帝。武家後世子孫似乎刻意抹殺武則天的功績,對公主后妃們限制重重,就怕再來一個她。

「聽說沒有?昨晚第一貪官跑了。」翹左腳的鄰桌沒當心聲量。

是南德的老百姓愛叫人外號,還是這第一貪官的稱呼太響亮了,沒人記得他的真名實姓?墨紫第一回聽到沒興趣,第二回聽到就記住,第三回聽到嘛——不介意多聽聽。

「怎麼跑的?」右腳翹的男子耳朵湊了湊,「要說,皇上派了一隊宮中禁衛執行皇命,個個都是頂尖高手,就防著有人劫他呢。」

「我三叔的乾兒子在衙門裡當差,昨晚輪到他值夜。三更天時,有禁衛到官衙叫醒了刺史大人,要他調兵封城門。刺史大人能不下令嗎?然後帶了人到官驛一看,好傢伙,禁衛死傷大半,押第一貪官的牢籠大開,一根頭髮都沒留下。押解的欽差大人說,一夥蒙面人偷入驛館,被他們發現,雙方打了起來。原本未必輸,誰知,又來四個武藝高強的蒙面人,禁衛們就招架不住了。一場亂戰後,把人劫走。」左腳翹的男子手裡抓把茶壺,對嘴灌,用袖子擦過。

「我說今早上出來,街上怎麼到處都是兵。三更就封了城,定是出不去的。」右腳翹男還挺會想,「要是我,咱南德自是沒法待了,想辦法混出城,過江到大周躲著過過日子,再不想著回來。」

「哪有那麼容易。」左腳翹的那位嘿了兩聲,「沒瞧見江面上兩軍守那麼嚴實?水路比陸路盤查得更細,貨郎的擔子連女人家的胭脂水粉都要個個打開看,就怕大求細作傳消息。他一個大活人,又是朝廷要犯,怎能躲得過去?看著吧,沒幾日就給抓回來了。」

看到這兒,有人可能要問:既然盤查得那麼緊,帶著私貨的墨紫是如何混進城的呢?

其實簡單。因為墨紫的船是過了驚魚灘,從蒸霞嶺上的岸。蒸霞嶺已是南德境內,可入揚城東門。對境內來往的商人,守衛比較鬆懈,再塞些銀子,根本查都不查。

「他一個人當然不容易,但不是還有那些蒙面人嘛。連禁衛也不是對手,對方肯定大有來路,我猜就是他請來的幫手。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沒準能逃出去。」右腳翹男唱反調。

「要不,咱倆打個賭……」

接下來的話也不用聽了,墨紫大口咬包子,對聽得也挺專心的岑二說,「這個第一貪官,你覺得能逃得出去嗎?」

岑二卻不知想什麼出了神,然後拉住墨紫的袖子猛拽,壓低了聲說道,「墨哥,不好,不好了。」

墨紫笑他:「怎麼,第一貪官莫非也貪了你的錢?他跑了,你這般緊張。」

「不是。你沒聽到嗎?那兩人剛才說,後來又有四個蒙面人。四個!」岑二伸出四個手指,緊張地又說一遍,「我們帶進城的,不也是四個?」

墨紫揮開岑二的四個手指頭,左右看看,確定沒人注意到她這一桌,故作輕鬆卻極小聲對他說,「岑二,你想得太多了。照你這麼說,我們後頭那桌有四個人,窗口那桌也有四個人,樓梯口那桌還有四個人,就都可能是昨晚的蒙面人了?」

「可……」岑二還想說,白羽那幾人實在過於神秘。

「岑二,別人說什麼你信什麼,不過是小道消息罷了。反正今日沒什麼事,你不如去逛逛,給你爹你哥買些揚城名產回去。」墨紫心想,就算白羽他們真和昨晚的劫案有關,人可是她帶進來的,如果官府追究起來,豈不是共謀?所以,她絕對不能承認,口頭的也不行。

岑二就這樣硬讓墨紫打發去買「土特產」了。

墨紫結了帳,想起答應幫綠菊小衣帶的東西,就往最熱鬧的集市逛了過去。白羽昨日進了城,與她分道揚鑣,因此也不知道他們住哪家客棧。她邊逛邊顧,覺得要是在大街上遇到他們,是否說明岑二也好,她也好,都想得太多了。沒準,人家「偷渡」過來,就為買刺繡,不行嗎?

墨紫自我安慰的本事經過裘三娘這個主人的鍛煉已經爐火純青,想完就將煩心事拋在腦後,一心一意為丫環姐妹們看起禮物來。

「這不是墨哥嗎?」

墨紫回過身,看到站在店門口那個笑如彌勒的熟人,他上方的牌匾寫著三個大字——

珠玉記。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4:00 PM

第73章 第一貪官(三)

熟人叫周文,因為長得圓頭圓腦,眉尾特別長,還考到過童生,人人叫他似佛先生,不過墨紫不是特別喜歡這個看著很良善的家伙。她認為,他該叫周扒皮才對。

原因無它。看著很良善,不見得真良善。長得很彌勒,不見得笑也真。而且,說是熟,卻恰恰相反,她只同他打過一次交道。可一次就把他看透了。不是他不夠鬼,而是墨紫比他更鬼。

那是墨紫第一回幫裘三娘跑船到揚城的時候,有客介紹她到珠玉記買頂級的紅珊瑚。洛洲不靠海,珊瑚的工藝十分稀罕,頂級的紅珊瑚更是有錢都買不到的寶貝。墨紫覺著有做頭,就去了。珠玉記的門面,又小又暗,倒是擺在櫃上那些的,珠光寶氣,價格則閃閃金光,令墨紫懷疑以次充好。但她也知道,私貨的渠道原本就藏得七折八彎,與背景深厚的大商家購貨的方式背道而馳。裘三娘的賣家以好面子的暴發戶和收藏癖的富豪士紳為主,而買家多是和官商沾點邊的人。況且,私貨當然不會放在櫃上賣,卻不代表沒得賣。只有可信之人的介紹,才能得到好機緣。

周文聽說介紹她來的人名后,笑說是他的老朋友,就帶她進鋪子后堂,看了不少紅珊瑚。墨紫對紅珊瑚的真假不會分辨,但她會看木頭。面對一個價值萬兩的紅珊瑚翡翠玉屏風,聽著周文口若懸河,說他能給她便宜三千兩,可她手掌每條紋路對他吹噓不已的珍貴紅木框毫無共鳴。紅木的觸感是細膩的,木實而質堅,與皮膚相貼,不吸收體溫,長時間涼冷。越是上好的紅木,越能感到深遠古意,通過接觸,用心能聽出它的年齡。掌下分明只是普通榆木疙瘩漆了紅描了金。透過它,告訴墨紫,周文是個不折不扣的奸商。

她識木摸木的本事,就和她左手那精絕的木工活一樣,來得莫名其妙。失憶也不影響。只要她看到摸到,是什麼木,多少年,質何如,適合造什麼,立刻會出現在腦海里,而且一說一個準。她發現這本事時,還不知道自己可以當木匠,就挺納悶的,想說如果是摸骨算命那種,肯定比看木頭實用而且能賺錢,因此並沒有很放在心上。后來實踐得知摸木和左手木工活是一對,不過再好的工匠還是工匠,她繼續淡淡定定,對誰也沒說。

墨紫當時沒拆穿周文。她既然對他失去了信任,再談下去也是枉然。編了借口,說銀兩不夠,且無論周文再怎麼推薦別的“珍品”,她告辭就要走。不過,臨走之前,周文積極邀她進另一堂間,多半以為她是識貨行家。可惜,遲了。

“似佛先生。”墨紫拱手抱拳。可以承認世界上所有的商人都是奸商,不過有些奸商的奸,她頗不以為然。眼前這位似佛的周扒皮先生就屬這種。然而,不到必要時,不用得罪人。出門在外,掃掃自己腳下的塵土就好,別管他人頭上有蒼蠅飛。

“不敢當,不敢當。”周文好似忘了兩人如何結的緣,熱絡得像多年不見的老友,“墨哥,難得咱哥倆碰面,一定要來我鋪子里坐坐才好。”不是光說不練,蒲扇手一伸,拉了她的手肘就往他的地盤讓。

墨紫男裝下面是女人,最忌諱毫無準備上陌生人家去,立刻將身反方向拽,並且客套推拒,“似佛先生客氣了。我今日來此有要事要辦,恕不能訪。改日必親自登門送帖,請先生喝酒。告辭!”

“擇日不如撞日。”周文是胖子,力氣大得很,墨紫細骨嫩肉,加上不能當街摔人,竟被他拉了半只腳進去,“我知墨哥貴人事忙,就喝一杯。”

墨紫混著一圈賣私貨的人,哪能不懂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的道理,見客客氣氣對他說話沒用,就板下臉來,“周文,你好沒道理,青天白日的,卻是非要我喊救命不成?”

周文一怔,慌忙松開手,但胖身材擠在鋪子門里,不太想讓墨紫溜走,“墨哥,這可真是誤會。你瞧我店里頭有客人伙計的,再說你識貨的眼力,這回便多給我幾個膽,我也不敢騙你啊。上次是我有眼無珠,你不信我,也該信介紹你來的人。我真有好東西,壓到最低價給你。”

原來是想再和她做買賣,以他的性子,倒也合理。有點腦袋就會好好想想,雖是低本甚至無本弄來的見不得光的好貨,沒有買家,還不是放著生灰。哪天讓官府查到,惹了官非,一輩子身家就完了。私貨的買家不止裘三娘一人,不過在兩國邊境嚴密查奸細的情況下,這時周文的選擇就只有她了。

墨紫雖然對岑二說過不入貨,但看周文腦門見汗,笑起來跟哭似的,神情無奈又有些懼意,心道,莫非他有不得不趕緊出貨的苦衷?如果是這樣的話,或許值得一看。

當下,她仍肅了張黑面,為難說道,“不是我不給你面子,實在是此次來沒有打算買什麼,帶的銀兩也不多……”

周文滑頭,聽出有門,立刻雙手請勢,不再強拉硬拽,“墨哥,這事可以再商量,咱先進內堂喝茶。”

墨紫見他鋪子里客人不少,一時半刻空不了,內堂就一門相隔,弄出動靜來,外面能聽得見。于是,點點頭,走了進去。

到了內堂,那榆木疙瘩屏風已經不見,她笑道,“周老板,生意興隆啊。”不知哪個白目魚珠子買去的?

周文訕笑,親自給墨紫倒了茶,“墨哥,我跟你說句實話,這些劣等玩意兒只坑有錢沒地兒花的土包子。給他們真的,他們嫌舊嫌不夠燦,當我騙他們。你說,他們看得歡喜,願意扔銀子,我干嘛非砸一樁買賣,是不是?”

墨紫挑挑眉,這就叫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周文今日言辭之間似乎有誠意,她卻不敢松了精神頭。

“周老板,無關緊要的話咱就不說了吧?我還有事要辦呢。”她單刀直入,避開他的花言巧語。

“墨哥好眼,我若再不展誠意,想是你也不能信我。”周文轉身,去推他身后一面百鳥屏風。

喀噠——

屏風是假,暗門是真。



第74章 第一貪官(四)

墨紫既然進了來,先前對可能存在的危險性就做了充分的預估。上回,周文就提到另一間內堂,因此暗門的出現,雖有些出乎意料,但並沒有保留太久的驚訝。

“周老板,這才是放你寶貝的地方吧?”她放下一口未沾的茶杯,坐得穩穩的,神情泰然。

周文心里暗自佩服她的冷靜。要知道,他那些老客第一回瞧見這個暗室,個個急吼吼要往里探。

“墨哥猜得不錯。好東西怎能隨意放?再說,我最著緊自己的命,要不然,錢賺得再多,也享不了。”周文率先走到暗門里面,“墨哥,請進。”

“不愧是似佛先生,看得通透。”恭維話還是諷刺話,就看聽的人怎麼想了。墨紫留意到里面光亮,不像藏了鬼魅,決定放膽一行。

聽到周文在她后面輕輕關上門,還來不及擔心有的沒的,已經被眼前景象所吸引。

這間密室不算大,正正方方四面墻,沒有窗門,但天花板有通風口,並不氣悶。室內無燈火,壁上鑲著斗大夜明珠十來顆,因此光亮。鏤空的雕花紫藤置物格烏黑暗沉,是齊云山雪峰頂的香松木所制,市面上很少見,按兩稱,百金起價。到這里,居然當個擺東西的貨架子。

架子上,多是玉石金器。她即便不懂行,也覺得技藝上巧奪天工,非仿貨可比,真能稱得上寶物。誇張點說,大概放在皇宮里,那也得是皇帝手上把玩的珍品,而不是隨處一擺的貢品。

她到后來看得眼睛累,干脆只發揮自己所長,單瞧單摸木托子,木珠子,木框子這些附著在珠玉器上的。紅木算不得什麼了,全是深山老林古地荒跡上長得稀世珍木。她每默念一種,心里的訝意就多一分。之前她沒有機會看到這麼多種稀木,現在摸上了,卻照樣如數家珍。

“周老板。”墨紫看了個懵懂,摸了個清楚。

“墨哥,你瞧我這里的東西如何?”周文搓著手,站到墨紫旁邊。

他聲音像根弦繃著,搓手又是緊張,神色中焦灼大過期待。墨紫看在眼里,納悶在心里,這是為什麼?

“東西自然是好東西。”她狀似對某個仙人拜壽的玉團子感興趣,讓開一步。

“那還用說。墨哥,你看的這小玩意不值多少,我給你瞧一樣好東西。”周文到一排格子后面,不多會兒走出來,雙手小心翼翼捧著一個木匣到墨紫面前,顫巍巍打開給她瞧里面的物什。

白絲絨緞子鋪著,一片用金絲澆織而成,葉脈清晰到微的荷葉片上,三顆渾圓的白玉珠子,好像荷上清水露。

“這荷葉倒比珠子稀罕些。”發絲還細的金縷,好似蠶繭一般密織著,層層覆蓋,卻仍做出細致的葉紋脈絡。用現代的詞來說,立體感十足,創意十足。精湛的鑄金術實在令人嘆為觀止。

“墨哥,才誇你眼利,這會兒怎麼拙起來了?”周文從懷中取出一方絲絹白帕子,隔著它,用手指夾起一顆來,到夜明珠的光下,舉高,“你瞧仔細了,能看到什麼?”

墨紫抬眼一看,那白玉的珠子竟是流光溢彩,不一會兒,突然褪成半透明狀,里面一個手持水凈瓶的觀音騰駕著白云。

來自于電腦信息時代,擅長手工藝的老師傅被機器們替代得干干凈凈,她沒想到古代的工藝竟然到達了不可思議的高度。這白玉中的觀音不可能是天然的,而是經過人工后天制作的。

“這三顆水凈珠,由我南德佛珍齋開山祖老爺閩珍親手所制。觀音取用上好藍田玉的芯中玉雕刻而成,外頭的白玉是夢山千石洞最深處的巖片磨光掏空,色澤隨體溫而變化,明光之下可玉色盡褪。老爺子耗盡最后十年心血,共制成十顆,作為傳家寶,留給后世子孫。沒想到兒子敗家,十顆水凈珠全部賣于他人。后來,第三世孫閩凈重建佛珍齋,想要再找回傳家之寶,一顆出價十萬兩。迄今至七代孫,已叫價到二十萬兩,卻只得回四顆。聽說閩家兒郎死時,眼皆不能閉。”周文原本緊繃的神色,說著說著,得意炫耀的推銷術又來了。

“不過是藍田玉和巖片,雖說珍貴,卻也沒那麼稀罕吧?”墨紫就是喜歡也不能承認,再說,那個二十萬兩的價,她出不起。

“怎麼會不稀罕呢?不說觀音像的微雕術天下無人能及,就是巖片磨制成無縫的空心珠處這項技藝,如今已經失傳了。”周文忍不住翻白眼,這個墨哥,到底是不識貨,還是要壓價錢?

“噢。”墨紫笑了笑,“周老板,比起水凈珠,我看這面小屏風更容易找到買主,價錢是——”

周文現在不但要翻白眼,被墨紫氣得快口吐白沫了。

墨紫看著他腦袋缺血的樣子,不再逗他,“周老板,你今日說話爽快,我也爽快些好了。這珠子好是好,就是太貴,我沒銀子。這回,是真沒那麼多銀子。”

周文突然眉開眼笑,就像魚上鉤了的安心,“我還以為你看不上眼呢。墨哥,我剛不是說了嗎?價錢好商量。我知道你還有事辦,也不耽誤你功夫,一口價,五千兩一顆。你要銀子多,三顆全想買也行,那就是一萬五。”

墨紫狐疑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不狐疑的,就是白癡。二十萬兩打幾折才能變成五千兩,她沒功夫心算。

“周老板,要麼就是你剛剛跟我說的全是廢話,要麼就是這珠子帶個血光之災不詳之兆。二十萬的市面價,你賣我五千,換作你是我,你掏不掏這銀子?”墨紫打開天窗說亮話,伸出手,覆在木匣蓋上,假意湊近看水凈珠。

木,直絲紋,根根如弦,沁涼意,遇暖則香。上百年的老紫杉,取樹心,水割法。這木匣子價值千金。

“哎喲,墨哥,天地良心——”周文挺挺腰板,來發誓。

墨紫一抬手,“別,周老板,我不信人發誓。不如直說了,這麼大的便宜讓我占,你究竟要我替你做什麼?”

“這個嘛——”周文不知該怎麼說。他本想用這個好東西讓墨紫迷眼,答應之后,再加條件的。

“周文,說給她聽。”一個氣若游絲的聲音就在此刻響了起來。

這間密室,竟然有第三個人!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4:01 PM

第75章 第一貪官(五)

墨紫饒是膽大,也嚇得倒退一步,驚聲道,“什麼人?”

周文忙拱手,連連作揖,“墨哥,輕聲,輕聲些,別把我伙計招來。”

“周文,你別裝神弄鬼的。這珠子你送我,我都不要,告辭!”墨紫轉身就要拉門。真是不能亂相信人。依她看,什麼凈水珠,臟水珠還差不多,憑空來個鬼氣聲。

“墨哥,墨老弟,你等等,等等啊。”周文心想,這人要走了,最后的希望也沒了,那他——該怎麼辦哪?

墨紫攢緊眉,盯著扯住自己袖子的那只手。本來她覺得袖子挺好用,如今跟尾巴似的,一抓就成了累贅。

“周文,我不是你老弟。”她當然知道這是人聲,不是鬼聲,但直覺沒好事,想故意發脾氣開溜,“咱們總共就見過兩次面,沒什麼老交情可攀。你這珠子,銀子確實不是問題,不過我和我東家無福消受,你另找買主罷。”側身,拱手,密室的門拉出條縫。

“在下元澄。不知墨哥可否賞面一見?”氣弱,卻強撐著不歇,痛苦中還彬彬有禮。

這樣的聲音,她心不夠狠,拒絕不了。

墨紫重重吐口氣,開腔已經客氣,“元……,見上一面倒無妨。”

在如何稱呼上為難了一下,因為實在聽不出那男子的年齡。似乎蒼老,又似乎病重引起的音變。叫公子,怕過年輕。叫先生,怕人沒那個學歷。叫老爺,又怕是個中年大叔。

她輕輕將那道門縫推緊,轉身瞥一眼抹汗的周文,“周老板,你要是不故弄玄虛,我又何至如此?讓人騙一次是失誤,讓人騙兩次是傻瓜。我實不喜你做買賣無誠意,拉拉雜雜不入正題,總想弄得人昏頭昏腦,再來算計。”

周文苦笑著,一句話也不敢辯,怕一個不小心人又要走。肚子里卻發牢騷,他倒是騙過她一次,但讓她看穿了。至于這回,他才剛以為哄入局,誰知她那般厲害,一點不貪心,說抽身就抽身。

“墨哥,我今后要再敢跟你故弄玄虛,我咒我兒子沒屁眼。”剛聽墨紫說不信發誓,可這誓夠毒了吧?周文走在前面,嘴里嘟嘟囔囔。

墨紫還是不信,“要說發這個誓的人還挺多,不過我沒見過不長屁眼的孩子。”

周文眼珠子凸出來,罵娘的話從嗓子眼往里堵,堵到胸口發悶,堵到心里憋火。可人說得真沒錯,哪有沒屁眼的小孩呢?

“發誓不過是顯個實誠的心意……不說給別人聽,而是說給自己聽的。元某……”聲音突然中斷,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讓人感覺五臟六腑都要被咳出來,“元某也不信這個,只是有時看發誓人的真心度量罷了。”

說話間,墨紫看到了元澄。

在高大的屏風后面,密室的角落里,地上鋪著一床被褥,上面坐著一個人。他亂發如草,披散在肩,將臉也遮掩了大半,只看到青腫的下巴和裂血的嘴角。一身臟污的衣褲,暗紅和鮮紅反復交織,幾乎遮掩住本白色。破爛的短上衣前胸有個大字,用黑筆畫著圈。

“大…..”周文畢恭畢敬作個揖要喊,又想到墨紫在場,沒有稱呼完畢,“您還是躺下休息得好,等入了夜,我再請大夫來為您診治。”

“不用大夫。我大概還死……”這次咳了幾聲而已,“還死不了。不是說禍害遺千年?”

他在輕笑間,墨紫看到那件囚衣鮮紅色又多了幾處。

“你還是聽周老板得好,請個大夫看一看,吃些藥。元大人,禍害遺千年不是這麼用的,跟你壽命長短沒關系。”她能猜到這是誰。

第一貪官,原來姓元。

真是慘不忍睹。看他快掛掉的樣子,想必受了不少活罪。也是,第一貪官不會白叫的,不知道多遭人忌恨。

“你……你知道?”周文縮縮腦袋,面色又驚又恐。

“很難不知道。今早我在客棧吃早飯,就聽了一段新鮮出爐的劫囚好戲。如今,滿大街都是捉拿逃犯的官兵,偏元大人一身囚衣坐著,我還以為大人該讓武藝高強的幫手救出城去了。”墨紫看周文這一刻真是又呆又笨。為了利,他很精明。為了命,他很神經。難不成他想她看到這麼個人出現在他的密室里,會是他的客人不成?

有一瞬間,她仿佛看到亂草發下的晶亮眸光。然而,再看,卻只有一個滿身是血的污影。

“墨哥,可否帶元某出城?”元澄靠著墻,雙手攤開在膝蓋上,十指枯槁,指甲中烏黑,骨節腫得變形。

“元大人何以認為我能做到?”他的幫手都沒能將他帶出去,而她和周文對話間,也未提到過她走私貨的事。

“周文帶你來,以水凈珠相誘,想來必是你知出城的門道,且有幾分把握。”元澄再次輕咳,音更弱了。

“元大人既然直言相求,我也跟元大人實話實說。我自大周而來,為我家主子做私貨的買賣。只是這次做完,就收手了。大人的事,恐怕我幫不上忙。”他雖然是南德的第一貪官,而且受刑過后的樣子令人同情,但他畢竟奸佞,更是個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她怎麼能幫這種人?

“墨哥,那水凈珠可價值二十萬兩。只花你五千兩銀子,你回大周,順道多帶一個人而已。”真是占了天大便宜的買賣。

“讓人逮住,這珠子就算值百萬兩又有何用?你讓我順道帶個你親戚,可以。元大人的聲名遠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哪能順道帶上?我怕我船太小,客太重,沉了。”墨紫仍然不肯,這不就和東郭先生救狼差不多,還有那個青蛙背蠍子的故事佐證。

“墨哥,要不這樣?我白送你一顆珠。銀兩不短,你東家自不會疑心你藏私。將來有機會,就將珠子賣給佛珍齋,你再不必當替人跑腿的仆從,而是拿著幾十萬兩銀的人上人了。”一咬牙,周文干脆豁出去不要本錢。

面對這麼大的誘惑,墨紫卻很冷靜,笑了笑說道,“周老板錯了,我天生就是跑腿的命。你即便白送給我珠子,我也是要上交給東家的。”

別當她小孩子騙了。她有一船子的人不說,岑二和她雖有交情,岑家卻忠于裘三娘。無端端帶元澄上船,不同于帶白羽那些人。第一貪官,這名頭過重。裘三娘知道的話,不是交個三百兩就能隨便搪塞過去的。

“這還不簡單?”第一貪官咳中帶笑,“你幫你東家付五千兩買一顆,我再送你一顆,如何?”

如何?

不如何。

就是,上道了。

墨紫垂頭抿唇,藏笑。



第76章 第一貪官(六)

“大人!”周文聽到元澄的話,有些不情願,斜睨一眼墨紫,目光憤憤,“賣與她五千兩,我們已是吃了大虧。再白送一顆,這未免代價太大了。”

“有什麼代價,能與自己的命相提並論?周老板剛才不也說過,人沒了命,還要銀子做什麼。”墨紫並不為自己的假道義臉紅,她不偷不搶,對第一貪官獅子大開口,等于牛身上拔根毛,不用內疚。

不愧是第一貪官,都成階下囚了,還能逃出來,又有周文這樣替他效力的人。而且,看他作主水凈珠的一賣一送,顯然這家珠玉記同他關系非淺,說不定他是真正的老板。

“那麼,墨哥可是答應了?”元澄並不理會周文,只問墨紫。

“不瞞大人,我確實心動。”她多帶來了六個,也不介意再多帶走一個。一顆二十萬兩的珠子,對于積蓄十兩都不到的自己來說,絕對是不能不吞的肥餌。

“廢話,一分不花,你得大把銀子。”周文是有利必圖的商人,他當著元澄的面毫不諱言地抱怨,不像忠仆。

“墨哥請說下去。”元澄卻將周文忽略到底。

不但是個貪官,還是個聰明官。墨紫看著正前方那個佝僂的影子,“我雖心動,可還有猶豫。不知大人可曾聽過蠍子和青蛙的故事?”餌雖大,也得取下來再吃。

“元某在聽。”嗓子眼被石磨壓過去似的,又沙又啞,隨時會再也說不出話來的樣子。

“蠍子要過河,但他不會游泳。這時一只青蛙要過河去。于是它就請青蛙背它過河。青蛙不肯,說你的尾巴有毒,萬一扎我,怎麼辦。蠍子就跟青蛙再三保證,絕不扎它。蠍子說,我如果在過河的時候扎你,你死了,我不也死了,怎麼會扎你呢。青蛙想想也對,就答應背它了。大人,你可猜得到結果?”墨紫一時興起,忘了之前在裘府講故事引起的風波,又講了一個故事。

元澄半晌未發一言,當墨紫以為他猜不到時,他開口答道,“我猜,蠍子還是扎死了青蛙,然后自己也淹死了。”

“不錯。”墨紫心想,怪不得都說自古奸臣亦是能臣,忠臣倒可能不聰明。“青蛙臨死前問蠍子,你明知道扎死我,你也會死,為什麼非要扎我呢?蠍子無奈地回答,我也沒辦法,因為這是我的天性啊。大人送我水凈珠,我確實有貪心。可我載大人過江,途中若遇到水軍,大人即便不想連累我,恐怕我也難逃其罪。沒有私貨在船上的我,被抓到頂多就是打幾十板子。可如果是幫欽犯逃走,那卻是死罪。只要想到這一點,我就像青蛙一樣猶豫了。”

“你想如何?”元澄既是聰明人,立刻反問墨紫。

“倒也不難。只要大人同我立下生死契,如不幸遇上官兵,我讓你跳水,你就得跳,若是撐不住死了,你家人今后也不能追究我的責任就是。生是你幸,死是你命。這就是咱們私船的規矩。”一張契,死不相干的意思。

“收了兩顆珠子,不但不能保人過江,還讓人死都不牽連你,太狠了吧。”周文這頭氣得七竅生煙,暗道他招了個什麼人來啊?

“我說得就是個萬一。何況,他跳了水,我為了不讓官兵搜出私貨,也得處理掉珠子不是?再說,我一船的兄弟,不能為了一個不認識的人送命。”墨紫說得很清楚了,“大人,只要你同意,明日一早我們就能出發。”

“大人,我看還是再等等。待你傷好些了,風聲也過了,我再想辦法送你出城。到時可以走小路,雖多費些時日,比水路安全。”周文一想到要損失兩枚水凈珠就心疼。

“那就隨便你們。你們放心,我這人嘴很嚴實。買賣不成,仁義在。”怎麼說呢?人家給她貪的機會,她當然就盡力爭取爭取。要是不給,她也無所謂。

“墨哥稍安勿躁,元某並未說過不允。”元澄說得比剛才慢多了,呼吸不勻,喉中有濁音。

“大人!”周文跺腳上前。

“墨哥生于大周?”元澄對待周文的態度極其冷淡,只跟墨紫說話。

“不是,我原是玉陵人。家鄉親人遭了難,一人逃命,被我東家所救。”為何問她從哪里來?心里疑惑,墨紫卻一五一十。

“那你應該憎恨大求。”明明看著要撐不住了,元澄一字一句慢條斯理,“你在大周不久,可知我元澄之事?”

墨紫搖搖頭,“我至大周一年不到,來南德也不過第三次,且每次急入忙出,未曾聽過大人的事。自昨日,方聞大人之名。”不是名字,是外號,第一貪官的外號。

“我生于大周,祖父官拜一品大都督,父親乃太子太傅,教授太子五年。一份謀逆名單無辜牽連,前朝皇帝不問是非,將二人五馬分屍,株連九族。乳娘帶我一人逃出,兄弟姐妹盡數被捉拿。當年,我五歲,卻記得家門前官兵猙獰怒意,自此立誓,永不回周。”元澄此刻不是第一貪官,只是一個孤苦無依的冤案受害者。

墨紫想,難道他想博取同情?

“墨哥以為,我永不願踏入的大周,如今為何改了主意?”元澄卻不是她想得那麼膚淺,“因為我怕死。只要能活命,即便是全族逢難的地方,我也會再回去。我怕死到拋棄家仇的地步,想來蠍子即便死也要扎人的天性,我身上沒有。”

墨紫目光帶賞地望向他,真是出色的說服力。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墨哥,我同意你便是。若死在江里,該是我咎由自取,不怨旁人。且我元澄世上已無親人,死了,不會有人為我出頭。在南德,我惹得天怒人怨。得知我死訊,不知有多少人拍手稱快。”元澄咳嗽又厲害起來,但他的手擱在腿上,一動不動,“不過,墨哥也需知道,我雙臂已折,行走不便。如你不嫌廢人多煩,請明日來接我罷。至于酬勞,待我上船,雙珠一並奉上。”

墨紫先驚訝第一貪官的曲折身世,再佩服身體承受這般痛苦竟能談笑風生。

“元大人請好生歇息。明日一早,我親自來接大人。告辭。”第一貪官,至少真性情,她這麼想道。

青衫一甩,袖雙飛,深深作揖。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4:03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6-26 01:41 AM 編輯

第77章 第一貪官(七)

次日一早,墨紫如約而至。同周文說好在珠玉記的后堂側門等著,她扣了扣門環。

“你等等,我去扶人出來。”周文因那雙珠的損失,給不了墨紫好臉色,稱呼也省了,冷冷關上門。

墨紫靠上身后車轅,心情不為周文的臭臉所影響。

“墨哥,我怎麼瞧他老大不願的樣子?”岑二今日代替了臭魚趕車的位置,臭魚已經先行回蒸霞嶺作出發準備。

“五千兩成本價賣給咱們二十萬兩的珠子,心里自然不情願。”墨紫昨日回去后,除卻自己將要私入口袋的水凈珠和元澄的身世,並沒有隱瞞其他的事,都跟岑二說了。

岑二剛開始雖然覺得危險,但一聽到水凈珠,就忙問墨紫是什麼樣的。墨紫細細說了,他眼睛發光,直說該是真的。原來,不像墨紫對佛珍齋一無所知,岑二久聞其大名,並知道閩氏一族后人對水凈珠的執念。因此,無論如何,他也反對不了,甚至還高興地說,以為損失一筆回程費,卻不料天上掉下大餡餅,財神爺送上了門。這珠子到手,裘三娘想做什麼營生都從容。

“聽你說,那珠子也不是他的,是第一貪——”岑二歪歪嘴,挺瞧不上周文的勢利。

“岑二,這四個字從現在起,最好別說了。”墨紫示意他噤聲,“你可以叫他元先生。”南德前朝的宰相,稱先生還是夠資格的。

“瞧我的笨嘴。”岑二伸手作勢打自己嘴巴子,“再不說了。我的意思是,元先生既然是大東家,周文他有什麼舍不得的。”

“我也是猜的。誰知道兩人究竟是何關系。管它怎麼回事,反正能給咱們珠子就行。”不影響到自己的,就不去研究,她愛明哲保身。

門再開了,周文彌勒佛似的胖背上伏著雙臂垂蕩的元澄,依舊披頭散發,囚衣染血,快掛掉的樣子。

“周老板,你請過大夫沒有?”看岑二將人小心翼翼扶進車廂,墨紫問周文。

“大人不讓請。”周文仍有些黑面,但當他看到車簾子放下時,顯然松了口氣。

墨紫看在眼里,心如明鏡,“那大人傷勢如何?”

“我怎麼知道?”周文底氣強起了些,“大人萬金之軀,豈是我等小民能隨意看的?總之,我把一個大活人交給你,你既拿了報酬,就把事辦好了。”

墨紫懶得跟他計較,一腳蹬上車,招呼岑二出來趕馬。等岑二勒住韁繩,她彎身也進了車廂里面。

這本是裝貨的馬車,車廂並不舒適,用的是堅硬度高的廉價木,坐久了骨頭就咯得慌。考慮到好歹人家白給她二十萬兩,她也不好太隨意對待。特別去買了軟墊和棉被,又熏了白荷調配的,有助于舒緩疼痛的云草丸。

“大人?大人?”周文在外拍過車棚,掀開布簾往里喊。

“周老板,莫不是你后悔,想把你家大人再背回去?”墨紫坐在元澄右手邊。

周文干瞪墨紫一眼,不理她,繼續叫著元澄,“大人,那你走了,這……我……”吞吞吐吐,眼神不正。

“周文。”元澄和昨日的姿勢一模一樣,靠坐著,披發擋面,看不出五官和表情。

“是,是。”周文忙應。

“你跟了我這麼久,該知我為人。一旦我安然上船,珠玉記就是你的了。”元澄聲音比昨日更弱。

“大人向來一諾千金,周文不敢懷疑,只是這轉名……”人都走了,口說無憑啊。

“一個月后,自有人送上地契和官府所發的轉鋪印信,上面會是你的名字。從此,你我再無干系,你好自為知。”元澄干裂帶血的唇角突現一味淡笑,“墨哥,麻煩你,走吧。”

“謝大人。”周文樂得直咧嘴,縮回手。

幾乎同時,墨紫聽到關門聲。

“說我狠?”她冷冷一笑,“元大人似乎所托非人。”

“你錯了,我若所托非人,恐怕如今已被關回大牢去了。周文此人,雖非良善之輩,卻可以為了利敢冒一時之險。我以珠玉記誘他,他沒得到好處,斷然不會出賣我。況且,他曾幫我賺了不少。我離開南德,一時多半回不來。人不在,鋪子在我名下也是空掛,倒不如給了他。”元澄稍歇一會兒,又說道,“再者,珠玉記沒了我元澄,不久必會成為一家賣女人發釵的雜貨鋪,又有何可惜?”

墨紫心想,也是,珠玉記的最大貨源沒了,當然每況愈下。周文貪圖眼前利,又急于與欽犯撇清關系,哪會想到遠景。

“大人若不介意,從現在起,我可否稱大人為先生,免得落到有心人耳里。”車開始顛晃,墨紫預備聽他呻吟。

想不到他盤腿而坐,后背靠著車壁還筆直。

“無妨,墨哥也可直呼元某姓名。”元澄氣弱,聲音始終清晰。

“先生不妨躺下休息。從城里到我泊船處,快車要走兩個時辰。我這馬車本是拉貨的,不似尋常馬車那般舒適,坐太久骨架就散了。我看先生傷得不輕,還是多躺多睡,保持體力的好。”墨紫沒辦法讓岑二趕慢車,因為約好大家午時出發的是自己,總不能遲到。

“躺下,我就怕自己起不來;睡著,我可能永遠也開不了口。”他不想死,他也不能死,元澄固執坐著,“這軟墊和被子都是新的,墨哥好心思,元某感激不盡。”

這種身體狀況下,還能有敏銳的觀察力,墨紫真是長了見識。

“先生不必謝我。我收了好處,這點小事還是能做的。只要不是以我一船人的命相換,先生若有什麼要求,只管提便是。合情合理的,我必定盡力滿足。”墨紫由衷說道。

在大義上,她這樣的,可能讓人說成狗腿。不過,大義在這個等級森嚴的社會制度下,對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子而言,守了,又有什麼好處?元澄即便是全南德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如今卻是她墨紫的船客。上了她的船,就共一條命。而且他還答應了,若有意外,就自我了斷,不牽連到她和其他人。

何必對一個命在旦夕的人苛刻?



第78章賣身葬父(一)

雖然元澄說不躺不睡是怕撐不住這口氣,但墨紫卻明白這時候最好還是別再費神得好,于是便閉口不再與他交談,自己也閉上眼睛養精蓄銳。

她不說話,元澄也靜了。那雙枯槁的手,猶如骨爪,彎曲得僵著。若不是有時他鼻息急重,墨紫還真怕他突然死在車上。

差不多要到城門的時候,馬車驚動一下,墨紫猛睜開眼。

“墨哥,不好了。”岑二伸進腦袋來,“不知怎麼回事,東門前設了卡,排了隊出城,挨個兒檢查呢。”

墨紫皺起眉,當下也不說話,彎身出了車廂,站在馬車上張望。果然如岑二所言,百米處東門口設了兩道卡,不查進城的,光查出城的。

“看來不但封了水路,也要封陸路。”岑二說著,朝車廂努努嘴,“一定是沖那位來的。”

“雖然是沖他來的,但封的不是陸路。如果要繞小路出關,那該封西門和南門。東門是往南德王都的方向,守軍人數未增,手中有人面圖,粗粗比照就放過去,不像盤查得很仔細。”墨紫著眼細微。

“盤查得再粗,咱們要是這麼過去,他們能不看車里嗎?一看,不就全完了。”就里面現在的德行,還明晃晃穿著囚衣呢。

墨紫當然知道不能這麼過去。替元澄喬裝打扮混過去?以他斷臂重傷,半死不活的樣子,她懷疑等她折騰完,他不死也死了。若換個人,還能多塞點銀子,混出去。不過,第一貪官分量太重太沉了。一時半會兒,她還真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辦。

“墨哥?”岑二平時算得上主意多的,如今也因為車里人的特別身份,而六神無主。

“岑二,你把車趕到東集市里去,讓我想想再說。”墨紫再次鉆進車里。

“他們封了東門?”元澄一直醒著,咬著牙醒著。

“是。”墨紫將窗布揭了條縫,看馬車往城門旁的集市趕去,“看來為了抓先生,有人不遺余力呢。”

元澄發出了聲音,像是笑聲,又像是咳嗽。

“我聽說先生此次脫險有高人相助,不知是真是假?如今城門封嚴,若先生再能請得幫手,倒也不難混出去。”墨紫想的是,人多力量大。

“人雖是我請的,卻敵友難說。”元澄這次是真笑,輕輕一聲,“只怕他們現在也正急得到處找我,墨哥還是別指望他們了。若無把握出城,請你送我回珠玉記就是。”

墨紫收回向外的目光,定睛望著身前的這個人,“先生洞若觀火,該知道周文恐怕不會歡迎先生再回去。”

“那又如何?地契和鋪子一天不是他的名,我就是真正的主人。”元澄答道。

“逼惱了他,他來個賣主求榮,仍有機會得到他想要的。”墨紫將人性看得非善,“先生安心,我會想出辦法的。我雖讓先生立了生死約,不過那是船上,讓人發現,無處可逃的情況下。至于出城,若這點本事都沒有,我還走什麼私貨?”

“元某自問閱歷不淺,識人無數,今日卻方知眼拙陋見。一個女子竟有如此膽色信義,令元某佩服。”元澄帶著雜聲的語音突然清亮。

墨紫怔了一大怔,可不羞也不惱,反而笑了起來,仍故意男聲,“先生何時看穿的?”她從來沒有非要隱瞞自己的女兒身,有人問起的話,她就大方承認。

女的怎麼了?武則天還是女皇帝呢。裘三娘說的。

“昨日,墨哥走近,我聞到有香。以男子身量來說,也過于纖細秀氣了。還有,女子做事,才心細如發,思男子不能思,想男子不能想。”元澄看穿的地方還挺多。

“並非故意隱瞞身份,只是女兒身在外行走多有不便,先生見諒吧。”墨紫說完,再看窗外。“到底,我扮男人還是不能像足十分。”

“墨哥不必懷疑自己的裝扮,一般人應不易察覺。元某自幼嗅覺比常人靈敏些。且說,做到宰相,見過的女子形形色色,實在真不少。如今的皇太后還是皇后時,也常作男子打扮出宮,元某還有份出過力。”元澄的語氣中第一次有了懷念之情,盡管一瞬即逝。

這個元澄,女人關系似乎還挺復雜。不過也對,宰相啊,家里妻妾成群,一點不稀奇。

“無妨,我不介意別人知道我是女子——”墨紫音調突然拉長,因為映入眼簾的一幕讓她有了出城的辦法。“先生稍待,我去去就來。”

喊岑二停下馬車,她利落得彎身出去。

“元澄啊元澄,享盡浮華奢世,到頭來竟落得賴一個陌生女子相救,真真是可笑——”元澄話說到此,陡然低了下去,笑了半聲,長長一嘆。

墨紫沒聽到元澄自嘲的半個字,她掀起半片青衫,跳下馬車,往集市冷僻的一角快步而去。

那里,跪著一個破衣爛衫的漢子,面前插著一支碧綠的長劍,身后一片竹席,浮出席下人形。他披散著發,發間一根草簽,垂著頭。地上一塊木板,龍飛鳳舞寫了幾個字——賣身葬父,紋銀五十兩。

她在那漢子跪得不遠處停下來,正好聽到一個管事模樣的上前問他。

“你能干些什麼活兒?”

“你想我干些什麼活兒?”那漢子臉不抬,直直看著木板,反問道。

“打雜的。搬貨,送貨,趕車,什麼都得干。”管事對他說。

“可用得上我的劍?”漢子終于抬頭。

呵,劍眉星眸,胸寬膀壯,白白凈凈一張臉,長得正氣,二十來歲的大男人。

“用什麼劍啊?我家主人是開米鋪子的。”管事瞥一眼那支長劍,皺皺眉,“想買的是雜役,可不是護院。”

“那我不干,你請買別人去吧。”漢子垂首,又開始對著賣身葬父的木板發呆。

“喂,你以為插把劍就是武藝高強啊。看你的樣子,一定只會花拳繡腿。如果功夫高,怎麼會窮得連你爹都葬不起。我瞧你跪了三天,才可憐你。切,你呀,再跪三天也沒人買你。”管事的一甩袖,走了。

“不買我的,都是瞎子。沒聽過一文錢憋死英雄漢?……”漢子一個人在那兒嘀嘀咕咕。

“我給你五十兩現銀,不用你簽賣身契,只要照我的吩咐幫我辦件事。”墨紫上前,笑容滿面——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4:04 PM

第79章賣身葬父(二)

“可需用到我的劍?”漢子看都不看墨紫一眼。

墨紫想到他剛拒掉人的理由,就說得模棱兩可,“可能的。”

“當我傻瓜那麼好騙?要是偷雞摸狗的事,你別想讓我去做。我們習武之人,最重要的就是武德。我家祖爺爺傳下來一樣東西一句話,這把翠心劍,還有窮死餓死也不能用武強取財物。不然,餓得頭昏眼花的我,真想賣了這劍換點銀子。葬老爹之前,先到對面的包子鋪買兩個大肉包。這三天,那香味老熏我,害得我本來特別愛吃的野菜干,嚼在嘴里全不對味,吃了跟沒吃一樣,肚子老叫個不停……”完全當面前的墨紫不存在,那漢子耷拉著個腦袋,從武德說到包子,到最后痛訴得咬牙切齒,好像下一刻就會仗劍到包子鋪搶劫去。

“……”墨紫以為那漢子聽到不用賣身葬父的話應該很高興,卻沒想到他挺有自己的主見,而且很是警覺。不過,他可真夠啰嗦的,一個人對著地面,晃個腦袋,拉拉雜雜說了一大堆。聽到后面,她覺得自己額頭某個青筋啪啪,爆騰出來。

“停”她揉揉太陽穴,“不用你偷,不用你搶,除了要讓你老爹受點委屈之外,你也不用對不起你祖爺爺,還有你家的武德。幫我一個忙,我給你五十兩銀子,你不必為了兩個包子去賣了祖爺爺的劍,你爹也能好好安葬。”決定不同他講大實話,怕勾結朝廷欽犯這事違背他的良心。

漢子突然昂起頭。他人高馬大,跪著也比站著的墨紫矮不了多少。墨紫禁不住想,這麼窮的傻小子,營養不良都能長這麼高,要是吃飽了,還不長成兩米的巨人去。

“你剛說的,是真的?”眸光锃亮,里頭白團團,映得是對面熱氣騰騰的包子。

墨紫不由笑出聲,連連點頭,“真的。你要是不信,我現在就給你買十只包子去。算我請你的,你若聽完我的要求卻做不到,我也不問你討回來。”

“那不用。”漢子回絕得干脆,猛地站起來,蹦了兩蹦,似乎在活動跪了很久的關節,“我爹說過,人憑本事吃飯。要是幫不到你,我就接著跪。”

這人回神了以后,說話就沒那麼嘮叨了。墨紫暗自慶幸,心想,要不然聽個大男人在耳邊啰哩啰嗦的,她還真受不了。

“我叫贊進,這位小兄弟如何稱呼?”雙手抱拳,虎虎生風。

“人都叫我墨哥。”墨紫也抱了一個拳,卻是文縐縐的。

“墨哥,你說吧,要我做何事?”贊進握住直立的劍,向上一拔,往腰間掛住。

墨紫剛要交代他,卻見他轉身朝草席走去,蹲身就開始卷席。

“贊兄弟,你這是干什麼?”她嚇了一跳,難不成——

“既然替你辦事,定是不在此處,我得帶著我爹一起啊。”那架勢,連人帶席要扛上肩。

墨紫頓覺腦門生汗,心想這是個孝子,還好如今的天算不上熱,不然照他已經跪了三天,他老爹的味道可就不好聞了。

“贊兄弟,你且緩一緩,待我把話交代明白,你再扛你爹不遲。”若是照她的計劃,贊進得暫時跟他老爹分開一下。

贊進聽了,將草席將他爹再蓋好,回頭說道,“對了,我差點忘了,你剛才說要讓我爹受點委屈的。說吧,我先聽聽他老人家能不能受得住。”

墨紫又是一笑,此人一顆赤子之心,初看傻氣,其實可愛。說不定這事托給他,能成。于是,再不躊躇,走到他跟前,在墻根底下,避開眾人的目光,同他低低說了起來。

過了半個時辰,日頭高起了些。

守城一兵士瞧著出城的長隊,揉揉一夜未眠的雙眼,跟同值的頭兒抱怨道,“隊長,咱可連值兩班了,啥時候能回去睡啊?”

另一兵士立刻澆他冷水,“你就做做夢吧。全城都在抓人,各個城門調著重兵把守,哪還記得給咱們換班?等著,等第一貪官逮著,咱就完成任務了。頭兒,你說是不是?”

隊長也是一臉疲態,嘴里說話老大不客氣,“放屁等,等,等,等到啥時候去?南北門西門派多少兵,我沒意見。只是我們這東門,朝自家大門里開的。第一貪官要想逃命,壓根不可能走東門。他不是走水路就是陸路,哪條都跟咱不挨著。上頭非讓咱們也設卡,一個可疑的沒有,我卻渴得嗓子眼冒煙,站得腿都軟了。”

“頭兒,我給你沏壺茶,端把椅子?”一兵士討好道。

“咱這兒有什麼好茶可喝?再說,巡城的上官沒準就突然來瞧上一會兒,看我坐椅子,還不訓斥一頓?”隊長送給下屬一對白眼。

“要我說,咱們也別白費力了,大概意思意思就成。這長隊短了,頭兒,你就休息一會兒去。上官來了怕什麼?說上茅房,還能親自瞧過?”另一兵士討好比前一位得法。

“輪流休息。我還不信了,抽調走東門的守衛,難道連我們自己安排休息一下都不行?”隊長挺挺腰板,“弟兄們,打起精神,多支撐一會兒。等出城的人過了這批,就挨個回去瞇覺。”

眾兵士聞言,心里不是很滿意,但沒法子,想著能補個小覺也好,對原本就不是特別用心的盤查就更馬虎起來。

就在這時,一輛大板車漸漸拉到隊伍前列。

“車上什麼東西,鼓鼓囊囊的?”隊長問拉車的年輕漢子。

“不是東西,是我爹。”那漢子正是贊進,“你不記得我啦?三天前,我拉著我爹,也是這輛板車進的城。”

那隊長沒好聲氣,“每天那麼多人,我哪記得誰跟誰?干嘛把你爹蓋得結結實實的?告訴你,如今正捉拿朝廷欽犯,過城門都得對照過人臉,才能放過去。趕緊把你爹叫起來吧。”

“我爹他起不來。”贊進咧嘴,哭喪著臉,“要不你叫叫看?你若能叫醒他,我給你做牛做馬。”

隊長聞言,豎起眉毛,瞪上眼,以為遇到個找茬的,“嘿,你這小子,找死啊”

正要發作,被旁邊的小兵拉住,在他耳邊說道,“隊長,他爹死了。您一定記得的,就是在東集市上,插把劍,賣身葬父那傻大個兒。”

這麼一說,隊長想起來了。手才掀起草席一角,看到下面棉被,立刻向后跳了三跳,捂著鼻子,“死人?這都死了多少天了,你還用棉被捂著。”

“三天。”小兵提著醒。

“不是三天,是三十天。我從山里打獵回家,鄰居告訴我,我爹二十多天前就咽氣了。”贊進說著,眼里淚汪汪。

“媽呀,怪不得這味道。”眾人閃避紛紛,讓開一條路。

“快過,快過,真是倒了霉,聞到屍臭。”隊長揮揮手,仿佛要趕走瘟神。

贊進晃晃頭,擺擺肩,走得不慌不忙,還回頭看,似乎隊長說話不算數,他很不樂意一樣。

一個小兵問,“剛才,咱該瞧瞧下面是不是他爹才對。”

“不用,我瞧得挺清楚,露出發根焦黃,跟進城那會兒一模一樣。”剛剛提醒隊長的小兵信誓旦旦得說。

“那就行了。”隊長巴不得送走一個是一個,“下一個,快點兒。”

欸一聲應,一輛馬車趕上來,車上笑嘻嘻的,就是岑二。



第80章賣身葬父(三)

官道旁一個小樹林。

“給,五十兩。”一塊沉甸甸的銀子遞過去,墨紫抱了個拳,“贊兄弟,多謝。”

贊進不忙著收銀子,幫岑二將藏在大板車上的元澄扶了起來,碰到他垂下的雙臂,皺著眉說道,“這是脫臼。要不趕緊接上,就算以后接好,這手也沒用了。”

墨紫想到贊進是練武之人,就問他,“贊兄弟可會接骨?我們急著要趕路,一時請不了大夫。”

“這不難。”他話說得快,動作也快。一手扶元澄的肩,一手抓了他的胳膊,動了幾下,突然往上一送,就聽啪一聲。

墨紫當場目瞪口呆,她就那麼一問,可這手又不是自己的。再說,第一貪官這破身子,硬生生把骨頭接上,還不疼死?

然而,她只聽見悶哼。

眼見贊進抬起另一個胳膊,她好心出聲阻止,“贊兄弟,且慢——”讓人喘口氣。

“沒沒關系。”三個字從牙縫里擠了出來,嘶嘶的音,肩膀上下起伏,膝蓋緊曲著,“請他繼續。”幾滴晶亮的汗,滴上灰籠籠的麻布褲,混入血色里,染深了幾個圈。

“你”墨紫看不太下去,這人遭的什麼罪啊。但再想想,她沒法勸下去。換個立場,她不會希望自己的手殘廢。

贊進卻等墨紫說話,“墨哥,我聽你的。”

“長痛不如短痛。贊兄弟,你接吧。”墨紫說完,頭稍稍撇過。她是軍人,不缺乏意志,不過眼前的景象實在有點殘忍。元澄渾身上下沒有完好處,已經出氣多入氣少,還要再受接骨還原的痛苦。

又是一記悶哼,拖長了尾音,就是呻吟。呻吟到一半,突然消音,頭往旁邊一倒。

墨紫跳跑過去,急忙問扶著元澄的岑二,“死了嗎?”

岑二慌了,抬起一手,要去摸他鼻息。摸來摸去,卻始終讓那頭亂發隔了,找不到鼻子。

還是贊進探手在元澄脈上一按,十分有把握地說道,“沒死,疼暈過去的。”

“墨哥,我瞧他現在不死,可能也活不了多久。”岑二乍舌,“都說死人不能上船,船上不能死人。咱們到底帶不帶他?”

“帶!只要他有口氣,我就不能出爾反爾。”不看珠子的面,她做人有信用。也是這份信用,讓她留在裘三娘那兒當丫環。本分不本分另說。只是別人看她傻,她卻堅持自己的原則。

贊進突然仔細瞅墨紫兩眼,低了頭,嘴巴嚅動起來,也沒人聽得清他的自言自語。

等兩人將不醒人事的元澄弄進馬車里,墨紫再次給贊進銀子,還遞上一個油紙包。

贊進接過,打開一看,里面是兩個大包子,還暖著,“這個我不能”想說不能白要。

“贊兄弟,十個你說不能要,兩個總行吧。這人能出城,多虧你和你爹。要不是你們,我們三個可有麻煩了。這包子,就當是我們打擾了你爹清靜的補償。”墨紫猜,兩個包子的吸引力可能比五十兩銀子要大一些,對贊進而言。

贊進說不過墨紫,將油紙包和銀子往懷里一揣,謝了又謝。

墨紫上了馬車,聽得岑二哎呀叫,見他眼睛眨看著她身后。她回頭,原來贊進雙膝跪地,竟給她作了個大禮。

她跳下車去扶贊進,“贊兄弟這是做什麼?我給銀子你出力,銀貨兩訖的交易,你不必行如此大禮。”

“我贊進願跟隨墨哥左右,請墨哥成全。”贊進跪著不肯起,不管墨紫怎麼拉,他身如磐石紋絲不動。

“我爹說了,我武功好,也挺聰明”贊進一低頭,開始嘮哩嘮哩,“就是少跟轉彎的筋,不懂變通。因為在山上久了,找不到人說話,只會想一件事就做一件事。我爹臨終遺言,最好找一個比我聰明的好人,跟著他,就不用餓肚子。爹知道我不識字,還幫我寫好賣身葬父的牌子,讓鄰居傳話給我,到集市上用自己換些銀子買棺木,多拒絕幾天,最后買我的人必定就是好人了。你雖然沒有買我,可你照給我銀子,還加了大包子。那人快死了,你仍對他好。而且,出城的主意也是你的。所以,你就是我爹說的那個比我聰明的好人。我決定把自己賣給你了。”

呵,他決定,她還沒決定呢。

墨紫搖搖頭,晃開繞著自己腦袋的嘮叨,說道,“贊兄弟,我說過,你幫我辦事,我就給你銀子,這是兩清。再說,我自己還是有主人的仆役,怎麼能收你呢?聽我一句,賣身契不能隨便立。你如今又有自由又能安葬老父,多好的事。我看你一身力氣武功,要填飽肚子還不容易。當護院鏢師,比命在別人手里的衙役強得多。”怎麼搞的?她的話也啰嗦起來了。

“你有主人沒什麼,反正我只聽你的就是了。賣身契我沒隨便立,三天了,我就找你一個。我一身力氣武功,別人誰敢要你的命,我就要他的命。”贊進還真挺聰明,話都說到點子上。

墨紫心想,贊進老爹沒說錯,他就是沒有轉彎的那根筋,認準了,似乎拉不回去。

“你可看錯了。單單是包你吃住這點,我就做不到。”她是個二等丫環,沒房沒灶。當然,要是拿到元澄答應給的珠子,就發了。但,八字還差一撇呢。

“你不能讓我吃飽?”贊進沒想到,可馬上又說,“可你給得起五十兩銀子。”

“那不是我的銀子,是我主人的。”墨紫借裘三娘來擋。

“”贊進似乎在想解決之法。

墨紫趕緊轉移他,“即便我能讓你跟,你要給你爹辦喪事,我又得馬上離開這里。你也瞧見了,車上的人傷得很重,不能拖延。”

贊進這回徹底閉上了嘴,聳拉下腦袋。

“贊兄弟,這樣吧。我瞧你也無親無故了,不如等你辦完喪事,安葬了你爹,再來找我們。我和墨哥是大周洛城望秋樓的掌事,你要是願意,可以在樓里當個護院,包吃包住,還有月俸。”岑二聽了半天,覺得人挺誠心,又看他跪著實在可憐。

“墨哥,我一定來找你。”贊進知道墨紫的來處,不由高興萬分。起身拉著大板車走了。

墨紫沒好氣瞪岑二,“你招來的,到時候你負責。還有,我什麼時候當了掌事?回頭,我去問問東家。”

岑二連忙作揖,神情卻輕松,“我就是看他沒了親人怪可憐,而且愣頭傻腦的,讓我想起我大哥。不是挺好?樓里缺護院,他又有把子力氣。等他找上來,你已經去了上都,也煩不著。”

事已至此,墨紫只得隨他了。

再進車廂,見到一直堅持坐著強撐氣的人頹然倒在里面,她就開始懷疑,這樣的一個人,真的是一個國家的首貪嗎?為何在他言談之間,半分不流露出貪得無厭的嘴臉,也感覺不到貪官應有的奸詐丑惡?是他太能適應環境,忘卻前塵舊事?還是她自己視力不好,把狼看成了羊。

人在她面前那般單薄。失去了一切之后,孑然一身,要回到仇國的心情,她覺得自己能理解,就像大求。

沒錯,大求必定也是她的仇國。若她被逼要去大求的話,心不甘情不願,更多的會無奈吧。

將新棉被拉過來,給昏迷中的元澄蓋上,墨紫閉上眼假寐。淡淡的血腥氣,隨著馬車的顛簸,陣陣送進她的嗅覺里。亂發之下的第一貪官會有一張什麼樣的臉?心中描繪著宋朝秦儈畫像,尖削而刻薄的。又描繪著大明皇帝朱元璋,微福而剛猛的。這兩人在她眼里是奸狠的典型。元澄會像哪一類呢?

然而,她並沒有去撥云見日的想法,因為他所擺放在她面前的那種姿態,雖然據他說是怕死,在她以為,更像是高高在上,不容他人踐踏的傲氣。

“墨哥,咱們快到了。”良久奔馳之后,岑二在車外說道。

“知道了。”墨紫坐直,揉開昏昏欲睡的眼睛。

“我們到了哪里?”元澄的手一點點蜷成了球,拽起一小片藍布棉被套。

“先生什麼時候醒的?”墨紫一直打著盹,還當元澄有的昏呢。

“沒多久。”元澄借昏迷似乎恢復了點體力,而且手臂不是折斷,而是脫臼,如今接好,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墨紫向外一看,已經能看到蘆葦蕩,“我們到了,要準備下車。先生的手臂如何?”

“好多了,稍稍能用力。”至于疼痛,元澄沒提一句。

“那就好。”墨紫知道脫臼雖然比骨折好過,但脫臼一天一夜,不會容易恢復,可她尊重元澄的驕傲,“這麼一來,有個萬一,即便跳到水里,還能有一線生機。”

“借墨哥吉言。元某也不想死在船上,平添你的晦氣。”元澄咬牙要坐起身,手肘剛撐到木板,就讓墨紫扶住了。

“先生還是省點力氣,路遠著呢。”墨紫扶起他之后,往后退開。

“墨哥,你可算到了。”臭魚掀簾探頭,嬉笑一看,“怎麼又多一個?”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4:05 PM

第81章 不是冤家

墨紫見臭魚問,這麼說道,“一個老客托的,平常關照太多,也不好意思推。”元澄第一貪官的身份,不到必要,還是瞞一瞞,免得她這船上的人都被牽連進來。

臭魚嘖嘖有聲,“這位老兄看來受了不少罪。墨哥,后頭可有尾巴?”意思是,身后是否有追兵。

“暫時沒有,因此事不宜遲,趕緊上船出發。別忘了按老規矩,塞銀票在馬鞍下面。買賣不做,人情在,保不準將來還有派上用處的時候。”賄賂老兵的銀子,還有一半未清。

“放心吧,連姓白那伙,也乖乖拿了銀票出來。那幾位前腳到,你后腳就來。不過,那個胡子乍瞧你還未到,嘀咕了兩句。”臭魚說的是石磊。

墨紫一笑了之,對出城時遇到的麻煩也不想在人前抱怨。

交待著臭魚和岑二把元澄弄下來,她下了車剛想去檢查橄欖船,就看到白羽一行在不遠處自成一國,似乎商量著什麼。她開頭不甚在意,卻陡然蹙緊雙眉,想起之前岑二對劫第一貪官囚車四個蒙面人的猜疑來。事實是,她亦有過這樣的揣測。

“墨哥?”臭魚見墨紫還在,就說到氣候風向,然而發現聽者無心。

“嗯?”墨紫回神,一心兩用的本事此時顯厲害,“咱們這船,今天就是下刀子,也要走的。”拖得越久,被南德官府發現的可能性就越高。不如鉆到蘆葦蕩里,還能打打游擊戰。

“好咧。”臭魚膽大包天,翻江倒海也不怕。

“岑二,你給元先生加件衣服,再把他的臉給包住。江上風高浪大,他身體弱,別又攤上病。”小心使得萬年船,無論白羽他們究竟所來目的為何,這樣做可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岑二一時沒往白羽那邊想,只是應著,脫下自己的長衫,要為元澄穿上。因他傷得厲害,不敢生拉硬套,動作慢得龜爬。

墨紫更沒法催。就在這時,聽到身后有人叫她墨哥。她一驚,反射性跳上馬車,將布簾啪得合上。一回頭,見到仲安那張笑面。應該沒瞧見什麼,否則他不會是這樣的表情。

“是先生啊。我替熟人捎客過江,岑二在里頭翻套衣服給他。大男人臉皮還挺臊,聽有人來了,就讓我給他放簾子。”她再跳下車,笑得春風來夏風來,天下太平。

仲安呵呵笑道:“放心,放心,我沒瞧清。”

臭魚在車夫座上樂,墨紫為自己的破借口苦笑,沒辦法,臨時發揮的說謊水平一般般。

仲安又說出找她的原因,“墨哥,我們還想多逗留幾日,不知墨哥可否等上一等?船資我們加倍付,決不會讓你們吃虧。”

她能等,可車里的那位不能等,還有洛州的裘三娘也不能等。

于是墨紫拒絕他,“先生,不是我不想幫你們,我東家只給我七日往返,如今已遲了一日,今日必須返程。”

白羽他們不跟永福號倒好,省得里頭那位要悶上三日。船資雖然少了一半,但她還有引路費二百兩,給贊進五十兩,剩一百五十兩,怎麼也能湊出裘三娘要捐慈念庵的香油錢三百兩。而她,只要一顆水凈珠在手,就不用惦記著小錢。

“我也知墨哥你為難,只是我們的事尚未辦成,不能就此離開。這樣行不行,我再加六百兩船資,你就把船多停兩日?”仲安再以利相誘。

墨紫卻想,不是這麼巧吧?第一貪官逃了,他們的事就尚未辦成?越來越覺得不對,她打算讓這雙方就此兩不相見。

“先生,這不是銀子的事。我東家不日就要離開洛城,遷移他地。我若回去得晚,耽誤可不止百千兩銀子。”把裘三娘出嫁的日子耽誤掉,她的最高覺悟就是被留在裘府,為免當炮灰而奮斗。

“你東家離開洛州,望秋樓不管了?”仲安以為墨紫這是說謊。

“我東家的營生多種,望秋樓她甚少踏入,早就交給信任的人打理,自然也沒多大影響。”偏墨紫對此倒說了實話,又想讓他知難而退,就問多了,“你們究竟要辦何事,可需要我引薦些當地的朋友?”

“呃——不必……不必。”仲安訕笑兩聲,“墨哥執意不肯,我也不好勉強。讓我們再商量商量,盡快告知你。”

“先生只管去,是我不好意思,因東家之命不得不立刻返回洛城,難以通融。不過,你們若是不趕,從陸路走,繞山道而行,月余也能回到大周了。”墨紫好心指條明路。現在南德最要抓的是第一貪官,他們混出城去很容易。

“實不相瞞,我們也急需趕回洛城去,只是這事沒辦成,卻不想就此離去。”仲安一拱手,“墨哥,請稍等片刻,我去去就來。”

墨紫笑著目送他過去白羽那邊,看他與之耳語,立刻對岑二說,“換好了就下來,罩住他的臉,別讓別人瞧見。”

岑二扶了人出來,臭魚將元澄往身上一背,就送上了橄欖船。

“那是什麼人?”白羽從仲安過來說墨哥不同意多停留開始,劍眉入緊鞘。他和仲安一樣,認為對方拒絕的理由不真。那個墨哥,寧可損失他們三百兩的回程銀子,卻也要趕回去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麼?他正在疑惑,就看到了臭魚背上罩著頭的人。

“墨哥說是熟客請他捎的人。”仲安也在看。

“他這條船的生意還真夠忙的,那人肯定想混進大周去。這家伙,販私貨也就罷了,還往咱們大周運不知底細的人,我真想回去就抓他。”石磊似乎忘了他自己也是被永福號運過來的,對南德來說,不知底細的人。

白羽墨石般的眸子沉如星河,看仲安一眼。后者也十分默契,回看他。

“仲安,你作何是想?”他想聽聽看。

“我本來沒想到,不過笨石頭這麼一說——”仲安將懷里的扇子拿出來玩轉,“似乎巧了,卻是不是太巧了?”

“我不是笨,是直。”石磊反駁,然后就問,“你這個書呆子又說我聽不懂的話。什麼巧了卻太巧了?”

“那人雙手無力,讓人背著,顯然身體虛弱。外袍是岑二的,還罩著頭,有欲蓋彌彰之嫌。身形看起來,與我們要找的人八成相似。”白羽冷眼犀利,眸內寒光隱隱,“這時的揚城,還有誰最想且最急著要逃出去?”

“若真是他,墨哥的反應也有些奇怪,似乎並不想讓我們看到他的臉,還建議我們走陸路。難道,墨哥知道我們是為那人而來?不會啊我確定之前在船上一點跡象都未曾表露過。”仲安是明白了又不明白。

“我們能猜,他就不能猜嗎?”私貨販子,還是非常狡猾聰明的私貨販子,若已經猜出他們此行的目的,他一點不會驚訝。“那件事鬧得沸沸揚揚,揚城街巷都在傳,簡直繪形繪色,如雙眼親見。”

“要是那人就是他,我們得上船去。可萬一上了船,又發現那人不是他,到時候怎麼辦?”仲安的扇子開合數次,左右為難。

“你們到底說什麼?”急死一顆又笨又直的大石頭。

白羽閉目沉思,再睜眼,雙目寒星點點,神情嚴峻,面棱剛硬淡漠。

仲安一看,就知他已有決定。

墨紫等在船邊,看到白羽身后亦步亦趨的五人,心里暗叫不妙。要道別,一兩個來代表就行了,沒必要一起跟上來,除非——

“墨哥,我們商量過了,沒了你這船,就不能趕回洛城,因此還是同你一道走罷。”此時,仲安手里無扇。

“可你們的事還沒辦完。”墨紫說完,見白羽突然笑了笑。媽呀,嚇得她差點一頭栽到水里。不是說他笑得不好看,反而笑得俊美非凡,尊貴傲氣盡去,可就是讓她從腳底生寒,連頭發根都要豎起來抵御。

“事情辦完了,只需收尾即可,無妨。”白羽一步跨上船頭板梯。

這梯子的設計也讓他曾經贊嘆過,底部弧形與船相合,寬度正好能使腳踩上勁,一直到船頂的入口處。做工精湛,梯與船篷的銜接有如一塊整木,嘆為觀止。

墨紫心想,唬誰啊?剛剛仲安說事情沒辦完,這會兒他卻說無妨。

“對,墨哥。重要的我們都處理好了,其他的可有可無。同你一樣,我們在洛州還有事,得趕回去。”仲安也上了船。

一個接著一個,船兒搖晃幾下,就剩墨紫一人在岸上,卻只能看著干瞪眼。能如何?船資付的是往返程,她這時候趕客,就壞了信譽。不但信譽沒了,沒準等回去,連小命也完了。

第一貪官雖然看穿了她的女兒身,但他之于她的壓力遠不如當初白羽等人帶給她的,甚至可以說她感受不到什麼壓力。他可能曾經權大如天,可是,他已經失勢了。而且他給的好處十分大方,還答應有萬一時自我了斷了,簡直就是無害的小白兔。

然而,白羽是兇猛的獅子。他知道望秋樓,他也知道如何威脅她。在她面前放上一杯貪小利的敬酒,一杯立時喪命的罰酒,她不沖著二百兩,卻愛惜自己一條小命。再不值錢,也是有血有肉的。因此,帶這六個人,她並不甘願。不甘願,也不得不忍氣吞聲。

就像現在,她還得忍。



第82章 還要一個

最近,裘府不太安寧。裘三娘出發的日子雖然一天天挨近,真正因此而忙的人其實倒沒幾個。這不,張氏眼前就有一件比裘三娘出嫁更令她頭疼的事。

“娘,你就答應吧。”裘五坐在張氏身邊,扯著他老娘的云錦袖子。

張氏拉長了臉,一把攏起衣袖,重重哼聲,“我說幾回了?答應不了。”

“娘,我媳婦都應了,你干嘛不應?一個丫頭而已。你說過我要是喜歡,就跟你討的。”裘五哪肯不死心。

“我是說過。難道以往給你作踐的丫頭還少了不成?那也罷了,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偏偏這回,你要那房里的人。你裝不知你娘在這家里最煩誰,是不是?”張氏見二兒貼上前來要撒嬌,指尖一翹,頂開他腦門,作勢厭棄,“離我老太婆遠點,當自己多大,還似小兒郎。”

“我當然知道娘最煩誰,可她不是要嫁了?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娘還煩什麼?再說,我弄走她一個貼心丫頭,娘能補上自己的人,敬王府里頭那點事就瞞不過你了,多好。娘這幾日待她極好,也是為我們日后盤算的。”裘五涎皮賴臉,為了自己,挺惜得動腦。

“你知道娘是為了你們兄弟倆忍氣吞聲就好。不過,丫頭的事便罷了。且不說她是厲害角色,容不得我在她身邊放人......”張氏想說要走一個已是不妥,怎能再要一個,但怕裘五更將鬧起來,柔緩了語氣哄他,“她的脾性根根刺的,底下丫頭也個個不好惹。你往別地尋尋去,有看上的,娘定為你作主就是了。”

“娘你好不偏心。”裘五耍起脾氣,跳下軟榻,瞪著他娘,“你幫哥討了一個,卻不幫我。平日里對我訓來罵去的,把哥捧著當寶貝疙瘩。我媳婦說了,你對四嫂比她也好得多。這些我都忍,誰讓哥比我能理事。一個娘胎里出來的,我天生樣樣不如他,也怨不得我。”

張氏就怕裘五這般,說得自己一碗水全傾給了裘四,他委屈得天上地下獨一人。心想著小兒子雖沒出息,卻很會討她喜歡,神情就不由軟了下來,言語間哄著他。

“正兒我兒,我疼你哥,一樣也疼你。若是不疼,這兩年豈會由著你胡鬧。還有,你那院里的丫頭整天拈酸吃醋,鬧得雞飛狗跳,連你正經媳婦都不放在眼里的折騰,要不是我哄著幫著,能壓得下去?你哥何時看上過咱府里的丫頭?他媳婦來跟我說,我心里不願意,可他院里就一妻一收房丫頭,難得他又喜歡,我不得不讓步。為了這事,我在三娘面前還得陪著老臉笑。你的性子,三天熱兩天冷,何必非要那一個?況且,我怎麼去跟三娘提?她不日就要走了,嫁妝陪嫁全備得差不多,這時我們還想多要一個,四個陪嫁大丫頭就只剩倆,怎能同意?她捏著她丫頭的賣身契,不願給,誰也不能強逼她。實話跟你說,你哥要討的那個,你四嫂還沒得她正經點頭呢。”

“我不管我哥喜歡的那個,橫豎又不是同一個,我要的是白荷。娘你不幫我開口,我也讓我媳婦去跟三娘說。陪嫁丫頭怎麼了?四嫂出銀子作丫頭的嫁妝,我媳婦也能出。”他媳婦私房銀子不少,裘五很出息得打那小算盤。

“你聽誰說的四媳婦出銀子?”張氏一愣,心里不悅。這事,江素心沒跟她說起過。

“......哪個嘴碎的吧,我不記得了。”裘五隨口一編,“娘,我就是顧著你,才先請您允了我。不然,花格百把兩,同三娘把丫頭買了,您也沒法子了。”

“百把兩?”張氏當兒子的面啐一聲,“你當三娘這麼容易打發,沒個千把兩,不可能松口。”

“千......兩?”裘五傻呆呆了一會兒,“普通的小丫頭可以買幾十個了。”

“可不是。你別想了。若你真要收房,娘幫你物色便是。”張氏趁機勸兒子打消念頭。

“......不,不行,我就要白荷。”裘五突然醒了神似的,分寸不讓,“千兩就千兩。”只要想到那張嬌俏可人的芙蓉面,還有弱如扶柳的曼妙身姿,他舍得銀子。他是見一個愛一個,但沒得到前,絕不甘心。

“你這個敗家子。”張氏氣死了,一巴掌拍裘五的胳膊。

“反正,娘你不允我白荷,就不能允哥要的那個。不然,大家都別安生。”裘五擱下狠話,甩袖就走。

出門轉彎,看到廊下站了不知多久的江素心,裘五嬉皮笑臉道,“嫂子可聽見了?你幫我勸勸我娘。手心手背都是肉,一人一個,這才公平不是?”

安婆子暗暗叫苦,上前勸道,“正少爺還是少說兩句,太太在外屋呢。”

不想裘五頑劣慣了,誰能管束得了,轉身就在安婆子腰上狠勁踹了一腳,“我的事,由得你個老不死來管?滾遠點兒。”

說完,氣哼罵咧著,出了回廊,摔門而去。

張氏在屋里聽到動靜,差艾杏出來看。

艾杏見安婆子刷白的臉色倒在地上起不來,四奶奶讓亂作一團的小丫頭們趕緊幫扶著,便忙問怎麼回事。聽說是裘五踹的,嚇了一跳。一個是太太身邊的老人,一個是太太親生的兒子,也不知該怎麼回了太太去。

“四奶奶,這可怎生是好?”她個當丫頭的沒主意,就問主子。

“四爺腳下沒分寸,怕踢重了,先把安媽媽扶回家去躺著,再給些銀子讓郎中來看看。問起來,別說實話,就說五爺喝了酒,沒仔細人。記住,這院里傳出不好聽的話去,就別在府里待了。”江素心找來兩個力大的媳婦,又對院中的丫頭仆婦們這麼吩咐下去。

將這些人遣遠了正屋,免得又聽了什麼話,江素心隨艾杏一同走進去見張氏。

張氏在里頭聽了個七七八八,一邊暗贊江素心處理得當,一邊卻想起她給三娘銀子的事,一時這臉好看難看,陰晴不定。

最終開口,婆婆的嘴臉占了上風,出聲有氣,“都是你先惹出來的。我當時本不同意將墨紫收房,你卻還要許她作妾呢。一個收房丫頭,你倒貼人家銀子。以往府里銀錢緊張,不見你這般大方。”

江素心聽了也來氣,心想,墨紫又不是賣身給裘府,她憑什麼把裘府大小姐一個好端端的丫頭收給自己相公,自然正經一頂轎子抬進來才是道理。是張氏強硬,她只好順著也亂了規矩。給三娘銀子,就是不想讓人覺得自己跟張氏一般蠻不講理,名分上給不了,至少錢財上大方些。而且,她自己的私房銀子想怎麼用就怎麼用。府里銀錢吃緊,她也拿了不少出來,這會子說她小氣?

饒是善解人意,到底出身富貴,有容忍的底線,她的神情漸漸淡冷了下來,一句話不說。

張氏見四媳婦不說話,臉色板平著,就知道自己把話說重了。心里有些悔意,但礙著身份也不能跟兒媳婦低頭,十分僵硬地囑咐艾杏艾桃去端茶,又讓江素心坐下。

“我也不是怨你。”這個主母當得不容易,哄完一個又一個,“只是你年紀尚輕,有些事還不懂。你讓一步,人家能進十步。這府里凡事都有我做主,三娘一日沒出嫁,就得叫我一聲母親。她的丫頭,雖然賣身契不在我手里,我若向老爺開口,她還能不交出來?哪需你費銀子。你給三娘銀子,就是跟她低了頭服了軟,她的丫頭進了你那房,今后還不竄過你去?我這也是為你著想。”

“......”分明是心疼銀子,江素心清楚得很,但婆婆既然轉了語氣,她也不好再擺臉色,乖順回道,“太太說得對,是媳婦欠周到了。不過,這銀子,三娘分文未取。”

“她沒要?”掌事勾勒出來的數銀畫面全成了空。

在她看來,三娘應該很高興添了一份嫁妝銀子才對。老爺說要準備八十抬嫁妝,她可沒真心思幫這個女兒塞實箱籠,拼拼湊湊實打實四十抬不值錢的玩意兒。好東西當然要留給她的九娘。至于親家那邊裘三娘的臉面,她一點不關心,總不能因為嫁妝不好就把婚事給退回來吧。

“三娘沒要。我去的時候,她還沒能跟墨紫說這事了。”江素心搖搖頭。

“多會兒的事了,到現在還沒說?”張氏和裘三娘斗久了,直覺不對。

“五六日前吧,昨日我去給三娘看嫁妝單子,問起這事,三娘說已經跟墨紫說了。墨紫有些猶豫,正好她城外有門干親捎信說病了,三娘就放她假去走走親,順便能想明白。”江素心平白直述,看不出她的情緒。

“有什麼想不明白的。小雞入金窩,錦衣玉食,讓人伺候的日子近在眼前,誰能不歡喜?不過故作姿態罷了,你別急,安心等著她來應承。到時,你可休再提銀子的事。”張氏看輕一個丫頭。

江素心輕聲應了,然后就問,“太太,那五弟要收白荷這事,您看——?”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4:37 PM

第83章 不要一雙

張氏想,四媳婦聽得還挺多,當下就說,“哪能容得他說要就要?這事你不用管,我自會打消他的念頭。明兒要收個墨紫,我這心里就一直不舒服。正兒要再收個白荷。你們生生想我短壽。送走一個,倒要留了兩個來扎我的眼。墨紫也就罷了,白荷是從小在府里長大的丫頭,老五見過多面,以前從不曾入眼,怎得突然上了心?多半是那丫頭犯賤勾引我兒。”

江素心和白荷對過眼說過話,要不是裘四中意的是墨紫,她更喜歡善良沒心眼的白荷。要說模樣。那也是沒得挑,人比花嬌,一看就知是正正經經的黃花閨女,不似艾蓮和老五平日戲耍的丫頭們,個個眼媚身子媚一副勾魂貌。白荷為何要去勾引風流無用的裘五?她家姑娘過幾日就要嫁到王府,她這等陪嫁丫頭,將來伺候王侯公子都有可能了。多半是無心撞進裘五眼里,讓他惦記上了罷。

但這話,江素心當然不會對婆婆說,只笑了笑算是應和。

“對了,你可是找我?”既然江素心聽了這麼多,想來是等得挺久。必定是為某事而來。

“若是墨紫的事,你就不必說了。待她回來,我就跟三娘說日子送到你那兒去。”

“此事有太太做主,媳婦並不掛心。”江素心說到這兒,依舊是不冷不熱的語氣。

張氏就奇了怪,當初江素心跟她開口說幫老四納墨紫為妾時,是一話接一話身為,讓她沒法反對到底。如今,人還沒答應,江素心卻已經淡然了。這是篤定,還是改變主意了?

“那你來所為何事?難不成給三娘看嫁妝單子,她覺得不滿意,讓你瞧了臉色?”倒有可能的。

湊出來的八十抬,每抬才放滿一半,且東西全是府庫里沒人要的陳年舊物。折算下來,三千兩銀子都不到。

至于什麼鋪子莊子,她一個都沒給,聽說老爺給了兩處,不過她心里有分曉,那都是裘家傳下來的祖業,早已經荒廢了。換作是她,不鬧才怪。

“三娘看過單子,沒說什麼,只謝了我和太太費心。”都說裘三娘性烈如火,江素心覺得不然。

記得裘三娘看完單子的表情,似笑非笑的,早已料中的泰然處之,對張氏的百般刁難根本不在意的高傲。那時,她想果然是被選中要嫁進王府的女子,氣度非同一般。

張氏先聽裘三娘不收江素心的銀子,又聽裘三娘看了那樣的嫁妝單子還能把對自己說個謝子,不由皺起眉來。感到不妥,卻又想不出那里不妥。

“她該不會打什麼主意吧?”張氏雖對江素心有些不悅,但終究是她信任的兒媳。

“主意未必有,倒是太驕傲了。不肯抱怨吧,畢竟這門婚事沒得挑剔,太太也點頭,她該感激才是。”江素心此來,也不是為了找出裘三娘的心思。要嫁出去的人,威脅不到自己。“太太,我來,是請您幫我看件東西。”

張氏心想,什麼好東西,還要請她過眼?就見江素心從修理拿出一個香囊,口向下扣著桌上的梨木盤子,倒出來個渾圓的小球來。

小球,金色的,鏤空雕紋,中間有一顆開過光的檀香佛珠。小球下系著湖藍身為絲絨穗子,頭上掉一根雙蛇絞繩金鏈子。

張氏之所以這麼熟悉,因為這個金球是她親自為裘五買的本命年生辰禮物,保平安的。

“這金球是正兒的,怎麼到了你手上?真是的,我囑咐了多少回,今年一定要隨身帶著,辟邪擋災。老五媳婦也是,不幫著當點心。由他胡鬧。”婆婆護兒的天性。不好的都是媳婦。

“我撿到的。”江素心臉色卻死沉死沉,顏色凌厲,“和這個香囊一起撿的,五弟的金球就裝在香囊里。”

張氏不用細看,但瞧見香囊上的比翼鳥就知是女子的。又抬發現江素心面色難看到極點,暗叫糟糕。該不會是正兒跟四房里的某個丫頭好上了,隨手把金球給人,卻讓江素心察覺。

這個兒子,剛還在這兒跟她鬧著要白荷,卻把這麼貴重的東西送了另一個丫頭,真是有夠胡鬧。

“也許是正兒怕弄丟了,交給他房里丫頭保管,卻又讓蠢丫頭們帶到外面去,忘了拿回來。還好是你找著了,要不然不定被誰偷藏了換錢。”張氏伸手想拿金球。

江素心卻將它攥緊到手心里,“太太先別急,瞧瞧這香囊是誰的?”

張氏不太高興了,怎麼回事,她這是要跟自己追究?就算裘五碰了她的陪嫁丫頭,還不就是個丫頭罷了。大不了讓正兒把她的丫頭抬了妾。自己何至于要看她的臉色?

“素心,這是何意?你也知正兒貪玩,愛搭個風流事。可他年紀還輕,性子沒定下來,玩個幾年自然也就收了心。要是招惹了你的丫頭,你生氣應該,跟我說說,我也不能委屈了她。可你要追究個沒完沒了,是不是有些過了?”

“太太冤枉我了,五弟喜歡的若是我那些個笨丫頭,也算是她們的福分。只是,這香囊——”江素心的陪嫁丫頭是她娘家媽媽一個個挑的。能干機靈活懂事,卻絕不漂亮。

江素心話沒說完,戰士吧卻急得拿起香囊翻看。繡活極精細,也極熟悉。

比翼鳥,並蒂蓮,水邊艾草萋萋。

她忙喚艾杏來,到屋里拿一對新枕套出來比照。除了沒有比翼鳥之外,蓮花和艾草的繡樣,與香囊上的如出一撤。

不明事理的艾杏還說呢:“太太,這是艾蓮姐姐的香囊吧?”

張氏如遭五雷轟頂,一時發怔。最嚅動半天,全省發顫。

江素心吧艾杏支開,起身上前。輕拍張氏的背,說道:“太太。切勿心焦,免得傷了身子。究竟怎麼回事,還要細細查了才知道。”

張氏眼前發黑,差點暈死,好不容易緩過來,推開江素心,癱瘓在軟榻之上,咬牙切齒道:“還需查什麼?明明白白的東西擺在這里,那個小不要臉,居然勾引小叔子。你...你在哪里撿到的?”盡管那麼罵,卻還抱了一絲希望,到底艾蓮曾經是她最信任的大丫頭。

“我在......”江素心瞧張氏保養很好的臉突現老相,不知該不該說下去。

“我!”張氏眼一睜,有狠絕之意。

看得江素心不敢猶豫,說道,“在艾蓮的房里。她今早不太舒服,我去瞧瞧她,坐在堂屋里,突然就從房梁上掉下來這個香囊。香囊沒系緊,金球滾了出來。

不止我一個看見,丫頭們都睜大了眼。不過我已經囑咐過她們,叫她們別亂說話。這金球,我確實在五弟那兒見過,卻怕錯看了,因此過來太太這兒問一問。”

“那艾蓮肚子里的......”不願往那兒去想,但不得不想,張氏氣得聲音發抖,“你相公自己心里沒數?還有,你沒幫著算算日子?”

江素心臉一紅,卻還得說,“太太,事到如今我不好再瞞著你。相公到艾蓮房里的日子實在不多,每回還得我再三讓他過去,年后更是沒怎麼讓艾蓮服侍。艾蓮有了身孕后,相公來問我,因他不記得進過艾蓮的房,我倒是記了一次。那日相公喝醉了,我正好來小日子,怕沖了他,就讓丫頭們扶他去了艾蓮那兒。我以為多半是那時候,可跟相公說了,他卻一點也想不起來。”

“真是糊涂,這種事還有不記得的。”張氏想坐起來,卻渾身無力。

“太太,您別急,單憑一個金球和香囊,未必有什麼。”這話江素心自己聽來都不可信。

張氏當然更是不信,“你不用勸我,這要是倒過來,說明兒與五房里的丫頭私通,有憑有據,我也不會信。偏偏正兒,我一向當他年輕不懂事,反正能和他耍一塊兒的丫頭也不是什麼正經的,就隨他在園子里胡鬧。艾蓮這個小蹄子,我雖寵她,她那點小聰明我卻看得透。明兒不進她的房,她必定想要有個依靠。母憑子貴,自古行得通。以她的本事,要勾搭正兒易如反掌。只是我還真沒想到她敢想還敢做。她雖只是個收房,與明兒等同夫妻。和正兒通奸,就是亂了倫常。若真是如此——”

張氏一口氣突然上不來,揪心得疼,滿臉布汗。

“太太,且寬心。”江素心忙給她揉著,如今自己插不上嘴,得看婆婆的意思。

“若真如此,艾蓮肚子里的孩子就留不得了,還有......”張氏沒把話說完,只是目光森寒,毫不憐惜。

江素心也是有手段的女子,某些方面甚至比張氏還強,但是要跟著處理這種事,她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只覺得看著張氏的表情,心里竟生懼意。可她也很清楚,此時心軟,事情傳出去裘家的名聲就完了。尤其是幾個待字閨中的姑娘,恐怕一門好親事也別想。

于是,她冷靜下來,對張氏說道,“太太,依我看,先別驚動艾蓮。萬一她肚里的孩子是相公的,打掉豈不可惜?不如先問問五弟。他不是想讓您討白荷嗎?您就借這個投石問路。而且五弟孝順,您問的,不會不如實相告。”

江素心幫裘五打著孝順的旗號,讓張氏稍微好過一點。其實,她這個小兒子,混天胡地到不知羞恥的地步,與誰誰誰耍過,只要她問,他全然不介意就認。

差人去把剛走的裘五叫回來,張氏心中念佛求平安無事。

一只春燕,雙翅掠了風去,突然收起,扎入碧湖外偏僻的一角,消逝不見。



第84章 拔劍的滾

橄欖船撞到永福號時,空氣中仿佛有一根無形的弦緊得錚錚作響。

“白羽兄,你們幾位先請。”墨紫暗暗拉了要扶著元澄起身的岑二一把。

“還是岑兄弟帶著這位船客先上吧。”仲安特意往旁邊讓了讓,又說,“我瞧他似乎身體不適,要不要我們幫把手,也上得容易些。”

“對,我來幫忙。”石磊該幫襯的時候,一點不含糊。

“江急船小,你們還是顧著自己吧。”臭魚看石磊這一跤跌得熱鬧,哈哈大笑,“別磨蹭了,快上船。”

待白羽仲安六人上去,岑二擔心地問墨紫,“他們難不成懷疑了?我剛坐著時,大胡子回頭瞧了幾次。墨哥,可千萬別讓我猜中,那晚就是他們四個。”

墨紫心里怎麼不知道,要不然也不會故意把元澄的頭給罩住,就怕事情有這麼湊巧。現在來后悔沒考慮到這些已經遲了,再說,即便白羽神神秘秘的目的就是沖著第一貪官,可這船只有一條,出南德入大周的水路也只有一條,就算是冤家仇人,也得共處。

老關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沒明白是什麼事。

墨紫不能立刻解釋清楚,只有時間交代他們盡量不要讓白羽他們接近元澄。然而,她低估了對方的行動力和對此行所要達成任務的迫切,也並不知道對方已經起了懷疑。

換肥蝦背著元澄上永福號,墨紫隨后,一腳剛踏上甲板,就看到石磊縱身一躍,右手成爪,抓向元澄頭上的罩衣。

“肥蝦”墨紫只來得及叫他的名字。

說時遲,那時快。肥蝦臃腫的身體突然滴溜溜一轉,已離開石磊十步之遙。

一個如大鳥的影子撲下來,瞬間就和石磊對拆幾招,輕嘯而分,擋在肥蝦身前。黑面倒眉,神色冰冷,雙手拿著兩支分水叉,正是肥蝦的二弟水蛇。

“怎麼回事?”臭魚也驚現在半空,落上船竟絲毫無聲,站到墨紫的前面。

錚——錚——白羽那邊,除了他和仲安未動,石磊帶頭,拔出何時佩戴在腰間的劍,作出了攻擊的架勢。正午明媚的陽光下,一江的鱗波,讓劍氣森森掃過。

驚魚灘的浪汩汩急舞,平靜的江灣如今要起浪翻船。

“想不到幾位竟是深藏不露的好手,差點小看了。”石磊讓水蛇逼退之后,怒目圓睜,用劍尖指著他,“剛才的不作數,你我再來好好較量。”

水蛇沒表情,沒說話,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肥蝦呵呵直樂,腳下一踩,拔高數米,飛到艙頂上。背在身上的好像不是一個百多斤的大活人,而是一片羽毛似的,根本造不成他的行動不便。

“墨哥手下原來是精兵強將,我仲安也看走眼啦。”仲安一手將要沖出去的石磊拉回去。

墨紫這時候自己都傻著,她並不知道三兄弟是會功夫的,一直當他們是精通水性的船幫子,生活困頓才背井離鄉。

“仲安先生過獎,我弟兄三人算不得什麼精兵強將,不過是靠水吃水的苦船人,天性野慣了,手腳比常人靈便些。”代表發言的,是臭魚。他一向是三兄弟中話最多的一個。

“我這位石兄弟天生大力,你二哥能接下他幾招來,可不是手腳靈便就做到的。”仲安是明眼人。

“巧了,我二哥也有把子大力氣,在水里能拍死鱷魚。”臭魚嘿嘿一笑,難斷他話中真假。

這時,老關和岑二一前一后上得船來,還沒弄清發生了什麼事。

“現在可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三兄弟究竟是高手還是低手,墨紫管不著,上前幾步,臭魚亦步亦趨,“白羽,你什麼意思?好好的,讓人偷襲我的船客。”

“喂,我動得手,你找我便是。”石磊挺身來認。

“敢情你們當人瞎子,看不出誰領著頭,誰說話算數,是不是?”墨紫忍他們很久了,從他們在她細脖子上架刀開始。

“是我,又如何?”白羽也上前一步,星眸精光湛亮,寶藍銀蟒袍隨風動,一身戰氣隨之而來,手中無劍,卻似有劍。

“你們這些人想過河拆橋啊?”岑二從未見過這等陣仗,但照樣大聲說話。

“不想過河拆橋,只想看看你那位船客的真容真貌。”白羽不看岑二,就盯牢墨紫,“只要一面而已。”

仲安來添話,“墨哥,大家共乘一船,何必藏頭遮臉,讓人心里不著底呢?”

“可笑。共乘一船罷了,又不是要過一輩子。他愛遮臉,你心里沒底,兩件事挨不上邊。他長得太好看了,怕你們這群人自慚形穢,不行嗎?他長得太丑了,自閉自卑不願見人,不行嗎?他生了見不得光的皮膚病,不能照太陽,不行嗎?他無聊沒事做,腦袋上偏要罩件衣服,不行嗎?”墨紫心里上柴加火,燒旺起來,見眾人讓她說得有點懵,總結道,“一句話,他願意,你管得著嗎?”

罵他們這群人的奶奶大家都是偷渡的,他們卻盡給她找麻煩,她這個蛇頭還不高興忍了

誰也沒瞧見過墨紫怒極的模樣,因為她總是悠哉哉的,漫不經心著,好像很好說話,好像斯文有禮,常笑,常和氣,會審時度勢,小事能忍,大事慧然。可這會兒她說話就像燒著的火球,那些字單個拆開來,分明都聽過,放在一起很新奇卻也易通,還能砸得他們眼冒金星,炸開了灼光閃閃。

“若我堅持呢?”唯一沒懵的,是白羽,面敷冷霜。

“堅持?哈——”墨紫笑得咧嘴,“你若堅持要揭人衣服,我就堅持你滾蛋”

一陣風,蘆花兒打秋千,回神的人們噤若寒蟬。

“滾蛋?”怒不可遏,白羽重復一次。

“對,滾——蛋”忍他那麼久,真當她怕死?“這是我的船,不聽我的話,就給我滾蛋。你們幾個一個個抱著劍,跳到水里去。會游泳最好;不會的,我也不救。”

“你似乎忘了,劍是殺人的利器,而我們個個是殺人的高手。即便你那邊有三人身手不錯,你以為,我會打不過,還怕你的要挾不成?”嘶——金屬之音回蕩,白羽緩緩亮出了他的劍,精準指著肥蝦頸邊那顆被罩住的頭。

那是一柄看著很古老的劍,劍身上鐫著青色的文字,散發出幽藍的光澤。

“再說一遍,我要看他的臉。不然,別怪我手下不留情。”奉了密命,他不能錯放一個。

“老關”墨紫厲聲。

眾目睽睽之下,老關敏捷翻了個身,跳下永福號。

“你干什麼?”白羽感到不對。

墨紫怒到極點,冷冷嘲諷他,“你是殺人的高手,還怕一個年老的船夫什麼?我當然知道你們一個個很厲害,拔劍那麼快,不會是小孩子打架。不過,你似乎也忘了。這不是陸地,而是在船上。這也不是普通的江面,仔細瞧瞧,鱷魚肚子餓得等開飯呢。我這船既然是私船,不可能沒有點門道。不怕告訴你,只要你一動手,老關就會開啟船底機關,放水拆船。試試看吧,是你把我們殺光了快,還是這船沉得快?”

“難不成鱷魚還分人吃?”白羽不知是否該信她,先找破綻。

“你還真是笨,我這招叫同歸于盡啊。”墨紫雙臂折攏到胸前,傲然得抬頭,斜眼望他,“我早說過,上了這條船就是一船一命。船沉了,自然一命無存。”

白羽想看她的驚懼和虛張聲勢,但他看不出來。這個抬頭挺胸的人,憤怒之中是倔強的淡定,仿佛如今發生的一切都捏在她手心里。她的怒,是被他觸到底線的不願委屈,爆發出驚人的力量。

可他,也有底線。一旦決定的事,必須執行。她越不讓他看,他越要看。

“墨哥,咱們有話好好——”仲安的話沒說完,卻見白羽動了。他心里哀叫一聲,白羽這次何以如此沖動?

他並不知道,白羽太驕傲,少被人指著鼻子挑釁,因此卯上了。

白羽的劍,最先遇到的不是墨紫的鼻尖,而是臭魚的槳。

一把烏黑烏黑的鐵槳,陽光照到,如泥牛入海,一點光澤不泛。

“老兄,刀劍無眼,小心點。與其欺負不會武的人,不妨與我練練手。”臭魚笑嘻嘻,敦實的鐵槳架著冰寒的劍鋒。

“的確,刀劍無眼。不過,要小心的不是我,而是你。”白羽那柄青藍劍突然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在鐵槳桿上游了起來。

一絲絲烏黑的鐵屑,紛紛飄落到甲板上。

臭魚哎呀大叫,忙收回鐵槳,“你這是什麼劍,竟能削我的黑鐵?”

他那兒一收,白羽趁勢越過,幽藍的劍光直往墨紫脖子上去。

墨紫袖中的手已蓄了力,暗道,再近點,再近點,她若出其不意,能把他摔下船的機率是多少?

“久聞蕭二郎的吟月劍為神兵利器,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破啞的聲音,乘風而來,擊碎了那道奪魂的劍氣。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4:46 PM

正文第85章 一相一將

白羽的劍,就在聽到那聲音之后,驟然停住。

清楚感覺,一道疾風,擦過自己的脖子,墨紫咬牙。不動,不能動!怎麼看,她的格斗術真刀真槍得上,會死得很難看。

船艙平頂上,原本在肥蝦背上的元澄,經他扶著,雙手抓住木欄而站得筆直,蒙臉的布衣披在肩上,空袖隨風在身后翻飛。一頭亂發如藻,時揚時覆,約摸可辨青腫的面,眥裂瘀紅的眼,唇色慘白似鬼。

原來這人,連一張臉都遭了大罪,慘得不成人樣。

“昔日匆匆一聚,今已三載,前夜未及敘舊,元大人別來無恙。”白羽回身,劍已收妥,雙手一抱,“蕭某有禮了。”

“如今元某已無官職在身,蕭將軍不必多禮。”元澄勾起嘴角,笑容仿佛開在血池的蓮花,“若三年前元某見識到將軍的劍術,前夜就跟將軍走了。要我命的人實在太多,我怕連累將軍,只得獨自逃遁藏身。”

“元大人這麼說就見外了。我等要嫌大人連累,怎會特意來這一趟?自大人突然不見,蕭某心急如焚,就怕大人遭到意外。今日本想請船家多停留數日,再回去尋大人。沒想到竟然湊巧,大人與蕭某上了同一條船。這下可好,蕭某能將大人安全帶回,也算不負上方所托。”白羽踏上木階,慢慢往艙頂走去。

蕭二郎?蕭將軍?

墨紫雖然猜白羽和敬王府有較深的淵源,卻怎麼都沒想到他居然是敬王府的二公子。那等裘三娘嫁進去,豈不是成了他的弟妹?她得千萬當心別暴露出自己這張臉,要不以后怎麼在敬王府混?別說混了,他三弟大概要休第三次老婆。

白羽?早知道是假名了,跟這人的性格根本不配。

“墨哥,看來我們誤會了。”岑二靠到墨紫身旁,悄聲說道,“這兩人關系好得很嘛。”

“才怪。”墨紫撇撇嘴,“你仔細聽清楚,兩人這是假客氣,虛偽得讓我起雞皮疙瘩。”

一聲元大人,一聲蕭將軍,又是三載重逢,又是心急如焚,但元澄的笑不真,蕭二郎的腳步謹慎,像是一只狐貍一頭狼的關系。

“我聽元先生叫他蕭將軍,他不會真是將軍吧?要是朝廷的人,直接過境就好,干嗎要搭我們的船?”岑二大概認為將軍是江湖取的外號。

“將軍倒是真的,不過他多半奉的是密令,不能光明正大入南德。不找私船,怎麼過江?”跑到別人的地方來劫別人的欽犯,當然不能招搖過市。

岑二直覺冒冷汗,天,那他們回去后,會不會被一窩端?

“墨哥?”水蛇擋住蕭二郎的去路,肥蝦問墨紫的意思。

蕭二郎側過頭,冷冷一眼,“墨哥,你還是叫你的人從水里上來的好。元大人已經自己露面了,不必大家同歸于盡。”

墨紫心里對他雖然多了顧忌,但面上仗著黑,將來不會被認出來,就仍然說話有氣聲,“白羽還是蕭將軍,一個不說真名的人,最好別對他人指手畫腳。”

懶得理蕭二郎突然緊眉,她對元澄作了一揖,“元先生若是不願與他們同船,只需說一聲,我自會處理。”

“你敢怎麼處理?”石磊見大家都說開了,中氣十足,“你個小小私貨販子,我們能將你就地正法。還處理我們呢!”

“就地正法?”墨紫仗著水,壓根不怕,“我是私貨販子,你是偷渡的。就算是朝廷命官又如何?你們在南德劫宰相,這事要傳出去,兩國兵戎相見。你敢動我們,我就敢拼了命遞出消息去,看看最后誰贏。”論武,他們那六個是厲害。論水性,她這邊六個有五個是高手中的高手,能算她自己一個。她造船的,特別喜歡游泳,在水里如同魚兒那般自在。

“你——”石磊回回說不過墨紫,七竅生煙。

“墨哥。”元澄叫她。

“元先生。”第一貪官以前有多貪多壞,她不知道。她卻知道,他救了她,在蕭二郎的劍就要刺穿她喉嚨的那一刻。因此,她尊重這個人。

“事已至此,不用再連累你們。天命要元某當大周的階下囚,元某認了便罷。請你將那位老人家叫上船來,盡早離開南德為好。”元澄這話是真心的。

水蛇讓了開去,肥蝦讓了開去。

蕭二郎一手搭上元澄的肩,對下方的隨從喊一聲鎖鏈。

立刻,一根黝黑的鐵鏈直直飛進蕭二郎的手里,他拿起就要將元澄雙臂反捆。“且慢!”墨紫蹬蹬蹬跑了上去。

石磊要跟上去,仲安比他快了一步,踩欄越過墨紫頭頂,在艙頂攔住她,“墨哥,元大人既已認了,你又何必苦苦相纏?”

墨紫站住,隔開仲安,對蕭二郎說道,“我曾說過,上了我的船,就要守我的規矩。不然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你想怎樣?”蕭二郎真不知道此人哪來的膽色,明知他是誰,還照樣要抬出自己的規矩。

“元先生願意跟你們走,我無話可說。不過,既然他現在是我的船客,剛剛又救了我,我不能看著他在我船上受委屈。他雙臂脫臼,接上不到半日,而且渾身是傷,未曾得過醫治。驚魚灘之險,你們也見識過。風大浪急,正常人都難以坐穩,何況他要手腳被縛。萬一掉入江里,必定死路一條。所以,在我的船上不能綁。下了船,隨便你們。”墨紫實在看不過去。

“口口聲聲你的船,你的規矩。那好,我問你,是不是人在你船上跑了,你就擔他的叛國之罪?”蕭二郎其實更想問的事,這個私貨販子到底收了元澄多少好處。元澄救了他?自己那一劍看著凌厲,卻只是想架到他脖子上,嚇唬嚇唬罷了,根本丟不了小命。

“叛國之罪?”墨紫哼哼一笑,“元先生離開大周時不過還是個孩童,叛什麼國了?不過,我答應你,在船上他要跑了,你可以問我同罪。”

“孩童如何?元氏造反,滿門抄斬,株連九族,乃是先帝詔命。就算是襁褓中的嬰兒,都是罪人。”石磊在下面瞪眼說道。

墨紫真想問問姓石的,等他被冤枉造反,一家子都要滅光的時候,是不是還能說得這般輕松。也想問,一人犯罪,牽連到無辜的人,那皇帝究竟算不算昏君。但她知道,不能忍而對這些人怒言是一回事,當著迂腐愚忠的朝廷命官罵前任皇帝卻是另一回事。

“好,我不綁他。”蕭二郎很少向人妥協,可他妥協了。

他有眼睛會看,知道墨紫所說到的元澄的身體狀況是事實,只要船在水里走,逃脫的機會幾乎沒有。而且,不綁著,能盯著。

現在緊要的,要盡快回到大周去。這時候一點不松口,把掌船的人得罪,實在不明智。

墨紫沒謝蕭二郎。經過這麼一場鬧,她心里仍然不痛快得很。

“岑二,肥蝦,你們扶元先生去船艙休息。”她把岑二喊上來,就不想經蕭二郎這些人的手。

“多謝墨哥。”元澄咳了幾聲,由兩人扶下去進船艙。

待他們進去了,蕭二郎冷冷瞥一眼墨紫,走到她身邊,“你可知元澄是什麼人?不問青紅皂白,就隨便施與同情,小心被反咬一口。”

“不勞蕭將軍操心。他在岸上是什麼人,我不管。我只知道,他和蕭將軍都是我船上的客人。我對你們如何,自然也對他如何。若不是你們先壞我船規,動手欺客,我不會要讓你們滾下船去。這規矩對元先生也一樣。他要在船上欺負你們幾個,請一定讓我知道,我決不偏幫他。”墨紫說完,回望他冷冷一眼,先他下了樓梯。

“蕭將軍,這人不一般啊。”仲安見事情驚險險解決了,遂放下心。

“哪里不一般?不過是個貪財的小人。”蕭二郎大跨步也走了。

仲安看著墨紫走向船頭的背影,“私貨販子否?忠仆否?小人否?聰明人否?倒是個難解的人物啊。”

“墨哥,這究竟怎麼回事?”臭魚過來問。

水蛇在旁邊豎耳。

墨紫就把第一貪官的事簡單說了。

“乖乖。”臭魚吐了吐舌頭,“咱船上如今坐了一宰相,還有一將軍。這艙頂不會飛到天上去吧?罩得住嗎?”

“讓他們互相罩唄。”墨紫一樂,“你們兄弟三也是能人,我竟半點不知情。”

“什麼能人?以前的事咱們早忘了,如今就是船幫子,靠力氣掙錢買酒喝,過個自在。”臭魚頂頂他二哥,“是不是,二哥?”

水蛇點點頭。

“真得學你們這般想想開。”她對自己的過去,還未放棄,卻又恐懼。進退之間,就猶豫自己的路該怎麼走,期期艾艾,結果還在原地。

“聽起來,墨哥也有故事。”臭魚說了,又不以為意,“別想太多,這日子,自己覺得湊合就行。”

“說得對。”墨紫無意追問臭魚他們的過往,總之現在大家一條船上同心協力就是,“下水吧,咱得把橄欖船拆了。”

“真拆啊?”臭魚曾聽墨紫說起過,這回不是藏船到水底,而是要把船拆成木板條了。

“拆!拆得面目全非,沒人能看出船樣子來。”私貨不販,船自然也不能存在。沉在水底一年半載,可以不被人發現。兩年三年呢?這船即便可以公開,也要由她親自挑選斷定,否則她寧可毀船焚圖。

墨紫縱身一跳,水中無數氣泡襯浮起皮膚,全然不覺得冷。

前世,她是一條魚吧。



第86章 永福夜話

兩日后入夜,永福號已經進入洛州境內,明日一早就能到碼頭了。

艙里只有蕭二郎幾個。

石磊將門簾偷揭了一各縫,嘴里嘟嘟囔囔抱怨,“你們倒是放心,讓姓元的在外頭乘風納涼。”

“不放心什麼?那麼寬的江,他還真能跳了水?”仲安搖著紙扇。在人前他還是不用,因為上面有他的名姓,避免落了有心人眼。

“那也說不準。你們忘了,墨哥那臭小子站在他那邊。這幫子人不是還有條怪里怪氣的小船?下了水,一點聲音也沒有,速度快得嗖就不見了。到時候,咱們怎麼追去?”石磊並不是瞎操心,對那船也稀奇得不得了。

“那小船留在蘆葦蕩里了。”仲安說得很篤定。

“你怎麼知道?”蕭二郎看著矮桌上微弱的油燈,面部表情忽明忽暗。

“我偷偷問過老關,他跟我這麼說的。我瞧他們中間只有老關還說得兩句大實話,其他人就”,仲安見石磊似乎又要來氣,就省了后半句,“而且,他們不把船留在那兒,還能怎麼辦。說是小船,也能坐上二十來號人,不可能藏在永福號上吧?”

“有沒有打聽到船是哪兒造的?”蕭二郎不會讓個人喜好影響到判斷力。那個墨哥是陰險狡猾,但腳踩槳的船也確實非凡。

“這我也有問。不過老關他不知道,只知是墨哥東家買來的,因此要從墨哥那兒打聽。只是我們如今鬧得那麼僵,兩邊各看不對眼,我實難開口。”仲安搖搖頭,他江郎才盡,想不出辦法。

“現在不用跟他愣嗦,等上了岸,把他們都逮回去,以走私貨之罪治他們。一上刑具,看他們還能不能嘴硬。”石磊被墨紫壓制得太多,一開口就要抓人問罪。

“硬石頭,你行了吧!”仲安合起扇子,往石磊腦袋上一打,“一天到晚要抓他們。也不想想,此次我們是奉密旨辦差。什麼叫密旨?不能驚動到那些先帝老臣,將人秘密押送進去。你一個抓一個拷,稍不留神,就讓人報去了,還不引起軒然大波。還有,你別忘了,咱們蕭將軍的傳家寶還在墨哥那里當抵押品呢。這氣,咱們是受了,可必須受到底。到岸之后,他只要讓我們順利把人帶走,我們就各握各的把柄,老死不相往來,再別重連。]”

石磊氣得直哼哼,磨著牙半天,呸了一聲,“便宜那小子。老子就是不夠心狠手辣,要不然手起刀落給他滅口。

“石磊!”蕭二郎厲聲責道,“你是戰將,不是強盜。我們的劍只殺敵,不殺百姓,哪怕對方是宵小。”

石磊吧唧養嘴,“我就說說而已。”

“打聽不出來也無妨。全國最大的造船場都由工部設立控制,而民間船場為數不多,規模小且受到當地官府嚴格監察。回去后”再從工部打聽就是。”能造出那樣的船,船工必定不俗,該有或大或小的聲名。

“果然有你的,蕭白羽。”仲安一想不錯,“說起來,你名蕭,字白羽,也不算騙了人。為何不同墨哥說呢?”

“騙也罷,不騙也罷,同這等人有何可說?”平生誰能讓他滾?小子無理,他無話可說。

“要說也怪,從一開始,墨哥楞跟咱們不對,卻和南德第一貪官意氣相投。”仲安嘆了嘆,“虧我還挺欣賞他的,要是有緣,也不介意交他這個朋友。”

“什麼意氣相投?臭味相投還差不多。兩人都是貪圖錢財之人,而且狡猾得很,一張嘴把死人說活的厲害,自然相談甚歡。我看,他們干脆結拜兄弟算了,就成一對狼狽為奸。”石磊一掉簾,火大不看。

“只怕墨哥不了解他真正的為人,今后還會被他再利用。”扇子搖起輕風,仲安閉目享受。

“識人不清,那是咎由自取。”蕭二郎袍袖一揮,油燈滅了,和衣而躺。

艙外,沒人在納涼,只有臭魚披著岑二的衣服靠著桅桿躲懶睡覺,老關水蛇各司其職,本二在船后望風。

但別以為元澄逃了,他正在永福號后面甲板下的貨艙里,肥蝦剛給他敷了外傷藥。

“先生,船上簡陋,雖有一般的外傷藥,只是灼傷和內在調理卻無能為力。明日上岸后,最好請大夫好好診治一番。”等元澄敷完藥出來,墨紫對肥蝦點點頭,后者上去了。

元澄雖然仍彼散著頭發,但稍稍整理過,能見到慘不忍睹的五官。血染的囚衣早就換成干凈的日長衫,外部細小傷口的血在用了兩天藥之后,已經止了,脫向過的雙臂也慢慢恢復。可他咳嗽加重,帶濃痰的雜音,腰部以上骨疼不已,背部烙傷太深,皮膚起泡出水,沒有肥蝦的藥,一定會發炎。

墨紫認為,他肋骨可能斷裂,又傷到了肺部,雖然外傷得到治療,如果不及時醫治內傷,性命仍有危險。

“墨哥,這幾日多謝你了。”無論如何,元澄至少看起來比兩日前好得多,“只是元某如今身不由己,上了岸能不能找大夫,要看蕭將軍的意思。”

“先生無須忱慮,我會盡量為先生爭取。他們既然能不遠千里潛入南德救先生出來,應該不希望任務未完成之前先生就遭遇不測吧。”蕭二郎這行六人不過是聽命行事,墨紫看得出來。聽誰的命?除了坐龍椅的那一位,她想不出有別人。

“墨哥果然聰慧非常。暫時,他們不會想要元某的性命。”但此去兇多吉少,元澄心中明了。

“如今大求氣勢如虹,破玉陵后,是偃旗息鼓,還是乘勝追擊,大周恐怕惶惶猜度而不得答案。玉陵本與三國相鄰,大求與大周亦接壤,攻破玉陵后,大求和南德也成為鄰國。想大求與南德的關系遠不如與大周之間緊張,若兩國合氣,一起攻大周,大周即便兵強馬壯,也會陷入戰火之中,百姓必將遭難。”墨紫不關心國家大事,也不代表一無所知,“先生曾是南德舉足輕重的人物,更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雖然逢新帝而遭難,該知道的應是一點不少,比如說南德的兵力布防,入境秘道,國力國庫……”

“墨哥不像是走私貨的,倒像哪個朝廷的密使。”元澄笑了起來。

“哈哈,先生高抬我了,我就隨便一說。”這人苦中作樂的精神,一向令墨紫佩服。

“元某說笑而已。”元澄輕咳,歇了一會兒,接著說道,“墨哥莫忘了,元某與大周武姓有不共戴天之仇,即便我棄了南德,也不會向大周皇帝搖尾乞憐。死,不過是遲早的事。”

“先生說錯了。”墨紫不同意。

“墨哥請說。”元澄唐心求教。

“螻蟻尚且偷生。先生曾說你祖父和父親是含冤受屈,如今有機會見到大周皇帝,為何不全力一爭?未迎戰就言敗,我瞧先生這第一貪官之名多半是虛的。若能替元氏平冤昭雪,搖尾乞憐又何妨?南德既然棄你,你還需要忠于誰?當然是忠于你自己。”墨紫穿越時空而來,稍微激動一下,說話就驚世駭俗。

元澄沒接話。他眼皮腫成兩個小山包,眨沒眨眼都看不太出來,因此不能確定是否在垂眸深思,也不確定他聽不聽得進去。

半晌,他伸手從衣襟里掏出兩枚水凈珠,放在桌上,“墨哥,這是元某答應的報酬。”

墨紫知道上一個話題已經探討結束,識趣得將珠子收進自己手里,回答道,“多謝先生慷慨。”

“不必客氣。對守信之人,元某亦守信。墨哥為元某所做一切,元某萬分感激,更不能相欺。雙珠奉上,明日上岸后分道楊彪,但願后會有期。”元澄顫巍巍站起來,要上甲板去。

墨紫上前扶他,不計男女之嫌。

元澄也不避,避了反而不自然。

“先生,我可否再問你一句?”墨紫對元澄這人十分好奇。

“墨哥只管說。元某從未對一個人知無不言,今時今日,卻可破一回例。”元澄踏上一步。

“南德官貪,自高而低,自大而小,幾乎無兩柚清風者。先生落難,為何不用銀子打點,受了這麼多罪?”第一貪官,應該知道留后路吧。

“我家產盡抄,珠玉記便是我最后一間鋪子,已無余力打點。”元澄側臉來看墨紫。頭頂上的板已被推開,月光一縷,照得他黑發如雪。

“墨哥可知,南德最大的貪者是何人?”他又問。

不是你嗎?墨紫想想,沒說,只搖頭表示不知道。

“是南德剛死沒多久的老皇帝。”元澄又啞笑出聲,不再要墨紫扶持,蹬上木梯而去。

墨紫自認不笨。垂死之時遇到一個裘三娘,算得上精明,她卻能挺一口氣將終生死契改為賣身活契。脖子挨刀時遇到一個蕭二郎,算得上狠冷,她拿到銀子還有抵押,準備變臉換裝到他家去混混。元澄這人,她卻看不懂。也許姜是老的辣。他官場混到第一首席,她一個搞現代造船技術的小兵船工,畢竟欠缺實際操作經驗。

手不經意地握緊,水凈珠冰爽的觸感,她起不了半點貪意。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4:48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6-26 02:39 AM 編輯

第87章 與君明珠(一)

雖然出入南德限制多多,大周境內水路依日運行正常,野舟渡一如既往地忙碌。

永福號靠上碼頭,石磊率先帶人下去,又牽了馬來,一張大胡子臭臉對著墨紫等人,嚴盯緊防,怕他們在最后關頭再耍花樣。

臭魚一屁股坐在船板上,雙腳懸晃于水面上,嘿嘿嘻嘻笑得歡,“大胡子,一大早就瞅咱們不順眼,莫非昨夜里睡不好,又暈船抱人吐餿水了?”

石磊如今就恨人提這個,一聽鼻子噴氣如噴火,瞪眼要來粗話。

“別誤了正事。”仲安提兩袋子行李,走下般板,阻止石磊冒火。

“娘的,你干脆給我一棍子,打悶了算,省得受這等閑氣。”從來沒有像這次,辦個事窩囊得要死。

“一棍子我可不敢打。倒是可以回去請你喝好酒,讓你大醉三天,就什麼都不記得了。”仲安將沉沉的袋子往石磊手上一塞,又往船上走。

臭魚見逗不了趣,聳聳肩,雙手拍兩拍,攤開,表示他很無辜,隨便聊聊而已。

石磊差點沒翻白眼。

“臭魚,來幫忙。”墨紫正候在艙外,一看到元澄出來,就喊道。

“不勞煩墨哥,我們這里四個人八只手,難道還扶不了這一位嗎?”仲安笑著集氣,其實也是不讓墨紫等人有機會。

墨紫同樣笑容滿面,走上前去,“都有八只手了,還怕多一雙兩雙的?”她讓這行人激起一身叛骨,沒別的意思,就不想讓他們太好過。

蕭二郎突然站到元澄身前,阻止墨紫的靠近,“到岸該隨便我們。”

“蕭將軍要把話聽聽仔細。我說的是,下子船,隨便你們。”船上船下是天地之別,但墨紫沒有過份囂張,反而言語轉緩,“還有,我想請問將軍,元先生傷垂,可否在你押走他之前,讓大夫過來診治,抓些藥?”

蕭二郎單眉挑高了,唇角勾了勾,飛快隱沒,之前仗著船而讓他們滾下水的家伙,如今靠了岸,還能如何威脅到自己?

因此,他說:“不可以。”至少她請來的,不可以。

墨紫也不驚訝,橫豎兩人鬧僵了,不指望這位來個言聽計從,“蕭將軍遠道而來,不惜與我們這些人為伍,也要過江捉人。]如令人已經落在你們手上,卻又固執己見,莫非想帶個不會開口的死人回去不成?”

“他死不了。”蕭二郎煩不勝煩,“再說,我帶個活人還是死人回去,不用你操心。”

“我自然不操心將軍,只怕將軍因一己之私,將國家大事拋諸腦后,害了大周老百姓而已。”具體的也不用說,大家心知肚明。

蕭二郎聲音寒冷如冰:“倒不知是何一己之私,會讓我犯這麼大的過錯?你弄清楚,此人是我大周的叛賊,欲拿的欽命要犯,其罪當誅。說不定,死在路上,還能少受點活罪。”

墨紫想都沒想,回應他的話,“元先生照你們說是大周的叛賊,身為大周官員,你們為何不光明正大向南德討要,反而行事如賊一樣偷偷摸摸。大月南德向來交好,元先生當南德宰相的時候,你們怎麼不找麻煩去,等人失了勢才落井下石。分明他還有利用的價值,卻偏要說得冠冕堂皇。欽命要犯,就該交由皇上處置。

他自己沒介意受點活罪,你就別太著急要人命了。”

“看來和你講不通。”從這個墨哥站到元澄那邊起,蕭二郎同他說話就像打仗,費力費腦。

“講不通沒關系,蕭將軍請大夫就行了。並非一定要在船上,下了船也可以。好歹是一條性命,就當給你們自己積福,好心總有好報的。”墨紫在話語上軟硬兼施,教訓一頓再勸人向善。

“墨哥,你跟我們二人說也沒用。元大人將由這兩位帶走,請不請大夫,要看他們的意思。”仲安始終不想跟墨紫完會翻臉,一個人在那兒唱白臉,不管有沒有人領他的情。

墨紫看看元澄左右的兩個男子,不就是跟著蕭二郎來的嗎?又跟她來這套,推三推四,什麼人都拉來擋風。

于是,她輕笑,還算容氣地跟仲安說道,“仲安先生的話,我還是信的。只不過,這二位難道不聽命于蕭將軍?其實,我也是看元先生可憐,又是搭乘一條船的有緣人,就想能幫就幫上一點,對你們幾位絕無不懷好意。我說話向來作數,人下了永福號,就是橋歸橋,路歸路,今后見面也會裝不認得,請先生無需擔心我要劫人。”

仲安心想:你要早表現出對第一貪官是同倩心作祟,而不是狼與狽要結拜,就好了。和我們也沒僵到這個地步,那麼說上兩句話,說不定頂用。

“你對待有緣人的差別還真大。”蕭二郎抱臂冷嘲,“同坐一條船,卻怒氣沖沖地讓我們滾。”這廝巧言令色,真是越聽越可笑。

墨紫雙眸睜了睜,眼角余光瞥見垂頭讓人架著的元澄,暗自念了三遍小不忍則亂大謀,抬個頭,語聲語調平和得不得了,笑得可親,“蕭將軍,我就是個粗人。用你們的話說,私貨販子一個,不懂規矩。要是有些話說得不中聽,您掏掏耳朵,不理會便罷了。而且,我那時對事不對人。好好的,你讓人欺負別的船容,我要不出面,豈不是壞了名聲?再說,這三日,我也沒虧待你們。好吃的,都留給你們。船艙也由你們獨住,我和兄弟們擠貨艙。”

說到這兒,墨紫一手拉蕭二郎,一手拉仲安,稍稍遠離了元澄和押著他的二人。

“你干什麼?!”蕭二郎甩柚震開墨紫的手,厭惡莫名奇妙的拉拉扯扯。

墨紫放開仲安,小聲說話,“跟二位說句實話,我收了人挺多的船資,面上總要做做足。不有這麼一說嗎?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這也是沒辦法。要知道您是將軍,給我十個腦袋,我也不敢讓您滾下水。等知道了,也晚了,得死撐到底,不然船幫子誰還聽我的?”

蕭二郎瞧墨紫突然低聲下氣,心里並沒有好過些,反而更輕蔑起她的為人來,斷定就是個沒有骨氣的小人。

“墨哥,你的意思是,你跟我們鬧,其實在裝樣子?”仲安卻被墨紫這番話真有點弄暈了頭。與別人不同的是,他本來還挺欣賞這小子敢做敢為的。

“仲安先生真是聰明人,我一說就明白。”墨紫明白形勢比人墻的道理,“還有,我們跑船的,最怕死了人晦氣。即便是平船好好的,走不了多遠就嗝屁……總之對永福號不吉利。”

見蕭二郎和仲安同時因她的粗口而皺眉,她暗自得意又加深了粗人的印象,繼續說道,“也不一定要請大夫上船來。就在野丹渡上,有個走方郎中,大喊一聲他就來,診金很便宜,藥方子也可以商量著用。吊著他一口氣,你們好交差,又不會讓人說優待俘虜,私下通敵什麼的……”

蕭二郎說了聲胡說八道,神情盡是不耐煩。

仲安心生一計,手摸了摸下巴,“墨哥如此直率,我們也不好再怒你。只是,這元澄挑撥南德皇帝與我大周有過不少嫌隙,朝中對他聲討多多,我和蕭將軍實難待他過好,免落人口實。不過,墨哥真想避晦氣,還是有法子的。”

蕭二郎不知仲安什麼意圖,目光探著他的臉色。

如同仲安對墨紫尚可,墨紫對仲安也沒有太大的反感。她聽他說有法子,已經相信了大半,雙手抱個拳,請教的姿勢,“先生,什麼法子?”

仲安摸下巴的拇指食指就擺出一個八宇型,食指正朝向那兩個即將押解元澄的太,“那二人並非我等下屬,只是在這回辦差之中聽我等調遣。人都說,閻王好過,小鬼難纏。墨哥若肯破費些銀子,小鬼倒不難打點。”

“仲安!”蕭二郎聽懂了,卻不贊同。

墨紫當然也聽懂了,她以前常打點小鬼,“先生可是誆我?待我真去,又叫他們不收。”

“墨哥安心。只要你能說服他們,我們絕無二話。”仲安說的這個我們,包括了蕭二郎。

墨紫作揖而去。

“你為何教那廝如此做?”蕭二郎不喜。

“我想看看究竟是他聰明還是我傻。”仲安呵呵一笑,“也或許,我不想承認自己看錯了人。”

蕭二郎看到墨紫跟那二人說了好一陣話,然后從柚子里掏出一張銀票往兩人手里塞,那二人立刻向他看來。

“大將軍,你就點頭吧。”仲安一直注意著那邊的動向,“我們都清楚,不給他治傷,他可能真熬不到上都。只是他給咱們吃過那麼些苦頭,實在不能心甘情願在他身上花費銀子。”

“如今有人願意自掏腰包,何樂而不為?”蕭二郎接過話,對那兩個隨從伸出了兩個手指,還有比典元寶,“仲安,我讓那小子早先吞的二百兩銀子吐出來,如何?”

“你蕭大將軍要是想通了,誰能比你更厲害?”仲安喇開嘴。



第88章 與君明珠(二)

   “我要真厲害,就讓他把船資也吐出來。”蕭二郎見墨紫換張銀票出來,這次他點頭讓隨從們收了,“小懲大戒。最好他以後學乖,知道該站在哪一方。我也是看在同船份上,教教他。”

    看來,墨哥把蕭白羽得罪慘了。仲安見蕭二郎已經往元澄那邊走去,自己也趕緊跟上。

    他邊跟邊說,“你瞧他方才對咱們說話的樣子,是咱們常在他身上見到的,賊油賊滑的小人物。但回想起那日在船上他盛怒之下,竟是非同小可。他怎麼可能會學得乖,教得會?再說現在,這頭討好還沒完,我才稍微漏個風,他撒丫子跑那頭送錢去。真不知他是笨,還是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裡?這麼做,誰都知道他剛剛說的全是假話了。”

    蕭二郎認為當然是沒將他們放在眼裡。姓墨的這廝,聰明過頭,哪裡會笨?目光冷冷一掃,停留在無力而被架著的男子身上。元澄,付了多少船資讓人跟條忠狗一樣?已經是階下囚,還為他忙前顧後。

    “仲安,你此行帶著那人,一定要多加小心。他詭計多端,陰狠狡詐,不知何時就耍花招要逃脫,你可千萬別大意。”蕭二郎提醒好友,“還有,一路避開熱鬧地,免得讓那夥人知道了,半路來截。”

    那夥人,就是當夜第一批劫囚的蒙面人。如他所料不錯,應該是永福號在驚魚灘前遇到的大求人,或與他們有關。

    “幸好我們確定他不會武功,不然就算拉上石磊,我也未必有把握,非你不可。”商量下來,六人分兩批走。一來,掩人耳目,轉移注意。二來,他們此行還有一樁事未完成。

    “你若是這麼想,我可跟你一換。”蕭二郎寧可押人。

    仲安怎能不了,卻搖搖頭,一本正經拒絕,“那怎麼行?一個是你的姨娘,又不是我的。另一個是你的弟媳,還不是我的。蕭家迎親送親,自然要由蕭家子弟領著頭。你老弟不肯出面,你這個當哥哥的,就要代勞了。”

    蕭二郎不理仲安,提起自己那個好弟弟,沒什麼可說的。

    這時,兩人離得墨紫很近了,能聽到她在那兒左一個拜託,右一個照應。

    “二位官差大人,這銀子用剩下的,就歸你們。不用兩位太麻煩,幫元先生請個大夫,抓點藥,一路跟你們喝點湯湯水水就行。雖然你們抓到他也算功勞不小,不過活人總比死人的用場大得多,你們說是不是?”

    那二位雖說是上頭允了之後才收得銀子,但不得不承認,私貨販子講得有理,第一貪官活著遠比死了價值大。

    蕭二郎本想說,這銀子照他說的花法,也不會剩多少了。然而,最終還是裝作不知,催那二人押著人上岸。

    “且慢。”墨紫又說這兩個字。

    若不考慮到自己的身份,蕭二郎想像石磊那樣衝動一回,一劍把姓墨的舌頭削下來,看他還動不動且慢,時不時生事。

    “你又想怎樣?”賄賂的銀子,他可以睜一眼閉一眼。請大夫的事,他也暗地應允了。這人卻沒完沒了。

    “蕭將軍莫氣,我不想怎的,就和元先生道個別罷了。”面對蕭二郎的不耐,墨紫突然耐心無比,言辭不再鋒利非常。原因無他,因她想辦的事,都盡了力,也沒必要再句句帶刺去刺激對方。

    蕭二郎聽得墨紫語氣緩和,一時調適不過來,反倒有些愣住。

    他那兒一愣,別人以為是默許,當然更沒有理由呼喝墨紫接下來的行為了。

    墨紫一招手,早站好山頭的岑二托著大木盤過來,上面放著不大的包袱,一把酒壺兩個杯子,還有一個小巧玲瓏的木瓶子。

    “元先生,這包袱裡頭放了兩套乾淨的舊衣服,給你路上換用。木瓶子可裝清水隨身帶著,瓶蓋子這麼擰著開和關。”墨紫示範了一下,惹得幾雙眼睛好奇盯著看,只管接著說,“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我以茶代酒,敬先生一別,願先生一路順風,逢凶化吉。”

    “且慢。”蕭二郎終於想到此子狡猾,也學墨紫且慢一回,遂吩咐架著元澄的兩人,“查清楚,沒混進什麼不該在裡面的東西。”

    於是,包袱被打開了,兩套衣服揪得淩亂無比,再隨意塞回去,看上去比先前膨大了數倍。於是,木瓶子被檢查了,左擰右扭,覺得新奇,還重複了好幾次,又仔細看是否有藏起來的名堂。酒壺打開蓋,往裡面瞧有沒有古怪。最終,那二人對蕭二郎和仲安搖搖頭。

    蕭二郎的目光一直跟著他們檢查,待他們搖頭後,上前拿起木瓶,指著木蓋子,問墨紫,“這是何物?”

    “蓋子。”瓶蓋這東西,別小看它的設計難度,無法理解原理的話,普通人不能立刻明白。墨紫就篤定這位二郎神大將軍不明白。

    蓋子?蕭二郎仿著剛才隨從們的動作,將它擰開,攤在手心裡看,發現裡面刻著一道道旋紋。再將它擰上瓶口,兩圈後就擰不動了,用力拔,也拔不開。把瓶子倒過來,滴水不漏,比木塞管用得多。他覺得這小東西有古怪,想找個藉口毀去,卻又覺可惜。因為不管怎麼看,雖然古裡古怪,但總不可能在這樣的小瓶子裡藏逃跑的工具。

    仲安也拿過去試了試,他比蕭二郎敢對墨紫直言,問道,“這瓶蓋有意思,不知墨哥從哪裡得來?”

    “從一個過海商人處得之。”墨紫隨口胡編。

    趁他們專注那蓋子時,她斟了兩杯茶,將其中一杯送進元澄手裡,“先生,趁熱喝了吧,還有一段很長的辛苦路要走。”

    元澄抬起頭,五官依舊可怖,虛弱地謝過墨紫,一飲而盡。然後,那雙腫包的眼睛縫裡,精光乍現即散。

    “多謝墨哥為元某所做的一切,元某若能逃過此劫,必報你救命一恩。”聲音比原先模糊不清,好像內傷更重了那般,有氣無力。

    “先生雖是名聲不好,我墨哥的名聲也沒好到哪兒去,但信昨日種種且死了便罷。我只覺與先生投緣,略盡綿薄之力,如今要看先生的造化了。”墨紫認識元澄後,對於古人動不動就把酒言歡,送君千里這些知心相交有所理解。

    永福號上,大風起兮雲飛揚。江水蒼蒼,天茫茫。兩杯清茶相碰的脆音,那麼令人盪氣迴腸。缺乏物質高端上的享受,古人們在精神上比現代人更為飽滿。千里迢迢,去尋訪一位故友。經年苦旅,就為看大山河川。一首感悟的詩,一闕隨唱的詞,流傳過萬里,跨越過時空。真是,心神俱動的豪氣和坦懷。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敢愛敢恨,最贏得這個時代的尊重和讚美。

    即便,對很多人來說,元澄是個罪不可恕的大貪官和叛黨餘孽。可她,用自己的眼,看不到這個人身上的惡劣。那,只是一個窮途末路的人,一個身懷國恨家仇卻無奈可憐的人,一個得到過一切又失去了一切的人。或許,她不夠正義;或許,她財迷心竅;或許,他與她在本質上有著某種相似的共鳴;或許,若他還在宰相的位置上,她不會待見這個人。當然,她一開始願意幫他,純粹是各取所需的想法。現在嘛,倒有點像忘年交?還是臭味相投?

    最終,包袱也好,瓶子也好,蕭二郎和仲安都同意讓元澄帶著。無論怎麼警覺,實在看不出這些東西能有什麼可讓元澄利用之處。

    看元澄被帶下船,上了早已等在岸上的馬車,墨紫就聽到蕭二郎喊她。

    “蕭將軍還有事?”她側過臉,沒什麼可說了的輕鬆神色。

    蕭二郎大掌一攤,“我的東西可以還了吧?”

    “什麼東西?”心情太輕鬆,以至於想不起來,墨紫眨眨眼,有些呆樣。

    “墨老弟,你該不會想私吞了他的傳家寶吧?”元澄的事解決,仲安就開起玩笑來了,“別怪我事先沒提醒你,千萬別打那主意,不然——”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劃。

    “啊是,是。”墨紫想起蕭二郎的抵押品,連忙從懷裡掏出一個荷包,倒著口,那金屬疙瘩就掉到她手心裡。“瞧我的記性。決不是想私吞,真是忘了。”私吞水淨珠,誰都能理解。私吞這金屬塊,送進當鋪,說不定一文不值。反正,她看不出價值。

    “蕭將軍,原物奉還,兩不相欠。還請將軍記得自己的承諾,以後別找我東家和望秋樓的麻煩。那麼,我們這些人也把嘴閉得牢牢的。而且,也不知我說沒說,這趟貨走完,我東家從今以後就收手不做了。要是你們再要到人家地盤上劫什麼官兒,得找別人。”好了,話都說完了。

    這個人對他說話,為何總聽著刺耳朵?蕭二郎哼了一聲,大手伸過來,拿走他的東西。

    仲安見氣氛又要不對,就拉著蕭二郎上舢板,拱手告別,“墨哥,我看你的香囊精緻,定是你心上人繡給你的。離家數日,想必她思郎心切,我等不耽誤你回家,就此別過,後會……無期。”

    墨紫對著他們的身影噗哧一笑。心上人?

    此時,灰色馬車裡,元澄從口中吐出一物。

    那是一枚圓形的蠟球,讓墨哥混在那杯送別茶裡。

    枯槁的手指輕輕將蠟球捏碎,就露出細長的字條。他展開默念,先是怔然,然後笑了。五官幾乎移位,那笑自然極醜,卻極真。尤其,出現在死氣沉沉的命運之中,仿佛注入一股生生不息的活力。

    看完之後,元澄將蠟球塗擠在車底板縫裡,而字條放回嘴裡,嚼碎了吞下。頭靠著車壁,目光透過黑布簾子,望向永福號,蒼白乾裂的唇嚅動。那是一串話,但聞幾個字——

    “與君明珠……”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4:49 PM

第89章落幕的戲(一)

墻頭的青草向墻后翻,笑得東倒西歪。塵土飛得四面八方,陽光下跋扈。

這墻要是在矮上一米,大概就能攀過去了,墨紫灰頭土臉,望而興嘆。不過晚一日,小衣就不知道上哪兒玩去了。她在墻外學貓叫半天,還招到只野貓來轉悠,墻里卻一點動靜也沒有。

裘三娘不會已經嫁了吧?她這麼想著,心里就先后經歷了驚喜靜三個階段。

最先是一驚,突然茫然,有點不知何去何從的感覺。重傷失憶后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裘三娘,難道對她產生了像親人一般的依賴心理?不過,不能吧。說她懶,安于現狀,這種程度的可以承認。而且,自己對白荷幾個更像親人。裘三娘嘛,一直不能找準定位。有時覺得她本性挺好,可有時她故意壞得讓自己立刻遠走高飛。

然后是一喜。裘三娘走了,自己當然不用回裘府。裘三娘撇下自己走的,應該也沒理由向官府報自己是逃婢。似乎,自由的機會到了。

最后冷靜下來,墨紫不由好笑,自己真是想得太多了。剛在望秋樓問過岑大掌事,這幾日裘三娘只傳過一次消息給他,就是把嫁妝和抬箱的人都準備好。裘府大小姐嫁到上都去這麼大的事,沒道理大家不知道。而且,裘三娘那點小姐脾氣,自己還是有數的。嘴巴狠辣,個性刁鉆,卻是能放心交托事情的女子。既然答應了自己會解決收房丫頭的麻煩,必定會做到。退一萬步說,蕭二郎才回到洛城。她猜,這次蕭家的迎親隊伍,他是代表男方壓場子的。他沒走,就是衛姨太太沒走,那麼裘三娘也當然沒走。

于是,在等了大半個時辰,天色漸漸黑下來的時候,墨紫決定換回女裝,走大門去。到門口瞧見裘府東大門上,貼著紅艷艷兩個喜字紅燈籠,紅對聯,紅得那個熱鬧。裘三娘的婚事似乎板上釘釘,將要進行到底。

墨紫叩響門環,聽到一熟悉的聲音透著門縫向外傳,小心翼翼壓得低沉,問是誰。

“二牙嗎?是我,墨紫。”以往一敲,不管是誰,先開門迎,今天怎麼了?

沉重的大門紋絲不動,旁邊吱呀裂出一道,是平日里仆役出入的小門。

二牙探出半個腦袋,看到真是墨紫,咧著嘴沖她招手,“好姐姐,你可回來了,快進來。”

墨紫一走進去,就見二牙立刻將門關牢,又搓手又望園子的方向張望,很有點緊張兮兮的樣子。

想到該接她的小衣也沒出現,心頭一跳,張口就說,“我離府才幾日,這一踏進來,感覺生遠得慌。二牙,有什麼大事小事跟我先說說,免得冒然進園子就得罪人。”

“姐姐,你感覺還真對。”二牙瞅著四下無人,想要扯住墨紫的衣袖,又不敢唐突,撓撓頭,“三姑娘許了上都敬王府的三公子,你也知道的,咱就不說了。先說田大,前兩日突然跑去跟四爺說年紀大了,希望能回家養老,就這麼得了四爺的恩,當著我們的面燒掉他的賣身契,昨日干完最后一天,跟我們喝了好一通酒。后來,你猜怎麼著?”

“怎麼?”二牙說錯了,這事她知道。

“今早,我上他家去送東西,可怪道,那院子已經空了,一人沒有,跟鬼屋子樣的。”二牙拍拍瘦骨小胸膛,尚有余驚。

“這有什麼好怕的,昨晚喝完酒,今早就搬了吧。”田大是墨紫起用,替裘三娘辦事的人。

裘三娘見田大忠誠,自己出嫁,張氏給的人又不能放心用,就叫他一家跟她去上都。田大平日嘴巴壞得罪過不少裘四的客人,被貶到門房也未曾收斂,但他是府里呆了二十多年的老人,在裘老爺面前當過跟班,不好隨意打發。他自個兒要走,裘四哪里還計較贖身銀子,趕緊當作善事,把賣身契燒了。田大得了自由,又有新的差事,哪會多留,當然上趕著辦裘三娘交待的事去了。

“老小子走也不跟我再說一聲,虧我當他自己的叔叔。”二牙這話虛偽。他在私底下,常怨和田大搭值被拖累,得不到近主子身邊的機會。

墨紫心里明白得很,嘴上卻說就是“不過,管他作甚?他走了,你好好干,很快就能升上去。”

誰不愛聽自己想聽的好話?二牙開心的傻樂,早忘了東西南北。

墨紫一瞧,差不多了“二牙,你開關個門,怎麼緊張兮兮的?”

“管家交代下來的,說天一黑,就把大門下栓,來人一定要問清是誰,若沒有帖子,一律不放進來。這不,我只好特別小心。這活兒真不好干,動不動就兩面不是人。”二牙再度看看四周,稍稍靠墨紫近了些,很小聲透露“姐姐,這話我本不該跟人傳的,是你我才告訴”

墨紫輕輕哦了一聲。

“我不久前認了園子里的一個管事媽媽做干娘。”二牙是挺有想法,也挺有行動的一個人,“前日里,我到她家討酒喝,她跟我閑磕巴,醉醺醺就說出了一件事。四房里的艾蓮不是有了嗎?我跟姐姐說,那不是四爺的種。偷漢子這種事,在尋常也算不上多稀奇。不過,偷小叔子,肚子里那個也是小叔子的,那就不得了了。這種事若傳出去,別說主人,連我們下人都跟著沒了臉。不知道的,以為一個府里全沒規矩,上下亂來一氣呢。”

知道這件事的,暗地里恐怕也不少人。那裘五喜歡在假山石里可不是什麼秘密。然而,此時會將它掀開來,除了裘三娘,她不作第二人想。不過,冒著毀掉整個裘府名聲的危險,裘三娘這麼做,真是為了她嗎?

從二牙的只字片語,墨紫想不通。

裝作很驚訝,她捂著嘴:“這事,不能吧?艾蓮算得上半個主子了,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干嘛跟五爺……”

“這事假不了,五爺自己都跟太太承認了。四爺這兩日黑著一張臉,他身邊伺候的挨了不少踹。我可是親眼瞧見的,兄弟兩鬧的挺僵。五爺來,四爺就走。四爺留,五爺就不敢待。原本我還納悶,對上這事,就全明白了。還有,大夫昨日來了兩回。我悄悄問他,他光搖頭,只說可憐。我估摸著,艾蓮那孩子估計是落掉了。”二牙年紀小,該懂的,卻一樣不缺。

“你這話,前頭就不對。五爺即便真喝艾蓮有什麼,哪能輕易就認了。這要弄不好,兄弟都沒得當了。”墨紫繼續努力深挖。她也可以問三娘,不過多問幾個人總沒錯。

“姐姐又不知道了吧?五爺啊,看上三姑娘的大丫頭白荷了。”二牙知道得確實比墨紫多。轟——墨紫腦袋里炸了。什麼?!裘五看上白荷?怎會?白荷從小在裘府里長大的,這麼多年,裘五沒打過她的主意,怎麼突然就起了興趣?且不說裘五受他娘影響,對裘三娘及其身邊的人少拿正眼看。介于裘五的臭名,白荷不但常告誡她們在裘五面前一定不要挑眼,她自己也很小心裝樣貌無趣。分明太平了這麼久,一朝顛覆。裘三娘究竟打算做什麼?

“說來也巧,要不是安媽媽讓五爺踹壞了腰,至今還躺在床上,也輪不到我干娘在堂屋外伺候。她親耳聽見太太對五爺說,要是他不說實話,白荷那事就別想了。五爺似乎讓白荷姐姐迷得不清,又仗太太寵他,什麼都照實說。太太氣得當場就暈了過去。四奶奶在屋里叫人,還是我干娘第一個進屋,將太太扶到里屋躺下的。”二牙越說越來勁,“姐姐,你說這事能有假嗎?至于四爺五爺,一個娘胎出來的親兄弟,這會子是僵,過一陣就好了。事情是不好聽,可艾蓮說到底,也就是個丫頭,沒名沒分,如今孩子拿掉了,還不好打發嗎?”

“二牙。”墨紫的聲音也低了下來。

“姐姐,什麼事?”二牙忙問。

“你很聰明。我看你,也是要有出息的。不過,你既然叫我姐姐,我就教你。以后凡事多留個心眼,即便是自己信任的人,也要懂得什麼時候該閉緊嘴巴。這事萬一真傳到府外去,主子追查誰說出去的,萬一查到你身上,別說你有一個干娘,就是十個干娘,也救不了你的小命。我如今聽了就當沒聽到,你剛剛只給我開了個門,其它什麼話都沒說過。而且,再不會跟任何人說起,包括主子在內。這事就得爛在你自己肚子里。聽懂了沒?”是為二牙好,更是為即將出嫁的裘三娘好,最終是為了她自己好,墨紫口是心非也毫不臉紅。

“姐姐”二牙吶吶,卻見墨紫一眼冷冽,就開了竅,忙躬身后退,“是,二牙知道了。”

墨紫不再多說,伸手摘了一個喜燈籠,轉身往院子那邊走去。

二牙怔怔望著墨紫窈窕的身影,狠勁一拍自己的腦袋,自言自語道,“果真,天仙兒的人。田大說的一點沒錯,二牙你就是個癩蛤蟆。”

翻滾著的黑夜,始終吞沒不了大喜紅燈籠的光,對提燈而行的人敬而遠之。

不一會兒,突然又有幾盞明黃的琉璃燈,急匆匆地穿過廊下,竟和喜燈籠是一個方向——



第90章落幕的戲(二)

“誰?”守門的人皆勝于以往的謹慎。

“我是墨紫,三姑娘院里的丫頭。”墨紫在園門外應道。

燈籠紅的喜氣,府里的人卻沒什麼喜氣。畢竟這家的主母正在盛火中,底下會看眼色的仆人又怎麼會高興起來呢?雖說,裘三娘的這門親事好到不能再好,但她是嫁出去。和那些要繼續留在這里討生活的人反而遠了。

“這都什麼時辰了,還在外頭?”門內蒼老的女聲冷得不近人情,“不知道嗎?這兩天內園的丫頭不準出去,園門過午就落鎖,除了爺們和隨身小廝管事,一個都不能進來。”

墨紫聽聲音不熟,就統稱一聲媽媽。“我七八日前離的園子。家里有人病了,姑娘體貼我,許我幾日家去探病。今日剛回來,並不知改了落鎖的時辰。媽媽,且通融通融,放我進去吧。”

“那不成!”里頭的人一口拒絕。“太太的吩咐,誰敢不聽。再說,我給你通融了,等會兒再來一個,我再通融?萬一太太怪罪下來。你幫我擔責罰?去吧,到外園里跟管事的說一聲,隨便找個地方睡覺。明日早點來。”

“這黑燈瞎火的,讓我自己在外頭園子里呆一夜,怎麼行?跟三姑娘說了今日回的,我明早回去,還不得挨姑娘的罰。我家姑娘就快嫁了,少不得需要人手幫忙。”墨紫今晚一定要進去,在門外如軟磨硬泡。“好媽媽,放我進去吧。我自當孝敬你,忘不了你的好處。”

“”門里的婆子聽到這話。顯然有些動心,支了個臉大的門縫出來,“讓我看看你怎麼個孝敬?”

看來銀子給少了還不行。非常時期,過路費也水漲船高。墨紫低頭在腰間找裝散碎銀子的荷包,一時竟找不到。然后,才想起自己剛換上的裙子,荷包還在包袱里頭。

于是,她將紅燈籠放到一邊。蹲在地上解包袱,一邊又說道,“媽媽,等我找——”

話音未落,身前突然亮起明光,咣當一聲,園門就呼啦開了,立刻看門婆子在門里嗡聲叫疼。

“貪得無厭的死婆子,把個門逞什麼主子的威風!眼瞎耳背就趕緊買棺材板辦后事,別在這兒污了主子們的臉面。看看清楚,你跟誰要孝敬呢?”墨紫身后有人惡狠狠罵道。

墨紫連忙抱起包袱站直,往后一看。

三盞明燈,四個人影。喘開門的,是個壯漢。說話的,是個中年管事。看得嬉皮笑臉的,是

小廝齊書,讓人但月亮拱著的,是裘府明四爺。

遇到最不想見的人了,墨紫心里嗷嗷哀叫。

看門婆子半爬半跪到門檻前。哭喪著一張老臉,“老婆子剛喝了一小盅,多是酒勁誤眼,沒看清是四爺回園子,爺就饒了老婆子一回罷。”說著說著,劈劈啪啪自打耳刮子。

聽在墨紫耳里,那聲響可是實實在在,比她當初挨張氏的一耳光重得多,完全不像她還投機取巧。雖說刁奴該打,不過這麼大年紀的老人跪著自己打自己,她看不下去,微微側過臉。

裘四本就盯著墨紫在瞧,看她似乎不忍,就對婆子說道:“罷了。這回饒你,要有下次,就自己收拾收拾出府。”

那婆子磕過頭,連聲說不敢。退到一旁哆嗦。

其實,要說錯,這裘府塞銀子給好處是人之常情,也算不得什麼大錯。那婆子頂多就是今晚碰上了煞星,特別倒霉。

三盞發光的琉璃燈過去了,四個人也過去了。墨紫候在原地,想等他們走遠一點,再繼續她的紅燈照耀,小步前進。

偏偏,不如她意。

“還不跟上來?”裘四催一聲。

墨紫一聽他叫她,頭皮就發麻,全身僵硬。跟上他干嘛?他要回春歸院,她要去三娘的小院,根本不同路。

“四爺”她雙手也抱著包袱。腦袋里起風輪子,想轉個主意出來。“墨紫今日已經回來遲了,要趕回姑娘那兒去。四爺,你走你的。”

“你姑娘在我母親那里,而我正要去,走吧!”裘四回身,仔仔細細瞧看那個想要隱藏到影子里去的人兒。

無可否認,墨紫最先上他心,是因為才情。但現在,他發現,他也很滿意她懂分寸。在人前,低頭小心著,不惹人注意。這樣,就不會紅杏出墻吧。想到這里,不由自主就怒火中燒。

艾蓮這個女人,他雖說不十分寵愛她,卻待她也算不壞。誰想,她竟跟自己的親弟弟作出這等下作的事來,還想賴個孩子給他。

他不介意外頭包養的那幾個跟別的男人耍,因她們本就是煙花女子。但自己房里的,就得忠于他一個。

即便他很少碰,甚至幾乎不碰。他不喜歡大字識不得幾個,毫無才情的女人。他的妻,很聰明能干。

卻是在整治內宅上,與情趣完全無關。別說琴棋書畫,連看本百家姓都吃力。他的收房丫頭,狐媚子一個,在床上取悅過他一段是日,但她的無知也令他很快厭倦了。

和不求上進的五弟不同,他認認真真讀過書,考過童生,但那些聖賢書並不是有興趣就能變成滿腹才華的。

當他意識到自己沒有讀書的本事,就開始結交讀書人,跟他們逛青樓,和懂詩讀詞,批琴韻棋的花魁們喝酒睡覺,學士子們包養那些頗有才氣的女子,好像這樣他就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個。

也不知是否要將她收房的事說出去了,墨紫看著前方似乎刻意跟她和裘四保持距離的齊書三人,暗自苦笑。

裘四在裘府里是個不茍言笑的主子。從外表上看,絕對瞧不出他的生活極為放蕩。

裘三娘曾這麼形容她的兩個弟弟:老四是秀才心思假商人,老五是繡花枕頭一包草。

可謂一針見血。

“家里人可好?”從江氏那兒聽說她回家探病,已經是數日前了。

墨紫此時也沒什麼轍,“老老實實”撒謊,“托四爺的福,挺好的。”

“聽說是干親?”了解剛剛開始。

“是。”不該扯的,不扯。免得說多錯多,將來圓不了了,變成難。

“你平日愛讀些什麼書?”裘四自己沒本事念,卻喜歡別人念。

跟賈母問林黛玉似的,墨紫心里別扭,肯定不能讓他滿意,“回四爺。墨紫不讀書,只是識得幾個字。”多麼標準安全的答案。

“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哪知裘四接著來,跟趕鴨子上架一樣。

“完全一竅不通。”他喜歡有才情的女子,那她絕對不屬那一類。

墨紫發現身旁的人靠近的時候,已經太晚。不及驚呼,裘四推著她貼回廊白壁。她手里的燈籠掉到地上,很快讓火燒著,大紅成焦黑。灼星子浮起來。

齊書轉頭瞧見,忙識趣得轉回去,卻叫另外兩人加快腳步,好像他主子要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三盞燈晃得那叫慌不擇路。

別說那三個,就連墨紫自己。也懷疑裘四是否要學習他老弟。那樣的話,她就得有覺悟了。

什麼樣的覺悟?

當打主子丫頭的最低覺悟!當逃奴的最高覺悟!

墨紫沒有說話,但她的臉微揚起來。已經無法再低眉順目了,只有直視對方,才能知道對方的意圖。

裘四一手握緊墨紫的肩,一手捏著她的下巴輕抬。天上無星月,廊里沒有光,但他依稀你能看出她五官的輪廓。

“墨紫,你不但會講故事,還很美。”

墨紫想跟他說,她只會一個故事,而且要說美的話,他老婆很美,他小老婆也很美。可她開口之前,手已經抓到裘四的手腕,用力地將他的爪子從自己下巴上挪開。又往下矮了半寸,向旁邊橫行,讓肩膀重獲自由。

“大黑夜的,墨紫連四爺的正背面都看不清,四爺就別拿墨紫說笑了”好了,她使了一招不懂聲色,裝傻充愣。他要再來過份的,她就要摔他了。

裘四突然笑了出來,真又朝墨紫閃躲的方向跨進,“丫頭別羞,爺今后會好好寵你,只要你能這樣一直逗爺開心。”

罵他奶奶個熊!誰羞了?誰要他寵了?還有,誰那麼白癡一直逗他開心了?他說的話,是個正常人,都不會覺得好笑啊。墨紫轉身要跑。卻被裘四抓住了衣袖。

調戲?調戲!

墨紫抬起腳,打算要踢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呃?是不是這麼說的?是不是?)

“四爺,太太那兒催您快過去。艾蓮的娘鬧得不行了。”

齊書半道遇到主院派來的管事婆子,不得已,折返回來打斷主子的“好事”。

“她娘鬧什麼?女兒敗德,壞了我臉面,我還沒問問她娘怎麼管教的。”裘四聞言大怒。

墨紫趁機抽出自己的袖子,躲進漆黑之中。

齊書附和到:“可不是。她老子倒還明些事理,跪在那兒一聲不吭。她娘整個破皮發瘋的

貨。不知怎麼闖到太太院子里,坐在地上哭天喊地,誰上去勸,她就是說要撞石頭尋死。”

“齊書,我馬鞭子你帶著了?”裘四大步往主院走。

“爺。帶著了。”瞧他,多機靈。

墨紫躡手躡腳,剛擺好姿勢。

“墨紫,跟爺我瞧瞧熱鬧去,”

誰想,人根本沒忘了她!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4:50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6-26 02:55 AM 編輯

第91章 落幕的戲(三)

啊——

    聽到那聲淒厲慘叫的時候,墨紫正糾結與到底要和前面裘四保持多遠的距離,才能既安全,又不會讓路面的高高低低絆一跤。

    她的燈籠只燒剩了焦竹架子,現在唯一的照明,只有齊書手裡那盞燈。這個時代,即便是有錢的大戶人家,也不可能到處點著燈。尤其,裘府如今財力內空。光鮮的豪宅大院之下,已有衰落跡象,開始了能省則省的日子過法。

    不過,墨紫看來,張氏能費大錢為兒子建馬道,省這些小錢是一點用處都沒有的。

    “四爺……”也聽到慘叫聲,齊書畢竟年紀還小,手裡燈盞抖得悉悉索索響。

    裘四咄一聲,“女人的叫聲,你小子抖成篩糠,這點出息”

    “四爺,不是……”齊書想說那聲音憑空來得太突然,又大夜下的,所以才毛骨悚然。但又想裘四的公子爺脾氣,說了也沒用。

    “你跟著墨紫丫頭學學,她一個女人都比你膽子大。”裘四往後看一眼,發現墨紫離得他有些遠,便攏起眉。

    “小的是沒出息。”齊書自貶身價博主子歡喜,又嘻嘻討好道,“小的可學不了墨紫姑娘。爺能放到心坎上的人,小的得當菩薩敬著拜著。”

    “你小子這回拍爺的馬屁,算是對了地方。”裘四聽得很順耳順心,“等爺洞房那日,封你個大紅包。”

    兩人說話也不注意壓低了,以保護自然環境。而且,受不了他們自說自話,墨紫厭惡得想要大吐特吐。齊書拍馬屁,裘四說他拍對了地方。敢情裘四自認是匹馬,齊書拍他的屁股,他還樂?這對話水準,真是狗屁不通,弄得她一邊厭惡一邊偷笑。還好是大晚上,不然讓人瞧見,得當她抽風。

    轉過回音壁,眼前一亮,主院裡燈光似火,燒旺了頂上一片夜,如同白晝。

    齊書上前拍門。

    墨紫更退遠幾步,可不想和裘四前後腳進去,供人茶餘飯後的話柄。通過齊書和管事的舉止言行,她發現儘管她自己壓根沒點頭,裘四的心思卻已經從悶騷升級到明目張膽,志在必得了。像裘四這樣的紈絝公子爺,從小到大想要什麼有什麼,以為收個房娶個小,對一個地位卑微的丫環來說,是天上掉餡餅,不可能拒絕的,也不容拒絕。

    圓月弓門嘩啦打開,裡頭的小丫頭看到齊書和裘四,扭了身就急傳,“四爺來了四爺來了”

    怎麼不喊救場的來了,救命的來了?墨紫垂眸撇嘴,神情滿是不屑。

    裘四這晚對她終於表現出了一種迫切,但她清楚那可不是叫做*的感情,頂多是建立在新奇上的佔有欲。裘四侵佔性的肢體語言只說明他用高高在上的身份想壓她屈服,而不是一個男人對心愛女子的俯首稱臣。可以想見,她要真不幸落在他手上,獨守空房,新人笑舊人哭,沒名沒份的悲涼,會一樁樁成就她的命運。

    她能想到法子對抗,當然不會是一般的收房丫頭,任勞任怨。但她最大的問題在於那張賣身契。重傷時,裘三娘逼她簽。她硬撐著一口氣,跟裘三娘討價還價一刻鐘,一條條改。死契,改了活契。賣斷終生,改了賣斷十年。只管飯,改了有月錢。生死由主,這條廢了。可賣於人牙,廢了。等等,等等。

    不可自贖,可轉讓他主——

    裘三娘同她玩花招,看她快翻白眼,已經目力不清的時候,將最後一條曲意詮釋,騙她摁了手印。

    她為什麼沒發現?不,她警覺了。但她只來得及補充一點,轉讓權利最多只有一次。

    因為最後一條太長,她沒時間想清楚,而只想好死不如賴活著,也只有力氣加一個但書。

    不可自贖,她就算有再多私房錢,也得憑裘三娘的心情,或者等到十年期滿。

    可轉讓他主,和賣給人牙子這條不一樣,可本質上差不多。附注這麼說道:在裘三娘全面衡量下,有權同另一方財力權力相當的人進行等同墨紫價值的交換。而價值的計量,可由雙方請三個德高望重的人來裁定是否等同。如三人均裁定等同,墨紫不能對轉讓有異議。若有一人裁定為不等同,轉讓不可繼續。若有兩人裁定為不等同,墨紫可以撕契走人。

    墨紫醒來後,聽裘三娘念到最後一條時,差點沒再次暈死過去。雖然加了個只能執行一次的但書,但只要裘三娘發狠,把她轉讓給虐待狂什麼的,她就完了。那三個德高望重的人,定義很模糊,而且由雙方請的,不是墨紫自己請的,花點銀子就能搞定。

    在她昏迷時,這份契找了保,送了官,加了官印。原件由裘三娘保存,副本和那份裘三娘是戶主,添了她名字的戶籍本副本一起給她一份,如今她出門就一定要帶著,不然可能當作身份不明而被抓去吃牢飯。

    這年頭,買通官府,偽造戶籍身份,可以。不過,像她一個沒背景沒關係,過去不清不楚的難民,並不容易。而且,大周管理奴婢的法例很嚴苛,一旦上了官府名冊簿,除非主家自願放人,否則逃走也不能脫離奴籍。被抓到的下場,那才真是生不如死。

    墨紫在考慮成熟後,認為逃跑是下下策。她需要一個穩定期,建立起獨立所需的一切。即便她逃到別國,賺錢就會引人注意,引人注意就會問她身份,她一個孤女終究要依靠一份支撐的力量。現實遠沒有想像那麼美好,比較之下,裘三娘,第一是個女的,第二是個重利的商人,對她有考驗,也有好處。

    事實是,裘三娘在明裡壓著她,她卻在暗中制壓了裘三娘。裘三娘時而感覺到了,因此才來刁難。但作為一個大小姐的驕傲,裘三娘的刁難都是正面來襲,倒讓她多了制勝的機會。

    自贖,斷了她用錢買自由的念想,那還不算什麼,大不了熬個十年。轉讓,是裘三娘最厲害的一招,拿捏著她的喉管,隨時不讓她呼吸。裘三娘沒有權利讓她死,但絕對可以讓她生不如死。

    墨紫步步為營,在乖丫頭和倔丫頭之間,常常往前者傾去,也是顧慮到轉讓這條。

    “你誰啊?”守門的小丫頭把她八千裡外的思緒叫回來。

    墨紫一看,裘四和齊書早沒影了,心下鬆口氣,剛想溜回小院,突然從旁邊的柳樹後搖晃出一個黑影,直往她身上撲來。她讓開不及,撞到一處,那黑影就伏在了地上。

    墨紫吃驚後就納悶,她有那麼厲害,居然把人反彈不算,還一趴不起?

    小丫頭喲了一聲,很機靈,幫她提了燈來照,還好奇地問,“這又是誰?”

    “我不知道。”墨紫對裘四說得是真話,大黑夜裡的,連正背面都分不清,怎麼看得出誰是誰。不過,現在那人是合撲在地,面朝下的。

    “啊”小丫頭突如其來後退幾步,指著墨紫的裙子,嚇得臉白眼圓。

    墨紫低頭一看,景藍碎花裙上一片鮮紅。可很快被燈光熏暖,滲入藍布裡,不再醒目。伸手摸了摸,濡濕的,可身上又不疼。

    “你……你流血了。”小丫頭驚慌失措要往裡跑,“我叫人去。”

    墨紫趕忙拉住她,“別慌,流血的不是我,多半是地上這人。你替我提好燈籠,我把人翻過來瞧瞧怎麼回事,然後你再叫人去。”

    小丫頭乖覺,真將燈籠挑近了。

    話說得鎮定,墨紫心裡也奇怪。等她蹲下身,小心翼翼把人面朝上,剛要看看是什麼人,就聽小丫頭倒抽口氣,燈光一下子沒了。

    墨紫抬眼就望,只見小丫頭倉惶往門裡跑的背影,“喂,你等等啊,跑什麼?我還沒看清楚。”

    這丫頭見鬼了?墨紫沒好氣。

    還好,門口掛兩個氣死風燈,到這地步,她也不在乎多費點力氣,將人轉了一百八十度,自己換到另一邊去瞧。立刻,聽到自己倒抽了口氣。

    搖曳的燈打著擺,因為是氣死風,光好好亮著。然而,那張臉看起來很像鬼。紙白蘸青的膚色,赤紅的眼圈,粘稠成海藻的亂髮。但真要說起來,鬼是不會流汗的。偏那人額頭上豆大的汗珠子,滴滴往發根裡墜。一身素白的單綢裙,也就是平時睡覺穿的內衣,上面綻放著血色的梅花,看得人有些觸目驚心。

    墨紫見過她幾面。在裘府的一眾丫環中,她的容貌很出挑,一雙眼會說話,小腰細得盈盈柳枝,舉手投足皆媚。

    人們說,上天賦予女子美貌,不會毫無用處的。

    果然,這女子雖一出生就是奴婢,但她的美貌助她得到了榮華富貴。她甚至有點小聰明,如果用得好,再耐心一些,這份富貴本可以更長久,擺脫卑賤的身份指日可待。

    可惜,她的心太急了。心急吃不了熱饃饃,這麼一個道理不分美醜。

    艾蓮啊

    多美的名字。

    在清晨最好的時分採摘下來,如今露珠未幹,魂絲根根剝離似的,花已凋殘了。



第92章落幕的戲(四)

墨紫咬住唇,自己這時該離開的。艾蓮雖然睜著眼睛,卻無神,一看就知道處于恍惚的精神狀態,根本理會不了自己。

但,她的腳就跟敲了釘似的,在原地動不了。

二牙說,艾蓮的孩子沒有了。

她聽到的時候並沒有多想。如果艾蓮和裘五的奸情讓張氏知道,而又確定孩子不是裘四的話,這個結果是完全可以預見的。只是,她忘了,古代人流的技術和現代差太遠,不考慮孕婦的身體狀況,純粹利用藥物的作用將腹中的孩子打掉,那幾乎和打命沒什麼區別。

看艾蓮的臉色和裙上驚心的血漬,顯然是流產后的大出血。她在這方面一點沒有經驗,可她兩世讀的書都不少,大眾普及的理論還是懂的。孕婦的生產和小產導致的血崩,即便在現代醫學條件下,也是有生命危險的訊號,更別說這個時候了。

“艾蓮。”且不管這個人的人品如何,同樣身為女子,對方已經落得如此凄慘,也不曾對自己有害,墨紫到底于心不忍,“你該躺著靜養,我背你回去,可好?”

艾蓮原本神志不清明,眼里只盯著前方的圓月拱門,聽到有人同她說話,這才費力將視線拉了回來。

“你”叫什麼名字來著?想不起來,但不要緊。“我要見太太!”

說著,伸手抓住墨紫,死死不肯放。

那指甲,大紅鳳仙花汁染過,褪得斑駁。

“等你身體好些,再來見太太不遲。”墨紫知道那純屬安慰。齊書說過艾蓮的爹娘到張氏這兒來鬧,一定是張氏要打發艾蓮出府。

“不你別敷衍我今日要見不到便是死了也不瞑目。”一句話,艾蓮停歇了幾次。

“別說這種話。”有些事,即便清楚是無用功,也要做,“你現在身子弱,不宜走動。大夫不是來瞧過你了?只要好好吃藥——”手臂吃痛,艾蓮的指甲掐進她肉里。

“少哄我!”聲音凄厲,臉色凄厲,目光凄厲,好似吃人的惡鬼,“快快去叫太太!”

“就算見了太太,你又能怎樣?”安慰是敷衍,無用功沒有奇跡,墨紫無可奈何問艾蓮。

“”艾蓮痛苦地閉閉眼,再睜開是不甘心。

但她未及開口,門里就跑出來幾個丫環仆婦。領頭的,夫家姓周,安婆子下頭的管事媳婦,長得大手大腳,像男人一樣孔武有力。

她帶著人過來,一開口可不是墨紫的好聲氣,“太太說了不想見你,你便是爬過來又如何?”

“一定要見上一面。艾蓮以前還是太太身邊的丫頭時,給了周嫂子不少好處,卻未曾讓嫂子幫過什麼。如今還請看在昔日的情分上,替我跟太太通傳一聲。”收回掐著墨紫的手,艾蓮試圖伸向周家媳婦。

“真是沒羞沒臊的賤骨頭,滿嘴胡說八道。我什麼時候收過你的好處了?就算你說得對,以前我們都是太太院里的人,我跟你相處還不錯,可自打你以為自己是半個主子,眼里哪里還瞧得起我?怎麼?如今出了事倒了霉,倒想起我來了。”

鼻子哼得一頭高,周家媳婦冷笑聲連連,“艾蓮,我實話跟你說了,太太正被你老娘氣得不打一處來,叫四爺讓護院家丁們過來把人扔出去呢。我為你好,還是乖乖回去,拾掇拾掇趕緊跟爹娘出去吧。做出這種不要臉的事,就別妄想繼續待下去了。太太肯,兩位奶奶還不肯呢。”

“我娘在里面?”怪道出來時身邊不見爹娘,艾蓮大吃一驚,這下更要進去了。

“還有你爹。你爹老實人,不吭氣。你娘——”又是哼哼,眼縫里鄙視,“果然一對好母女。”

墨紫緩緩站直,心想這周家媳婦真會火上澆油。

“你們倆。”周家媳婦這時沒空留意到墨紫,隨手點了兩個仆婦,“把人抬回去。手腳小心點,別磕壞了姑娘的虛弱身子。還有,自己的嘴巴關嚴實了,今夜里的事一個字都不準說出去。”

“不我不走,讓我進去!”雙手雙腳讓人抬了起來,艾蓮吃力得掙扎。裙片被弄展開來,身下全紅的。

本不該走大門,卻走了。本不該碰上裘四,卻碰上了。本不該看地上的是誰,卻看了。本不該留下來,卻留了。那麼,本不該干涉,要是干涉了,運氣難道還能更背?

“讓艾蓮進去吧。”墨紫聽到自己的聲音。

十分冷靜的聲音。冷靜之下,有慎重。

周家媳婦這才將注意力放到墨紫身上,一眼就認出來她,“哦?這不是墨紫姑娘嗎?大小姐今晚上來用膳,太太和奶奶還問到過你。瞧你提著包袱,剛回來?”

周家媳婦聽到的話,知道的事,很不少。因此,對一個二等丫頭,表現得過度和善。

“是。聽說姑娘來了太太這兒,怕不夠人用,就直接過來了。”墨紫心里明白,可以忽略那份別扭的感受。

“真是貼心的丫頭,難怪主子們都疼得緊。”一張臉兩張表情,轉而斜睨掙扎著得那個,“艾蓮,你要似墨紫一般乖巧本分,何至于落到今天田地?本來不是挺好的事,你替四爺延續香火,又多個妹——”

“周嫂子,府里規矩多。有些事,沒一定的,不要輕易與人言。”墨紫抿抿唇,目光淡淡斂起。

“我可真是犯糊涂。”周家媳婦作勢打嘴巴,“只是你剛說讓艾蓮進去?這不好吧。太太親口給的話,我要是辦得不妥,那可了不得。”

墨紫拉著周家媳婦走開幾步,輕輕對她說,“艾蓮的爹娘在太太跟前鬧,要不讓艾蓮進去,里外不得安寧,到時可不是交待閉嘴就能堵口的事。再說,你瞧瞧那艾蓮這麼掙扎,萬一半道咽了氣,鬧出人命怎麼辦?雖然理在咱們這邊,可裘府的名聲就完了。她一定要見太太,可見著了,還能怎樣?她自己做的丑事,還能否認了不成。多半,就是因為她是從太太身邊出去的,如今府里不能待了,總要見上太太一面才肯死心。咱們不能硬來,該軟捏時就軟捏,不然越鬧越大。這院門一關,除了艾蓮一家三口,咱們人多,怕她怎的?”

周家媳婦覺得墨紫說得極有道理,出了這種事,能安靜解決是最要緊的。

于是,她說道,“要不,我按你說的,再去問問太太的意思?”

墨紫點頭,“周嫂子,辛苦你。”

周家媳婦吩咐其他人等著,自己一人去見張氏。

墨紫走到艾蓮身邊,叫她別再亂動,“血流得快,死得快。”

“你是墨紫?”艾蓮停止了掙扎,其實,也沒了力氣。

“我是墨紫。”認得坦然。

那雙有些渙散的瞳眸游移了一會兒,最終定在墨紫臉上,“別像我那麼笨。”

墨紫憐憫地望著艾蓮,不言不語。

艾蓮露出一絲苦笑,“你果然比我聰明。”

按分鐘來算,大概五分鐘后,周家媳婦回來了。

她沖著墨紫點個頭,對艾蓮仍不客氣,“太太發了善心,允你見她一面。不過,我可把丑話說前頭,你要跟你老娘似的瞎胡鬧,才不管你身子好沒好,今晚上就會被抬出去。”警告完了,才讓那兩個仆婦抬了艾蓮進院子。

墨紫離得她們不遠不近,也跨過門檻。到這時候再溜,已經晚了。干脆瞧瞧這場由裘三娘策劃出來的戲,究竟如何收場吧?反正,到這會兒,她只覺得頭疼欲裂,不知道將艾蓮的事情鬧得這麼沸沸揚揚,跟自己要被收房有什麼關聯。

穿過冷清的小花園,到了堂屋門旁窗下,墨紫看周家媳婦等人都進去了,往里一看,屋里人可不少。張氏,兩個兒子兩個媳婦,裘三娘,還有各自的貼身丫頭們,管事和仆婦們,圍了一圈。

情況沒有墨紫想得那麼糟糕,在場的都是心腹。要不是夾了個裘三娘在里面,可以形成統一戰線,將弟弟偷吃哥哥女人的家丑輕松壓下去。縱然日后有人捕到風聲捉到影子,對裘府百年之名也不痛不癢。

裘三娘見艾蓮被放平在地上,艾蓮的老子娘沖過去,引出一陣哭嚎,就假意端起杯子,垂著眼喝茶。

這個艾蓮,來得好啊!不早不晚,太合她心意了。

一方雪白的帕子從旁邊遞過來。那只手,如文竹秀麗,卻不柔弱。

“回來了?”裘三娘接過帕子,點朱唇,啟開一抹笑。

誰也瞧不見。因為,那帕子擋得恰到好處。

“姑娘挑的好位置來坐。”有那搶天動地的一家子,還有裘三娘就坐在離門最近的方椅上,墨紫混進去,沒人看她一眼。

要不是她遞了手帕,引得裘三娘開口說話,讓本來盯著屋子中央的白荷綠菊回眸,大概還能在她倆眼皮底下隱身上好一會兒。

“我挑的是好位置,你挑的是好時候。”裘三娘微微將頭后仰,聲音很低。

“姑娘”墨紫對白荷綠菊笑了笑,感覺上久別重逢的喜悅,無法掩蓋對裘三娘做法的難解。

“安靜等著吧。”裘三娘說道,

白帕子遞了回來,沒有一滴茶漬。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4:52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6-22 08:17 PM 編輯

第93章落幕的戲(五)

不知何時,門窗都關了,燈火燒得明亮,空氣似乎稀薄,屋里的人都能感覺熱。

“哭什麼哭?還嫌事不夠丟人,是不是?”張氏抓起杯子摔在堂中,碎瓷幾乎擦過哭得忘我的三人。

“太太,您可不能聽人亂嚼舌頭。我女兒從小在您身邊伺候,難道您還不清楚?這丫頭長著一副好相貌,可什麼時候都是本本份份的。要不是這樣,您也不會把她給了四爺。咱別的不說,那孩子——”艾蓮娘袖子抹淚,說話用喊的。

“住嘴!”張氏也喊,“聽人亂嚼舌頭?有憑有據的,我怎麼冤枉她了?艾蓮,你自己說給你爹娘聽,別當我多委屈了你。”

艾蓮雙手將自己爹娘拽到身后,借兩人的力跪在地上,咚——給張氏磕了個重頭。

張氏面無表情,眼中毫無憐惜之意。

“太太,艾蓮來見你,不為別的,只把該說的都說清了,即便死了也瞑目。”本來氣虛體弱,說話好似喘不上氣的艾蓮,突然好像有了股子力氣。

“你可別說這種話,讓人聽了以為我要逼死你一樣。這丑事是你自己認了的,藥也是你自己心虛搶著喝的。我給你請了幾回大夫,你應該清楚得很。”張氏鐵石心腸,對這個玩弄她兩兒子的女人,恨不得立刻弄死了作數。

“丑事?”艾蓮呵呵一笑,面如死灰,看上去好不詭異,“上回太太和奶奶問我,哪里容得我不認。對,我和五爺是私通,可一開始,卻是五爺趁我醉了,用強的。我一個弱質女子,能抵得過他的力氣嗎?”

頓時,人們互相交換著眼色。她們對艾蓮的話信得多,疑得少。裘五干這種事,在府里也不是一兩回了。大多數丫頭淚往肚子里吞。有一兩個堅貞的,尋了死。還有一些便死心塌地跟著裘五。

“你如今說這話,能讓我相信?艾蓮,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我對你跟自己女兒差不多。你娘也說了,我把你給了明兒,就是為了替你尋個好歸宿。正兒若強迫了你,你怎麼不早告訴我?”張氏的反應很快,犀利的眼神掃過那些心思動搖的丫頭仆婦們,壓得她們低頭不敢有想法。

“太太,你真能為了一個丫頭懲罰兒子的話,五爺也不會像今天這般為所欲為了。”艾蓮如今想什麼說什麼。

“你這個放肆的小奸人!”張氏大怒,“虧我將你放在身邊多年,手把手地教你。敢情是養了一條毒蛇,竟讓你反咬一口。你說一開始是正兒強迫的,那之后呢?分明是自己不要臉勾引主子,還敢狡辯。”

“丫頭就不是人嗎?丫頭的命就賤嗎?明明錯不在我一個,您卻將自己的兩個兒子護得滴水不漏,想要我自己背了黑鍋。好太太,這個世道還有天理,你小心。”艾蓮的目光從張氏移到了裘五臉上。

裘五和她對了個正著,心虛得看往別處,卻望見了白荷,立刻忘乎所以拋過去一個討好的笑。

艾蓮順著裘五的目光,也看到白荷,轉過頭來對張氏冷笑道,“即便是這樣的場合,五爺還念念不忘某個人。太太,這回可一定瞧清楚了。死了朵蓮,又開了朵荷。也別以為誰都似我這般窩囊,任人作踐。我爹娘是這家里的奴才,還有弟弟妹妹靠他們養活。那一個,你不捏著賣身契,就別想為所欲為了。”

張氏也看出艾蓮說得是誰,見小兒子真是不分場合失魂落魄,心頭惱火,暗地掐了裘五一把,狠狠瞪他。同時,她突然警惕,艾蓮這賤丫頭說得還真不錯。裘三娘的丫頭們,個個可不是好拿捏的。替兒子收進房簡單,以后要生多少枝節,那可就不知道了。她一直處心積慮要趕走裘三娘,正是懼怕她的聰明能干會分薄自己和兒女們的財產。如果留了丫頭,而且還是兩個丫頭,弄不好裘三娘會在暗中算計她。

“艾蓮,你少說兩句吧。出了這事,你繼續留在府里徒惹人閑話。倒不如隨爹娘出去。養好身子,也得了自由。太太心慈,待你出府,就到官府銷了你一家的奴籍,還給了你爹娘一筆銀子做小買賣。”江素心見張氏不說話,就出聲來勸。

“四奶奶一向可心的人兒。只是艾蓮不懂,真可心還是假情意。”艾蓮拼了一條命,不是來討饒的,“我這頭有了身孕,你那頭就給四爺納小。不知道的,說你賢明大方。我卻怎麼看,是怕我生兒子,連個蛋都生不出來的你將來沒好日子。橫豎你穩坐著正室,四爺娶多幾房,你就等著她們互相斗,自己撿現成的。”

“你”江素心何曾讓人當面這麼指戳過,面紅耳赤說不出話來。

“不過,也勸你小心。要趕走狼,卻引來了虎。我艾蓮是愛耍心眼,自以為暗地爭寵,可任誰都看得出來。那是我還不夠聰明。都說會叫的狗不會咬人,不叫的狗咬人就死。那些個冷冷淡淡,裝乖賣甜的,只怕四奶奶反被算計了去。”仿佛遭了痛楚,艾蓮皺緊一張臉,汗水如珠。

江素心神情一怔,視線往裘三娘那邊看去,發現墨紫也在,眸中寒光閃過。那麼一個低眉順目的丫頭,她不是沒見識過厲害。

“夠了!”裘四沉聲,“這兒可由不得你放肆。”

“四爺”艾蓮流了淚,“艾蓮所做一切,只為能留在四爺身邊。如今事已揭露,艾蓮可以怨任何人,唯獨不怨四爺。但求四爺垂憐,待我死后,為我燒串紙錢焚柱香——”

“無恥的小奸人,有何臉面要求我兒。”張氏呸一口,一招手,叫了幾個壯婦,把人弄出去。

艾蓮絕望地閉上眼睛,身形一晃,倒地不起。

艾蓮的爹見女兒不省人事得讓人抬著,老淚縱橫,拉著還要說話的老婆就走。

“太太,你可不能這樣對待我們艾蓮。”艾蓮她娘的聲音極其尖厲。

裘四扔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廢話少說,今晚就收拾好東西,給我出府。到了外面要是敢多嘴半個字,別忘了你們一家子的賣身契還在我母親手里。”

艾蓮她娘接住,打開一看,少說二百兩的金錠子,眼淚立刻就干,忙不迭點著頭走了。

“明兒,我給過銀子了,你何必再給。那丫頭作踐,死了都活該,如今倒似我們欠了她的。”張氏不滿地抱怨道,

“花錢消災,息事寧人,罷了。”裘四是被鬧得不耐煩了。

“娘,算了。那孩子沒準是哥的,好好得就被你弄沒了,就當補償也好。這事已了,是不是該幫我問問三娘白荷

——”裘五心心念念都是美人。

張氏氣得給了裘五一巴掌。那是她第一回打兒子。

沒多少人同情捧著臉嗷嗷叫的裘五,包括五奶奶在內。

張氏下決心不理裘五,一拍桌子站起身,神色威厲,看著一干人等。

“我今晚上定下新規矩,從今往后,府里的丫頭不能給主子收房做小,否則一律賣了或趕出去。”

“娘——”裘四皺起眉。

裘五忘了叫疼。

“不想看你們老娘氣死,就別再多說。”張氏一抬手,轉而對兩個兒媳婦說,“你們要給相公納妾,可以。到外面去找正經人家的姑娘,相貌不緊要,最緊要人品好。”

江素心心里本來就有點后悔墨紫一事,聽到婆婆的話正中下懷,忙和五奶奶起身,福身答是。

“三娘啊。”張氏見威懾住了眾人,心里好過些,面對裘三娘的臉色稍霽。

“母親。”裘三娘也起了身,沒什麼表情。

“不早了,你后日一早就要出發,趕緊回去休息吧。我本來還想多給你幾個大丫頭,可敬王府的規制是四個,不能讓你一嫁進去就壞了規矩。好在白荷綠菊,墨紫小衣都能干,有她們四個陪嫁,我放心得很。”張氏被艾蓮說的話點醒,無論如何,裘三娘身邊的人一個也不能留在裘府,否則后患無窮。本來她考慮到裘四的心意還猶豫,但如果留了墨紫,走了白荷,裘五勢必不肯,怨她偏心。因此,索性墨紫白荷都不要了,免得親兄弟再翻臉一回。

“母親說的是,那我先行告退。”裘三娘微福了身。

墨紫也隨著蹲身低頭。她的角度,正好看到裘三娘翹起的得意嘴角。

一主三仆一路無言,走回了小院。

綠菊仔細上了門栓,回身走進裘三娘屋里,就長吐口氣,“我的媽呀,終于誰都不用被收房了。姑娘,你怎麼那麼定神?我心都跳到嗓子眼了。”

“艾蓮把話說得那麼明白,那兩位要聽不懂,就是傻瓜了。我猜張氏本想成全四弟,不過我五弟別的不會爭,女人是一定要爭的。一碗水要端平,她只能兩個都不要。否則已經出了個艾蓮的事,再放白荷墨紫在她眼皮底下,真會短她的壽。”裘三娘開始褪頭上的簪子。

白荷鋪著床鋪,轉臉笑說,“還是姑娘料事如神。這下可好,咱們一個不少,陪姑娘出嫁。”

“墨紫?”裘三娘挑眼來看站著不動的人,“解決了你的麻煩,怎麼不誇我幾句?”

“姑娘雖然料事如神,只是這做法未免——”血腥。

“管我用什麼方法,能達到目的就行了。”裘三娘眉梢高起,“墨紫,你讓我幫你回絕的時候,應該早想到才對。我裘水云可不是你,愛在袖子里捏拳頭,敢怒不敢動。”

墨紫突然一笑,眉彎如月,“謝姑娘解墨紫之難。”

主仆,仆主,真是各有高下。

(第一卷完。)



第二卷 敵者 友者 誰是誰

第94章一窮二白(一)

喜樂吹翻了天,爆竹生花,鞭炮劈啪亂跳,一群小孩子在裘府門口嘻嘻哈哈瞧熱鬧。五六十匹高頭大馬呼呼噴氣,二三十駕紅桐木馬車從街頭排到街尾,大紅雙喜字貼得漂漂亮亮。馬神氣,車精神,人更威風。

那些在馬上的人,個個佩刀,烏衣瑞帶,紅披風蹬馬靴。周圍那麼熱鬧,他們卻勒著馬繩,坐得筆直,目不斜視,絕對訓練有素。

突然,一名穿粉裙扎羊角辮的小丫頭跑到領頭那匹渾身黑亮的馬前,似乎有些怯生生的樣子。

“二爺,玉夫人找你。”說完,拔腿就跑了回去。

韁繩一緊,黑馬呼一聲,整個轉頭過來,邁著四蹄,到了車隊中一駕車前。男子輕喝,停了馬,躍下來。面廓棱角分明,鼻高眉濃,黑眸亮如星辰,一副昂藏身材,正是那蕭二郎,也就是敬王府的二公子。

“玉姨,找我何事?”他在馬車外問道。

“我估摸時辰差不多,新娘子快出來了,你跟我到門前和親家說幾句臨別話吧。”衛瓊玉從車上讓兩個丫頭扶下來。

“……”蕭二郎並不情願,但長輩的話不好忤逆,更何況他是打著省親迎親的幌子跟出來的,如今密旨雖然完成得順利,為了避開懷疑,還是要以新姑爺二哥的身份逢場作戲。

突然,一道鵝黃的身影小跑著過來,武將的本能令蕭二郎立即做出相應的對策,向右一大步,擋住衛瓊玉的馬車。

“慌慌張張,跑什麼?別驚了喜車。”他受爹娘托付,最先要照顧的是玉姨,可不是尚未過門的親家。

“墨紫不曾慌,只是怕誤了姑娘出門的吉時。”小跑,卻不喘,聲音就帶著甜笑。一抬臉,容顏如明珠璀璨,卻在看到蕭二郎后,一瞬即逝,又恢復了低眉順目的丫環模樣,“奉老爺之命,請親家姨夫人進去一敘。”

蕭二郎第一眼只覺得面熟,還未曾想起來那日在慈念庵見過,倒是這丫頭的名字讓他有些不太愉快的回憶。心道,哪兒來那麼多些人姓墨,全湊到他面前了,是不是?

“二郎,你別把這兒當校場,虎氣煞煞地嚇到人家姑娘。”衛瓊玉推開蕭二郎,“我們是來迎親的,不是來搶親的。”

這衛瓊玉究竟是什麼心性且不論,聲音表情對誰都親切,愛講個笑話,極易討人喜歡。身后兩個丫頭笑如銀鈴,她不說沒大沒小,反而自己也樂得抿開嘴。

“玉姨。”蕭二郎不滿衛瓊玉的說法。

衛瓊玉懂得適可而止,握了墨紫的手,嘖嘖贊上一聲,“瞧瞧這人兒,漂亮得跟仙女似的。”

因是裘三娘的大喜日子,作為她的陪嫁丫頭,也要特意打扮過,替姑娘爭面。綠菊早做好了四身春裙。

就見墨紫,穿著鵝黃新粉蝴蝶展翅裙,柳枝絲絳百結高腰帶,束袖小口金盞花臂,弧形領燈籠襟罩透明云紗。烏發如緞,用粉黃的發帶扎了兩邊,俏皮可愛。真是,裙比蝴蝶人比花。從頭到腳,一個金銀玉的首飾都沒有,卻半點不顯寒磣,有高門權家出來的落落大方。

一個二等丫頭便如此,小姐還得了?衛瓊玉心中的不安,稍稍定了一些。也許,這回她是選對了人。

墨紫聽了衛瓊玉的誇獎,忙謝過,說道,“按規矩,姑娘出閣,姨夫人是不用跟我家老爺見面的。只是,送嫁的人選有了變動,想事先同夫人商定,免得您覺得突然。”

“哦?這樣的話,倒是非見見親家老爺不可了。丫頭,你在前頭帶路吧。”送嫁之人是代表新嫁娘的娘家,選得不好,不但新娘子就丟了臉面,而且公婆,妯娌,甚至仆人們都會瞧輕了去。好歹是她衛瓊玉選的,裘三娘的臉面,如今也是她的臉面。

“玉姨,可我要跟去?”蕭二郎對衛瓊玉是尊敬的。

“墨紫,二郎跟去可方便?”男女有別,尤其一個是未過門的弟媳婦,一個是未娶妻的二伯爺,總要避嫌。

“姑娘在內園里,等老爺跟您商量好了,才出來。二爺若是負責一路上的食宿安排,跟您一起去,那是最好不過了。”墨紫恭順答道。

“如此甚好。二郎,你我同去便是。”衛瓊玉讓蕭二郎跟上。

墨紫在前面領路,聽著身后的腳步聲,心思卻回到前夜。

“得你一聲謝,可不容易。白荷,綠菊,幫我記記好。哪天,墨紫姑娘在背地罵我,你們就把這事說上一百遍,找回她的良心來。”裘三娘見墨紫笑了,自己更笑得雍容華貴。

“姑娘,您就別說玩笑話了。”白荷鋪好被子,又給裘三娘端來一杯溫水。

“墨紫有二事不明,姑娘可容一問?”她知道概況,但還有細節不清。

“只有兩件事?”裘三娘努努紅艷艷的唇,嬌嗔道,“還以為要我從頭至尾說與你聽。問吧,有得意總比沒得意好。”

裘三娘愛湊熱鬧的勁兒,應該是得自裘老爺的遺傳。

“五爺怎麼突然看上了白荷?”墨紫說著,看白荷一眼。

白荷的臉,紅一陣,白一陣。

“當然是我讓白荷勾的唄。”裘三娘說話不負責任,臉皮邦邦厚。

這回忠心耿耿的白荷都要替自己伸冤,“姑娘,我哪有勾五爺?就是……就是……”沒法說下去。

“是啊,姑娘,那不叫勾。白荷姐就對五爺笑了一笑,不對,是兩笑。第一笑,五爺沒回神。第二笑,五爺才兩眼珠子冒光。”綠菊幫白荷的腔,卻倒了調。

形容成冒綠光更好,裘五化身為狼——墨紫暗暗補充說明。

“也不是。是姑娘你讓我看鴨子打架,我覺得有趣,才笑的。五爺正好經過,誤以為我沖著他笑。”白荷開始絞帕子,尷尬極了。

“我若不說鴨子打架,而說我五弟來了,你要能笑得那麼美,這大小姐讓給你當。”裘三娘卻心情極好,“是誰說的,為了幫姐妹,什麼事都願意做。我那個好弟弟讓你迷得神魂顛倒,我稍稍鼓勵他兩句,他就跑到我好母親那里去討你。不過還好,給花蝴蝶笑兩笑,換你和墨紫無事,不虧。”——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4:53 PM

第95章 一窮二白(二)

原來,裘三娘設計讓裘五對白荷有意,到張氏那邊去開口要。要麼,兩丫頭兩個兒子各分一個。要麼,誰也不得。這是她計謀中的鋪墊。

可憐的白荷,還是倒霉的白荷?墨紫嘆口氣,“白荷,你實在不該說要幫我這話的,萬一太太不改主意,那我倆就難姐難妹了。”

“怎麼會有萬一?”裘三娘對自己很自信,“真有萬一,我大不了把你倆賣身契給撕了,你們自己做主。”那是逼于無奈的最后一招,能不用就不用。用了,她的損失最大。

墨紫心明眼亮,但她沒跟裘三娘去頂,只問第二問,“姑娘,那艾蓮說話怎麼這麼巧?明著暗著就說我和白荷比她厲害精明,存心要嚇退太太和四奶奶的本意。”

“我教她說的。”裘三娘眉眼間冷了,“她出了這種事,誰還不離她遠遠的,只有我找了大夫,又出銀子替她抓藥。肯定要被趕出去的,不妨出去前,替我做件事。墨紫,你幫我給慈念庵三百兩香油錢,我卻替你給了三百兩生謠費。如何?”

“艾蓮若知她和五爺的事是姑娘捅開的,還會幫姑娘麼?”硬生生打掉個孩子,失血沒了大半條命。墨紫在這點上,與裘三娘有分歧。

“不是我捅出去的。要怪小衣。拿了你給她的金球,放到哪兒卻不記得。誰知,竟是在人家的房梁柱上。就那麼湊巧,剛好掉在四奶奶眼皮底下。”裘三娘一點不內疚,“要說艾蓮和我五弟的勾當,知道的也不止我們這幾個。躲得過初一,躲不了十五。我漏算的,不過是張氏下手之快狠而已。那打胎的藥渣子,我讓小衣拿到藥鋪問過了,劑量是尋常的雙份,還是落成嬰的。這可怨不得我吧。”

是啊,怨不得裘三娘。要怨,是艾蓮的命不好?墨紫望著神情淡然的裘三娘,至少她沒再笑,否則就真是冷血了。

這時,小衣黑衣黑褲一身夜行裝走進來,見到墨紫,來一句回來啦,就跟裘三娘報告。

“艾蓮和她老子娘剛從偏北門出去了,她爹拉了個大板車。她娘哭個沒完沒了,艾蓮一動不動。我按小姐的吩咐,把銀票兌了小面額的,等她們出府后,從屋頂扔到她娘懷里。瞧她娘打開包袱,還有艾蓮說謝謝,我才回來。”

“做得好。”裘三娘打了個哈欠,“今晚大家夠折騰,墨紫值夜,你們都睡覺去吧。”

白荷領著小衣綠菊,下去了。

不洗臉不清理,裘三娘就要睡覺?墨紫白著目干瞪。

“你對不相干的人施舍同情心,不妨為替你奔波受累的姐妹們辛苦辛苦,陪我熬夜如何?”裘三娘哪里有困意,從箱子里拿出一個匣子,開了鎖。刷刷刷,手上是她的小金。笑瞇瞇對她招手,兩眼金元寶,“來來來,墨紫,賬本和水什麼珠的,一並交上來。別忘了,還有那捎客的三百兩。你私底下得的好處,我就不算了,當你的辛勞費。”

再度證實,岑家人忠心不二。

奶奶個大熊三百兩上交,二百兩賄賂,一顆水凈珠送了人,她還有鬼個私底下打水漂的辛苦費這一趟,根本就是白跑的

墨紫磨著牙。人也賺錢,她也賺錢。人賺得盆滿缽滿,嫁妝萬兩計;她賺得兩袖清風,荷包八兩多。千萬別告訴她,她就是為他人做嫁衣的命啊

“墨紫?墨紫?”

“呃?”墨紫回頭一看,和人家夫人差了老遠一截。兀自想心事,全然忘記身處何地,憋著火,低頭悶走的結果。

“夫人,不好意思,我走著走著,心急了。”訕笑,站定等人趕上來。

“這丫頭,你家姑娘不急,你急什麼?”衛瓊玉笑得攏不住嘴,“莫急莫急,今日一定把你們帶走。”

墨紫難得面紅耳赤,隱約聽到不止衛姨夫人的丫頭們在笑,還有低沉的男人笑聲。

蕭二郎

一想到,她就頭疼,那家伙也是個煩。雖說她女扮男裝,皮膚弄黑,還整了丑陋的胎記,不過,相處久了,難保不讓他瞧出一些端倪。畢竟,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五官沒法改變。因此,離得越遠越好。可目前,她自問表現得很自然,應該不會立刻見光。

“讓姨夫人笑墨紫,不僅是喜氣,還是福氣。”對了,蕭二郎不喜諂媚之人,與其她躲遠,不如讓他主動鄙視讓開。

“我跟你們說,這墨紫丫頭一張嘴甜得抹蜜,打心里就要疼她。”衛瓊玉還離墨紫一丈遠,回頭對她的丫頭們說。

墨紫偷眼瞧,見蕭二郎扭過頭,看往園里花木,果然此計可行。當下心中得意,轉身繼續領路。

一進雁樓,墨紫對主位上的人福福身,對旁邊坐著的裘老爺稟報,“老爺,這是姨夫人和她的子侄。”

蕭二郎在洛州,以敬王府近親內侄的身份與人相交,對外稱衛瓊玉為姨母。即便衛家人也被瞞在鼓里。畢竟衛瓊玉嫁去上都多年,而敬王府二公子官拜少將軍,平日少在家待,沒人見過。

墨紫如今知道了,可也得裝作不知道,順著衛瓊玉說得身份來稱呼蕭二郎。

裘老爺之前一直在病床上,未曾見過這位姨夫人,因此這是頭一回見面,連忙起身相迎,拱手招呼,“親家姨夫人好,大侄子好。”

“親家老爺好。”衛瓊玉見裘老爺瘦得皮包骨,雙眼凹陷,面色泛青,是病入膏肓之相。想那裘三娘年幼喪母,如今疼她的老父也將不久人世,心中不由對她生出憐惜。“早前我來拜訪府上,本想探望親家老爺,只是令夫人說老爺實不能見客,這才罷了。誰想你我兩家這麼妙的緣分,竟成了親家。都說喜事沖病,我瞧親家老爺臉色不錯,想來不久便會大好了。”

“吉言,吉言。”裘老爺將好話聽了進去,呵呵笑道,“是三娘孝順,為我向菩薩求了心禮,才好了這許多。”

“不錯,三娘是個孝順孩子。都說女兒貼心,想來老爺舍不得罷。”衛瓊玉對裘三娘的孝順很是欣賞。

“舍不得又怎的?三娘終究是個女兒家,總要嫁為人婦,難道還陪著老爹過一輩子嗎?我這把年紀,今日不知明日事。若女兒能嫁進好人家,我就放心了。三娘遠嫁上都,今后我們父女見面也難,還請姨夫人多多照應這孩子。”裘老爺對裘三娘是真正的慈父。

“親家老爺放心,我會把三娘當親女兒一樣。且不說是同鄉,而我和親家夫人自小一同長起來的,情同姐妹。你們的女兒,不就是我的女兒嘛。”衛瓊玉將那份憐惜化為承諾,“親家老爺一定要養好身體,過兩年來上都,說不準就抱外孫了。”

裘老爺混濁的眼睛閃出一簇光,那的確是個很好的盼頭。

因著這個盼頭,裘老爺后來還真多活了兩年,為裘三娘她們在上都安身立命爭取到寶貴的時間,也可算得上是這個時代的醫學奇跡,或者是信仰奇跡了。

此時,墨紫當成回光返照。

“我聽墨紫丫頭說,送三娘出嫁的人換了?”敘了幾句,衛瓊玉問起裘老爺找她來的目的。

“瞧我老糊涂,讓我替二位引見。”裘老爺顫顫讓開,讓人能看到主位上的一對中年夫妻,還有下首一位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

衛瓊玉見那對中年夫妻面相貴氣。男的灰白髯,一雙目威嚴亦帶親切。女的姿態雍容不俗,穿戴不奢卻極有品位,眼里有笑,一看就是個好相處的。年輕男子一身書生青袍,風度儒雅翩翩,目光正直不斜。

“這兩位是洛州刺史唐蜀唐大人和他的夫人李氏,也是三娘的干爹干娘。”因此裘老爺才坐次位。

他又指著年輕男子,對衛瓊玉說,“這是我的遠房侄子,輩分上是三娘的堂哥,裘新。”

衛瓊玉和蕭二郎一一見了禮。

“其實該由我親自送親,只是親家姨夫人也知道我的身體。我夫人要照顧我和家里一大堆的事,也是分不開身。本已決定由三娘的兩個弟弟送,誰知這節骨眼上,惠州的米鹽鋪子出大岔子,兄弟倆連夜趕去了。”裘老爺顯得莫可奈何。他知道這事時,人都走了。

“親家老爺的意思是——”衛瓊玉並不知道裘府近日發生的事,以為是張氏不喜歡三娘,因此刁難。

“我夫妻認三娘當干女兒,平時只得她孝順,卻不曾為這個女兒做過什麼。適逢三娘大喜,和夫君商量后,我願當娘親送三娘出嫁,不知親家姨夫人可同意?”唐夫人一開口,就讓人感覺是知書達理的好出身,“恰好我娘家也在上都,就當回趟娘家。”

“親家姨夫人,我一向視三娘為親妹,請允我代四弟五弟送她入上都。”裘新作晚輩深揖,也是個懂禮的好青年。

走了兩個不真心的,卻來了兩個很真心的,且身份地位學識都在裘四裘五之上,作為送嫁人,將裘三娘的面子做足了十分。

衛瓊玉怎會不答應。要說裘家換送嫁的人,根本無須同她商量,卻特意請了她來。這麼尊重她,她心里很高興。

裘老爺眉開眼笑,叫墨紫去園子里接三娘出來。

墨紫感慨,這回真要走了。



第96章調包嫁妝(一)

墨紫近來最喜歡的動作,就是靠著車轅。

馬車是這個時代最普及的交通工具,坐上它,就意味著離開令人窒息的內宅,離開一堆無所事事,對明爭暗斗樂此不疲的女人們。

且不說堅強如裘三娘,給裘老爺行女兒出嫁的拜禮時,在大紅蓋巾下哭得稀里嘩啦;且不說白荷和她干娘也是淚漣漣,嘆不知何年何月才相見;且不說張氏帶著女兒們面上難舍,卻各揣心思,以至于言不由衷,詞不達意;且不說早被張氏遣出門的裘四裘五,他們兩個媳婦,四奶奶胭脂抹紅,仍讓眼尖的墨紫看出敷粉下的巴掌印,五奶奶對白荷橫眉冷對,一副巴不得早走早好的臉色。因為,說細了太費工夫,也已經了無趣味。

總之,當裘三娘拎著燕子穿云的紅嫁衣彎身入轎的那瞬間開始,她就是蕭家人了。而裘府的一切,將同她沒什麼太大的關系。

“墨紫,上車了。”綠菊拽拽她,自己先鉆進車里。

她們倆還是二等丫頭,能不能升一等,要到敬王府比照了規矩才知道。綠菊倒是挺想的。一等丫頭比二等丫頭月錢拿得多,而且還能使喚丫頭仆婦,跟著主子到處走。墨紫認為,一等二等都是丫環,本質沒區別。伴君如伴虎,同樣適用于小姐和大丫環的關系。跟得越近,越容易在小姐倒霉的時候,被推出去擋晦氣。而且,裘三娘需要她在外走動,也不太願意讓她惹人注目。

因為要走遠路,車身大得可以躺人,不過,她們的車里有一半地方放了裘三娘的嫁妝箱。裘三娘出嫁,除了送嫁的刺史夫人和叫裘新的堂哥所帶的丫環書童,她就只有四個丫頭和八十抬嫁妝。張氏想安插心腹進來,讓裘三娘明嘲暗諷了一番,氣得再也不提,正好又成了不給莊子鋪子的借口。

墨紫進到車內,就看到綠菊在那兒敲箱子,不由失笑,“你干什麼呢?”

“你聽。”綠菊噘著嘴,“這聲真是空空空的,太太不會給咱們姑娘空箱子吧?”

“空箱子倒不會,多半不值錢又裝不滿就是了。”嫁妝箱是要打開了給婆家看的,空箱子這麼幼稚的報復手段,張氏還不會那麼蠢來用,好歹做個樣子。

“咱們姑娘也太好欺負了,一聲都不吭。”綠菊和白荷是裘三娘在家里的好幫手,雖然她們知道裘三娘外面有營生,也就了解個大概。具體到收支和經營,完全兩眼一抹黑。

墨紫拉還想繼續敲下去的綠菊坐到軟墊上,“行了,咱姑娘在府里不吭聲,出了這個大門,就都是她自己做主了。你呀,少瞎操心。”

“我不能少操心。我是姑娘的丫頭,當然要為她多著想了。”綠菊坦率的可愛,“墨紫你還沒讓姑娘買回來的前兩年,我就開始為姑娘繡嫁妝,用的都是姑娘從各地帶回來的稀罕物,好比象牙珠,瑪瑙石,金香絲這些。四奶奶拿了嫁妝單子給姑娘看,她走了以后,我問過姑娘,上面有沒有我準備的東西,姑娘笑完跟我豎三根手指頭,說八十抬了不起值當個三千兩銀子。我怎麼想也不對,單那些材料就值上萬兩了。太太對姑娘那麼勢利,說不定就把好東西都調了包,以次充好。這會子敲過箱子才知道,原來裝都沒裝滿。姑娘是嫁進王府,又不是平民老百姓家里,三千兩的嫁妝會惹人笑話的。我但想到這個,心里就火燒火燎。要不是姑娘的大喜日子,我真想把箱子一個個打開看過,若太太真私下扣了,我就……我就……”

墨紫聽她激昂陳詞,笑嘻嘻問,“你就怎的?”

“我就問太太要回來。”綠菊平時膽子很小,如今捏拳梗脖,好似要去跟誰拼命。

雖然以現代人來看是悲哀的奴性,可換個角度,也是主仆之間的一種感情。墨紫自打與這幾個丫頭相處融洽后,正慢慢理解她們。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又是女兒家,若不團結起來,如何生存下去呢?

墨紫本來想繼續跟綠菊玩笑下去,見她大義凜然起來,怕萬一她真跑去跟張氏要,就不好再逗,“綠菊,別小瞧咱們姑娘。你給她準備的嫁妝,她舍不得交出去給太太的。”即便不看綠菊花得工夫,也會看價值上萬兩材料的份上,利字當頭的裘三娘絕對已經自己打包好了。

“可我也沒看姑娘有什麼行李,那可是好幾大箱。每回我交給姑娘,她就說放起來的。”綠菊此時還不知道裘三娘的打算。

“她說放起來,一定是放到安全的地方了。”墨紫不擅長對人解說,反正等事情自然發生時,綠菊就會明白。

綠菊仍然將信將疑,但車隊已經駛離了裘府,她做什麼都來不及。隨著隊伍的行進,繁華的街道漸漸呈現在眼前。半年沒出過府門,她目不暇接,而那點擔心因此漸漸沉澱下去,一時半會兒不會想起來了。

墨紫鋪好墊褥,翻身弓上去,合眼小睡。從忙著最后一批私貨起,直到今天,還沒睡過一夜好覺。剛開始,前頭嗩吶鑼鼓震天,人們的笑聲驚嘆聲羨慕聲此起彼伏,還有綠菊時不時推她說有新奇玩意兒。很快,這些聲音就變得模糊不清,意識飄飄忽忽,一絲抓不全。

“墨紫,別睡了。”有人用力推她,“小衣叫咱們過去。”

雙手揉揉眼,伸個懶腰,墨紫半清醒爬起來,“我睡了多久?”

“一個時辰。”推墨紫的當然是綠菊,“這麼顛的馬車,你還能睡那麼香,真服了你。”

墨紫當兵那會兒,隧道草地樹林,哪里不能睡。因此,適應跑船也快。

“車停了?”她只感覺有輕微的晃動。掀簾子瞧,是洛州北門外的官道。“原來是到地方了。”

“到什麼地方?”綠菊沒聽懂墨紫這話,“小衣說,衛姨夫人說的,在前面涼亭歇下腳飲口茶,接著就要走遠路,難悠閑了。”

墨紫擋著眼下車,光線好亮——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4:54 PM

第97章 調包嫁妝(二)

“哪里是人家姨太太說的,是裘三娘說的才對。”墨紫小聲嘟噥一句,張嘴一個哈欠。

綠菊沒聽到墨紫嘟噥的,卻看到她張大的嘴,忙對著她背心一拍,“墨紫,小心讓人瞧見。咱如今可不在家里,一言一行都會由親家夫人論到姑娘身上去。”

墨紫差點嗆口,咳了兩聲,驚訝地看向綠菊,“哇,你如今似模似樣一個大丫頭了。等進了王府,姑娘要不升你的等,我都不依,跪石板也得替你求去。”

綠菊還聽得出墨紫話里的調侃之意,瞪她一眼,“我瞧你是跟外頭的人學得乖滑,拿我這沒見識的丫頭逗趣。”

墨紫看看周圍,見沒人注意她倆這邊,于是豎起食指到唇邊,噓了一聲,“綠菊,我打哈欠的樣子難看不要緊,橫豎姑娘貌若天仙,怎麼也按不到她身上去。你那話倒是要千萬小心,以后不可再說。”

那個姓蕭,排行老2的男子,可是聽風見雨的高手。

綠菊吐吐舌頭,咧咧嘴,表示知道嚴重性。然后,不再貧嘴,和墨紫一同往涼亭走去。快走到的時候,她突然咦聲——

“還有一個跟咱們姑娘差不多年紀的,是誰啊?”

墨紫本來看日頭算時辰,聽綠菊問,就投眼看去。

亭子是常見的,供行人歇腳的。算不上可供觀賞,好在夠寬敞,能容下十來個人在里頭躲太陽。除了衛氏,李氏,仍披著紅蓋頭的裘三娘,加上三名男子,蕭二郎,裘新和名如其人的石磊,還有一名年輕女子。瞧清之后,竟然還是墨紫見過面的。

那日望秋樓中,被說是洛州第一美人的六小姐,坐在衛姨夫人的左手邊,親親熱熱說著話。衛姨夫人除了對人人都有的和善,神色間還多了一份真心寵溺。

墨紫一看,這個六小姐,八成也姓衛。不但她姓衛,還有那天兩個哥哥一個小妹,都姓衛。怪道言語囂張,態度倨傲。雖然同裘氏一樣經商起家,衛家有三兄弟,子嗣興旺,且衛三老爺入了仕,妹妹又嫁給敬王爺為妾,因此在洛州的勢力反越過了百年裘家,正是欣欣向榮的得意期。

那亭子里的,差不多一半見過自己男裝的模樣。墨紫暗叫著倒霉,有些裹足不前。

綠菊卻不知其中奧妙,只當墨紫沒睡醒,干脆拉著她走,嘴里還喋喋不休為人丫頭的本分要勤快。

到了亭外石階下,小衣正等著她們。

“綠菊,姑娘叫你進亭子。”論伺候人細心周到,絕對不是小衣。

墨紫也不是。不是做不到,而是不心甘情願做。若輪到她的值,做起來不比任何人差。

綠菊還挺驕傲,對墨紫眨眨眼,拾階上去了。她不知道,其實裘三娘故意留小衣和墨紫在外面的。四個丫頭,誰主內誰主外,裘三娘聰明得很,一定人盡其用。

“小衣,差不多是時候了吧?”墨紫已經估算出時辰。

沉默好一會兒,墨紫以為小衣不打算回答,卻突然聽她說了兩個字。

“來了。”

原來,不是沉默,是不浪費口水。

北城門的方向,揚起黃濁灰塵。一隊疾馳的馬車,由遠而近,在離亭子不足百丈時,速度放慢了下來。

“沖著我們來的。”石磊大嗓門喊完,人已經跳出亭外。

墨紫掏掏耳朵,哀嘆自己要跟這石破天驚的家伙同行一個月的霉運。說起來,她迄今為止還未有過像樣的運氣。

“石磊,別沖動,問清楚再說。”蕭二郎較為冷靜,踩著石階下來。

但蕭二郎經過墨紫身邊時,她能感到蓄勢待發的氣勢,顯然他的警惕不比咋呼的石磊少。

“公……子且慢。”又一次在稱呼上糾結,墨紫語氣恭敬,可她注意到蕭二郎回身的動作幾乎是眨眼完成。

蕭二郎聽到且慢這兩個字時,有瞬間誤會那私貨販子就在他身后頤指氣使。且慢,且慢,那個瘦小黝黑的男人動輒就這樣跟他唱反調。然而,他看到的,只是一個纖細的丫頭,那個名字里也帶著墨字的丫頭。聲音不同,語氣不同,神情不同,面貌不同,連男女都不同,為自己竟生出這樣的錯覺,他冷下一張臉。

“何事?”

墨紫完全不知道蕭二郎想什麼,見他又擺臭臉,只覺莫名其妙,想想自己說話不是挺客氣的?心里問候他爺爺奶奶,臉上笑得蜜糖般甜。剛跟一群大男人跑船回來,別指望她斯斯文文。

“秉公子,那好像是我們裘府的人。”墨紫不再抬眼看蕭二郎,維持她最標準的以下待上姿勢,頭下垂十五度。

那副卑微的模樣,讓蕭二郎更光火。居然偏差那麼多,他這是撞邪了?

“到底是好像,還是就是?你看仔細再說話。”心里有火,蕭大將軍的語氣自然也好不到哪兒去。

墨紫這會兒心里問候他爹娘,語氣卻無半點變化,“墨紫只是看到趕車的人穿裘府家丁的布衣和府里腰牌,面倒是生的。不過,府里仆人過百,墨紫只是姑娘院里的打雜丫頭,沒見過也不稀奇。”

蕭二郎想起來了,這個丫頭在慈念庵的半山上同玉姨說話,伶牙俐齒的。打雜的丫頭能陪主子出嫁?記得她的巧嘴,同時,他醒悟到自己態度過沖,雖然不可能認錯,臉色緩和了下來。畢竟,他不是個惡人。

“那你隨我過去瞧瞧吧。”聲音也不再強橫。

“是。”墨紫跟在蕭二郎身后不遠。

這時,那隊馬車都停在了路邊。

坐在頭輛馬車上的男人跳下來,上前就對蕭二郎和石磊作揖,“謝天謝地,讓我們趕上了。小的姓陳,是裘老爺派來的管事。”

蕭二郎打量一番。如墨紫所說,衣服是裘府家丁統制的,腰牌他看到裘府管家也別著,上頭的刻文一模一樣。當下就信了十分。

“裘老爺讓你來有何事?”雖然相信了,但問話仍犀利。

“說起來,可真是鬧笑話了。”那中年男子看了看墨紫,“你是三姑娘的陪嫁丫頭墨紫?我遠遠瞧過你兩次。”

“陳管事。”墨紫福了福身,“可是老爺還有話要交待姑娘?姑娘正在涼亭里用茶,我帶你過去。”

“不用了,小的怕三姑娘罵。把事趕緊辦完,小的回去還得挨罰。”陳管事忙擺手,又指指身后馬車,“抬嫁妝的小廝們搞錯了,竟把六姑娘和七姑娘的嫁妝箱籠當成大小姐的箱籠搬上了車。還好發現得及時,老爺讓小的裝車追上來,換上大小姐的嫁妝。”

石磊心直口快,“這嫁妝還有弄錯的,可真稀奇。”

“所以小的說鬧了笑話。”陳管事有些無地自容,“因大小姐出嫁,老爺夫人連六姑娘七姑娘的嫁妝一並備下了收在庫房里。箱子是一模一樣的,再加上這幾日事多,也沒開箱看,就裝了車。”

墨紫一叉腰,睜圓眼怪道,“事有這麼辦的嗎?三姑娘是嫡長女,嫁妝比其他兩位姑娘不知貴出多少。要不是你們發現而且還能趕上來,弄錯的嫁妝一路送到上都敬王府里頭,叫人開了看,還以為咱府里多寒磣呢”

“喲,墨紫姑娘,你輕點聲,別讓三姑娘叫了我去問話。”陳管事慌里慌張。

“切,這麼大的事,還能瞞得過姑娘?”墨紫不依不饒。

“瞞不過去,我至少能逃頓罵。躲得了一頓是一頓。”陳管事拿袖子抹汗,“時辰過午了,搬上搬下換車也費時不少,墨紫姑娘還是趕緊允了,我們也好開始干活。”

“那還不快點”墨紫沒好脾氣。

陳管事這下可松口氣,趕緊叫各車的伙計搬箱。

蕭二郎沒出聲,仿佛冷眼旁觀這出鬧,直到送親馬車上的一箱搬過來,后趕馬車的一箱搬過去,在面前交接,他才開口——

“等等。”

墨紫和陳管事愣住,彼此交換一眼,不明白他什麼意思。

“公子?”墨紫幾乎咬到自己的舌頭。心里不虛,就是經常讓這個人找麻煩,煩

“你說你以前未曾見過他,是也不是?”蕭二郎擔負著秘密使命,對突發之事比尋常時期更有防備心。

“……是。墨紫多在姑娘院里,很少在外園走動。”他懷疑也該有點依據,是個陌生面孔就緊張的話,什麼時候才能走到上都去?

“既然如此,讓我驗一驗箱子。免得真的換了假的,好的換了次的。到時候,便是我的錯了。”說罷,不等墨紫和陳管事同意,伸手拔了石磊的劍,往兩只箱子的接縫處分別一挑。

石磊湊上前去,呵了一聲。

從送親馬車上下來的箱子,里頭是絲綢緞子,顏色深深淺淺,看著像陳年衣料,還只有一半滿。

而陳管事讓人搬過去的箱子,滿滿大大小小的錦盒。

“對,對,是要驗一驗,這回還錯的話,我也不用干了。”陳管事十分機敏,過去把錦盒一個個打開。

玉如意,玉佛像,玉手珠,玉屏風,全都是光澤柔和,質地極佳的玉器。



第98章 調包嫁妝(三)

蕭二郎出身名門,一看就知道哪個貴哪個廉。連石磊這個貌似粗氣的莽漢也曉得,手掌蹭蹭大胡子直說果然弄錯了箱子。

“兩位爺,可不可以繼續搬了?”陳管事恭敬求允。

“可以。”蕭二郎將劍還給石磊,側身讓開,“我也是小心起見。”

“還是公子謹慎,墨紫完全沒想到呢。”以陳管事為榜樣,墨紫再改進一下,貶低自己而捧高別人,只希望別再橫生枝節。

陳管事帶來的伙計很能干利落,又有蕭二郎那些精兵強將,不到一刻就將八十抬的嫁妝換好了。

衛瓊玉身邊的小丫頭跑過來,對著蕭二郎道,“二少爺,夫人問怎麼回事。”

陳管事見狀,忙沖墨紫一樂,“墨紫姑娘,我回府里跟老爺交差去。姑娘那兒,你幫著說兩句好話吧。”

不等墨紫點頭,跳上車,轉向城門口,領著那隊馬車,囂塵而去。

“這個人,還真說走就走了?”墨紫當著人面,皺眉不滿。

“想是怕你家姑娘怪罪下來。”石磊對墨哥不客氣,對墨紫挺客氣,“不過,出這種錯,實在該狠狠罵一頓的。”

墨紫輕輕笑了笑,轉而牽了小丫頭的手,“,這事我去跟夫人和姑娘說。”

石磊見兩人走遠,“白羽老弟,這丫頭如此乖巧,想來你那弟媳婦差不到哪兒去。你可曾見過新娘子的面?”

“見過了。”蕭二郎心里總覺得哪里怪異,卻說不上來。

“美不美?”君子好色,石磊也不例外。

“洛州第一美人,你說美不美?”蕭二郎反問道。

“洛州第一美人不是你衛二舅家的六姑娘麼?”這種稱號可不是隨便什麼女子能擔的,因此石磊記憶深刻。

“衛三郎的話也能當真,他瞧紅杏樓里的姑娘個個都是美人。”蕭二郎露出鄙夷的神色,顯然不相信衛三郎的眼光。

“衛三郎故意捧他妹妹,我又怎知你不是故意抬高自己的弟媳?”石磊哈哈笑言,上前一伸胳和蕭二郎勾肩搭背哥倆好。“你說新娘子不會一直披著紅蓋頭吧?等她拿下來,我自己瞧。”

“隨你。”蕭二郎肅然的五官終于放了輕松,任石磊“勾搭”著,“別到時候兩只眼看得發直,那可是我三弟的新娘子。”

“只要不是梨花閣莫憂姑娘的一笑傾城,我老石絕對扛得住。”石磊說到這兒,笑得很壞,“蕭白羽,你……嘿嘿……嘿嘿。”

蕭二郎淡淡瞥著石磊,“嘿嘿什麼?你想美人一笑,自己帶銀子去買便是。”

石磊長嘆,“別人擲千金都未必看得到笑臉,有人分文不用就可直入美人香閨。”

“你這硬石頭別壞姑娘家的名聲。莫憂賣藝不賣身,我不過是——”一腳踩到涼

亭石階,蕭二郎不說了。

石磊也正正神色。

就聽墨紫在說:“出了這麼大的錯,那陳管事沒臉見姑娘,怕挨罵。我還沒來得及叫他,他就把車趕老遠了。”

“這事出得可算新鮮,好歹及時換過來。本就是事多人疲,如今我都出了門,還罵得了他麼?再說,大喜的日子,何必尋人不痛快。”裘三娘在兩位長輩面前當乖乖女。

果然贏得了兩位夫人的誇,說她好心性,賢良寬忍。

“姐姐這般仁厚,定是有福之人。”那六小姐淡淡隨長輩們附和道。

“兩位夫人的話,三娘當晚輩的,皮厚認了便罷。衛家妹子這麼說,倒讓三娘臉紅。”裘三娘這時做了兩個動作。一,手上的茶杯晃了晃,灑出兩滴水。二,另一手抬起,輕輕按一下太陽穴。

白荷忙問:“姑娘怎麼了?”

“可是不舒服?”裘三娘的干娘李氏擔心道。

“想是太陽大,姑娘遮了紅蓋頭,又不通氣,有些早暑熱癥。”墨紫不自覺替裘三娘爭取福利。

“哎——是我糊涂。”衛瓊玉語氣是真關切,“咱娶親不比尋常人家,一個城里的,后腳還在娘家門里,前腳就進婆家門,蓋頭掀不得。到上都,還有月余的行程,哪能老讓你戴著蓋頭,生生悶出病來。”

墨紫心想,別當古人笨,她只碰到過不那麼聰明的,還沒碰到過真傻的。瞧,她給個暗得不能再暗的暗示,人家照樣給她變成明示,說話正中靶心。

“唐夫人,我若是讓三娘這一路都別弄蓋頭,別穿嫁衣,您不會怪我不照規矩吧?”衛瓊玉的智慧絕對在平均水平以上。

“姨夫人,實不相瞞,我早有此意。又不是一兩天,一路穿著嫁衣,徒惹人注目。咱們還帶了那麼貴重的東西,照著規矩是好,卻怕招來賊。依我看,車上的喜字紅球也摘下來,弄得平平常常最妥帖。等到了上都,再貼起來掛起來,一點兒也不麻煩。”李氏也不是沒見識的女子。

“唐夫人這話真是給我提了醒,說得有理。”衛瓊玉點了頭,正要招手叫管事的來,卻看到蕭二郎正踏進亭子里。

“二郎,你可聽見唐夫人所說?意下如何?”衛瓊玉征求他的意見。

“唐夫人說得甚是。我們走的雖是官道,總要經過一些荒僻之地,小心為上。我這就讓人把裝點去了。”蕭二郎轉身要走。

“二郎,你等等。”衛瓊玉叫住蕭二郎,“既已離了洛城,也該跟親家和三娘透露你的真身份,免得讓人誤會咱們王府不誠意。”

石磊推蕭二郎進亭子,說聲他去交待,就走到林子那邊吩咐人做事。

李氏聞言,難免露出疑惑之情。可也不急于追問,靜靜旁觀著。

“三娘,你把蓋

頭揭下,跟二郎重新見個禮。”衛瓊玉暗贊這位刺史夫人的涵養,同時對裘三娘這般說道。

白荷這時的反應就比墨紫快,立即幫三娘小心拿走了紅蓋巾。

蕭二郎冷不防看了一眼,腮若桃花,眸如墨玉,遠山眉間繪朱紅梅花一朵。上過妝后,裘三娘比上回見到的素衣素面更要明艷動人。

“在下姓蕭,單名一個維字,家中排行老2。”暗道,他家老三,艷福著實不淺——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5:12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6-26 02:45 PM 編輯

第99章 調包嫁妝(四)

蕭二郎那邊報完名號,墨紫這邊就偷著樂了。

衛姨夫人的意思是讓蕭二郎承認敬王府二公子的身份,不過聽聽他說的——

“在下姓蕭。”大家都知道他姓蕭,好不好?且不說蕭家老太爺還在,敬王爺有幾個兄弟,便是敬王府里蕭姓也是多了去的。

“單名一個維字。”好吧,這是新數據。不過,和他是誰沒直接聯系。

“家中排行老2。”這個最廢話。衛姨太太一直喊他二郎二郎的,難道還是排行老三老四不成?

“墨紫,你這丫頭一個人樂什麼?”衛瓊玉果然是個厲害人物,別人偷樂,她也能留到心。

在人前真不能松懈半分,墨紫干脆一副被逮著怎麼樣的豁出去表情,“夫人,公子說的,除了名字,咱們不都知道了嗎?”

“墨紫,好沒規矩,二公子也是能讓你笑的?”裘三娘訓墨紫一句。

“這跟規矩說不上。”衛瓊玉一向挺喜歡墨紫,就開口替她說話,“是二郎說得馬虎。”

“哪里是二公子說得馬虎?是丫頭沒那麼大的見識。”李氏面上難掩驚訝之意,“蕭維,朝堂上年紀最輕的將軍,官拜二品,也是敬王爺敬王妃的次子。我常聽夫君提起少將軍的赫赫戰績功勛,沒想到今日竟能見到本人。”

“唐夫人誇獎了。”蕭二郎行晚輩禮。

“蕭少將軍即來洛州,實該告知刺史府一聲,讓我們有機會招待才是。”李氏但覺得惋惜,“我夫君每聞將軍名,就說少年英雄,后起之秀呢。”

“這倒不能怪二郎,是王爺王妃的意思。二郎護我回洛州,又要迎親,這些都是家中私事,不能打擾地方,故此才以遠房侄子的名義。唐夫人見諒。”衛瓊玉解釋道。

“真是如此。以后若有公務,即便刺史大人不請我,我也會找上門去。到時,還請夫人備下好酒,我定與大人痛飲。”用私事的借口,就算刺史夫人今后對刺史提到,蕭二郎也不很擔心。

洛州刺史唐蜀屬于實干派,一直外放為官,對朝中新舊派系之爭,立場較為中立。他和他夫人是裘三娘的干爹干娘。也許日后能用這個關系,將人爭取到他們這邊來。

“那可說定了。”李氏挺喜歡蕭二郎討酒喝的直率。

李氏覺得那是直率,墨紫覺得那是無事獻殷情,非奸即盜。蕭二郎奉密旨行密令,到洛州寧可坐私船也不知會地方官府,顯然那些官員不能獲得他完全的信任。這會兒說得那麼好聽,不是虛偽就是有其他目的。

“三娘真是不知。若有失禮之處,請二伯爺見諒。”裘三娘站起身,盈盈一福。

“蕭維一直隱瞞身份,弟妹莫怪才是。”蕭二郎退開一步,隔空相扶。

兩人在那客氣來客氣

去,表演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的彼此吹捧。墨紫心里起膩,轉過眼換處場景看,結果衛六小姐的樣子引起了她的興趣。

面起紅霞,眼兒如杏,臉上不可置信的訝然,眸中點點晶亮含喜,嘴唇微微嘟起,周身那股神聖而不可侵犯的小姐氣質突然收斂得干干凈凈,仿佛讓春風吹開的花兒一般,想人摘取。

墨紫本來以為衛六娘是個冰哈哈的美人呢,誰拿她開玩笑,就跟誰冷那種。那日望秋樓,看衛六娘雖然對蕭二郎有好感,卻表現得十分矜持,態度上想近又不敢近的模棱兩可。多半是不清楚那個二郎的底細,有好感也不敢隨意投入。不過,如今可大不同了。敬王府的二公子,還有少將軍的二品頭銜,也沒準就是下一個敬王爺,聽上去比休過兩老婆的書呆子弟弟強了百倍。碰到這麼有前途的,冰都成蒸汽了。不過,弟弟娶過兩個正妻,哥哥沒道理還未成親吧?這衛六娘千萬別一江春水白白流了才好。

墨紫發現除了自己在觀察衛六娘之外,還有一雙眼睛在看她,正是衛六娘的親姨母衛瓊玉。衛姨太太顯然也注意到侄女的心思,可她雙眉微蹙,唇抿緊了,決不是想要幫侄女牽紅線的表情。看來,自己猜得沒錯,蕭二郎八成有正妻。而衛家如今正旺,不必再陪一個女兒進敬王府做小。

“玉姨,時候不早了,我們還得趕到下個鎮上投宿,能不能現在出發?”蕭二郎以敬王爺二子的身份見完禮,請長輩示下。

蕭二郎雖然眼高于頂,對長輩倒是很尊敬。

“今后你不必問我,何時走何時歇,你說了算便是。”衛瓊玉起身。

蕭二郎要陪她走回馬車。

衛瓊玉卻一手拉住了衛六娘,“讓你表妹陪著我上車,你自管忙去,有事我會差人叫你。”

墨紫心想,這就要進行思想教育了。

“墨紫,你跟白荷換一換,坐我的車。”裘三娘挽著她干娘李氏。

“是。”衛六娘是聽思想教育,她是進行工作匯報,都挺不容易。

墨紫瞥眼望見裘三娘身后一個突起的高影。啊,裘新。這位仁兄坐在涼亭里干什麼了?她竟然一點沒印象。他的存在感可真低。

送李氏上了車,裘三娘回到新娘車上。

外頭的喜字雖然拿下來了,里面的布置還是紅彤彤的。

小衣見沒她什麼事,坐靠著閉眼睡覺。

“墨紫,覺不覺得這車里缺了什麼?”裘三娘自己將被褥疊高了,半身倚軟在上面。

“桌子?”裘三娘以前在外面跑,車里一定會有小桌子。

干什麼用的?

擺算盤用的。

“等到了下個鎮上,我去買一張來。”不用裘三娘說明白,墨紫接收到從她腦袋里發出的電波。

“若有人問起來?”還是有點不放心。

“長路漫漫,四人湊一桌,打葉子牌,或者抄個經。”墨紫笑著回答。

“墨紫,你知道嗎?聽你說話,有時候挺好玩的。”裘三娘也笑了。

那是因為她不是每時每刻拿捏得準古語和現代語之間的轉換,所以聽上去不倫不類而已。

“岑大叫了誰來?”開場完畢,正式發言。

“是帳房里的老陳,平日甚少在人前露臉。”要說的,就是換嫁妝的事。

事情是這樣的——

裘三娘和張氏之間的矛盾已久,早料到張氏會在她的嫁妝上動手腳,因此從她經營望秋樓和走私貨起,就開始自己準備嫁妝箱子了。就算她再怎麼不信男人也好,身為裘府的嫡長女,嫁人是逃不掉的。

這幾年存下來的嫁妝都放在望秋樓。這頭確定張氏的八十抬,那頭就讓岑大掌事裝好了八十抬。約定好在北城門外的涼亭,把嫁妝換一換。因此,裘三娘在接近亭子前,讓小衣去對衛姨夫人說,過了涼亭,在天黑前就沒有歇腳處。衛姨夫人立刻就讓停了車,喝口茶再走。

看到這兒,有人可能要問,墨紫既然認識那個姓陳的,為何當著蕭二郎的面不認呢?乍瞧起來,實在沒什麼必要。

先說明,讓望秋樓的人冒充裘府管事的,雖然是裘三娘。可是,提議裝作對來人不認識,還有裘三娘不要出面的,卻是墨紫。裘三娘的本意,是想當著眾人的面來個熱烈歡迎的。

墨紫這麼說:“姑娘讓人裝老爺的管事,打算說錯抬了六姑娘七姑娘的箱子,聽著離奇,倒也不是完全不合常理。而且,如今似乎也只有這個方法能光明正大把嫁妝換了。可姑娘忘了,衛姨太太是太太的好友,兩人交情即便不如當年,聽說仍有通信。這麼一件事,她勢必會在信中問太太。太太自然要查,可自然也查不出這個人來。那麼,太太會怎麼想?一定是老爺心疼姑娘,暗中遣人換了好的。以太太的個性,根本不怕老爺,大鬧一場免不了。沒做過的事,老爺當然不能認。太太開始不信,后來可能就會信。老爺能瞞過她藏些私房,能瞞過八十抬這麼多,卻不太可行。首先一個問題是,藏哪兒。老爺病得那麼重,鋪子都是她兒子在管了。既然不是老爺,太太就只有懷疑姑娘你。姑娘從前管著裘家所有產業的賬本,太太雖然認為你已經全交出來了,可心里一直有懷疑,不然賬本也不會查了一遍又一遍。太太越想越可能是姑娘作了假賬虧空了銀子為自己購置的,而姑娘認識那個管事,家里卻找不到這個人。這不就是不打自招了?姑娘要是說不清這一點,太太討回嫁妝去都行。所以,這事既然離奇到讓人生疑,就得讓它更離奇

到讓人無可奈何。姑娘你蓋頭別掀,就坐在亭子里吃茶。由我出面,借口呆在院子里的時候多,假裝只認衣服和腰牌不認人。太太真問起來,姑娘和我都能推個一干二凈。時間再久一點,到底是老爺的安排還是小姐的謀劃,那就成了無底的懸案,只能在心里想想,卻什麼都做不了,干瞪眼。”

都說事情要做的干凈利落,墨紫卻反其道行之,偏要留尾巴,而且還給人留很多條尾巴。當人以為抓到的時候,會發現,那尾巴毫無用處。

墨紫認為,她遇到的古人都不是好對付的,所以干脆讓對手去想,想得腦袋瓜都裂了,答案也早在心里,可就是沒法說,最后生生給憋迷糊,只能算了——



第100章玉陵飄香(一)

今晨,有微雨。

    船行江上,那微雨夾風,如無數小針斜刺,還分外疾勁。

    墨紫用冷巾覆面,殘留的睡意全消,精神一醒。換了藍底碎花舊籠裙,走出她們幾個丫頭的艙室,穿過昏暗的廊道,推開木板門。迎面而來的雨針,頓時在她的裙子上撲了一層水霧,冷得她直搓手臂。

    走了半個月的官道後,五日前,派出的先行小隊打探到與玉陵邊境相近的城鎮不太平,恐有流民惡匪,蕭維決定改走水路。

    其實,從洛州一路北上,走水路悠哉哉入上都只需二十日不到,比陸路快馬加鞭,日夜兼程所需的時間還是快得多。不過,衛姨夫人一向有厲害的暈船症,故此舍快求慢。照理,古代的路況不好,馬車更顛簸。可是衛姨夫人適應頻率短促的顛法,偏不適應波長浪型的搖法,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衛姨夫人為著安全,不得已上了船。船走了五日,她就暈乎了五日,在船上吃什麼吐什麼。

    暈船的還有一個衛六娘,第一天就吐暈了過去。

    蕭維只得讓船夫有港必入,能讓衛姨夫人和他名義上的表妹上岸進食,歇上一兩個時辰。因此,兩日的船程硬走了五日,比馬車走得還慢。

    對衛家的兩個女人是遭罪,對墨紫來說卻是享受。尤其是這一趟沒有心事可擔,晚上睡覺就像在搖籃裡那麼舒服,白天看不盡兩岸的人文風景,還有隨波逐流的樂趣。不用勾心鬥角,不用步步鑽營,竟是跟著裘三娘以來,最為舒心的幾日,甚至感覺腰間緊長了肉出來。

    至於蕭維石磊會不會認出自己,剛開始的確忐忑不安過。然後,卻發現那兩位大人物壓根不正眼盯著一個丫頭,就得出身份低也有好處的結論。好比在船上這幾日,正面都沒照過。

    “姑娘起的好早啊。”帶著斗笠身穿蓑衣的船夫阿大手提一根竹篙,竹尖上滴滴答答掉水珠子。

    她們坐的是客船,比永福號大三四倍,船夫就有八九個,由阿大領著。構造上,以大小帆收風勢提減速,尾舵調向,竹篙頂浪入港,不用槳,一日能走多少,主要看天公是否作美。

    “阿大,今日順不順風?”不敢把自己的底掀開來,只問些大家都知道的。

    “今日偏東風,算順的。彎過這峽谷,就進鹿鎮港,我們歇兩個時辰,之後就要連走兩日船了。”船阿大伸手抹把臉,峽谷窄,風成小漩渦,細雨突然四面八方亂來。

    “鹿鎮?”墨紫想了想,“離玉陵邊界很近吧?。”

    “三水五峰之隔,行船兩日就到了。”船阿大常走遠程,對這一帶十分熟悉,“我出發前,聽回來的船幫子說,有很多玉陵百姓逃難到華州,沿岸景象很是淒慘。鹿鎮就是華州的,算是很繁華的大鎮了,卻不知有沒有難民?”

    “人多的地方,有難民也不怕。”墨紫此刻沒什麼特別的想法和心情。有戰就有避戰的,她自己就是難民之一。

    突然嗅到燒東西的味道,“這是什麼味兒?”

    船阿大的臉色立馬有點怪異,指指船後面,“有個姑娘在那兒燒紙……我見她是小姐身邊的人,不敢說什麼。我瞧姑娘你是個好說話的,要不,你去跟她說說?在船上弄這個很晦氣。咱行船的,最忌諱死人和這些沾邊的不吉利東西。”

    船阿大把紙錢二字說得糊裡糊塗,但墨紫聽到他後面的話,就大概清楚那意思。

    有人在船上燒紙錢。

    那會是誰?

    墨紫也很好奇,欸了一聲,往船後頭走去。在拐角處,就聽到了那人小聲說話。

    “……我知你是恨著去的,心裡不服氣不甘願。小時候你就說過,以後要當主子。我也早勸過你還是安分守己的好。你從不肯聽的。如今去了,眼睛仍睜著。這爭強好勝的性子,不知該說什麼,只能是人各有命。不是你的,即便再用了心也無枉然。希望你想開了,早日投胎,重新做人。今後年年清明,我都會給你燒香送錢,就怕你倔脾氣,得罪了閻羅小鬼……”邊說邊飲泣。

    墨紫跨出一步,側目瞧見在船欄之內,那姑娘一身白裙白束帶飛舞,髮絲讓雨打濕了,一手拭著眼角淚珠,一手拈著燒成火花的紙錢。木墩上有一隻麒麟香鼎,裡面插三支線香,風雨之中燃得有氣無力。

    “白荷?”看清那女子後,太讓墨紫吃驚。昨晚是小衣和綠菊在裘三娘艙房裡值夜,早上醒來就她一人在,還以為白荷又積極伺候大小姐去了,沒想到在這裡做著這般詭異的事。

    “墨紫?”白荷有些慌亂,手裡慢放了一步,火燒到手指頭,燙得摸耳垂。“你起得那麼早?”

    “什麼人過世了你這麼難受?”墨紫記得,白荷除了劉婆子這個乾娘外,再沒有親人了。“一點兒也沒聽你說起過。”

    “嗯——那……那是……沒誰。”白荷匆忙把紙錢灑到江裡。

    “艾蓮。”從天而降的聲音。

    小衣沒樹爬,改爬桅杆?墨紫卻笑不出來,“什麼?”

    “艾蓮沒了。”小衣橫坐在二樓艙欄上,呆呆板板沒有表情。

    艾蓮沒了,也就是,艾蓮死了。

    “怎麼可能……”雖然看艾蓮那晚的情形卻是不樂觀,但她跟爹娘出了裘府,墨紫認為至少比待在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裡好,有親人可以照顧,也許會慢慢調養好。“咱們都出發十多天了,哪傳來的消息?”

    小衣看著天,等燒餅的空白面孔。

    “艾蓮出府第二天晚上就沒了。”白荷見小衣說出來,不再慌張,“她爹娘上府門口哭來,被擋在外頭。小衣聽到的。”

    裘府的任何角落都可能有一雙靜靜聆聽的貓耳朵。

    艾蓮雖然不是弱質的善良女子,倒也不是什麼狠毒的。可以說她貪慕虛榮,也可以說她心計過重,但經歷過情婦驕傲,小三有理,物欲橫流的千年後文明,墨紫對以上兩點的指責沒有古人的激烈。而艾蓮想要當主子的志向,更不是她能鄙夷的。充其量,她認為艾蓮不夠聰明,明明不用通過裘五那個花癡也能獲得地位的方法。

    艾蓮,是等級森嚴制度下的犧牲品,失敗執行陰謀詭計的倒楣鬼。要論比她壞的,張氏首當其衝。要論比她狠的,四奶奶,裘三娘,甚至墨紫自己,人數眾多。

    墨紫走上前,從白荷手中拿過最後一把紙錢,用燃香點了,“那怎麼今天才燒?”

    “小衣昨晚上才告訴我。”白荷眼睛又紅了一圈。

    “小姐不讓我說。”大概就怕有人難受。

    “艾蓮和我差不多同期進的府,一起學規矩。我們那時還是小丫頭,無話不說的。後來她跟了太太,而我本就是姑娘買的,這才慢慢生分了。前兩年,她讓四爺收了房,有一回在桃林裡頭遇到我,還挺高興說了好一會兒話。以為她的好日子開始了,誰想到走得這般淒慘。我想,要是當年我能求姑娘用艾蓮,沒讓她跟太太就好了。”人走如燈滅,而艾蓮的光還未耀眼,就成了青煙。這究竟是為什麼?

    “白荷,這跟你一點沒關係。如果那時候艾蓮就想當主子,即便她跟著姑娘,也會想辦法接近裘四裘五的。你和她本不同路,就註定結局會不同。自己別給自己亂扣責任。”墨紫和艾蓮完全沒有交集,不傷心,但唏噓。艾蓮如果跟了裘三娘,而不是張氏,或許能走出另一番氣象。

    然而,如果只是如果。

    就像她快死的時候遇到了裘三娘,死裡逃生,那今後會不會因為裘三娘而丟性命,誰又能知道呢?

    只能說,在自己能做選擇的情況下,多多考慮再決定,免得將來後悔。一旦想清楚而踏出去,便是結局不好,也不覺得後悔就是。

    “可我心裡難受……”白荷輕聲嗚咽,不知怎的,越哭越傷心。

    沒有親人的白荷,對那份曾經年少的情誼,格外珍惜吧。

    墨紫無心為艾蓮做什麼,卻想給痛哭的白荷安慰。手中的紙錢化為灰燼,飄散四方,她從香爐裡拔了一線香,雙掌齊對,向灰冷冷的天空,長躬深拜。

    “艾蓮,若你香魂不散,徒惹惦念你的人傷心。人生如夢,一場方歇,一場又起。我等同為丫環,深知你苦。在此向天地神明為你祈願——”第二拜。

    白荷忙拈起香來。

    小衣在墨紫和白荷兩道殷殷期盼的目光中,翻身跳下,也拿起一道香。

    “保佑艾蓮早入輪回,來生否極泰來,一世平安康樂。”第三拜。

    三人九拜一完,江上突來一陣大風,吹得她們遮面垂眼。待風過,一抬頭,見到天邊烏雲乍然明亮,玫瑰色的陽光透了出來,在江面上泛起粼粼金光,漫天的雨針輕盈如雪絨,漸漸升上天空。

    這番奇景來得正是時候。

    白荷雙手合十,雙膝跪地,一聲大慈大悲。

    船彎出峽谷,進入鹿鎮的內河。墨紫還不知是否真有神明顯靈,已被映入眼簾的景象深深震撼。

    那是——

    兩岸悲苦花香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5:13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6-26 03:05 PM 編輯

第101章 玉陵飄香(二)

衣衫襤褸,面容凄苦的人群,從八旬的老翁到哇哇啼哭的嬰孩,從骨瘦如柴的男子到無力站直的女子,密密集集將鹿鎮內河的兩岸填滿。

然而,在這群痛失家園的人中,最常見的不是行李包袱,而是花。

不錯,鮮花,各種各樣的鮮花。

白茶,紅鳳仙,三月桃花,四月梨花,黃燦燦的向日菊,紫漾漾的杜鵑,春日里所有的花都在他們的手上盛放至荼蘼。

然而,當墨紫仔細看,就發現一半以上的花已經敗了,焦黃著花瓣,蔫兒巴在枝上。若再往地上瞧,竟有層層的花瓣,幾乎踩爛成烏黑的泥,僅有最上面的還有些粉白紅色。這兩岸的人不是最先到的,可能也不是最后到的。

“老天爺,這些是哪里來的人?”大周太平盛世已久,即便白荷曾隨裘三娘在外走動,也未見過這麼多張痛苦的面孔。

“應該是玉陵難民。”聽到艾蓮的死,墨紫可以故作冷漠,但她說到這四個字時,悲從心中來。

“難民?”白荷怔怔看著那些人,“玉陵真的破國了嗎?”

沒有經歷過戰爭的人,永遠不會了解戰爭有多殘酷!

墨紫咬著牙,眼都眥紅了。她是和平年代的軍人,但在多次潛水艇遇難事件中參與營救任務,親眼看著戰士死去而無能為力。以為自己這樣的心志夠堅強,可她看到玉陵的難民時,所受到的沖擊竟然巨大到淹沒腦中一切,不能思,不能言。

因為自己是玉陵人,在遠離玉陵的洛州感受不到的國破家亡,終于剎那涌現了嗎?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的心痛,要將自己身體撕裂成片片。

“大船!大船!”孩子們的聲音,稚氣的,還不能完全理解現實的,尚未放棄未來希望的。

“三位小姐,買花。”一個聲音隨船跑動了起來。

“小姐,買我的白茶。”第二個聲音跑動了起來。

買我的桃枝買我的春杏好多聲音跑動了起來。

聲音變成了十幾個大孩子的臉,他們跟著船跑,小手伸得高高的,仿佛那樣花就能讓墨紫她們看清了似的。

“大姐姐,我過江的時候才摘下來的百日紅,還能開好久好久,買。五文錢就行了。弟弟病了,想吃肉包子”孩子中個頭最矮的小姑娘,大概七八歲,一臉臟污,手臂細得跟旁邊孩子的桃枝一樣。

她跑得很快,但由于太瘦小,又穿著大人的衣服,礙手礙腳,很快被大孩子們拉到了后頭,只爆發一聲哭,然后就消失在墨紫的視線。

適者生存,弱肉強食。說出來多簡單,可當墨紫面對那些苦苦哀求她們買上一枝花的孩子們時,她無法將這個規則套用上去,因為實在太殘忍。

“可憐啊。”船阿大走了過來,搖頭嘆息,“多半是從玉陵百花洲逃過來的,那里一半以上是花農。這個季節本來會有成千上百船花運到華州各個碼頭,再轉賣全國。聽說百花洲的人視花如命,全靠花季賺取一年的生活。這些人手里的花如今就是他們唯一的家當了。”

運花船如今運了種花人來,怪不得這般凄楚的兩岸,卻散發那麼濃郁的花香。

可惜,種花人無力護花,看花人無心賞花。

買花求求你們花就要謝了謝了就換不到錢了很餓真的很餓搖搖欲墜的花兒,是他們實現小小盛宴的最后機會。

“停船。”墨紫聽到有人說。

不是白荷。她已經哭濕了一條絹子,兩眼淚朦朧,根本說不了話。

也不是小衣。她是個不愛開口發號施令,喜歡用行動表現的丫頭。

叫停船的人,是墨紫自己。等理智回到頭腦里的時候,她未及苦笑,就聽到——

“不能停船!”——

墨紫抬頭看,見蕭二郎深皺眉頭,從二層的艙板上自上而下,俯視著兩岸。

“停了船,你打算怎麼辦?”將目光收回來,蕭維冷冷看著墨紫。

墨紫當然知道,停船是荒謬的。那麼多難民,以她八兩銀子的財產來救,簡直是天方夜譚。但,她再一次聽到自己的聲音。

“停了船,我可以給那個小姑娘的弟弟買包子。”是的,她用包子救人很拿手。

蕭維瞥了一眼,看不到什麼小姑娘,可他並不笨,能明白墨紫的意思,“幫了一個小姑娘,還有那些小孩子呢?你能幫到每一個人?即便能幫他們一頓,幫得了他們三頓,一個月,一年,一世?”

石磊上得前來,同樣也是皺著粗眉,“好心有個鳥用!真是婦人,頭發長見識短。”

幫得了一個是一個。她把自己的銀子全拿出來,好歹能買兩籮筐的饅頭。那個病重的弟弟,吃飽了,也許就能有抵抗力,也許就能活下去。還有那些手里的花就要謝掉的孩子們,飽了一頓,就能多捱兩天,得救的機會沒準就多兩成。可是,如果什麼都不做,這麼艱難的條件下,最先遭殃的是孩子。

墨紫張了張嘴,心里的話就在舌頭尖上轉,但她最終默然了。永福號她能讓蕭二郎滾蛋,這艘船上她只是個二等丫環。而即便船能停,能買十筐二十筐的饅頭,只會讓玉陵的百姓搶紅了眼,一旦引發暴動,后果不堪設想。

“蕭將軍說得是,是墨紫想得簡單了。”秋泉的眸子妥協地低垂,墨紫一手拉白荷,一手拉小衣,往前頭船艙走去,“難民人數眾多,行船也恐生波折。未免夫人姑娘們受驚,還請加快船速,早日進鎮里面好。”眼不見為凈。

“這丫頭怎麼回事?一會兒不動腦子要停船,一會兒開了竅似的要快跑,什麼話都讓她說了。”石磊揪著自己的大胡子往后迅速一瞄,又看回岸上的難民,“也不知道玉陵國內究竟什麼形勢。咱離上都兩個多月,為了拿那個家伙,都不能和兵部聯絡”

嘰里咕嚕抱怨了一通第一貪官,發現蕭維沒給他一點反應,就用力拍肩,“白羽老弟,想什麼那麼出神?”

“那丫頭喊我蕭將軍。”很奇怪的感覺。

“呃?”石磊粗枝大葉,“大概覺得將軍威風。公子公子的,我都嫌娘。”

“看來皇上派去的調和使團沒什麼用處。大求一向野心勃勃,吞到嘴里的肉不會吐出來的。”蕭維從難民的數量和時間推算,“玉陵恐怕已經亡國了。”

“那大求會不會打過來?”狼子野心,乘勝追擊的可能性很大。

“這要看大求如今的戰力如何。若攻打玉陵耗費過甚,必定偃旗息鼓,休養生息。而且,要將玉陵之民變為大求之民,也非一朝一夕可成。”蕭維估計多半不會立刻進犯大周。

“玉陵國小卻土地富庶,豪商巨賈何其多,且個個富可敵國,如今竟都成為大求統治之民,真是可惡之極。”大求等于吞了無數的黃金珠寶下去,石磊大覺不平衡,“早知如此,我大周該先發兵才對。百年前,玉陵本是我大周國土。”

“四國相安甚久,誰想得到。”蕭維也只能說說而已。其實,該想到的。三年前,南德、大求和玉陵三國使者在大周上都齊聚,大求太子親自帶人來的。那個才十九歲,如謙謙君子的男子,卻讓他不經意看到奪人心魄的眸光。

“鹿鎮也調了重兵布防。”石磊看到河上兵船排列,張弓弩箭,而岸上臨時設了關卡,幾百名佩刀士兵分站兩旁,不然難民進入城鎮。

“攔在外頭也不是個事。”蕭維雖然不同意墨紫停船,但也不是真的冷血。

“放進去更不是個事。那麼多人一下子涌進去,又不是我大周子民,誰給他們飯吃?如果餓瘋了,燒殺搶掠,什麼做不出來?鹿鎮不是重兵防城,一兩千兵力根本不夠壓制上萬流民。”石磊煩得要命,“華州水寨怎麼搞得,全讓進來了。”

華州與玉陵隔了三水五峰,兩國各分享一水半兩個半峰,邊界在峽谷岸地設水寨和防鎮,一年到頭至少有上萬水兵五百戰船。自大求和玉陵開戰后,調了大周最強水師五萬戰船千艘,將這些水寨防鎮守得固若金湯。

“大概跟你想得一樣。”蕭維不覺得驚訝。

“什麼一樣?”自己講了那麼多話,根本不記得哪句。

“玉陵本是我大周國土,那麼這些難民的先人亦是我大周子民。不放他們進來,難道還留他們被大求踐踏不成?”放是一定要放的,只是如何解決這些人的衣食,是十分棘手的問題。畢竟玉陵自成一國多年,很多大周人不會當他們是大周百姓。

這時,船阿大喊了一嗓子,“兩位爺,有官兵要上來檢船。”

蕭維一看,船前橫了一艘巡邏小船,上面有二十名手持長槍身背弓箭的水兵,正雄赳赳氣昂昂仰頭斜睨著他們。

“讓他們上來就是。”蕭維石磊不能暴露身份,當然擺不了上對下的官威,只有搭舢板,迎小兵們上船。



第102章 玉陵飄香(三)

且說,墨紫三人走到裘三娘艙房外。

“外頭何事那麼鬧?”裘三娘被吵醒的。

“姑娘,我……不知道。”因為裘三娘醒得早,而且船上也不比家里那麼寬敞,綠菊有點手忙腳亂,能聽到銅盆敲了壺,哐啷啷的。

“小衣這丫頭又跑哪兒去了?這船上那麼大點兒地方,她要是隨便展露那身爬樹功夫讓人瞧見,以后到了敬王府,豈不是少了一雙耳朵?”被吵醒的裘三娘,當然有起床氣,“綠菊,你也別再敲盆子砸壺了,趕緊去外頭看看到底出什麼事,讓人搶了船還是碰了礁?”

“姑娘可別說霉話。”白荷連忙推門進去,利索得幫著綠菊收拾好殘局。

裘三娘尚未更衣,坐在床上,抱著一團被子,半瞇眼。直到瞧見白荷身后跟進來的墨紫和小衣,眸色才算醒了過來。

“你們三個落下我和綠菊,自己跑出去瞧熱鬧了吧?”否則能這麼巧一起進來?

“不過是一個大鎮,跟洛城差遠了,哪有什麼熱鬧可瞧。”白荷體貼裘三娘,不想讓她看岸上人間地獄的慘象。

墨紫可沒有白荷那麼體貼,或者該說太了解裘三娘,“岸上都是玉陵逃過來的難民,少說有上千。看到咱們的船,孩子們追著賣花,換個幾文錢買頓飽飯吃。”

裘三娘果然面不改色,懶懶哦了一聲,待白荷拿兩套衣裙來,仔細看過,指了一套溪水洗花紋底的素色裙,配寬羅袖束腰上衣,遍地迎春花比甲。

“鹿鎮離玉陵百花洲不過兩三日水路,逃過來也不稀奇。倒還能想著帶花來賣,百花洲真是以花聞名之地。”裘三娘也許懂得經商的艱苦,但絕不是個極其富有同情心的人,凡事以利字當先。“有那麼多難民,官府若要管吃住,米鹽豈非要漲價?可惜在這船上什麼都做不了,不然還能賺點銀子。”

墨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裘三娘本來要把望秋樓開成妓院,她思想開放,能接受,就是覺得在這個時代正經姑娘家做這種營生不太好聽。后來知道裘三娘讓人販私貨,相當于現代的走私,還好不是毒品,她也算了。這時候冒出來個發戰爭財的主意,實在讓她有點受不了。那麼多人就快要餓死,這一位還感慨少賺一筆銀子,真是——

“墨紫,你又拿大眼睛瞪我了。怎麼,覺得我殘忍?”裘三娘自己穿起衣服,“我不賺這種銀子,別人也會賺。而且倒買倒賣,在米商之間賺差價,跟外頭挨餓的難民有什麼關系?”

“姑娘,有句話叫羊毛出在羊身上。”該管住自己的嘴,偏偏這件事上閉不牢。

“又不是我直接拔羊毛。”裘三娘一聽墨紫頂嘴,柳眉擰巴了起來,“再說,沒人拔,他們的日子照樣難挨。我倒是可以捐個百啊千的出去,不過能救得了幾個?這年頭,好心有什麼用。無權無勢,做一件兩件好事,就能改變那些窮人的命了?”

“墨紫…”怎麼又要吵起來了?白荷心里直叫媽呀。

“那倒也未必。姑娘若舍得把幾萬兩的嫁妝折了現銀,救個千把人的性命,算是小事一樁。”還有箱籠里的描金盒子里,十萬兩銀票和二十萬兩一顆珠子,能養得上萬個難民紅光滿面,增胖幾斤。不過,這話就放在肚子里吧。她雖然一時氣憤管不住自己的嘴,也不能因此把裘三娘氣瘋了,也讓自己陷入未知的困境中。

“哼哼——”裘三娘冷笑一聲,“你把自己主子的東西想給得挺大方,卻忘了自己幾斤幾兩。要不是我,你這會兒跟他們一樣,可憐巴巴追著人買花了。”

“姑娘別生氣,墨紫也是一時激動。玉陵國不成國,家不成家,她自己是從玉陵逃出來的,看著那些玉陵老百姓,當然傷心難受了。”白荷眼看情勢不對,立刻果斷出來兩邊勸和,“墨紫,你別氣糊涂了。那些難民是讓人看著不好受,我也想幫他們,可這事,根本不是咱們管得了的。”

“誰說管不了?”裘三娘尖尖指甲正對著墨紫的鼻子,氣哼了七八下,“她可打算將本姑娘的嫁妝搗出去給人買飯吃呢。真真是了不起的丫頭。”

“姑娘,那是墨紫跟您開玩笑呢。”綠菊來幫腔,死死拽了墨紫的袖子,字咬到牙根上,“墨紫,是吧?”

墨紫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從叫停船開始,又聽到裘三娘那些話,一直保持不了冷靜。頭腦明確知道沖動是不對的,可一嗅到滲進艙房里的花香,就管不了自己的嘴巴。果然,禍從口出。她心有離意,卻不是用對抗的方式能走得了的。

“墨紫?”綠菊急了眼,見她愣愣的似回不過神,真下勁掐了她手臂一把。

可以說,這一掐,痛醒了墨紫。

她垂下雙肩,半合雙眼,“是,姑娘,墨紫開玩笑罷了。”

她服了軟,裘三娘卻沒那麼容易消氣,冷笑道,“你跟我開這麼有趣的玩笑,一大清早逗得我挺開心。這樣好不好?你那麼心疼那些玉陵百姓沒飯吃,就跟他們同甘共苦,這三天也別吃飯了。”

裘三娘發怒的時候不動人,但不代表沒有懲罰。她現在罰墨紫三天不能吃飯。

“姑娘。”白荷還想替墨紫求情。

“是。”墨紫卻一口應了。這時候,既然自己已經妥協,就不用再激怒裘三娘,接受懲罰,消了她的氣為好。

“那你出去吧。”裘三娘又對白荷綠菊說,“你們也出去。”三個是好姐妹,就她是惡人。

墨紫一咧嘴,彎彎膝,退了出去。

等三人都走了,裘三娘見小衣盯著自己瞧,沒好氣,“干什麼?你跟墨紫比誰眼睛大啊?一個個的,跟我唱反調,是不是?”

“小姐,那賺錢的主意是不太好,你要是瞧見外頭那些人,就不會那麼說了。”跟忠不忠心沒什麼關系,小衣只誠實表述想法。

“我就是隨口一說,又沒真賺上那銀子。墨紫像你那麼說話不就結了?她一上來先瞪人,讓我看得煩心,也不跟我直說,什麼羊毛,又扯上嫁妝,陰陽怪氣的。”瞪人的墨紫不知道,她神色冷峻時的樣子散發一種令人要仰望的貴氣。

“我瞧小姐和墨紫斗嘴,是小姐更樂在其中。”小衣一直近身跟隨裘三娘,清楚她的某些惡劣嗜好。

“我沒她樂。罰她三天不吃飯,她喜滋滋就出去了。你沒瞧見,她嘴咧成那樣?”裘三娘學墨紫的表情。

“那不是樂。”是沒辦法吧?“沒人三天不能吃飯,還能高興的。”

“我不讓她吃飯,她不能吃菜嗎?而且,白荷綠菊不會偷偷給她留吃的?”根本餓不著。

“小姐何必老整墨紫?”其他都可以不問,這個問題放在小衣心里很久了。

“這次可是她自己招惹我的。哪有我這麼好的小姐,讓她頂嘴成那樣,只罰她沒飯吃。”還只是面上的,“她沒身為丫環的自覺,我卻有身為主子的自覺。”

“小姐,墨紫如果是大富大貴出身呢?”這個問題也很久。

“那又怎麼樣?你沒聽過,落難的鳳凰不如雞。既然簽了契,即便她以前是公主,只要我不放人,她就得當著我的丫頭,替我端茶倒水。”裘三娘心里其實有數。

不久,衛姨夫人的小丫頭來敲門,說船入了碼頭,請裘三娘到前面去,跟她們一起上岸用膳。

裘三娘和小衣在甲板上看到幾十個士兵仗對排在舢板兩邊,不知道怎麼回事。

“什麼事?”裘三娘沒看到有難民,碼頭上尋常忙碌的景象。

“剛有水兵上船要翻箱檢查,后來得知是敬王府的迎親船,就變成這樣了。”墨紫被白荷綠菊頂上裘三娘身邊“將功補過”。

別的不說,在經過她那麼頂撞之后,裘三娘的懲罰算輕的,墨紫暗自慶幸當初要死過去那會兒,沒碰上蠻不講理喜歡暴力的“救命恩人”。沒出息也是沒出息,但生活沒有想象的那麼容易和瀟灑,尤其是這個世道,女子寸步難行。

裘三娘睨墨紫一眼,面色沒變難看,淡淡哦了一聲,算是應了。

無論墨紫,還是裘三娘,這兩人都是對事不對人的利害角色。一樁事,說過了,罰過了,認過了,兩人照樣能心平氣和相處下去。凡大氣之人,皆有的特質。這也就是人常說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雖說兩人性格迥異,偏心比天高這一點上,卻是一模一樣,比尋常女子強大十分。這樣的女子本來就是鳳毛麟角,卻兩兩遇上了,難免要針鋒相對,又帶了欣賞意。

“三娘,因這兩日行程耽擱了不少,二郎對我可不少抱怨。”衛姨夫人從后面上來。

“玉姨,我沒有。”蕭維聽得一字不漏。

“總之,今日后,這船不停了,要讓我一路暈回上都去。三娘,有什麼缺的,趕緊讓你的丫頭們等一下全補齊,免得過了這村沒這店。”衛姨夫人慈愛笑道。

讓丫頭扶著的衛六娘慘白了臉,看蕭維一眼。

裘三娘左手挽住剛走過來的李氏,右手挽了衛姨夫人,回頭對墨紫說,“缺什麼我是不知道,你們幾個自個兒去逛逛看,開船之前回來就是。”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5:46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6-26 03:11 PM 編輯

第103章 江官偷師(一)

鹿鎮最熱鬧的地方,遠比不上洛城,不過還算有幾條街繁華。

“瞧見了沒,那些丫頭們看我們出來時羨慕的樣子?”在一家胭脂鋪子門口,綠菊邊向里頭張望,邊回頭對墨紫,白荷,小衣三人說。

“有什麼可羨慕的?我們是出來給姑娘買東西的。對了,也別光顧著給咱們姑娘,還有兩位夫人呢。至于衛六姑娘——”白荷之前給衛六娘送香丸,被人驕傲冷拒了,如今就有猶豫。

“兩位夫人也還罷了,衛家那位六姑娘就算了吧。只有對著她親姑姑時,臉上才有絲人氣,平時看誰都冷冷的,冰美人一個。”出門在外,綠菊那張嘴可得了自在,想說什麼是什麼。

“衛六姑娘不喜跟不熟的人親近罷了。”白荷凡事和人都看好的一面。

“白荷,你想買些什麼?”墨紫對衛六娘沒什麼評論,只知道她盯著蕭家二郎看的時候,跟冰美人一點不相稱。

“我想買些調料,面粉和食材,怕船上的那些飯菜萬一姑娘吃不慣。”白荷負責裘三娘的胃。

“綠菊,你是給自己看胭脂,還是給姑娘看?”墨紫又問綠菊。

“我知道有賣鹿皮的,想找找看有沒有真好的,給咱們姑娘縫件大衣。上都靠北,聽人說冬天雪大的能比人都高。”綠菊看著調皮些,做事亦有分寸。

“那你看什麼胭脂鋪子?”左顧右盼的小衣突然開口。

“我瞧那鹿紋扎巾的樣式滿新鮮的,哪里是在看胭脂。”綠菊拉著白荷往里走,“白荷,幫我看看好不好?”

“咱只有兩個時辰,要不這樣,分開行動?”說實話,衣食住行有白荷綠菊包了,墨紫想不出自己還有什麼可買的。

“嗯——這樣也好。我和綠菊一道,你和小衣一道。不過,咱也得留點時間吃個飯,干脆就一個時辰后在那家飯鋪子見吧。”白荷不愧是最愛替人著想的一個。

“姑娘罰我三天不吃飯。”墨紫記得自己“戴罪之身”。

“小姐罰你不能吃飯,又不是不能吃菜。”小衣將裘三娘的話轉述出來,又加上自己的理解,“吃包子也沒關系。”

噗——墨紫噴笑,這不是咬文嚼字鉆漏洞?

“小衣,你還真聰明啊”綠菊眼睛一亮,“就是,姑娘說不能吃——飯,吃面好了。”

“你們都很聰明,不過姑娘說的不能吃飯,其實就是不能吃東西的意思。”這種漏洞,墨紫還挺有骨氣不想鉆呢。

“不是我說的,是小姐說的。”小衣一本正經“出賣”裘三娘,“她還說,即便她不讓你吃,白荷和綠菊也會偷偷給你留吃的。”

“我就說咱姑娘不是那種主子。她要真想罰你,干嘛還讓你跟咱們一起出來買東西?如今小衣這麼一說,更明白了,橫豎不在姑娘眼前吃東西就是。”白荷是真高興裘三娘沒有生墨紫的氣,“姑娘向來嘴硬心軟。墨紫,你以后說話也要收斂。咱們是丫頭,不能對主子那麼頂嘴。”

墨紫笑了笑,光點頭不作聲。

于是,確定了碰面的時間地點后,四人分頭走。

但,很快,墨紫發現自己選錯了同行的隊友。她本來以為和小衣一組,不用跟著白荷或綠菊這兩個超愛購物的女人,跑斷自己的腿。卻忘了,小衣雖然不愛逛街,卻愛往人看不見她的地方溜達。才走半個時辰不到,她對某家茶亭前做工別致的木水斗出了會兒神,轉頭就發現小衣不見了。想去找人,陰灰的天空突然又下起挺大的雨來。

“姑娘,這雨還要下一會兒,不妨進來喝杯春茶,兩文錢一壺。”一個花白胡子的老人家笑著招呼墨紫。

茶亭四角各放一張桌,中間搭著簡單的明火灶,一個煮茶,一個蒸糕。一個齊人高的碧紗櫃里,一格格放著茶壺茶杯碟子,還有潔白瓷甕上用紅紙黑字貼著花生,瓜子,芝麻餅這些配茶的小食。茶亭外就有一個井,井旁放著大木盆,盛滿清水。

剛剛沒仔細看,原來這家茶亭很干凈明亮,賣茶的老人也真摯。而且,不好意思光避雨不做人生意,墨紫伸手拍拍肩上的雨珠子,走了進去。

“老人家,那就給我來一壺春茶一碗蒸糕。”既然裘三娘允許她作弊,她也沒必要假傲氣。衛六娘有事沒事擺著驕傲姿態,她可不認為這麼做有什麼好處。

“好咧,姑娘隨便坐,馬上就來。”拉的是兩文錢的生意,沒想到是六文錢的生意,瘦小的老頭子挺樂呵。

墨紫考慮到自己女兒身,不適合靠路邊坐,就走到另一側去。東角一桌已經坐了兩個人,她便坐了西角桌。

不一會兒,老頭把茶壺茶杯擺到她桌上,又端了熱氣騰騰的蒸糕來。

“姑娘一個人出來的?”老頭子挺愛和客人交流的那種老板。

“不是,和三個姐妹一道,不過她們在前頭鋪子里買東西。”墨紫用筷子夾開米糕,晶晶亮的紅豆餡流了出來,甜香味四溢。秉著能做美食的人,心地也壞不到哪兒的想法,她不介意跟老人家聊幾句。

“那還好。”老頭回到爐灶后,將一小杯茶葉放在篩子里,慢騰騰挑焦葉兒出來,“最近咱鎮上不太平,姑娘最好不要一個人出門。”果然心眼很好。

“老人家,這話怎麼說?”墨紫想起鎮外那些難民,“您是說從玉陵逃過來的百姓嗎?”

“可不是。人要活命,逼急了,他們什麼都干得出來。”老頭晃晃腦袋,“雖然他們也是怪可憐的。”

“您不用擔心,我看到鎮外設了關卡,很多兵把守,將人都攔在外頭,應該不會影響到鎮上的百姓。”墨紫說自己親眼所見的事實。

“姑娘有所不知,如今鎮外有上萬名難民,千把的兵怎麼攔得住?有不少來得早的,聽說已經在西鎮開始乞討,弄得住那里的人煩不勝煩。前兩天,還有人被搶了呢。我看,外頭那些闖進來也是遲早的事。”老頭拿焦葉的手指一顫,“到時候,我這亭子也不知道會不會被砸爛。這可是我的全部身家了。”

“老人家,您說得不是難民,是暴民了。”墨紫如今身為玉陵人的認知十分強烈,自然要維護國人,“若不是兩國交戰,他們本也是玉陵安分守己的老百姓,逃過來只求能有個棲身之所,圖個溫飽,不會傷害無辜的。”

“看得出來,姑娘是好心人。可狗急了還要跳墻,人餓瘋了能怎麼辦?我設想自己是鎮外那些人,就覺得為了活命,我什麼都願意干。”老頭經營茶亭一輩子,看多了人性。

“地方官府應該會想辦法吧?”墨紫知道鹿鎮不是防城要塞,“水師放了他們進來,自有安頓他們的打算。”

“官府?”老頭嘿嘿一笑,露出焦黃茶葉般的牙,“小姑娘天真。一百兩百的,也就罷了。一萬多的人要吃飯,官府也沒辦法。”

“可是,大周以往什麼地方遭個災受個難,難道沒個上萬人?官府開倉放糧,朝廷也有給救濟銀,都好好度過難關了。華州多魚米之鄉,只要各個府衙齊心協力,要解決難民的溫飽,也不是不可能。”一個人的力量微乎其微,一個國家的力量大到翻天。

“姑娘,我就問你一個問題。”老頭跟墨紫還越說越起勁了。

“老人家請問。”墨紫放下筷子,米糕吃掉了一半。

說話的兩人誰都沒注意,東角桌原本在喝茶說話的人都停了動作,其中側面對著墨紫的一個男人還看了過來。

“兩個窮村子。一個鬧了火災,燒光了過冬糧。另一個雖然沒遭災,過冬糧只夠自己村里人的。遭災的一村人都跑到另一村要糧,給,另一村的人這冬就難過了,說不定有自己村里老人小孩照顧不到。那你說,這糧給不給?兩個村,平常各顧各,誰都不幫誰的。”老頭子當然是假設,要說明的是玉陵和大周是兩個國,沒有義務由大周來救濟玉陵。“我剛說過,那些難民是可憐。可他們是玉陵人,咱們華州的官府開倉放糧給他們,萬一以后華州老百姓遭了災,到時候無官糧可救,如何是好?”

“老人家,您說的,我也明白。這樣吧,我不直接回答你的問題,就給你講個故事好了。”墨紫一肚子的故事,到恰當的時候嘴巴里自發冒出來,腦袋想攔也攔不住。“很久很久以前,小村子里有一戶人家,家里養了兩只雞和一只豬,還有一只老鼠。當然,老鼠不是農夫養的。這天農夫家里來了一個客人,于是農夫就宰了兩只雞。老鼠看到了很害怕,就跑去告訴豬,說雞被主人殺死了。可是豬聽了以后覺得沒關系,死的是雞又不是它。到了快過年的時候,農夫開始每天喂很多好吃的東西給豬,豬吃得開心極了,每頓都吃到撐得不能動。老鼠勸它少吃點,還跟豬說一起離開農夫家,但豬根本聽不進去。很快,豬長得又肥又大。結果,除夕夜,農夫家來了很多客人,農夫就把豬殺掉了。”

賣茶的老人張大了嘴,哎喲一聲。

東角桌那個本來背對墨紫的人,轉過身來——



第104章 江官偷師(二)

那人頭戴一頂小耳先生帽,面敷青髭,眼大如鈴,鼻孔微翻,兩耳招風,卻生得一雙紅艷艷的小嘴巴。

墨紫和他打了個照面,見樣貌奇特,年紀倒也不大,二十開外。

那人倒是很知書達理,對墨紫微笑著點點頭。

墨紫舉舉手中的茶杯,淡淡扯個嘴角,算作回應。

“老人家,您可聽懂了這故事的意思?”墨紫沒打算與那桌兩個男子交談,繼續和茶亭老板聊。

“大概——”能懂,老頭早放下手里的活兒,聽得津津有味,“那豬太笨,跟老鼠逃跑多好。”

欸欸不是逃不逃跑的問題,好不好?

墨紫呵呵笑道,“老人家,這故事里的雞和豬就是玉陵和大周。大求本是關外牧族,牧族擇肥草而棲,草原雖大,肥草生長之地卻就那麼幾處,不爭不搶就不能生存,以至于他們能征善戰,好戰之性深融在他們的骨血之中。如今雖然立國多年,全民漢化,掠奪的本性尤強。大求不顧四國之間百年相安的承諾,突然發兵玉陵,令玉陵措手不及而破國,野心昭然,怎可能吞一國便罷手?大周此刻若不救玉陵百姓,將來遭大求進犯時,又怎能期望這些玉陵人的救助。大戰之時,多一雙手,就多一分制敵的希望。這上萬難民,如果能得到大周的收容,他們的工匠能為大周多造武器,他們的壯漢能為大周上陣殺敵,他們的女子能為大周織布做衣,他們的孩子能為大周延續血脈。玉陵不同大求,先民本是大周漢族,一脈相生,脈脈相傳。大周人若舍玉陵人,和那頭只知道自己吃肥,卻不知道命運的笨豬有何不同?”

“還真是沒什麼不同。”原來不救那些難民,可能就會害大周也亡國,老頭有點緊張了,“那官府該早點放糧啊。”

“是該越早越好。等人太餓,就會發生老人家你說的那種事,被逼著搶東西吃了。”墨紫把茶一口喝完,開始吃半塊蒸糕。

“唇亡齒寒這四個字,還沒有姑娘說得故事生動。”東角桌那個長相奇怪的男子拍拍手贊賞道,“不過請容在下說一句,這故事里的豬只要逃跑就能免去一死,可如今鎮外的難民不是那麼容易喂飽的。上萬人的口糧,而鹿鎮屬小小一個縣,即便縣官老爺開了糧倉,也難以支撐全部人三天的口糧。”

“三天,對那些人來說就是能活下去的機會,總比今日就餓死了好,總比明日變成了暴民好。上萬餓極的人,鹿鎮的千名士兵能擋得住否?”墨紫毫不懷疑,把人攔在鎮外太久而不聞不問,真會釀成禍端。

“姑娘說得未免輕松,三天后又當如何?”另一個是中年男子,文士的長衫,留寸青須,話挺沖,卻沒有對女子的輕蔑,只是就事論事。

“其實官府要救濟的,不過是當前的燃眉之急。最終,還要有解決問題的根本方法。”墨紫自己已經想了不少。

“哦?雨停了。”茶亭老板向外看一眼。

亭上青瓦滴的水線已經變成了漸少的水珠。井邊的木盆里,清晰倒映了老榆樹的枝葉。

墨紫想著時候差不多了,就問老板,“老人家,多少錢?”

“六文。”老頭知道客人要走了,上前來送。

墨紫從荷包里數了六枚錢,疊在他的托盤里,道聲謝,要走。

“剛說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不知姑娘是否真有什麼主意?”怪相人叫住了她。

墨紫回身,望著他,彎眸一笑,“你這算不算病急亂投醫?”本不想搭理陌生人,偏陌生人來搭理她。

“姑娘這話——”怪相人站了起來,剛要接著說。

“自然是好沒道理。”中年文士也站了起來,“大家不過是雨天在這茶亭里閑話的茶友,隨口關心一下鎮上的事罷了,用不上這句病急亂投醫的話。”

“既然是閑話,我就算有法子,講了又有何用?二位,不好意思,我約了小姐妹,告辭。”墨紫說著說著,就露出墨哥的直率來。

“這位姑娘,請等等。”怪相人不理中年文士的眼色,上前一步,“聽姑娘說話,很有幾分見地,小生願向姑娘請教這根本解決之法。”

小生?不是該文質彬彬,五官秀氣?配那個大眼朝天鼻櫻桃嘴的長相,真是怪異。墨紫心中好笑。

“小生姓江名濤,現居鹿鎮,對姑娘絕無歹念,可邊走邊說。”竟幾步走過墨紫身邊,留了三尺距離。

“江……生,此舉恐怕不妥。”中年文士有點傻眼,“人家是女孩兒家,陌生男子跟著,會招閑話的。”

“這位姑娘既能一人進亭飲茶,想來不同一般的小家碧玉。小生真心討教,也只是想為外頭那些難民盡份力罷了。”江濤不看中年文士,大眼炯炯望著墨紫。

那眼神,很堅持,很誠摯,看得墨紫心虛。她雖想了不少,到底是不是根本之道,其實一點把握沒有。

“你為何認定我有法子呢?”她從頭到尾沒真承認過。十個人聽,應該有九個當她信口開河,偏這個江濤相信她。

“小生說不上來,只覺得姑娘不是無知之輩,也不是瞎編亂造之人,對自己的言辭似相當有把握。”江濤在亭外等候。

這兩個人多半是愛國的讀書人,一談國事熱血沸騰,跟他們說一說也沒什麼。墨紫這麼想著,踏出亭外,和姜濤保持那三尺的距離,慢慢往人多的鬧市走去。

中年文士沒辦法,趕忙付完帳,跟在兩人身后。

“我雖有些主意,到底有沒有用,卻真是不知道。”說得容易,做起來難嘛。

“小生願聞其詳。”江濤真是不聽上一聽,不肯放棄。

“那就先說說縣衙如今的處境好了。”要解決,先要分析。如同造艘船,先要分析各種數據。

“縣衙如今什麼處境?”江濤也不是真得亂投醫,他想聽墨紫說得對不對。

“第一,內憂外患。”墨紫手指掰合兩根,“內憂,恐怕得不到上鋒的支持,或者上鋒回避,無法揣度其意,以至于不惡趕人只攔截。外患,當然就是怕那些人作反起來怎麼辦了。”

江濤連說三聲是,又急問,“第二呢?”——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5:50 PM

第105章 江官偷師(三)

“第二,就是縣衙的糧庫能管人三日溫飽,可用于賑災的府庫銀兩卻絕不會很多。”鹿鎮算大鎮,縣官為六品,府庫存銀可能還沒有裘三娘的嫁妝多。

“正是如此,其中一大半銀兩是要上繳朝廷的稅款,不能隨意挪用。平時若當地百姓遭了災,災情過后,至少還能安排他們回鄉,不論如何,田地總還在。可玉陵過來的百姓,已經背井離鄉,想要安頓他們何其困難。”江濤唉聲嘆氣,搖他一顆大頭。

“我一路坐船過來,看到鹿鎮二三十里開外荒地頗多,青山綠水處毫無人跡。不知可屬該縣范圍之內?”墨紫問道。古代地廣人稀,真要安頓,還是可能的。

“鹿鎮不大,但鹿縣方圓百里。荒地雖然不少,無人山林也有二十多處,只是這多數也是有了主的,剩下那些乃貧瘠之地,很難種出什麼來。”江濤想得也不少。

“地雖有主,荒著難道不可惜?可由官府出面,向地主征租其地,再交由難民耕種使用。至于貧瘠之地,可給玉陵人造屋建村,經商起鋪。我想這種情況下,他們也沒什麼可挑剔的,只求有地安身立命。”墨紫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不說別的,單這征租一樣。就算地主肯租,縣衙又哪來的銀子?”中年文士在后面聽到了,只覺得異想天開。

“縣衙以官債形式,欠著地主們的就好。”一個新名詞從墨紫口中跳了出來。

“官債?”江濤牛眼瞪住墨紫不動,“姑娘,還請細說。”

“以征租這事來說,官債就是官府向各地主發一份文書證明,說清以地租為本金,年息比方說為五分,再比方說期限為五年,到期地主可憑官債文書向官府收取地租加利息這份銀兩。若官債所給的利息能大于銀莊的利息,應該會更吸引人。畢竟,那些地荒著也沒收入。”墨紫給兩人消化官債的概念,其實就是千年后的國債。

中年文士這回低頭悶想,倒是江濤反應快,“那五年后,官府怎麼給這筆銀子?”

“同時,官府將這些土地租給玉陵人,第一年屬于安定期,可少收租金。日后,根據出產和營生的情況,逐年增租。這一萬多人,若在鹿縣安居,不用幾年便成了交稅的老百姓,官府怎能還不了地主們銀子?再說,還有別的方法可以保證收回銀子。官府可設官貸,借小生意人本錢,收取比官債高的利息。一邊給,一邊收,收得比給得多,慢慢就能相抵,甚至成為府庫另一部分的收入。當然,這貸不能隨便,要審核貸款人的還款能力,不然就變成收不回來的壞賬了。還有,這官也不能是貪官,不然收到自己腰包里,而對地主那邊施官威賴賬,那可麻煩。這法子,要做的公正,就得一筆清。專設

玉陵救助的賬本,分設官債和官貸的官員,兩邊月攏帳年攏帳,一定要剎剎平。”如果成,就是最早的國有銀行雛形。如果不成,她就給心術不正的人貪得滿肚肥腸提供了一條捷徑。可是,要說除了這個以外的方法,她能力有限,也想不出來。

只能這麼認為,任何一個主意,就像藥一樣,有好的效果,也有不可避免的副作用。當務之急是要安頓難民和他們今后的生活,官府不當二地主,會有更多不平的事發生。奸商到處是,周扒皮也很多。

這下,連江濤也低頭悶想了。

墨紫知道這官債官貸的概念對這些讀書人來說,一定很多地方想不明白,她本來也就是跟人聊聊罷了。一個人的力量太微小,至少能替那些受苦的人想一想思一思,她心里會好過一點。

“兩位,我先走了。”不需要陪著那兩位傷腦筋,墨紫加快腳步走進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姑娘的主意,乍聽讓人糊涂,仔細想來真是奧妙無窮,小生受益良多。有心一試,只不知我是否能執行得準確。”大腦袋搖來晃去,“聽姑娘所思所言,必不是一般凡俗之人,可否留小生一處地址,能讓小生上門多多請教?”

一抬頭,眼前哪里還有那道筆秀的身影。

“師爺師爺”江濤忙拽中年文士的袖子,“那姑娘人呢?”

被叫師爺的中年文士比江濤出神的時間更久,怔怔看著四周,“走了嗎?”

“難不成是菩薩顯靈,化身成姑娘,特地下凡為我們指點迷津?”江濤一拍腦袋,結結實實啪聲響亮,“師爺你說,哪有人隨隨便便走個路,就能想出這種妙法的?還是個雙十年華的姑娘家。”

“大人,您這話擱平常,小的不信。不過,今天還真是有點神。那姑娘之言,真是聞所未聞。”師爺越想還越像神仙相救,“大人,咱要不趕緊去廟里謝個神?”

“謝當然要謝,不過不是現在。”事有輕重緩急,江濤轉身疾走,“師爺,你回去趕緊寫帖子,把鹿縣大大小小的地主都給我請來,我要放放這官債。還有,讓人今天落日前把濟民粥廠開出來,不能再由著難民餓下去了。”那姑娘說得對,三天有更多機會。

“可是大人,上官那邊——”真要弄官債,還有開倉放糧,府衙和州衙那邊會怎麼說?

“我快馬加鞭,親自去見知府大人。我瞧這官債的主意能行得通,橫豎不用府庫里往外掏銀子,又能把那麼多人安頓了,知府大人應該能同意。實在不行,我就去刺史大人那里。大不了,我上書皇上,請他的御命。那姑娘說得對,玉陵祖先是大周子民,本是一脈相傳,脈脈相通,怎能棄之不顧?再說,人是水寨那里先放進來的,追根究底

也論不到我的錯。既然進來了,就要真待人好。我們鹿鎮和玉陵最近,大求真吞掉玉陵要打過來,咱們最需要人人抗敵,多一雙手是一雙。要是現在不幫他們,他們將來又憑什麼幫我們?”菩薩真是說的一點沒錯。

“我看這能行。大人,果然是為民請命的父母官啊。我說,那些難民碰上大人在任,算是他們天大的福氣。”師爺感慨,亦有奉承的小小意思。

兩人邊走邊說,一會兒便沒影了——



第106章 江官偷師(四)

再說回墨紫她們,買完東西吃完飯,與裘三娘等人會合后,回到船上,開始作再出發的準

備。誰知裘三娘歇罷午醒來,船還沒動。于是,叫墨紫去打聽。

墨紫上了甲板,見天色明明放晴,河上無波無浪,大大小小的船只卻停在碼頭,滿滿當當的。她剛上岸的時候就留過心思,顯然還沒有船離開過。是大家特別喜歡鹿鎮,都打算多待兩天?還是發生了什麼事,因此走不了?

走了一圈,奇怪的是,船夫一個都不見,也看不到老在轉悠的蕭二郎和硬石頭。真是平時不想見就偏入到眼里,現在要找人,卻玩起捉迷藏來了。想著要去衛姨太太那兒問問,她就上了梯,往二走去。

還沒拐進廊里,靠外廊的紅木門毫無預警開了出來,差點撞上墨紫。人向后一跳,啊了一聲,叫道小心后面有人。

外廊靠二層覆欄,門開著,就把通道堵住了。她探探頭,只看到門里沖出一個粉淺淺的人影,雙手捂著臉就跑進廊里去了。

“誰啊?”墨紫嘀咕著,伸手推上門不過一半,那門突然遇到一股大力,頂了回來,害得她又叫,“喂,后面有人啊!”

還有,這次大概對方聽見了,門被拉了回去。

墨紫松口氣,拍拍心走過門的位置,看到蕭二郎正一臉煞氣盯著她。

“你又來干沙漠?”他惡狠狠問道。

“什麼叫又來?”兩次差點撞門板,墨紫心跳還沒恢復正常,說話昂頭挺胸,“我自上船后還是第一次上二。”說完了,腦袋也清醒了,低眉順眼的招牌動作迅速到位,眉毛柔順彎了,臉保持水平線下十五度,怒瞪著那雙步云靴子,“回二公子的話,姑娘讓墨紫來問問衛姨夫人何時開船。”

蕭維要不是篤定自己的眼睛沒問題,還以為之前那丫頭氣勢洶洶的樣子是太陽太大,看花了。不過,知道墨紫是個嘴巴厲害的,因此能那麼兇倒也不讓他覺得很吃驚,略略抬起劍眉,很快恢復平日的貴傲。

“你——剛才瞧見門里出來的人了麼?”一個拖了長音的你字,很是意味深長。

本來他不問,墨紫還想不到。對方這麼怪里怪氣,反而引起她的懷疑。回想剛才的一幕,那個粉色色的背影,衣著華麗而滿頭珠翠——嗯——是某個人的表妹啊。

嘴角勾得很壞,聲音畢恭畢敬,她這麼回道,“門擋住了,墨紫不曾看見。”

“那最好。”不信也得信的口氣,蕭維加了一句,“今后若有人問起,別給錯了答案。”

“墨紫別的不能說好,記性還算不錯。”要讓人知道衛六娘和蕭二郎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要麼衛六娘投江別活了,要麼蕭二郎多個如花似玉的小妾。

“你回去告訴你家姑娘,鹿鎮準備開粥廣濟難民,鎮外喧鬧非常,這時不太好走,再等一會兒就是。”蕭維說道。

哦?真要開倉放糧了?墨紫很高興,抬眼笑著福過身,應了是就走。

她突然笑得跟朵花似的,看在蕭維眼里很莫名其妙,最后的想法就是這個叫墨紫的丫頭,不但一張嘴厲害,似乎驚鴻一瞥間的容貌也不錯。但他見過的絕色何止一二個,一轉身便忘在腦后了。

船一直到月上中天才走。兩岸的花香讓粥香所取代,不再是絕望的香氣,沒有人再追著船賣花,孩子們捧著碗就像捧著人世間最珍貴的寶物。墨紫坐在甲板上,啃著白荷光明正大拿出來給她的大白饅頭,吃得比任何時候都香。當時,她還沒想到,岸上發生著的,和即將發生的一切,都和自己密不可分。

五日后為補給,進了一個大城的碼頭,蕭二郎從信局得到他留在鹿鎮隨從的快信。到晚上吃過飯,眾人閑話,他對衛姨夫人提到鹿鎮縣衙的情況,就引起了李氏和裘三娘的好奇。

“好一個官債。”李氏大加贊揚,“不用官府一分錢,讓鄉紳們不能說當官的強納銀兩,又收攏了玉陵百姓的心。這個縣官,倒是極有本事的人。”

刺史乃是州的最高長官,蕭維因此對李氏也很尊重,“唐夫人或許聽聞過此人。他姓江名濤,云州人氏,乃兩年前最年輕的兩榜進士。皇上本欲點他為探花郎,殿試之上的表現也有大才,可惜——”

“二郎所說的,可是那因相貌奇異,與探花無緣的江濤?”李氏果然聽她官人說起過。

“正是。他兩年前外放了六品縣官,沒想到就在鹿縣。如今他這番作為,我大周又多一名棟梁能臣。”蕭家男兒都有忠君報國的赤子之心。

“只不知,這次皇上還嫌不嫌他丑?”裘三娘抿嘴直笑。

逗得衛氏李氏樂得合不攏嘴,丫頭們也跟著笑成了鈴串兒。

衛六娘近日暈船癥仍然厲害,幾乎不出自己的艙房,因而缺席。

“弟妹,不可對皇上出言無狀。”蕭維還挺一本正經。

衛姨夫人仍然在笑,說道,“也不算無狀。我瞧啊,連皇上聽了都會笑。”

“自古探花最風流。皇上若點江濤當探花,怕是那些想找個美婿的大人們要繞道走了。”

李氏也來湊趣。

大家又笑成一片。

“那江濤到底長了什麼模樣?”裘三娘終于笑罷后,很好奇地問道。

那江濤,長了一幅胡子沒刮干凈,頭大,眼睛大,鼻子朝天,扇風耳,女人櫻桃小嘴巴,一開口小生小生的裝酸秀才模樣。什麼雨天湊到茶亭喝茶的閑聊茶友?那個中年文士,多半是江濤的幕僚。

墨紫氣得哼哼,也怪自己沒多個心眼。人還真是不可貌相,傻里傻氣的憨大頭竟有探花之才學。要知道,她對探花的認知,僅僅停留在李尋歡那樣膚淺的層面。不過,這年頭當上個三甲不容易,不但要后天十年寒窗,還要先天娘胎里帶出來的美少郎。

等等,這些都不是關鍵。關鍵是,姓江的隱瞞自己的身份,偷學了她的主意。要是早知江濤是縣官,她會問他收取咨詢費,借以慰藉兩手空空的窮困狀態。

老天,她也許不是穿越人士中最倒霉的一個,卻絕對是最兜不住錢的一個。

又一個機會,隨大江東去了——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7:15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6-26 03:26 PM 編輯

第107章 大少好金(一)

上都。

金銀坊。

金銀錢莊。

金銀字的招牌下頭,兩個金光閃閃的獅子中間,墨紫再次深刻且無奈得體會到自己的貧窮。不過,似乎有這種體會的人,還有一個。

“這金銀總莊是怎麼回事?大門里外跟澆金身一樣,怕別人不知道它是錢莊?”相較于墨紫的腹誹,裘三娘是有什麼說什麼的主。連著來反問句,其實就是眼紅嫉妒的。這位,愛錢的程度應該不比金銀錢莊的東家差多少。

“是啊,咱洛城里的金銀錢莊沒那麼……耀眼。”墨紫覺得太陽又大,再加上反射在身上的金光,不多會兒就開始熱了,“姑娘,你以前不是來過上都?”

“五年前來過一回,那時還沒有金銀錢莊呢。”說到這個,裘三娘更來氣,“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雨后春筍似得瘋長,如今大周哪個府沒有它?”

“不過信譽是真好,金銀出的匯票都有自己的號,就算弄丟了,只要不是假名,也能憑戶籍本領錢。”而且,掌櫃們做事靈活,很能應對客人的不同要求,這是墨紫自己經歷過的。

“三位客人,外頭熱,我們供清涼酸梅湯,還有點心,請先進來吧。”一個看著就機靈相的短衣伙計,滿臉笑容出來招呼。

“要是信譽不好,我可不敢把銀子存在這兒。”裘三娘一身寶藍錦衫,烏發高束,用寶石環扣住,翩翩美男子的扮相。

不過,這個美男子,美得實在十分女人味兒。墨紫不知道別人怎麼想,反正她覺得,不肯往臉上涂暗霜的裘三娘,除了眉毛特地畫粗些,本白色的五官美艷驚人。

同樣女扮男裝的小衣,平時長手長腳不像個纖細女子,青絲一長束如俠客兒,穿了黑色勁衫,寬扎腰帶,修長身材而冷拓的眼神,一柄長劍按在手里,竟是十分帥氣。

反觀她墨紫,一臉油黃跑腿相,眼珠子東瞄西看,又像整日混市井之輩。

三人隨伙計進了前堂,就有一個櫃事迎上來,問明裘三娘是來開戶存銀子,又看她氣勢派頭十足,就想是大戶,要領進包間去。

“東家,我在堂下等吧。”墨紫不想跟進去看人數銀票,而里面沒一分錢是自己的,尤其里面至少有一半是自己給裘三娘賺回來的?

不,不,大家別把她想得那般小氣,其實她還有些別的事。

裘三娘想了想說:“也好。”

墨紫知道裘三娘存錢問得很仔細,沒一個時辰搞不定。于是,在見她和小衣進了單間后,也沒真等在堂下,而是走進正堂大櫃間,找到托管的那一高格,踮腳尖敲敲格板。

格板啪一聲升了上去,露出一張不茍言笑,卻硬擠出的笑臉,“小哥,托物還是取物?”

墨紫先讓那張別扭的臉弄得心里很別扭,再一想人家也是秉著顧客至上,天生不是笑臉,卻還得笑給人看,實屬不易,忙正正神色。

“我來問詢。一個半月前,我在洛城貴寶號托了一物到上都總莊,不知安全到否?”說著,拿出一張疊得四方的紙,再踮腳,吃力遞進格門里,“這是貴號開的憑證。”

那櫃事飛快看一眼,再開口語氣變得極恭敬,“小哥可帶了戶籍本?”

“有。”那小本子墨紫隨身帶,被騙取自由后得來的,當然要分外珍惜。不過,這人為何突然客氣起來?

她把戶籍本也遞進去,強調,“所托之物與我主家無關,乃是我私人之請,櫃事不要弄錯了。”

金銀錢莊接受假身份存銀托物,但憑立約時信物或暗語相取。可是,墨紫很小心。信物暗語都可能丟失,戶籍本有官府大印且原本存于文書庫,故而用“官方認定”的身份存物不易被賴賬。

“小人理會得。”戶籍本上一看就知道墨紫是女的,那櫃事卻半點異樣不露,將本本和憑證還給墨紫,“客人請稍候片刻。”

“我只是——”要查查到沒到而已。

喀——高格下板,把墨紫的話砍去一半。

這是什麼意思?難道自己托的東西弄丟了?還是錢莊要私吞?她可是報價二十萬兩,金銀錢莊承諾丟了會照價賠償。當初給洛城分號的人看這東西,連大掌櫃都親自出來驗過真假,他親筆寫的憑證,想賴是賴不掉的。

墨紫在那兒盯著自己鞋尖,一個人胡思亂想,到最后幾乎肯定金銀錢莊有人見寶起貪念,看她是大戶人家的丫頭,打算仗勢欺人,以大壓小。想想,若對方真一聲不吭吞了東西,她就算用的是真名實姓又如何?出發點很仔細,可事到臨了,才發現全是無用功。那東西跟贓物差不多,東西的主人還是大周叛國賊的后代。她根本不能到官府去告金銀錢莊,一告先把自己變成了叛國賊的同謀。

說到這兒,就爆出這東西的名字——水凈珠。

自己這叫干得什麼事墨紫唉聲嘆氣。本想帶在身上,又怕讓裘三娘發現,又怕弄丟,還要趕時間,因此就用了金銀錢莊最快的托物。她決定將珠子還給元澄,是想這值錢的東西能讓他自救,當然越快到越好。據莊子保證,價值十萬兩以上的物品,十天半個月就能到上都。要是人被砍頭,珠子還沒到,她“與君明珠”還有什麼用?

“這位客人?”身著銅錢袍的一個老伯看墨紫憤恨蹭著地板,有點躊躇不敢上前。

墨紫以為金銀錢莊是大口獅子,正處于敏感度最強時刻,一聽有人喊,視線立刻掃蕩過去。見一個老伯離她三丈開外,面色惶惶看著她。

“你叫我?”墨紫瞧四周沒別人,稍微收斂了神色。

“客人可是剛才問托物之人?”老伯倒很謹慎。

“正是。”哦,有下文了?

“還請跟我來。”老伯轉身在前面帶路。

墨紫心想,自己又不是一個人來的,實在不行也只好冒著被裘三娘發現的風險,向小衣叫救命。她本身又是膽大的人,當下也沒遲疑,跟上前去。

穿過正堂,入廊道。過了廊道,又進廳堂。走到這兒,墨紫覺得跟在人后面從一個堂到另一個廳這種事似曾相識,然后立刻想起初見元澄那一回來。折七彎八,一進一進的地方,似乎不會有令人愉快的經歷。

這廳,華麗麗而扎人眼。桌椅是秋山頂好的巖松木,雖然不是按斤稱兩來算,一棵原木可叫價百兩以上。兩根左右相稱的紅木柱,人家用來打家具,這莊子用來當撐房頂的。柱子上面龍飛鳳舞寫了一幅金光閃閃的對聯。

金一兩銀一兩二兩不多,金千山銀千山萬山太少。

橫批:大少好金。

墨紫心里默念完畢,噗地笑了出來,“這對聯——”

“我東家寫的,客人以為如何?”老伯突然轉回頭,很是親切地笑了笑。

“挺……好,挺好。”要不是門面裝點得很金貴,光看對聯的話,她會以為金銀錢莊的東家是個吝嗇鬼。

“我也覺得挺好。”笑聲朗然,有人撩開莨綢門簾子,打后面走了出來。

墨紫一看,喝紅錦的底色,元寶的亮紋,腰間掛得墜飾有金有銀,發間辮入紅藍寶石,高扎成髻,插一根赤金火球簪子。雙手食指戴兩枚戒,一枚乳白玉石,一枚波斯貓眼。

大唐是歷史上服飾最多元化的時期。然而,大周武則天之后,女子服飾趨于傳統,男子服飾更為單調。可以這麼說,她沒見過有比眼前這位穿著打扮更華麗的男子了。

但,她一點都不覺得那些金銀珠寶戴過了頭。好馬配好鞍的比喻可能不太恰當,可是這個男人長得太好看了。丹鳳眼,石刻鼻,絳珠唇。膚如冰雪,全無瑕疵。要不是一雙劍眉如峰,喉頭有結,穿上女裝可以和裘三娘的明艷相媲美。當一個男人有這麼一張絕世俊容的時候,所有的飾物都會成為綠葉般的陪襯,再不也散發不出自身的光澤了。

雖然是少見的絕色,墨紫稍愣就過。在這個年代,也有崇尚男風的貴族。不過,那些漂亮的男孩下場往往凄慘。因此,男人長得太美,實在不是什麼值得慶幸的事。

“你是金銀錢莊的東家?”絕色容顏在墨紫眼中褪去,她淡淡一問。

丹鳳眼中驚詫一現而散,華美男子笑道,“姑娘的眼睛不但漂亮,還很能識人。”

“倒是大東家的眼光不太好,我的眼睛並不漂亮。”穿成那樣,她還能把他當成誰?總不見得是錢莊老板的男寵吧?

“哦?那我只能說,各花入各眼。”人要謙虛,他乖乖配合。

“墨紫如今男裝示人,大東家可稱呼我墨哥。”穿著男裝被人叫姑娘,她不自在。

“墨哥是嗎?我叫金銀。金銀的金,金銀的銀。”美男子也自報家門。

“金銀錢莊的金銀?”墨紫不得不又怔忡,這是什麼名字啊?也太——直白了。

“正是。”金銀似乎見慣別人聽到他名字的反應,“且真名實姓。還有,我不喜歡大東家這個稱呼,叫金大少便可。”

金——大——少?

原來是這麼個大少好金啊——



第108章 大少好金(二)

“一兩,你可以下去了,順便讓那兩個小鬼中的一個端茶待客。要是不肯,直接趕走,省得浪費我米糧,頓頓吃那麼多。”悠悠坐上主位,金銀對堂中垂手而立的老伯吩咐道。

一兩?墨紫看看灰白頭發的老人家。不是她想的那個一兩吧?可是,主人都叫金銀了,仆人叫一兩倒是一家門。面皮不小心抽了抽,她裝有蚊子,伸手抹過。

“少爺,我這就去跟他倆說。”一兩退走。

“不知金大少找我,是否為了我所托之物?”本來想有人要私吞,如今看來是自己多想。不然。身為老板的人為何要見她?

話說,這金銀錢莊的東家真年輕,或者他太會保養,看上去二十五六歲的模樣。五年前,他才二十左右,怎麼能一下子開得出上百家錢莊?恐怕來歷不小。

“墨哥聰慧。”有點學問的古人就愛文縐縐客氣,其實明明雙方心知肚明的事,非要誇人一句。

不過墨紫自我儂詞之后被誇多了,現在比較能無動于衷,還面不改色接受,“好說,好說。可是我托的東西出了問題?”

墨紫遇事,最大的優點在于穩重。這點也是和裘三娘最大的不同。哪怕心里急得火燒火燎,看神色絕對不顯半點憂慮。

“哦?自然不是。墨哥怎會如此想?”金大少不知何時手上多出一把扇子,嘩啦打開。

墨紫頓覺金光陣陣撲面而來,弄得她一下子“失明”。

“金大少,你這扇子真……好看。”瞇著眼,墨紫保持有禮貌的笑容,“真……金啊。”

“墨哥可真識貨,我這把扇子,不提上面的畫和字是當朝書畫大師梵丁親手所拓……”得意再扇兩下。

你已經提了,好不好?墨紫趁金銀看扇面時,趕緊翻翻白眼,不然她怕忍不住嗆聲。

“用的是純金的扇骨,赤金的扇面,連這一顆小小的扭釘亦是十成金的。”金銀戴貓眼兒石的左手食指點著扇柄,指尖青蔥玉白。

她說得真金是真金光閃閃的意思,以為頂多就是貼了層金砂紙,沒想到真是金子做的扇子,當然無語,光在那兒笑嘿嘿。

“墨哥若喜歡,我可送與你當見面禮。”合起扇子,金銀將它放在巖松木桌面上。

一句話,讓墨紫頓生警覺。一個是錢莊東家,一個是小姐丫頭。地位差那麼多,他送這麼貴的見面禮,其中深意是——?

“金大少,你我初次見面,就送這麼份大禮給我——”墨紫直視著金銀的臉,沒時間跟他打哈哈,“果真還是我的東西出問題了?大少只管說,我心里有準備就是。”

“都跟墨哥說了不是,墨哥怎的不信我?我金銀錢莊開始做托管的營生,迄今為止,還未曾弄丟或弄壞過一件寶貝。只是,墨哥所托之物委實不一般,櫃事們職微權少,不敢擅自回墨哥的話,碰巧我在,就定要讓我出面罷了。照莊里規矩辦事,墨哥不必太過緊張。畢竟,二十萬兩價值的東西,不常見。”金銀朝墨紫一伸手,“還請將憑證和戶籍本讓我看看。”這就要再驗。

墨紫自然不能不給,可邊遞出去邊說,“不用這麼麻煩吧?我只想問問東西到了沒有而已。”

金銀但笑不語,接過去便低頭,好像真看得很仔細。看完之后,上上下下又盯了墨紫好一會兒。

“墨哥女裝亦是如此相貌?”黑不溜秋的?

“這個問題和查驗身份沒什麼關系吧?”墨紫不回答。

“好奇而已……”金銀哈哈一笑,又把東西還給墨紫,“那麼,暗語是——”

為了讓元澄一人可取,她設了暗語。只要來人能說的一字不差,就可以提走水凈珠。這當然是有風險的,但也是唯一的法子。她不能把珠子直接給元澄,一個重犯,身上的東西根本藏不住。她自己是丫頭,以后進了敬王府,出入肯定不方便,元澄也沒辦法找她。所以,只有放在錢莊里,等元澄有機會來取。

“東西是我托的,還需要暗語麼?而且,我只想知道東西到了你們這兒沒有。”根本不用那麼麻煩。

“墨哥,暗語是你設的,取物的條件是任何來總莊說出暗語的人。那我是否可這樣以為,你想該物由正對的人取走?”金銀望著她。

他的眸子是墨綠色的?墨紫清清嗓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就是不管來干嘛,問到東西,要先說暗語就是,“與君明珠,金銀可取。由你們莊里的櫃事問來人稱號,必須答是第一好官。”

“第一好官啊?倒不知道會是何等樣人,我還沒瞧過真正的好官。”金銀的笑一下子油腔滑調,“可是墨哥心上人?”

這人長得比女人還美,還比女人八卦,墨紫哼一聲,“女人幫男人,那男人就是她的心上人麼?未免膚淺。金大少還是回歸正題的好。我隨主子來的,怕她辦完事找我不見,再疑起我來。”

“墨哥不用擔心。我想我家二櫃正和她說一份新開的三年息,一時半會兒完不了事。若真辦好了,自然有人來通知我,你家主子絕不會知道你的事。”金銀氣定神閑得說道。

這男人不但美,還很聰明,一早已縱觀了全局。

“墨哥說的是,女人幫男人,什麼關系都可能,我想法太膚淺了。”金銀承認完自己膚淺,又道,“這茶怎麼還不來?”

墨紫聽到那根叫做耐心的腦神經繃到了嘎嘎響,“金大少……”

“茶來啦”伴隨兩聲輕快的歡笑,突然就有兩道青色的風刮了進來,一道停在金銀面前,一道停在墨紫面前。

那其實是兩個青衫少年,而且還是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大概十六七歲,眼睛圓圓的,像一對小老虎,十分可愛調皮的表情。

“咦?”站在墨紫前面的少年一下子湊近她鼻尖。

墨紫連忙往后仰。不好意思,她不喜歡老牛吃嫩草。

“姐姐,你易容啦?”小老虎眼眨啊眨。

不知道怎麼一眼就讓人看出來的,墨紫不自在地摸摸臉。她這也稱不上易容,頂多就是化妝術。

“公子,這位姐姐很漂亮,你哪兒騙來的?”另一只小老虎離墨紫雖然有一段距離,不過字字句句說得很響亮。

“百兩,千兩,我讓一兩叫你們其中一個端茶來吧?”金銀完全沒理會雙胞胎的話。

墨紫一聽,好嘛,這一家子的名字都和銀子是親戚。

“公子嫌我們光吃飯不干活,要趕我們走,我們當然要勤勞一點了。百兩,是不是?”站金銀身邊的那個少年問墨紫身邊這個。

“公子,姐姐,別聽他的。他是百兩,我才是千兩。”墨紫身邊這個自稱是千兩。

別家雙胞胎比年齡大小,這家雙胞胎比銀兩多少。算不算,有其主必有其仆?

“你們倆要爭千兩這個名字,回去爭。我正和客人說話,要麼閉嘴,要麼出去。”主人一聲令下,百兩千兩立刻乖乖收聲。

“金大少……”墨紫第幾次開口問東西到了沒有,不記得了。那兩個雙胞胎能被允許在這里,應該是獲得金銀信任的人。

“東西自然已經到了總莊,墨哥,我說過不必擔心。事關金銀錢莊的名聲,絕對不會馬虎的。”金銀笑笑說道。

這人笑的時候,怎麼說呢?也很金。

“墨哥請看。”金銀從袖子里拿出小小一方木盒,打開來,水凈珠靜靜陷在紫絨布里,卻令滿室生輝。

雙胞胎瞪大了虎目,也不知是百兩還是千兩,哇了一聲。

墨紫仔細,上前將珠子放在手心里,干脆看個清楚,免得被人魚目混珠。

確定是水凈珠不錯,她拱拱手,“既然東西安全到了,那麼還請貴寶號幫我妥善收好,等那人來取。勞金大少親見,我不勝榮幸。那,就此告辭。”雖然還是不覺得需要他親自接見她。

“墨哥留步。”有人事還沒說完。

墨紫回身,面上神情卻已經變了,有了一股迫人的氣勢,“金大少,我不認為還有留步的必要。”

果然,這個金銀有其他的目的。可是,是什麼?

“墨哥可知水凈珠的價值?”金銀那張美得沒天理的臉突然抹上一層妖艷色,就像要誘人走上歧路,“想來應該是知道的,否則也不會保值二十萬兩了。我同墨哥做個交易如何?”

墨紫看著他,眉雙挑。交易麼?

“二十五萬兩,把這珠子賣給我。”水凈珠的價值如今已不是銀兩可以估量的了。

“金大少可知,這珠子的主人如今不是我。”她可憐的,只當過幾天的主人。

“是墨哥大方。與君明珠?還是借花獻佛?”金銀修長的手指擺弄著那把金扇子,“第一好官,我未曾聽過。不過,第一貪官之名,倒是如雷貫耳。”

墨紫緩緩呼出一口氣,裝傻,“第一好官也罷,第一貪官也罷,我既然把珠子給人了,怎能再賣掉它?”

“第一好官可能會來取珠,可是這第一貪官嘛,怕是來不了了。”金銀啪一聲,開了扇子,“墨哥,識時務者為俊杰。存在我這兒,只是一枚死珠。賣給我,你得銀,我得珠,何樂而不為?”

第一貪官,來不了了?——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7:16 PM

第109章 燦爛祖業(一)

“公子,人都走了,您還瞧什麼?要不要千兩把墻打穿讓您繼續瞧得見?”原本站在墨紫身邊的小老虎眼湊到金銀面前。

金銀用金扇子將他腦袋頂開,“百兩,你敢拆墻,我就真把你趕出去討飯。”

發帶綠色的,是百兩,也是弟弟。

“公子,這世上還有不喜歡銀子的人嗎?”千兩的發帶是藍色的,歪著頭想,“您願給她二十五萬兩,她竟是眼睛不眨,呼吸不變。”

以下是金銀腦中還原的對話——

墨紫說:金大少,等人真來不了,再說。

金銀說:墨哥,怎麼才能確定人來不了?一個月,半年,一年?

墨紫說:不必。等上都有他的游街過市,午門外斬首,我親眼看那人頭落地,就來跟金大少做這筆交易。

金銀說:不瞞墨哥,我有些消息來源,那人入了皇宮之后,再無人見過他。皇帝要讓一個人死,根本不用大張旗鼓。

墨紫說:金大少只知那人入了宮,也不能肯定是死是活。我這人,做事向來慎重,還是等等為好。或者,大少有了明確的憑證,再跟我談不遲。我家主人兩日后就要嫁到夫家,因她是金銀錢莊的大客,我不時會過來。到時,就像今日,金大少讓人請我就是。

金銀說:墨哥不問我因何得知那人身份?

墨紫說:這還不簡單。水凈珠乃南德傳世之寶,像金大少這等能把錢莊開到南德的人,以那位當時的權勢,又怎會不與他打交道。你還別告訴我,這珠子原本就是你拿來送人情的。如今見物如見人,知道那人來了,有何稀奇?反正這珠子我存在你這兒,人來不了,咱就做筆買賣,來得了——

金銀說:來得了,如何?

墨紫轉身就走,聲音傳來:來得了,你就跟他買。我猜,以他的處境,即便能活命,日后需要現銀遠大過一顆能看不能吃的珠子。到時,你是二十萬兩跟他買,還是二十五萬兩跟他買,就是你的本事了。

金銀的聲音追上去:墨哥,你既非他的女人,亦非他的仆人,他如今是喪家犬,人人能將他踩在腳下,你何須待他以誠?你可知,只要給那人一滴水,他日后就能翻江倒海。我了解的他,不會感激一個落難時救助過他的人。你幫了他,不過是白幫的。

墨紫腳步不快,聲音不高,卻能讓三個人聽得清清楚楚:金大少從一開始跟我說話,就句句有他意,我果然不曾誤會。實話說了,我跟那人不過相處過幾日,話都沒說過多少,對他的為人更是一點都不清楚。不過,我救人,全憑當時的心意。這人,命不該絕。所以,我還他一顆珠子,卻從未想過要他感激我。天下財富數之不盡,何必對一顆珠子耿耿于懷?我相信,該是我的,便是我的。金大少,我給你提個意見,你家櫃臺高高在上,對像我這樣的矮客實在吃力之極,感覺不是到錢莊存錢,而是到當鋪換錢。笑臉待客不錯,最終卻看心。心跟人那麼遠,叫人如何信任貴寶號?

“她也不是不喜歡錢,不過是有原則的人而已。有原則的人,通常都發不了大財。”金銀若有所思間站起身,腰間的墜飾雅俗共賞得晃著。他將水凈珠收進衣袖,突然問一句,“百兩,千兩,咱家的莊子像當鋪嗎?”

“呃——還好吧。”千兩比較懂得主子的心思。

“公子,你不說我不覺得,說了還真有那麼一點。”百兩比千兩少了九百兩,不是沒道理的。

“瞧瞧去。要真像她說的那樣,我大概知道咱的銀子漲那麼慢的原因了。”金銀悠悠逛了出去。

墨紫在前堂等了不過一刻,裘三娘和小衣就出來了。

“姑娘,銀子都存妥了?”她笑著問,似乎完全不受剛才金銀那些話的影響。這年頭,誰要死,誰能活,她無力多管。自己能活下去,已屬不易。

“存妥了。有一個三年的,給我六分息一年,別的錢莊哪有這麼好的?可也沒敢全存,怕一時半會兒要急用,就存一半。剩下的,都沒一分息的存放。望秋樓一天開不成,我就日日損失利錢。”裘三娘從墨紫那兒得到的水凈珠當然不會存在錢莊里,而是自己收妥了。

這種是一般有錢人的做法。在他們的想法中,存銀子是一碼事,寶貝就得自己藏好。裘三娘要不是還不了解夫家什麼狀況,否則連銀子都不會存。

三人上了馬車,小衣和車夫並坐。

裘三娘一進去,就從懷里掏出那把小金來,要再仔細算算利錢。

墨紫不由笑了一聲。

裘三娘瞟她一眼,“平白無故的,笑什麼?”

“姑娘,沒什麼。只是我突然想起來,金銀錢莊大門里外,姑娘說是像澆了金身。那顏色,真是挺好笑的。”墨紫其實想起來的,是那把有名家字畫,扇骨扇面純金打制的,金大少的扇子,還有那幅金光閃閃的對聯。這麼一看,裘三娘的小算盤跟大少好金的程度比起來,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了。不知裘三娘見了渾身金光的金大少會說什麼?同道中人?惺惺相惜?還是敵視眼紅?墨紫一個人想著就偷樂。

“一看就知是從哪個小村子里跑出來的土包子,沒見過大世面,莫名其妙發了筆橫財就炫富。”裘三娘的話里對未曾謀面的金銀錢莊大東家沒好感。

那就是敵視眼紅啰?墨紫了解。裘三娘說金銀是從小村子里出來的暴發戶,可她看,此人悄無聲息建起這麼多銀莊,而且還這麼年輕,不是隱藏了身份,就是旁門左道厲害,不好隨意得罪的人物。

裘三娘打得小金啪啪響,墨紫不用幫忙,就看窗外,很快發現並非來時景色。

“姑娘,咱們這是還要去哪兒嗎?”

“出城。”裘三娘專心的時候,話精簡。

“咱們出來一個多時辰了,再出城一來一回,趕得及回李府用晚膳麼?”墨紫默算一下時間。

“趕不及就在外面吃,難得出來一趟,心急慌忙回去干什麼?”裘三娘四根手指一抓小算盤,唰唰唰,齊整整珠子,一手將隨身小賬冊拿起另一本。這是一本算完,要接著算。

墨紫看來,是裘三娘太久沒有扮男裝出來,心野了,不想那麼早回去。只是——

“姑娘,后日就是你的大喜日子。再說,我們如今是住在別人的府上,偷跑出來兩個時辰,白荷綠菊勉強能用睡覺應付過去。要吃過飯再回去,兩人怎麼頂得住?”

昨日到的上都,因為不是吉利日子,敬王府那邊派人對衛姨太太說,三日后迎親。蕭維和衛姨太太本來要安排裘三娘她們在王府的別苑住下,不過李氏邀請她們到她娘家住。她是裘三娘的干娘,而李氏的父親是名滿上都的大學士,說法上就很好。裘三娘可以從大學士府到敬王府走轎,名義上又算是從娘家出嫁,一路將經過官員們齊聚的各大坊間,可謂風風光光了。

“不用她倆給我頂,我干娘自會幫我找借口。”裘三娘抬眼瞧瞧外頭的街面,五年了,哪里還有印象。“你以為,我怎麼認的這干娘?小時候,父親帶著女扮男裝的我下酒樓宴客吃酒,巧遇上刺史和他夫人,兩人看我能說會道,長得模樣兒俊,戲言說認干兒子。結果,知道我是女兒家,就成了認女兒了。后來,我上刺史府看我干娘,幾乎都穿男裝去。她笑我是女兒身男兒心呢。今日出來,我也沒打算瞞她。讓白荷待我們出去后就給干娘傳話,想來這會兒已經知道了,頂多就是回去挨兩句說。”

墨紫跟裘三娘的時間不長,因此是頭回聽說認親的其中緣故,“本來我就覺得唐夫人性情特別得好,想不到還有這般的趣事,喝個酒就認干兒子干女兒的。”

“你道呢?我干娘還是學士府的千金小姐時,性子比我還皮。干外公不讓她讀書,她自己換了哥哥的衣服,跑到書院去聽先生講課。干外公實在沒法子,只好請了人到家里來教。如今,李府姑娘們都讀書,就是從她們這個姑姑開始的。”裘三娘五指捻出一朵蘭花,翻開第二本帳冊,“我干娘女扮男裝在我之前,我都得尊稱一聲前輩。”

墨紫聽得,竟忍不住拍起手來,“真想不到唐夫人這麼活潑大膽。”

“嫁人之后收斂了很多。不過,我干爹喜歡她的真性兒,也不拘小節常帶她外面走動,算是一對令人羨慕的恩愛夫妻,如果我干爹……”裘三娘頓了頓,低下頭去,“沒娶小妾的話。干娘性子堅韌,不愛跟我說那些,可我看得出來,她終究還是失望的。也因此,她特別縱容我,常跟我說,少女時期最幸福,讓我喜歡做什麼就做什麼。嫁人之后的漫長歲月,對女子而言,很可能是釀苦酒的過程。”

嫁進豪門的女子,大概都會經歷類似的過程,有幾個能獲得相公一生的一心一意呢?釀酒之初的甜蜜和喜悅,不過是短短一瞬間的事。等到年華老去,飲得那杯苦酒,才發現竟是給自己釀的。

墨紫悄然一嘆——



第110章 燦爛祖業(二)

墨紫雖然嘆息,嘆完之后卻說,“故而,我們女子自己要爭氣。花木蘭代父從軍,卻何嘗不是來自那份同男兒比高下的決心?姑娘的出嫁,我瞧著不是釀酒。”

“那是什麼?”裘三娘有了興致,賬本也不翻了,笑呵呵望著墨紫。

“……”想找一個合適的詞,最后說的是,“掛著羊頭賣狗肉?”

裘三娘一聽,又好氣又好笑,“什麼?”根本挨不上邊。

墨紫自己也覺得純粹胡說八道,于是這麼解釋,“咱們是借敬王府三少奶奶的名頭,再借敬王府上達天聽,開營生賺大錢,而敬王府想用姑娘正室嫡妻的身份壓著小的那一位,亦或是能助蕭三郎的一把力,這該是互相利用的一種關系。釀酒這事,就算姑娘願意,白荷綠菊還不願意呢。”

小衣在外面咳嗽一聲,掛進個頭來,“我也不願意。”

裘三娘咄一聲,“這丫頭什麼耳朵,外面吵里面輕,她照樣一字不漏。”

“姑娘平日要是沒事,閑下來了,釀釀酒,打發著玩兒,那還行。”墨紫沖著小衣做個鬼臉,“是不是,小衣?”

小衣眼珠子轉一圈,“釀果子酒,我可以負責摘。”

這位,前世猴子生的。一天到晚,不想當俠客替天行道,唯一的奮斗就是爬上竄下,挑戰不同高度。

裘三娘被逗樂了,笑了好一陣,直到肚子疼笑不動。

墨紫這才問:“姑娘,咱們到底去哪兒?”

裘三娘也不馬上開口,從旁邊的袋子里掏出一個長木匣,遞給墨紫,“自己瞧去。”

墨紫滿腹疑問,打開一看,里面有卷成筒狀的一張紙,寫了某天干地支年某季月某時令日,上都城外的某個地方,某塊名為紅萸坳的地歸屬裘某某的地契。

“這什麼時候的地契,紙都發黃了?”還好保存得當,用厚紙襯了,收在干燥的木匣子里,字跡可讀。至于天干地支,她搞不太清楚哪年是哪年。

“大概百年前。具體哪個周帝,別問我。”裘三娘也不關心政治。

“百年前?”古董墨紫不假思索出口,“是則天大帝?”

“不是她,就是元帝。”裘三娘不能確定。

元帝,是武則天死后,將帝位攏下的第一個武姓子孫。據大周史書記載,元帝大器晚成,十歲前兄弟之中讀書習武最遲鈍,十歲后慧根終開,且文韜武略樣樣出彩。武則天死后,李氏武氏陷入亂戰很大的原因就在于這個元帝。他最終出奇謀奇兵,一統天下,繼國號為周,只可惜在位不過十一年,死時才三十五歲。其安邦定國之策,用人之策,外交之策至今為人所稱道。世人多感慨他英年早逝,否則能培養出好的繼任者,后面的昏君也就不會出現,大周也不會分為四國了。

對這個元帝,墨紫曾經十分好奇過,以為他是穿越的。不然,十歲前跟弱智一樣,十歲后怎麼變天才了?可查遍史書,元帝所用的兵法兵器,完全沒有創新。大物件沒有,小物件也沒有。她細心觀察過日常用品,一點沒有什麼革新的端倪。最后,她只好相信,元帝可能撞到了頭,真開竅了。要不然,至少應該發明一樣東西——衛生紙。她是丫頭,沒本錢造這個,因此雖然想過,但沒真正付諸于行動。

“那這個裘某某是——”墨紫還沒搞清楚。

“父親說,那時我的曾曾曾……”幾個曾,裘三娘也懶得數,“反正就是我裘家發家致富百年來的先祖。”

墨紫眼睛亮了亮,一般人說到先祖留下來的東西,那就是傳家寶了。雖說不是她的先祖,沒準她也能沾到點寶氣。而且,發家致富的寶貝金陵有個聚寶盆,上都有個什麼呢?

裘三娘將墨紫的神色看在眼里,也笑了笑,道:“就知道你跟我想得一樣。這次我出嫁,張氏連塊地都舍不得給我,更別說鋪子店面了。我爹心疼我,私底下塞給我這張傳在裘家百年的地契,說是絕對絕對不能賣的寶貝。我猜這紅萸坳至少也有良田千畝,比張氏搶走的所有莊子都大吧。再說,還是祖業,怎麼也不能差到哪兒去。”

的確,紅萸坳,名字一聽就很大。墨紫點點頭,同意裘三娘的話。

“如你所說,后日我便嫁進去了。里頭的情況也不清楚,我估摸十天半個月出不了門,所以趁著今日,一並把這地看了。看看究竟有多大,現在種些什麼,莊子里養著多少人,誰又主管著事。也得讓他們知道,如今我是地的主人了,怎麼記得帳,多少收益,又如何交銀這些,都得清清楚楚,可不像我爹似的好糊弄。”

“姑娘怎麼知道他們糊弄老爺?”墨紫不明白。

“我幫我爹管過帳本,他那點私產我一清二楚,可從來沒有過這紅萸坳的帳,虧的贏的,一本沒有。多半是些先祖留下來的后人,以為時間久了,地就是他們的。”

墨紫皺眉,“這種事也有可能。不過,老爺既然把地契給你,應該不會也扔給你這麼大的麻煩吧?”

“不知道。許是我爹也給不了我別的。麻煩可能麻煩,地契在我手里,打官司也是穩贏的。我不怕麻煩,只怕少了進項。”裘三娘手上的田莊有兩處,年凈利三千兩的肥田果林魚場,不在上都,倒也離得不遠,七八日的車程。

一路快馬加鞭出東城門,偏離了官道,眼前風景一變。遠山近水,稻田新綠,油花金黃。剛過午,家家青煙直上。幾只燕子,一剪一拍,低時劃水,起時入云。一切清冽,好似山水畫一般。

入田園村舍小半個時辰后,馬車停了。

小衣再次探進頭來,說道,“車夫不認得路,去找人問。”

裘三娘回知道了,眼睛沒離開賬本。

墨紫往外瞧,見一農婦提了飯籃子,在土埂上呼夫喚子,一家人坐在田里,背天向地,大個兒的饅頭呼嚕嚕的飯,一根青蔥一個蛋,用她叫不出名字的醬一絆,吃得恁香。她可以肯定,這農婦釀的酒不苦。即便真苦,也有她的丈夫和孩子陪著一起喝,那麼苦也是甜。

她,就這麼看得入了神,直到馬車重新開始跑,一道道水秧子將那三人的身影完全遮蓋掉。

“怎麼越跑越荒了?”裘三娘終于看完了所帶的全部小賬本,揉揉眼睛,垂垂腿,發現了外頭的異樣。

墨紫呃一聲。真的,綠田魚塘和村舍全都從清冽的畫面中退了出去,齊人高的荒草,孤僻站立的灰石,那般狂野,那般放肆,頂天立地,濃墨渲染。

空氣中有潮濕的水味道,突然漫進她的嗅覺,那是江水騰躍出來的小小分子。

“這附近有江。”她說。

“江?”裘三娘想起來,“東城門外,應該是雅江吧。”

裘三娘剛說完,馬車便繞過一個營養不良的小土坡,停了。

“不會又不認路了?”裘三娘這回有點皺眉,“兩邊雜草叢生,上哪兒再找人問?真是,八成剛剛就問錯了人走錯了路。”正要喊小衣。

小衣卻已經掀起車門簾子,輕聲說道,“小姐,咱們到了。”

“什麼?到了?”裘三娘驚訝得不敢相信,端坐在那兒,往兩邊的窗外瞧。目光透過小小的方格,看不了太遠的地方,全讓雜草矮樹擋住了。

“姑娘,下車瞧瞧吧。”雖然腦袋里勾勒不出裘三娘之前說良田千畝的景象,墨紫還是相信眼見為實。

她率先起身,彎腰出去,跳下馬車。舉目四望,印象終于有了,六個字最經典——

枯藤老樹昏鴉。

一大片的青青茅草中,一棵枯焦枯焦的大柳樹。兩只漆黑羽毛的烏鴉一見有人來了,呱呱撲騰著翅膀,倒也不十分害怕。

裘三娘那雙漂亮的遠山眉都聳動成毛毛蟲了,站在車夫座旁,眼中全然得不可置信。小衣拿了踮腳板凳給她,她卻連腳沾地的意圖都沒有。

“墨紫。”裘家的祖業,原來不是有人私吞,而是荒蕪了,可能荒蕪了近百年。她爹當寶貝的地契,拿出來給她時,還猶猶豫豫。怪不得呢她還以為是老爹舍不得給,原來是不好意思給。

“是,東家。”墨紫卻沒有裘三娘的失望,她對環境的適應力是驚人的快。而一出車,當著車夫,對裘三娘的稱呼已換。

“你去前面看看有沒有人家,如果有,就問問看是不是弄錯了地方。”裘三娘對那個看上去笨頭笨腦的車夫已經失去了信心,因此想派能干的人去。

“我沒弄錯啊。剛才我問的人說了,過個小土坡,能瞧見江的一片坳……”車夫很不服氣,“對啦,還有那棵枯樹,那人說是被雷劈得發焦。石碑就在——”搖頭晃腦地四處看,然后伸手往前方三丈遠的地方一指。

墨紫離得最近,走過去,將那塊伏倒的石碑翻過身來,又拔了一把草,蹭掉上面的泥巴。三個字原本的朱紅色已經褪得東一撇西一捺,但刻得很清晰,她讀出聲音,讓裘三娘聽清楚——

“紅萸坳。”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7:20 PM

第111章 燦爛祖業(三)

“叫什麼紅萸?分明一朵紅萸都沒有,野花倒遍地是。”裘三娘站得高,看遠了卻沒有任何驚喜,“回去。荒成這樣,這地也肥不到哪兒去。我現在可沒多余的心思整一塊廢棄近百年的貧地。”

“這位公子,好歹地大啊。我打聽的那人說,以石碑為界,一直到雅江邊上,五傾的地都屬于紅萸坳。那可有前頭那個小村子的田地一半大啦。有江,就是靠水。對岸有山,就是面山。靠水面山,風水好。”車夫其實不笨,還知道風水。

“地要有產出,才算風水好。瞧瞧你腳下的地縫,能看到硬邦邦的堅石。這叫石床地,泥土薄淺,根本種不出莊稼來,靠水面山又有何用?”裘三娘可不是無知的富貴女,買兩個莊子前,還自己跟農夫下過地種過果,對地的肥瘠能夠區分。

車夫踩踩腳下的地,見上面一層土泥分開,下面真是石頭,話風轉向,“怪道這麼大的地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走了。”裘三娘心情不好,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的糟糕結果。

“東家,來都來了,不若讓我去看看?”墨紫是近水則安的人。土地是貧瘠還是肥沃,老實說,她五谷不分,拿不了鋤頭種不了地,當然就並不特別關心。

“還有什麼好瞧的?”裘三娘掀門簾,欲彎身進車里,聽墨紫說要去瞧瞧,回頭問道。

“地種不了,沒準能捕魚,不是有江嗎?”可以走水產致富的道路。

“要能捕魚,早有人住江邊上了,可我一個草屋頂都沒瞧見。”裘三娘剛站的地方其實瞧不見坳的全貌,因為坳是由高往低,環抱成形的。但她對紅萸坳的第一印象已經完全失望,所以一下子沒心思再呆下去。

“東家,我就下去瞧上一眼江水,立刻回來。”裘三娘有堅持,墨紫又何嘗沒有?“您再車上瞇會兒眼,保準不等睡著,我就上車了。”

“行了,不讓你去,恐怕你不死心。去,看仔細點兒,有我家老祖宗藏下的寶貝,趕緊給我拿來,免得我不當心把這地賤價處理。”裘三娘拗不過,只好允了。

墨紫說了聲是,扭頭就往前找入坳的路。

小衣想跟,卻因為裘三娘入了車里,不能留她和車夫兩個人,只好沒精打采走回馬車旁,細眼瞇瞇,一邊看那棵被雷劈過的大樹,心中度量可爬性,一邊望墨紫的背影。樹當然紋絲不動,那襲舊青衫卻扎入草叢,很快不見了。

原來紅萸有路,雖然因為縱橫的雜草高桿幾乎讓人錯過,還是讓眼尖的墨紫發現。路很小,只容一人過,不時有各種障礙物來擋,譬如一條不深的小水溝,一片突然長鋪的草,一塊梗在地上的怪石頭,但總的來說,比沒頭沒腦以身開路強。而走了沒多久,墨紫就察覺,這小路看似天然,卻是人為辟出來的。有些斷了的茅草葉上是十分齊整的割痕,顯然由鋒利的工具造成。

而且,越往腹地,小路就越干凈。

當墨紫走出小路盡頭,視線突然一片開闊。伸手摘掉頭上的草葉子,又拍拍身上塵土,她如願以償看到了流動的水。

不過,不是江,而是河。一條寬度很不錯的河。往北百米的上游處被山陵擠窄而過不了一條走江船,可到了紅萸坳這段,寬寬闊闊往南去。

她走到河岸邊,往河的流向看去。河口竟就在不到兩里處,一出河口就是浩瀚江面。那,大概才是雅江,能見白帆大舟,伴巍峨高山而走。駐足站立好一會兒,她就明白為何這段河上沒有船只。首先北邊太窄,大船從江面入,只能到紅萸坳便無處可去。其次河流入江之邊南口,多奔騰放縱,如千軍萬馬殺到,塵囂風鳴聲隨浪逐波,水流得勁且急,一般中小捕魚船很難行得穩,一不當心就可能沖到河口去了。

看清楚這一點,小小尋寶的游戲玩結束,卻是雙手空空要回去,可她還有好幾個疑問在心里揣著。為什麼紅萸坳會成為裘姓發家致富的祖業呢?這塊看似不能種田也不能捕魚的地方,裘三娘的先祖到底做何營生賺取了第一桶金?還有,既然能賺錢,為何這個營生卻被后代放棄了呢?

想著不能久留,該往回走的雙腳,卻又換了個方向前行。繞那雜草半圈,竟然有找到一條小路,相同寬窄,茅草也讓利器割斷了葉子。她猶豫一下,本著寶藏游戲的口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終于踏進那條不知通往哪里的路。

有萬全的心理準備,偏偏這條路短得出乎意料,才走十來米,眼前就放天光了。不過,路雖短,所看到的景象卻還是讓她愣了愣。

一座用石頭壘起來的屋子,有門有窗。屋前用石頭夾干草堆了矮墻,墻內圍了雞圈鴨圈,大概雞十來只,鴨子一兩只。不遠處,開了一畝大小的菜園子,紅紅綠綠的。菜園子旁邊竟然還有一個小池塘,以為比例失調的鴨子們,其實有二十多只在那兒戲水。

當成自己的幻想,眨眨眼,這幅簡陋卻溫馨的田園小屋畫面卻仍靜靜佇立在前。墨紫走過去,輕輕推開柴木的院門,揚聲問道,“有人在家嗎?”

應她的只有咯咯的母雞,還有嘎嘎的鴨子。

看這情形,小屋一定有人住,卻不知是什麼人。她往里探探身,又問一遍,“有人在嗎?”

還是沒人回答。

墨紫以為人出去了,裘三娘那兒說好一會兒就回,也不好再拖時間,于是轉身要走。突然,眼角余光瞥到石屋后冒出的一對羊角辮。

那是一個粉嫩嫩的女娃娃,眼睛不大,卻靈動得很,躲在屋子后頭亮晶晶瞧著她。年齡大概還很小,三四歲的樣子。

“小姑娘?”墨紫這麼一聲,自己都覺得有點像不懷好意的人販子,趕忙露出友善的笑容來,語氣更緩和了,“你爹娘在家嗎?”

女娃娃搖搖頭,羊角辮拍到她的小臉蛋,她伸出小手抓住,又從石屋子后面側跑出去,奶聲奶氣叫著,“爺爺,爺爺。”

墨紫順著方向一瞧,一個一手拿鐮刀,一手提菜籃子,穿著滿是補丁的短衣黑褲子,膚色黝黑,卻留一把雪須的老人家,先朝自己看了一眼,又笑呵呵將刀放進籃子里,單手把女娃娃抱了起來。

“妞妞真乖,等爺爺洗把手,咱們就吃飯,好不好?”老人的聲音洪亮,精神矍鑠。

“妞妞要吃青菜,不吃雞蛋,這樣妞妞就能長得跟爺爺一樣高。”娃娃認真地說。

“對!而且,這雞蛋啊,不是咱們吃的,要拿到鎮上去賣的。等爺爺把這個月的錢湊夠了,有多的銅板,再給你買雞蛋吃。”老人慈愛地貼貼娃娃的額頭。

有雞蛋,為什麼還要買來吃?奇怪的邏輯。

墨紫再次開口,“老人家,請問這里是不是紅萸坳?”雖然石碑上寫得明白,不過既有人住,還是多問一聲的好。

那老人將籃子放到矮墻的一角,又讓娃娃坐在矮凳上,這才轉過頭來,“這里是紅萸坳,不過只有我和我孫女住,你找錯地方了?”

“既然是紅萸坳,我就沒找錯。”這老人是見這里荒著,以為無主的,才安了家嗎?如果裘三娘知道,會把人趕走。畢竟,這地方不能賺錢是一回事,讓人霸著卻是另一回事。墨紫因此想問問清楚。

“你是什麼人?來紅萸坳做什麼?我先跟你說,這地不賣的。”老人一聽是特意找上門來的,就不太友善起來。

霸地的人說不賣地?墨紫一怔,脫口而出,“我不是來買地的。紅萸坳是我主家的,今日隨主人特地過來看看。不知老人家你——”是什麼人才對!

“你說紅萸坳是你主家的?”老人的臉上剎那滿是激動神色,雙手有點不知所措哪兒擺,最后大掌相搓,跨步上前,“請問你主家貴姓?”

“姓裘,現居洛城。”看上去不像霸地的了。

“沒錯沒錯!”老人咧著個大嘴直點頭,“紅萸坳就是姓裘的,如今知道的也沒幾個人。小哥剛說和主人一起來的?”

“正是。”墨紫瞧老人的高興不似作假的,心下就有了幾分明白。

“小的先祖就跟主家姓,后來主家南下,留了他守在紅萸坳。小的叫裘大東,還請小哥跟主子稟一聲,能讓小的見如今的主子一面,認個臉,等下了黃泉,還能跟我祖爺爺報個主家仍然興旺昌盛的吉訊。”老人懇求墨紫。

能冠主人姓的仆人,可能是主人所喜歡的幫手。而能看守主人祖業的仆人,且幾代未曾離開過,這份忠這份義,簡直就是稀世之寶了。

“老人家,那你就跟我來。主人在石碑那兒等著。”墨紫當然會帶人見裘三娘,因為就像自己很好奇一樣,裘三娘也一定好奇紅萸坳這塊土地上究竟發生過什麼。

裘大東也顧不上吃飯,臨走給抱在手上的妞妞一個大餅,跟墨紫入了雜草間的小路——



第112章 燦爛祖業(四)

裘三娘在車里哪里睡得著,躺著就覺得氣悶。一塊地,看著那麼大,卻不值錢,到誰那兒都說不過去。可是,躺著氣悶,坐起來搗算盤也沒意思。不好怪她爹,只好把責任都推到張氏頭上,心里想,要不是她把著上都的絲綢鋪子不肯給,她爹也不會拿這地契來充數。

她心浮氣躁的,根本就沒了耐性,問外頭的小衣幾次人回來了沒有。

等幾次都是否定答案,她扯開窗紗就對著小衣說墨紫,“說是我瞇會兒眼,不等我睡著,就回來了。可我這夢都做完了,人呢?”

小衣無辜看看裘三娘,一個字沒有。怎麼說呢?難道說,小姐你說謊,聽到你一會兒躺,一會兒起,根本沒睡?

所以,緘默最好。

“這都去多長時間了?”沒人回應,並不代表裘三娘就沒問題了。

這個她能答。小衣抬頭看太陽的位置,估量一下,答道,“半個時辰。”

“她敢情是吃過午飯再回來吧?”裘三娘說到這兒,開始覺得肚餓,立刻沒了力氣繼續聲討,將墨紫的背包拿過來,翻出兩盒點心,“小衣,你也上來,吃點東西。”

小衣上了車,裘三娘把點心分成兩份,一份給她,她卻不接。

“怎麼?你不是愛吃甜的?”裘三娘奇怪。

“墨紫沒地方吃午飯。”小衣這般回答。

裘三娘嘴一撇,“誰知道。她本事那麼大,沒準就在雜草堆里抓到一只兔子,立馬自己烤來吃了。你心疼她,就把自己那份留給她。”

小衣很明白自家小姐在饑餓的情況下會口不擇言,于是默默地將自己那份分出一半來,放好了。

裘三娘看著小衣的動作,捏了芝麻酥糕進口里,也沒再說什麼。

兩人吃得七七八八的時候,小衣說一句回來了,就竄了出去。沒一會兒,便聽見墨紫柔柔的說話聲音,是打發車夫到村里去等。

裘三娘心想,沒得把車夫打發走,難道真是撿了寶?手一抬,彎身從車里出來,這回腳沾到地面。回身一瞧,除了墨紫之外,還多了一老一小。原來這紅萸坳也有人住。

墨紫見車夫走遠了,就對裘大東說,“東伯,這就是紅萸坳現在的主人。”裘三娘性別的問題要由裘三娘自己選擇說還是不說,她可不想多嘴。

裘大東趕緊放下妞妞,並帶著孩子一起給裘三娘重重磕了個頭。

“怎麼回事?”裘三娘沒明白。

“這位老伯是裘家先祖留下來的,看管紅萸坳的,家仆的后人,叫裘大東。這是大東的孫女,小名妞妞。兩人如今就住在坳里的石屋。”墨紫站在一旁答道。

“這紅萸坳就你們祖孫倆了嗎?你兒子媳婦呢?”裘三娘沒想到老祖宗還在這荒地留了家仆。不過,這樣也好,能問個清楚明白。

“這個嘛——”裘大東有些吞吞吐吐,目光就落在妞妞身上。

墨紫正好留意到。心知老人不想讓孫女聽到有關爹娘的話,就讓小衣給妞妞找點心去吃,把孩子帶開了。

“回少爺話,妞妞不是我的親孫女,是幾年前有人丟在路上,我撿回來的。”裘大東仍然跪著,“不敢瞞主子,我也是我爹娘抱養的。”

但他卻在這坳里替可能一輩子也見不到的主人,甚至可以說根本就不是他主人的人守了大半輩子的祖業

墨紫不知道,這世上真有這麼老實誠善的人,因為父母和祖輩傳下來的話,而一絲不茍得執行到底,從來不去想自己的人生原本可以不同的。

“東伯,請起吧。”連很現實很精明的裘三娘都不得不感嘆這位老人的孝義,她本來還有點不太相信對方身份的真實性,如今再也不疑有它,親手將人扶了起來。

有誰,甘願為奴仆?

裘大東何曾想過能有今日,濕花了一雙滄桑的眼,用袖子擦過,哽咽地說,“自我先祖以后,紅萸坳再未有人見過主人面,如今我得見了,想必他們在九泉之下也高興。不知少爺這次是在上都久待,還是就要走的?”

“東伯,你也不要叫我少爺了。”裘三娘睨一眼墨紫。把車夫支開,是為了讓她自曝女兒身吧?

墨紫正對上裘三娘那一眼,甜絲絲兒一笑。

“那……那要叫什麼?”裘大東不解。

“這紅萸坳的地契已經由我爹轉給我當嫁妝,你叫我小姐就行了。”裘三娘將目光收回來,對裘大東笑了笑。

“小……小姐?”裘大東直結巴,“可……可這是祖業啊”

自古祖業傳男不傳女。

“以前是祖業,現在就是嫁妝。”墨紫盡責補充,“東伯,您和您的孫女如今也是咱們姑娘的陪嫁了。不過,姑娘嫁到上都來,你們算是有靠山了。”人既然沒有要自由的意思,那就跟著裘三娘混吃混喝吧。

“一直說祖業祖業的,我眼里光看到地,沒看到營生。東伯,這紅萸坳原本是做什麼用的?田莊還是魚業?”裘三娘問了一個她和墨紫都很感興趣的問題。

裘大東骨子里就是主人說什麼是什麼。祖業變成了姑娘的嫁妝,他也只好跟著祖業變成姑娘的陪嫁仆人。這個思想轉得很快,他聽裘三娘的問題,倒是一愣。

“姑娘不知道嗎?紅萸坳不產莊稼,河水急,也難捕魚。你曾曾……”沒人搞得清楚是哪一位,加上裘大東大字不識,“爺爺吧,當年在這兒開了個小小的船場子,專給人造捕魚小船和那種一人兩人坐的小舢板子。因為工活細,出的船又穩又快,賺了些錢。后來上都亂了,他才帶全家南下。以后捎過信來,說子孫們不想接手船場子的生意,讓我先祖看著地,怕將來裘氏再遇什麼災什麼難的,說不定還需要干回老本行。”

墨紫聽著,面色沉靜,心濤起伏。

船場子?紅萸坳是了,那樣外凸內凹的大魚肚地形,寬闊的河面,布袋般的河段,就近的江,別說造小船小舟,即便是千石載量的江船都能造好航出去。

這個坳,簡直就是完美的船場地段。她一開始竟然沒想到——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7:22 PM

第113章 燦爛祖業(五)

“船場子?”裘三娘的反應和墨紫的心情截然不同,她本來就對紅萸坳不抱希望,看到裘大東后,還以為可能祖業是指別的什麼,誰知道只是造小船的工場。怪不得,裘氏子孫都不肯繼承,她老爹常到上都看鋪子,也從來不曾來過這地方。

“我聽我爺爺說,那時紅萸坳可忙活了,從早到晚都是敲打聲。”裘大東沒察覺到裘三娘漸漸黑下去的面色。

裘三娘不耐得揮揮手,“東伯,行了,我對木匠活一竅不通,且一聽梆子聲都頭疼。”

裘大東本來興致正高,一下子就怏怏然,“小姐,那您會把船場重新辦起來嗎?”

“恐怕難。你不知道如今的形勢。造船業全掌在朝廷手里,對民間私人船場控制很嚴,難以申請許可憑證。而且,不是內行人,吃不了那行飯。”裘三娘對船業還真得不了解,只知道幾乎所有大的船場都由工部統設統管,而對民間有哪些人又做得好的,一無所知。“再說,這行我瞧著,沒什麼大賺頭。”頂多就是小利。

“小姐,咱有許可從業憑證啊。”裘大東一句話又讓人詫異了。

墨紫偷偷造過橄欖船,因此對船業還算有點了解。裘三娘說的一點不錯,造船業一向由朝廷把持,就好像是現代的國營企業。

因為,水運是最重要的國本之一,特別是四國由江而分,以水為界,一旦決裂,水戰便是第一場仗,所以造船術的強弱,根本上決定了國家的強弱。各國都重點發展造船業,而大周在這個領域里是皎皎領先者,當世最好的船工幾乎都集中在工部之下。也因此,對民間獲取從業許可的條件十分嚴苛,能進入者寥寥無幾。而即便能把船場開出來,找好的船工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優秀的,都被招到工部效力去了。所以,民間造船工藝十分貧乏落后,不能與官方船場造出的船相比。

即便環境如此苛刻,裘三娘有一點卻說錯了。造船的利潤,一點都不少。不但不少,還很大。

首先,船的需求量大。官方船場雖是工藝好工匠能,但他們主要造的是官船,優先的也是官家訂單。接民船的單子,但一年有限額,買家得走后門,而且出船的效率實在不敢恭維。這麼,墨紫曾想過偷懶,請洛城船場把橄欖船上下兩個蓋給打出來,居然跟她說要三個月。后來她找了散工幫忙,二十天就弄好了。那些嫌官家船場速度太慢,又無門路的人,只要轉而尋求民間船場。

這就導致第二個潛在機會,因為私營船場屈指可數。

話說,整個洛州只有兩家。墨紫找過一家問,確實生意好得很,但工藝也真是很一般,造價卻比官家船場的貴,裘三娘給的買船銀子根本不夠。不過,對一般的買家而言,沒得選,貴也只能貴了。這個市場,幾乎是不能討價還價的,都得客人干巴巴求著船場老板。

為什麼?

等于是官家,加上民營寥寥十來家的寡頭市場,面對巨大的需求。買家要討價還價,那就請找別人去。不過他們也篤定買家找不到別人。交通又不發達,騎驢趕馬半個月找上一家,嫌價格不好,還得再花十天到另一家去?買得起船的人,是不在乎這路費,可時間還有費的功夫呢?所以,銀子倒是小事,而更在乎這船造出來,行得穩不穩,走得安不安全,他的貨能不能上得了岸,萬一船發生事故又該怎麼辦。

綜上所述,墨紫認為,船場是一個很難進入的行業,可是一旦進去了,其利潤是可觀的。要不,她跟民營小船場老板討價時,對方也不會理直氣壯說訂單已經接到明年年底,讓她過兩年再來了。那個船場的面積只有紅萸坳的五分之一大,普通的二十人畫舫那種尺寸到頂了。

裘三娘對船業完全沒概念,才輕而易舉說出沒有賺頭這種話。因為普通的商人不會對船業有了解,只覺得官府限制得嚴,又幾乎沒什麼人做這一行,就認為無利可圖而已。

“東伯,你可知從業許可證是有年限的。如果交稅便罷,交不上稅三年就會取消從業資格,得重新申請。”目前,入船業的本金條件是三萬兩。墨紫當時聽人說后乍舌,從此對船業敬而遠之,轉而變成地下工作者,私造了那麼一艘橄欖。“紅萸坳荒了這麼多年,應該早過了年限。”

“不是的,不是的。”裘大東著急擺手,“裘老太爺當初南下時,交清了稅,又給我家祖爺爺留了銀子可交十年稅。船場子雖然已經沒有再做,可休業期的稅一年五十兩。再加上這地種不了田,官府征收也無用,就一直保留到現在。今年年初剛給咱們換了新的從業本,還有皮面子包著。我一向隨身帶著的,怕家里萬一遭偷兒。小姐,你請看。”

說完,就從懷里深掏出一個棕皮簿子。

墨紫接過,遞給裘三娘。

裘三娘看完,就給墨紫,“你也看看。”

墨紫一看,果然是今年的日期,蓋著上都工部大官印,寫特許紅萸坳經營船業等字樣,續給了五十年期。

“可是,東伯,如果只給了你家祖爺爺十年的稅銀,之后怎麼交的?”墨紫看過祖孫倆的生活環境,就是窮人一雙,連雞蛋都吃不起——

突然,墨紫明白了。

“老太爺也給了我祖爺爺安家費,差不多有百余兩。我們都自己種菜種稻,養了些雞鴨豬,雖說坳里沒多少好地,總算能自給自足。用不上那筆銀子,稅銀就可以多交兩年。賣菜賣蛋賣家禽,一年也有十來兩的積蓄。這期間,戰亂的年頭和免稅的年頭倒不少。這麼東拼西湊,再靠老天爺幫忙,該交的都交上了。”裘大東的話,證實了墨紫所想。

“姑娘,東伯自己省吃儉用,家里能賣的,都賣了換錢上稅。連妞妞吃個雞蛋,都自己掏腰包貼錢。”墨紫覺得此刻她要不跟裘三娘說出這件事,會遭天遣的。

裘三娘也不是鐵石心腸,紅萸坳這麼破敗,裘大東還能這般賺錢為主死守了這份家業,她亦有些動容,“東伯,這麼多年辛苦你們一家人了。”

“小姐,這是小的應該做的。沒有裘家人,今天就沒有我祖爺爺,也沒有我大東,更沒有妞妞。小姐既然如今嫁到上都,這證您就收好。不管小姐要不要把祖業重新經營起來,可終于又回到主人手上,我心里也踏實。”實心腸的人說話句句肺腑。

裘三娘看著墨紫手里的棕本,雖然也知道裘大東幾代能把這份祖業保留下來實屬不易,換個居心不良的仆人,卷了銀子就跑了,但裘家這三代只做絲綢米糧的買賣,還有購肥地開莊子這些營生,對這片荒瘠的土地,實在提不起興趣。

“東伯,這事我再想想。過兩日,我便要嫁進夫家去,一切等我安頓完,是放著,還是轉手,一定有安排就是。不過,即便賣了,你和妞妞照跟我,不用擔心沒去處。”裘大東這樣的仆人,能不能干另說,單忠心一樣,裘三娘就不會虧待他。

“小姐,小的身份卑微,也不曾讀過書,不過知道當初裘家先人的良苦用心,是想給后代哪怕一個念想,一個可以從頭開始的地方。小姐若不急需用錢,要麼覺得年年交稅太費銀子,小的會想辦法的,請別賣出去。許是將來小少爺,小小少爺有興趣了,接過去做,也算是祖業的承繼。”裘大東沒讀過書,但說話條理分明,不是愚鈍之人。

墨紫聽到小少爺,小小少爺這兩個詞,笑得明眸燦燦。

裘三娘瞪墨紫一眼,對裘大東的話卻沒怎麼放在心上,口中只敷衍應了,“再不回城就晚了,我以后會再來的,你也帶孫女回。”

“小姐,今日既然來了,要不要給東伯補些銀兩?”墨紫一直等裘三娘提,但沒等到。不知這位是犯了小氣的毛病,還是壓根沒想到。

“啊,對了,可也不叫補。既然如今才成了我名下的產業,日常開支就從我這兒取。”不過,不可能補她那些爺爺們欠的。裘大東剛還說了,銀子他自己能想辦法。當然,她還不至于那麼過份。“東伯,你平時就記個帳,用多少錢買了什麼,賣多少雞鴨賺了多少錢。每隔段時間,我讓這丫頭來拿賬本派銀子。”

“小姐,小的不識字。”裘大東對這個任務犯了難。同時多看一眼墨紫,想不到這小哥是丫頭。

墨紫真是服了裘三娘,嫁妝都幾萬兩了,還斤斤計較賣雞蛋鴨蛋的錢。

“東伯,那你就拿個小箱子,把姑娘給你的錢放在里頭,用的時候取,賣了東西就把賺得錢放進去,我每次來,你跟我說說買了什麼賣了什麼就成。具體的,我以后再教你。”墨紫樂意幫助弱勢群體。

“這個成,我平時存錢也這樣。”裘大東憨笑。

“姑娘,給東伯多少銀子?”墨紫等人示下。

“二十兩。十五兩備個急,其中五兩是給東伯爺孫倆的私用銀子。以后按月給,每月二兩。等妞妞大一點會再多給一兩。東伯,菜地從今就不用算主家的,還有家禽那些,分一半出來當作你們自己養的罷。”裘三娘這是發了一回大善心?

墨紫拿出幾錠小銀子,約二十兩,塞進裘大東手里。

裘大東差點又老淚縱橫,說謝謝主子,見妞妞喜滋滋吃著餅過來,忙拉著又磕頭。而且,怎麼拉起來都不肯起,直到載著他新主子的車轉過彎去。



第114章 才子蕭三(一)

花轎在震天的鞭炮聲中入了敬王府大門。

照上都迎新娘的慣例,轎子該在大門外停下,由媒婆背進去。不過,這慣例在敬王府行不通。因為,太遠了。

這個府邸住了蕭家兩代王爺,自老王爺而下四代同堂,全住在一起。

老王爺有三個嫡子,二子受皇命承得王爺位,大子三子均在朝中有武官位。因老太爺主張家和萬事興,嫡室子孫不分家。而皇上贊賞其治家有道,賜織云坊大一半撥為敬王府第,其中園林景致,碧湖綠島,亭臺閣,不出敬王府門就可玩賞。也因此,大老爺,三老爺兩家住在王府里,還有將近八百的三家仆從,依然寬寬落落。平時三房互相串門子,轎子是必需的,馬車是高效的,快馬是緊急的。

敬王府分為三個園子。敬芳園為主園,由敬王爺這家和老王爺王妃住著。華明園給了大房,惠喜園給了三房。

第三代蕭姓子孫,尚且嫡庶同住,但庶子一成親,就必須分家出去單過。這也是大部分貴族官家高門的做法。

李氏昨日給裘三娘她們說了整整一個時辰敬王府的事,不過墨紫也就記得這些。倒不是她記性差,而是其他的,她不特別很感興趣。比方說,王爺的名頭為何不傳長子?因為誰優秀就傳給誰唄。對這時的古人還覺得不太合乎常理,對墨紫來說,墨守成規傳給長子才很有問題。再比方說,蕭家三房之間看似和睦,其實有謠言說不合。這不廢話嗎?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更別說八百來號人都湊成一國了。還有,她也看出來了,很多關于敬王府的事,李氏就是聽人這麼說的。一句話傳十個人就變了味,更何況是一個時辰的話,可能早歪沒譜了。

虧白荷綠菊聽得那個仔細,墨紫想她當時要是主動提出當文書,估計人搶著給她磨墨鋪紙,然后給它裝訂成冊,隨身攜帶,沒事時就鞏固一下,最好因此就能讓裘三娘變成王府里人見人愛的寵兒,從此婚姻美滿愛情如意。

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她看裘三娘,分明也是無趣,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的。

樂手在最前,媒婆接著走,新娘的轎子跟著,四個陪嫁丫頭跟在后面,還有那已經風光游過街的八十抬嫁妝箱子,長長一條隊伍。

前庭據說也是男子們會客的地方,卻不像裘府的前園,這里樹少花圃多,矮矮從地上拔起。沒有花圃的地方,都鋪了青石。屋子比洛州的高大,卻全部是平房。整個庭院看上去空間很大,很高,多用青和烏雙色,用花的明亮裝點,門廊下一卷卷垂著蒼潔的紗片,風一起,就飄動起來。

若說裘府偏南,因此庭院有江南的雅趣別致,那麼敬王府的前庭,則實實在在是大唐建筑的風格。莊嚴中有靈秀,肅穆中有飄逸。

“敬王府好氣派啊。”四個丫頭中,綠菊隨裘三娘在外走動的時間最少,而且從未到過北方。

近五十年來,南士北進的安居商賈和士者增多,整體風格產生了變化。學士府的建筑就偏江南調,講究細巧精致的園林和閣的層次。因此,讓她們這些南來的人,不會有太大的心理落差。

綠菊覺得是氣派,的確敬王府里的一草一木似乎都比別人家的粗勁狂傲。不過,在墨紫眼里,更欣賞的是建筑本身傳自于大唐的悠遠曠然,真令人心醉不已。她甚至想,即便自己可能不喜歡住在這里的人,但對于這座王府恐怕是討厭不起來了。也好,居住環境直接影響人的心理,至少能保持積極向上的精神狀態。

過了前庭,就見一條四馬並行寬的過道,往兩邊彎伸過去。而樂手不拐任何一邊,直直上過道,進入對面貼著喜字的一扇大門。

這道門比敬王府的大門小一號,上掛牌匾金字,寫著敬芳園。

門口迎出小廝,還有管家管事之類的人,請了媒婆說話,因此就停在門前。

白荷回過頭來,神情又是緊張又是喜悅,“就要進王府內園了。綠菊,你別東張西望了,讓人以為咱們沒見過世面似的。”

又交待墨紫,“墨紫,帶著她點兒。這丫頭平時就最愛瞧熱鬧,沒人在耳邊提著醒,我怕她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

“我才不會。放心,怎麼都不能給咱姑娘丟臉。”綠菊噘噘嘴,很不服氣,卻還是下了保證。

對丫環來說,小姐出嫁的日子大概比她們自己出嫁還要重大。

“白荷,讓我帶著綠菊,還不如你緊帶著小衣。她別一進園子,就沒了影。”小衣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不過墨紫這話有緩和大家緊張的意圖。

“我都沒看到什麼樹。”小衣也回頭一說,那樣子很是不滿。她大概是四人中唯一對這種王府氣派沒興趣的。

“小衣,知不知道為什麼這里沒大樹?”墨紫看管家樣的男子和媒婆背著她們在那兒嘀嘀咕咕,就覺得不是什麼好事。不過,到如今,即便某人不肯娶,這門親事也得進行到底。按道理,裘三娘踏出府門之時,已經是敬王爺家的三兒媳了。

皇上還說老王爺治家有道。有個孫子休兩任正妻,如果再毀一門婚,墨紫還真想問問看,到底有道在哪里。

“為什麼沒大樹?”小衣追問,“為什麼沒有?”對自己關心的問題,不但不沉默寡言,還重復說。

“因為怕刺客。”墨紫眼睛不離那兩個還沒嘀咕完的人,可怕刺客的說法倒不是編的。

“刺客來了,打走就是,跟樹有什麼仇?”小衣一身武功,天不怕地不怕。

“大樹靠墻,刺客就能進府。大樹在園子里,刺客就能藏身。大樹越多,能藏的刺客就越多,打也打不走。所以,干脆沒有樹。”至少,沒有根深葉茂的那種大樹。

小衣的臉垮下來,“我不喜歡這里。”還干脆直說了。

媒婆那邊的聲音高了起來,“我說,新郎官不來,新娘子怎麼進門啊?”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7:23 PM

第115章 才子蕭三(二)

敬芳園里有很多獨院,除了老王爺王妃和敬王爺夫婦各自所住的院落之外,最大的三個是庭草院,維風居和詠古齋,由長子蕭庭,次子蕭維,三子蕭詠分別居住。三院各有特色,其中詠古齋的凈泉閣,是上都好學之士極想踏入一睹的地方。原因無它,這凈泉閣有一萬多冊藏書,其中更是不少百年以來的孤本珍本,千金難求。

蕭詠自幼不愛舞槍弄棒,懂事起就愛讀書,琴棋書畫一點便百通。蕭家兒郎一向從武的多,也不是沒有資質平庸之輩,但至少拿得起刀槍棍棒。偏出了個蕭三郎,一碰兵書就睡覺,一拿兵器就腳軟,卻作得一手錦繡文章。若不是連休兩妻,引得皇上不悅,罰他當了個清閑的文庫編修,本有可能提為大學士。

蕭詠喜文,又不愛家里父兄舞劍弄刀的熱鬧,在敬芳園西北角,以竹為界,劃出詠古齋清靜一隅。而眾屋舍之中,他最愛待的地方,就是凈泉閣。其次,是他小妾金絲的住處——思絲屋。他該和正妻所住的默知居,本該在詠古齋的正中位,嫌離得思絲屋太近,休掉第二個正妻之后,就遷到詠古齋最偏一處去了。

聽著隱隱約約的喜樂,蕭詠的書童青雀在凈泉閣外急得團團轉。

“公子,我的好公子,你快出來,能聽到喜樂,這花轎八成到咱園子門口了。”不管新進門的三奶奶能不能得寵,拜堂這種事可馬虎不得,上面的長輩都緊盯著呢。要出什麼差錯,他們這些貼身的小廝第一個倒霉。

凈泉閣的木門紋絲兒不動。

青雀急得恨不能拍門,可他也懂自家公子的脾氣,凈泉閣大門一關,就是閑人免進的意思。

“青雀。”另一個書童白鵠回來了。

青雀只往白鵠身后瞧,見到那個盈盈的身影,心里喊一聲好了,忙走過去,“絲娘,可把你請了來。趕緊幫咱們勸勸公子,他要不去接轎,詠古齋誰都別想清靜了。”

金絲金絲,紫蘿草繞藤兒的百褶裙,青煙色的環臂云紗,未盤發,用一只銅簪在頸后松攏了。再往上瞧容貌,一雙青黛眉,春葉卷兒的柔眸,笑若流云輕漾,氣如蘭花嬌美。

那不是一個明光燦爛的大美人,卻從頭到腳讓人看得心里舒服。

“把我請來也沒用,我又進不得這凈泉閣,不過和你們一起在外頭干著急罷了。”金絲在木門前停住,既不伸手推門,也不揚聲像青雀那般把人喊出來。

“絲娘,你雖然進不得,可公子最愛聽你唱小曲。你一唱,公子一定出來。”青雀早想好了主意。

金絲柔眸輕輕一轉,說話依舊淡聲淡氣,“你說的是多久前的事?如今我都是兩個孩子的娘了,還做小姑娘時候的事不成?”

“好絲娘,公子再不出來,誤了良辰,王爺王妃怪罪下來,恐怕還累你受平白之冤。管那新娘子是誰,趕緊拜了堂成了禮就完了。今后,就是公子和新奶奶兩人的事,合還是不合,長輩們也管不著了不是?要我說,長痛不如短痛,鬧別扭也等以后關上咱們的院門,慢慢來唄。”青雀跟蕭詠多年,對詠古齋了若指掌。

白鵠新頂上來,年齡還小,一切聽青雀的。

“你這話要讓新奶奶聽見,還不扒了你的皮?”金絲白青雀一眼,“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院里又要出什麼事呢。”

“別管要不要出事,至少現下不能出。絲娘,不唱曲,那你就想個別的辦法?”青雀突然聽不到喜樂,臉色一變,“要命,要命,喜樂都不吹了,一定是新郎不到,新奶奶生氣了。”

金絲往敬芳園大門的方向慢悠悠瞟了一眼,又將目光慢悠悠調了回來,揚起聲,“詠郎,別誤了吉時,快出來。”

門里頭悄無聲息。

“瞧,便是我來也無用。”凈泉閣里的蕭詠,從來不是她能撒嬌的那一個柔情夫君,而是即便天塌下來,也我行我素的人。

所以,金絲不愛踏到凈泉閣來。而蕭詠也不愛她來,或者這麼說,他不愛院里的任何人來這里打擾他。

蕭詠說,只有真正愛書之人,能與他分享書中妙趣之人,才能入凈泉閣。因此,他邀請他欣賞的有才之士來,也邀請他的知己好友們來,在這兒賞月喝酒,聽風吟月,但這其中從來沒有女人,也沒有她金絲。

金絲知道,那是因為蕭詠的正妻們中沒有一個能有他欣賞的才華。而她,不過是僥幸早早遇到了他而已。她所懂得的琴棋書畫,由他手把手教。她並無天分,卻勝在努力。而他,可能正因教她費盡了心思,又獲得的成就感,獨鐘愛了她,獨放縱了她。

她一向很滿足,只要不威脅到她如今夫愛子孝的生活。凈泉閣的大門對任何女人緊閉,那她就可以忽略被排拒在門外的不快之意。

“我不管了,他去不去接他的新娘子,與我何干?”金絲調頭要走。

就在這時,木門吱呀一聲,一只手伸出來握住了金絲。

“你新奶奶要來了,怎與你無關?”

金絲聽得那熟悉的聲音,不由一喜,順勢往后仰去。但她並沒有如願進得藏里,反讓一股力推回原點。

“金絲兒,小心,站穩了。”手的主人已經走了出來,雙手離開金絲的肩,轉身將木門關上,交待青雀落鎖。

金絲回頭,見他仍著一身書生灰袍,笑得柔情似水,“詠郎,那你還不快換了喜服,到門口牽了新奶奶拜堂成親?明天一早,我給你們倆斟茶倒水,好好伺候著。”

“一張嘴,灌醋的酸,太明顯了,這可不象我教出來的。”大手輕捏金絲的小嘴,“收著點兒,別讓新奶奶看了不舒服。”

“青雀,把喜袍拿好,三爺我邊走邊換。”那手陡然離開金絲,人已經大步下了石階。

青雀忙不迭將放在廊下的衣盒拿了起來,招呼著白鵠,小跑跟著出了凈泉閣外的拱形門。

金絲愣愣望著那道青影,悵然之后,猛地眼神一凜。是了,剛才不知不覺軟弱了,不象他教出來的。她可不能那麼沒出息,他若是不喜歡了,她和孩子們該如何是好呢?

“三爺,三爺,您慢點走。”青雀不高,前頭蕭詠一步,他要走兩步。

“催的也是你,叫快的也是你。誤了吉時,別怪我推你出去擋罵。”蕭詠心情似乎好得很,健步如飛。

“三爺,我瞧絲娘有些難受呢。”白鵠還小,說話不經腦。

青雀差點沒扇他腦袋,心里罵,人難受,關你什麼事?剛才在金絲面前把新奶奶說輕了,那是討她的好。他在這府里,人情世故學得最快最明白。

“我在凈泉閣里有三不,就是我娘我奶奶來了都一樣。青雀,告訴白鵠,免得下次還替人操心。”蕭詠的背影成了大紅色,喜袍已經穿上。

“白鵠,你聽好。三爺在凈泉閣閉門讀書的時候,第一,什麼人來都不給開門。第二,剛讀完聖賢書,絕不說謊。第三,不出凈泉閣的花園,絕不哄女人。”青雀給白鵠掰手指。

白鵠聽了,嘴巴張得老大。

“張那麼大嘴干什麼,直說明白就是了。”青雀搖搖頭,覺得此子還有得教呢。

“是,是,三爺。”很奇怪啊,平日里跟著公子在思絲屋,好似夫妻恩愛,羨煞旁人。再一想,絲娘大概也知道這點,所以他三請四請的,開始就不願意跟他來。

“你教我他,我倒要問問你。”背影不回頭,且越走越快,“既然知道規矩,你還找絲娘來做什麼?”

青雀喉頭一哽,磕磕噎噎說道,“小的……小的……不也是沒辦法了嗎?想來……想去,說不準絲娘……一曲能把三爺唱出來。”

“你詠三爺我是鳥兒嗎?金絲一唱,我就飛出來?”要不是趕吉時,真想回頭拍一掌。

“三爺,您不是鳥兒,我是鳥兒。”青雀沒法回嘴,只能自己認。

“可不是?一只金絲雀,一只青枝雀,在外頭唱得那個熱鬧,本想把書看完,自打你倆唱,就硬沒瞧進一個字。”蕭詠的聲卻一直有笑音。

“三爺可是看了一本好書?”青雀聞聲而上,不再說金絲。

“不錯。整理幾年前游玉陵時買的那箱子書,翻出一本玉陵花神傳,講得極有趣。可惜,還差幾頁就看完了。”已經走出了竹林,看到自家二哥正過來,想必是來抓自己,于是跑了起來,要顯得不是故意不去接轎子。

“花神傳?”這種書有那麼好看嗎?青雀跟著蕭詠,能讀不少書。“三爺不是不愛看神鬼怪談?”

“不是神鬼傳說。”蕭詠氣息有點急,見離得蕭維已近,就沒再說下去,而沖著面色沉冷的蕭維解釋,“二哥,我看書看忘的,不是不肯拜堂。我雖然本來不願再娶一個,不過既然爺爺奶奶和爹娘非逼著娶,我也不能擔不孝之名。”

蕭家這倆兒子,別的不好說,至少都孝順。



第116章 如此洞房(一)

墨紫和綠菊派過給小丫頭仆婦婆子們的喜錢,往回走。雖然天色暗了下來,四周卻讓喜字燈籠照得十分明亮。

“這居所可比咱們在裘府的院子都要大多了。”綠菊平日就是話多的,今日因喜氣,更活潑些。

墨紫嗯了一聲,“居所是大,不過好像偏了些。”

拜堂在主院,墨紫是二等丫頭,也沒進去觀禮。后來等裘三娘蒙著紅頭巾出來,她一路跟著走了半天,看到竹林時,媒婆說前頭就是蕭三爺住的地方,叫詠古齋。以為就到了,誰知還繞來繞去不少路,最后才看到掛著默知居的牌匾。只覺得這詠古齋似乎已經夠偏的,里頭正妻住的默知居更偏的不得了。

雖說默知居很大,有廚房,繡房,書房,有冬居的暖屋,夏居的涼屋,還有普通的廂房十余間,中間有棵大樹,四角還有涼亭花圃,甚至一小方竹林,不過,當墨紫指著最西面比另兩面要高出很多的墻,問守門的婆子墻外是哪兒的時候,得到的答案居然是織云坊另一家府邸。這偏的可不是一點半點,完全是敬芳園大門的另一頭了。

聞著新漆味兒,手摸過走廊的雕欄木,新刨的刺手感。可過喜房門,手感就變得很平潤,是舊房新漆。這地方不是新建的,而是在舊屋之上添建的。以蕭三奶奶的身份,住在這兒,顯然是冷遇。就如她來之前預料的一樣,因此也不太驚訝。

喜房里,點滿了紅色的喜燭。大紅喜被大紅帳,紅紙喜聯紅包金,一室通紅徹底。

“人都走了嗎?”白荷見墨紫她們進來,就問。

“嗯。”和綠菊不同,墨紫在大宅院里反而話少,

“白荷,咱們如今是有小丫頭使了?剛才派喜錢,來領的人可不少呢。小丫頭大概有五六個,打掃庭院整理花圃的有兩個仆婦,還有專門守門的婆子。”綠菊沒心眼,笑得那個開心。

“不知道是臨時調來的,還是給咱們用,反正先別忙著使喚她們做事,等姑娘明日問過再說。”白荷謹慎又細致。

“小衣,把窗開開,這些燭火煙燒得我眼睛疼。”裘三娘不但開口,還伸手將紅頭巾拿了下來,“白荷,拿點吃的給我,餓死我了。”

“姑娘,蓋頭不能拿的!”白荷要去給她罩上。

“新郎倌來的話,小丫頭會報的。”墨紫看小衣打開窗后,就靠在那兒可憐巴巴瞧默知居中央唯一一棵大樹,“小衣,沒樹爬,爬房頂也一樣,這兒的房頂高。還有,咱西面那座墻,很有高度。”

一下子幫了兩個人。

裘三娘就著墨紫的話說,“等人一來,我立即蓋上這勞什子。這會兒先讓我喘口氣,喝杯茶,吃點東西。”

而小衣說一聲出去瞧瞧,墨紫只來得及關照小心讓別人看見,她就竄到外屋了。

白荷看著一個小姐狼吞虎咽,一個丫頭跑得飛快,嘆口氣說道,“如今可不是在裘府咱們自己的小院子里,不知多少雙眼睛看著呢。姑娘,小衣那兒你得說說。”

“別看她大大咧咧的,心里有數著呢。你們什麼時候瞧見她在人前露功夫了?”裘三娘吃著吃著,頭上的珠冠開始往下沉。

“我的姑娘哎,抬著頭吃,要不然珠冠掉下來可麻煩了。”白荷操不完的心。

綠菊給裘三娘倒了茶,則開始八卦蕭大才子,“姑娘,咱們姑爺長得可俊了。”

裘三娘將半口豆沙糯米團子吞下,眨眨眼,語氣是調皮的,“怎麼個俊法?”

“俊就是俊唄,還怎麼個俊?”綠菊語文不好,形容詞匯缺乏。

“墨紫,你說說。”難弄的事,都交給最聰明這個。

誰知墨紫來一句,“我還真沒看清,除了一身紅袍子。大概跟二爺差不多高,不過瘦一些。”

“你們兩個站一塊的,一個說俊,一個說沒看清,我信誰?”裘三娘喝口茶。

“那白荷,你說姑爺好不好看?”綠菊拽了目光探窗外的白荷。

白荷回頭來笑道:“姑娘,這回你可以信綠菊的。姑爺啊,斯斯文文的樣子,看著挺好。”

墨紫心想,這種描述,算得上俊男嗎?上都無數學子聚集之地,斯斯文文就是俊的話,滿大街都帥哥了。

裘三娘卻對白荷的話也不太以為然,“俊也好,丑也好,不見得能多喜歡我。他不是專寵那個妾嗎?叫金絲的。”

“姑娘可別這麼說。您那麼美,姑爺看到一定會動心的。”白荷急忙勸道。

墨紫覺得裘三娘這話似乎還沒說完,抱臂上觀。

“如果因為我美,他就動心,這人八成是個好色之徒。”裘三娘繼續說道,“那就更不能跟他洞房了。”

“姑……姑娘?”綠菊差點把裘三娘叫成姑姑,一噎開始打嗝了。

“姑娘,這話……這話……”白荷也吃了一驚,“從何說起?這就是洞房,姑爺等會兒過來,自然……自然……”云英未嫁的姑娘家說這種事那個吃力。

“人我都沒見過,怎麼跟他今晚洞房?我就不願意。”裘三娘說著說著臉一紅,“他想洞房,可以去找他的愛妾。”

墨紫跟裘三娘大半年,從沒見過她像別扭小孩的這一面。原來即便見識多廣如裘三娘,也會有洞房緊張癥,怕女孩變成女人那一刻的來臨。

“姑娘,你不是看過經?”墨紫有點起了興致來參與。

“經是什麼經文?”白荷不懂這和洞房有什麼關系。

“姑娘是不是抄經太多?”綠菊怪才,以為裘三娘累的。

裘三娘這下臉漲得通紅,喝一聲,“墨紫,你好哇。我看過經,你就沒看過?是誰巴巴問我借去看,十天才還我?”互相揭短。

“我承認我看過。翻了一下,就沒興趣了,順便放在床墊下面,忘了還,結果還讓姑娘你提醒我。”墨紫簡直忍不住要笑。

“如今隨便你怎麼說了。”裘三娘哼道。

“到底這經是什麼啊?”白荷終于覺得不對。

“就是——”墨紫想說春宮圖。

“墨紫,你敢說?說出來,你也跑不掉。”這書,兩人可都看過。

白荷綠菊一頭霧水。

墨紫呵呵直笑。有人看她苦,偏她要在這苦中找出一份自在來。

一條狹路,所有人尚未察覺之時,在墨紫眼前,卻已經漸漸寬了。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7:25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6-26 04:14 PM 編輯

第117章 如此洞房(二)

   大紅喜燭燙得融化,蠟剛流下來,卻又冷了,就和大多數大宅門裡的婚姻一樣。可,在這個連被子裡都要撒紅棗蓮子,什麼都講吉利的屋子裡,千百年來居然沒人發現喜燭其實一點都不吉利。

    墨紫看著那對手腕粗的金紅蠟燭,一時又跑出神去。

    裘三娘見丫頭們似乎對她不願洞房的話聽不太進去,於是又說道,“你們要是不幫我想些好主意出來,我就直接把人趕出去。”

    “姑娘?你從剛才開始是說笑的吧?。”白荷少見的,不能把主子的話當真,“唐夫人說,明天一早,會有婆子媽媽們來拿……”

    她說著話,走到喜床那兒,將那繡著荷苞青葉的喜被輕輕掀開一半,果然看到那方白色絲絹,重重歎口氣,回身用手一指,“姑娘,您瞧瞧吧?這可是上都王府,到處講規矩的。明早,就會有婆子來收這絹子。要是看到上面沒有……落紅,姑娘,那誰都知道您不受姑爺寵愛了。以後姑娘可怎麼辦?”

    墨紫瞧見那白絹,渾身不由一哆嗦,這是一種什麼樣的陋習?據說,還有人家特地把白絹收進箱子裡當寶的。

    裘三娘雖然不像墨紫這個現代人泛噁心勁兒,只是看到白絹,讓她更覺得不自在了。

    “聽說,有人拿雞血鴨血混過去的。”墨紫想,古人也不是那麼純真的,有的是女子在婚前偷嘗禁果,然後新婚夜想轍對付過去,包括刺大腿股什麼的。

    “墨紫,你今晚上笨一點行不行?”白荷真是頭痛極了,她這兒拼命想打消姑娘荒謬的念頭,乖乖去為**,可那兒就有個人滿肚子的主意,一想一個,令她徒勞無功。

    “墨紫,雞血鴨血能行嗎?要不,你們幾個扎手指給我湊上一杯?”裘三娘狠的。

    綠菊臉嚇白了,“姑娘,別整了行不行?我怕血啊。”不等紮上她的手,她一定會昏過去的。

    “相信我,姑娘,雞血鴨血還是人血,不用特別的方法,人分辨不出來。”而這種特別的方法,需要很先進的儀器,這個時代絕對沒有。至於那個滴血認親,把血滴在死人骨頭上,看能不能融進去,根本沒有科學依據。

    “我去抓雞?”剛一進來的小衣積極要拿到這個“光榮”的任務。

    “你們夠了吧?。”白荷覺得自己像面對了一群鬧著玩的小孩子,“雞血也好,鴨血也好,我們幾個的血也好,根本沒用。你們當姑爺是傻瓜嗎?。”

    “清醒的姑爺不一定傻,喝醉的姑爺肯定不聰明。”墨紫還玩上癮了,“等他早上醒過來,看到一方帶血的絹帕,根本不會想到別地去,一定以為自己洞過房了。”知道古代小姐為什麼撲個蝴蝶也有趣了嗎?因為生活太無聊,得沒事找事幹。跟她這會兒的心理,差不多。

    “墨紫,萬一姑爺沒醉呢?”綠菊一聽用自己血的可能性不大,頓時來了精神。

    “對,沒錯,要是姑爺很清醒,怎麼混過去?”白荷終於找到駁回點。

    “所以啊”裘三娘要把難題出完,“不想混,就幫我想個辦法,不讓他有機會洞房不就完了?這樣,責任在他,不在我。”

    裘三娘不想洞房的心思再認真不過。

    身為女人,墨紫理解她。換作是自己,和一個第一次見面的男人進行“愛的運動”,那可真要命。

    “白荷,小衣,綠菊,墨紫。”一一點名,“誰想出好辦法來,我賞她十兩銀子。”

    沒人說話。

    白荷自然不會為了十兩銀子,讓裘三娘以後難得寵。綠菊挺愛賺這銀子,但腦袋不爭氣。小衣是既不關心銀子,也不愛動腦。墨紫,覺得為十兩銀子要費腦細胞,不合算。

    “嫌少?”裘三娘這麼說,因為單看了墨紫的反應,“二十兩?”

    墨紫察覺裘三娘寄希望于她,“姑娘,洞房這種事,一閉眼就好了,別太緊張,其它的反正姑爺會做。”墨紫其實也沒經驗,她一直服務於軍隊,沒男友,保守得一塌糊塗。

    “墨紫,你幫我,我幫你。”裘三娘一看,不下重誘不成。

    “姑娘的意思?”墨紫哦了一聲,不掩蓋自己感興趣的神色。

    “你幫了我這次,我就再減一年,如何?”裘三娘知道墨紫最想要的東西。

    白荷綠菊不懂這意思,墨紫卻很清楚。自上回她弄到三百兩銀子,十年契就變成了九年。而她差不多跟了裘三年快一年,還有八年了。這會兒,只要做的好,又可以少一年。

    裘三娘這個人,實在很憑心意做事。所以,做生意,她成功一半失敗一半。但有趣的是,她關心銀子,卻不關心成敗,除非下定決心要做的,否則失敗她也不特別難受。一句話,真是隨心所欲,真實做她自己。小氣的時候,一文錢都不讓。心情好的時候,隨手送一年自由。不讓墨紫自贖,三百兩就還給一年。現在,只要今夜不洞房,又拿一年出來引誘。

    有時墨紫會想,裘三娘應該活在武則天的朝代,那個公主皇后肆意妄為的時候,隨便他人怎麼評論,只要一時歡樂一時笑而已。

    “姑娘,要說主意,我還真沒有。”墨紫費了下腦細胞,為了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可她只冒出來一個,就是在洞房門口貼張新郎和狗不得入內的字條。不過,這麼一來,後果就太嚴重了。

    “我倒是想不到這麼件小事,還能難倒你墨紫?”裘三娘也想過了,沒轍。

    “事情看上去小,可也不能隨便處理。可以讓白荷在點心裡下巴豆,也可以讓小衣把姑爺打昏,或者說姑娘身上不爽利。這些法子,都不能讓不洞房的責任轉到姑爺身上去。弄得不好,讓人發現咱們動了手腳,姑娘怎麼面對長輩?”都是不完美的方法。

    “好姑娘,好墨紫,你倆就別折騰了,好不好?”白荷要哭出來了。

    這時,聽到梆子聲,三更天,前頭估計要散席了。

    “一年哪。”裘三娘還沒有放棄墨紫那聰明的腦袋瓜子。就像墨紫所瞭解的她,下決心的事,她是一定要做成的。

    墨紫讓這一年刺激的,腦袋還真轉得很快。能讓新郎在清醒的情況下,忘記洞房的方法是——

    “那蕭家三郎,是連皇上都欣賞的大才子。通古博今,琴棋書畫無所不通。一手好棋,能和天恩寺方丈大師下三天三夜。天恩寺方丈的棋藝,天下聞名……”

    突然,李氏的話跳進墨紫的腦中。

    裘三娘不想洞房,拖大概是最好的法子。而要拖得順理成章,就得用蕭三不排斥,甚至興致勃勃的東西。這時代的人,不好清談。而裘三娘讀書雖多,詩詞歌賦卻不是長項。要拉著蕭三作詩寫賦的話,對方一首就能把她打倒了。但裘三娘的琴棋書畫很出色,棋藝在洛州算是難逢對手,卻不知那蕭三到底有多厲害。

    這麼想著,墨紫就說得不太自信,“姑娘,聽說姑爺好棋。”

    “他喜歡下棋麼?”裘三娘還沒忘拖字訣上想,“如今,是個才子就能下上幾個子。”

    “是啊。一局棋,也有人下上三天三夜的。”墨紫心說,不管了,方法有用,她就早一年自由。沒用,她也不損失。

    裘三娘聽到這兒也明白了,“天恩寺的方丈大師棋藝高明,我五年前去寺裡上香時,看過他與人對弈。我想,五年後,或許也能跟他對手一局。”

    “輸贏無所謂,只不知姑娘能不能拖上一夜?”圍棋這東西,是個高手,就能拖。

    “那得看蕭詠的棋藝高低。”裘三娘並不盲目自信。

    “也得看咱們分人心的本事。”墨紫吧,有個主意,就能自我完善,“讓白荷上個宵夜,吃上半個時辰;讓綠菊打破個瓷器,理上半個時辰;咱們值夜丫頭換個班,半場休息上一個時辰,再加上下棋的功夫,天就亮了。”

    拖,拖,拖,拖到這對新婚夫婦眼睛睜不開,再沒力氣洞房。

    方法惡土,有效就行。

    裘三娘則想,蕭三有過三天三夜下棋的歷史,長輩們只好無可奈何吧。拖過洞房夜,就過了最佳的時候,以後得看金絲小鳥兒的魅力,能不能讓蕭三再不踏足這默知居一步。

    “有人來了。”小衣耳報神宣佈了洞房時刻的來臨。

    白荷知道裘三娘心意一旦決定,就不可能改變。咬咬唇,將被子再度鋪好,回身過來,拿起桌上的紅蓋頭,叫一聲姑娘。

    裘三娘看著墨紫,一笑,“此計若有用,我當履行承諾。”

    當下,對另三個丫頭說道,“丫頭們,今夜我不好說話,你們聽墨紫調度吧。”

    白荷綠菊說是,小衣點點頭。

    “好大的責任啊。”墨紫回裘三娘一笑,“看來,今晚咱們誰都不好睡覺了。”

    “三爺來了——”院子大到聽不到開門的聲音,小丫頭的報隨腳步由遠而近。

    不一會兒,蕭詠笑嘻嘻踏進喜房來。

    一室紅光搖曳,新娘子端坐床前,兩個大丫頭侍奉左右,另有兩個丫頭站在窗邊。四人同時作了福,金金脆脆喊得他一舒服。

    “姑爺好。”

    卻不知,漫漫長夜方始。



第118章 如此洞房(三)

天灰亮了。

蕭三累了。

不知道的,以為他暖玉溫香抱了一夜。雖然他的洞房夜之前有過兩回,不過了無新意。這回真是,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怎麼會這樣。

面前就是他的新娘子。即便他在娶之前就決定和這一任保持相敬如賓的關系,還是不得不承認,這個裘三娘實在是少見的美人。看著她那張明亮的容顏,腦中就不自覺冒出幾句賦文來——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

還好,他不是見色忘本之徒,就是看著過于賞心悅目,忘了本來該冷的表情,變成了現下這般。

哪般?

眼睛困得半瞇著,頭重得要用手撐著,但臉上微笑著,思緒高度活躍著。就因為,一盤棋。一盤下了幾個時辰的棋。

裘三娘是商家女。裘氏在洛州只是商戶。這門婚事,如同他爹娘沒得選,他也一樣沒得選。他因此準備見到一個精明到俗氣的女子,卻沒料到這女子不但美若天仙,竟還下得一手好棋。

會下棋的女子不多見,會下好棋的女子更是鳳毛麟角。

盡管他承認他這位新妻的棋藝高超,卻不認為自己下不過她。但出乎意料的是,她堅持得很久,不肯認輸到非要將棋格塞滿為止。而他,也因為不能以壓倒性的優勢而贏她,由三子四子的落差,到如今只有二子,以為是填格子的游戲,對方卻還有反敗為勝的余地。

挺有趣的。

對手是一位真材實料的大美人,令這黑白之爭比起以往生動萬分。怪不得,二哥和石磊老兄都說了艷福不淺四個字。也對,以他休掉兩妻的惡名,還能取到洛神般美貌的女子,這樣的運氣不是每個男人都有的。

想喝茶醒神,發現杯面有些涼了。可明明他落子的時候,還是熱的。或者是自己分不清了。

“三娘,你還要想多久?”這棋,她已經可以不用想了,直接往里填便罷。蕭三想著打擊她。

然而,沒人應他。

他的指尖離開茶杯,抬眼仔細望過去,不由啞然失笑。

新娘子的手托著桃紅的腮幫子,撐著小方桌的一角,青絲如烏金穗子,雙眼雖然還留著逢兒,其實已經坐著沉睡了。呼吸輕如羽毛,姿態慵懶像貓。

他站了起來,上前兩步,又退了一步,這般睡姿的美人固然讓他賞心悅目,不過要是睡醒了,估計腰酸背痛會很難受。但若是抱佳人上床,又不符合他原本的設想。因此,他躊兩步躇一步的,手臂半伸不張。

“姑爺。”

此時,身后傳來一聲喚。

蕭三郎側臉一瞧,兩個三娘的陪嫁丫頭進了來,已經不是之前的白荷綠菊。

其中一個身段窈窕,頭垂得讓人看不太清五官的丫頭說道,“姑爺可要換茶?”

這些丫頭可真忙啊!幾個時辰以來,宵夜,點心,茶水未曾斷過,還有不小心打破瓷器的,瑣瑣碎碎,轉眼天都蒙白了。要不是他記性好,每次將兩人請到外間去,還以為是裘三娘讓丫頭們偷調棋子呢。不過,要有懂得換棋子的丫頭,這裘三娘可是更了不得了。

丫頭們倒可以換班,他喝了酒,又下了盤虎頭蛇尾的耐久棋,頭昏眼花的。還喝茶?再喝下去就輕飄飄了。

“什麼時辰了?”蕭三看到天色后,問道。

“卯時。”再過一會兒,就吃早飯了。墨紫心想,關鍵時刻,為了早一年自由,絕對要死守住,不能讓有人來個“棋后亂性”。

“這麼晚......早了?”早晚都分不清了,蕭三決定在自己新婦丫頭面前表現一回風度,伸手去抱裘三娘,“你們奶奶睡得還真是時候,本來我要贏棋了。”

“姑爺,小心姑娘的手!”墨紫急呼一聲。

蕭三還沒懂墨紫的意思,眼看就要到他懷里的裘三娘突然揮起了手,啪地打中他的頭。他連忙退開去,而另一個不說話的,手長腳長的丫頭正好取代他之前站的位置。

“小衣,還是你抱姑娘到床上去吧。”墨紫吩咐那細長丫頭。

蕭三見小衣將裘三娘輕輕抱起,又小心放到喜床上,給她蓋著被。裘三娘又揮了兩下手,不過那丫頭倒靈活,兩回都躲過去。

“你們奶奶睡相真活潑。”蕭三明白墨紫為何讓他當心了。

“還好,就是姑娘睡著的時候,不喜歡人搬她。”墨紫低著頭,內心狂笑。這裘三娘,八成裝睡,不然能跟她這麼有默契。她一喊小心手,就正好給了蕭三郎一記腦袋貼?“墨紫幫姑娘說聲對不住了。沒打疼姑爺吧?”

怎麼不疼?結結實實打得正好!可蕭三是男人,雖然不愛武的男人,一樣愛面子,說聲不疼,再走到床邊,看裘三娘被子里的手腳鋪得很開,將床占了大半。

“你們奶奶在家的時候,也這麼睡?”霸道的,不跟人分床的睡法?

“姑爺,這哪能呢?也就是小衣剛才放的時候沒注意。要不,墨紫把姑娘的手收一收?”墨紫假意要上前,嘴里卻又說,“就怕把姑娘弄醒了。頂多能睡半個時辰,還要給長輩們請安呢。”

蕭三聽著墨紫的嘟噥,一想也是,就說,“罷了罷了,也別弄醒了她,我睡隔壁房間就是。”

“姑爺,這怎麼好呢?新婚頭一夜,您就睡別的廂房,傳到王爺王妃那里......”墨紫說得很為難。

“那待怎的?難不成要我睡地上?”蕭三心想,一開始被一盤棋整得不夠冷淡,現在來惡形惡狀不知來不來得及?

“外間有軟榻,墨紫會讓小衣給鋪得舒舒服服的,姑爺若能將就————”頭稍抬又低,十五度視角,藏起全部的搞笑意。

蕭三不想軟化的,正在積蓄甩袖而走的情緒,卻見那叫墨紫的丫頭走向棋盤,將剩下的棋子從木托里拿出來,開始打算分棋盤上的黑白子。

“你做什麼?”甩袖子的事可以等一下,棋的輸贏事關他蕭大才子的名聲。

“姑爺剛說要贏咱們姑娘了,墨紫卻瞧著黑白子差不多。姑娘下棋很少輸人,墨紫還是數數得好,免得姑娘醒來,對墨紫的話不信。”蕭三真讓一盤棋拖到天亮,顯然是個不服輸的。想要達到裘三娘的要求,也不讓蕭三郎佛袖而去,只能由她墨紫繼續拖。

蕭三一聽,到底是陪嫁丫頭,幫小姐不幫姑爺,不但不信他說贏棋的話,還要來證明是裘三娘贏的,當即說道,“等一下。”

墨紫手里捏了第一顆黑子,轉過臉來微笑著,燭火在她身后。

蕭三能見到面容姣好,卻因背光而看不太真切。

蕭三看不真切墨紫,墨紫則把蕭三看了個清清楚楚。綠菊說得不錯,這人長得不錯,星眸劍眉,鼻梁架子也高,神情間有股書生的狷狂之氣,又是天生后養得華貴。一挑眉,一開口,是蕭家人的倔強不屈。

“姑爺,我會不偏不倚的。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要是數得不對,您自己可以再數一便。”這就看穿了某人的心思。

蕭三還不怕承認,“我怎麼知道你不會順手抓把白子進去?”

墨紫笑得捂了嘴,“姑爺,要不我把棋盤整個端出去再數,剩下的黑白子就留在這間房里,如何?”

“也好,不用吵你們奶奶睡覺。”蕭三真怕墨紫作弊似的,盯著她兩只手。

兩人一步一跟走到外屋。

小衣抱著兩床被子出來,在那兒鋪軟榻。

蕭三瞧見了,卻也顧不得說什麼,光聽墨紫一顆顆數棋。

“白子勝了一子。”墨紫搖頭嘆息,“可惜,差一子就和了。姑爺,姑娘要是沒睡著,這棋也未必是她輸。”

“你這丫頭定然不會下棋。你們奶奶要是沒睡,輸得更多。”蕭三記得是一子半,沒想到又讓裘三娘追上半子,這女子棋藝了不得,但他嘴上一點不讓。

墨紫不同蕭三爭,那麼多棋子數兩遍,可以看日子,“姑爺還是歇下吧,再過一會兒就出日頭了。”

蕭三一看天色,真是,還折騰什麼,和衣就往塌上一躺。

小衣先出去,墨紫輕手輕腳熄了燭,也要掩門而出,突然聽蕭三問她一句話。

“墨紫,可是墨水的墨,紫色的紫?”

墨紫停了停,回聲是。

“玉陵牡丹萬千株,王來只為看墨紫。你這丫頭倒取了個好名字。”黑暗之中,蕭三的聲音終起了一絲困意。

“聽說玉陵女子多墨紫名,也沒什麼好不好的。”一樣遭遇國破家亡的命運。

“你是玉陵人?”一絲興味,蕭三想起今日看到的一本好書來,“可知玉陵花神?”

“墨紫的確是玉陵人,不過不曾聽聞。”但她對玉陵總是很好奇,想多聽一些,“是傳說嗎?”

“是一本書,說得很有些意思。不過我看,可能過于誇大了事實,又是手抄本,想來不可信。當故事書,倒寫得不錯......”聲音漸低了下去。身下的軟榻實在很舒服,被子有一種令人放松的香氣。

可不可以借她一看,可墨紫並沒有問出來,而是彎身將門關好。

墨知居廊里的燈此時幾乎全滅了。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7:29 PM

第119章 萬里行舟(一)

一夜的燭火,已經燃盡。

花園中,轉廊下,只有他們兩個丫頭還醒著。

“小衣,你再去睡會兒,我守著就行。”按小時來算,還能睡上一個多小時,其實挺長的。

小衣搖搖頭,“不困了。墨紫”

墨紫說道,“有人陪我聊天也不錯。”

“你其實早就可以離開的。”小衣這麼坦誠,就證明周圍絕對沒有隔墻耳。

“然后呢?”墨紫蹲身摘了朵粉蝶花,做到石椅上,“一個女人,因為很聰明很能干,就能當自己的主人了嗎?”

“不是嗎?”小衣歪著頭。

“那我問你,你那麼好的身手,為什麼不離開姑娘呢?”窮的話,可以劫富濟貧,順便撈些銀子當日常開銷。有人打她壞主意的話,就把人打得半死不活,剝光了吊在城上,肚皮上寫采花大盜。多瀟灑愜意!

“姑娘救了我,給我飯吃,又允我上山跟師父學藝。離開了姑娘,也沒地方可去。”和身手好沒關系。

“我跟你一樣,沒地方可去。如果我是聰明能干的男人,一切就不同了。”這個時代,男人可以闖,上天入地,只要他有本事去。

而有勇氣闖的女人,一多半闖到青里去再也出不來,另一半闖成高門里的姬妾,然后汲汲營生要當大老婆而為此奉獻全部的才智和青春。她,不知來處,孑然一身,空有驚世之才,恐怕顯露過頭,立刻招來豺狼虎豹,將自己生吞活剝,再無退路。這個世界的約定俗成,女人,總要有靠山。而她,怕離開裘三娘之后,遇到的不是靠山,而是要榨干她每一滴血才甘心的吸血鬼。

裘三娘,至少是她能掌握的。

“可小姐說,你總要離開的。”小衣也這麼覺得。

“小衣,我要離開的時候,勢必是別人再不能輕易欺我的時候。”不然,離開裘三娘就和闖青一樣簡單的事,她為何不做?

因為她俗氣,不想隱居在沒人的山里,自己開荒種地,當一輩子白毛女。她還沒放棄賺錢過好日子的念頭。亦想雙袖生風,大口酒大聲笑,不怕人多就嫌人少。一呼好友成群,看這大好河山,萬里且行舟!

她面前已經有了機會——紅萸坳。

沒錯,紅萸坳是裘三娘的嫁妝,不是她的。沒錯,裘三娘利字當頭,要知道她又能幫著大賺一筆,那她自己絕對白忙活。但,現在有利與她的是,裘三娘絕對不會親自管理那些大日頭底下曬著流汗的營生。私貨這活兒,裘三娘剛開始是與裘三娘老爹的一朋友合伙做的,裘三娘只負責投錢,后來合伙人不做了,才自己做,但從來沒有親自跑過船,全部交給岑大和他兩兒子。

裘三娘喜歡錢,可她同時也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含金鑰匙出生,打小她爹待她如掌上明珠。打算盤看賬本,經營漂亮的鋪子,還有買賣景色秀麗的田莊,凡是大老板的氣派她一樣不缺。可要讓她日日泡田里盯收成看人汗流浹背,殺了她還痛快些。

上都的望秋開出來,裘三娘一定會讓岑家來管,也許是提拔岑二郎為大掌事。紅萸坳,卻不是隨便找人就能把船場辦起來的。船的陳本就不低,弄砸了,上千兩銀子就沒了,九十兩二十兩的吃飯買賣根本不能相提並論。而裘三娘用人,一定是要篤定能干且可以信任的。

岑大是裘三娘母親陪嫁的家仆,自然信得過。

田大正幫裘三娘買房子,而且他的才不是管理之能。至于裘大(我覺得是裘大東),忠心可表天地日月,卻不像有主管的本事。

紅萸坳,就好像是裘家老祖宗知道裘氏后代會遇到墨紫一樣,要讓她把裘家這份早變成灰塵的祖業發揚光大起來。

但,墨紫不能開口跟裘三娘討這份活來做。一討,必定白干。但,墨紫有一定要做。不做,她就得等裘三娘心血來潮,這兒給她減一年,那兒給她減一年,也可能再也不給,就七年這麼熬著到她二十六七歲,白手出門,一切從頭。而這七年中,裘三娘給她換個更難伺候主子的可能性也不是一點沒有。

她不能討來干,有一定要干的話,就只能是裘三娘主動讓她接手,那麼一切就有得談了。走私貨這些存貨數的清,還有人盯著一舉一動,完全不可能自己辟出什麼機會來。紅萸坳,則是大盤營生,即便裘三娘安插監視自己的人手,她照樣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大家別以為她準備大貪一筆,那和她的原則不符,當然,在這個社會里呆久了,也不是說要扮清高。只是,錢不是她想接手紅萸坳的原因。

她跟在裘三娘身邊大半年,雖然幫裘三娘在外走動,打交道的人屈指可數,且還是裘三娘的人。私貨,是越少跟人打交道越好,裘三娘不讓她知道賣家,買家的單子也是岑大給的,她只負責跑船。她倒是因此認識了一將軍一宰相,有用嗎?一個再見到她,說不準要殺人滅口。一個生死未卜,不知今日明天。

那麼,墨紫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是人脈,市場,渠道,信息。是整個造船業在她面前的透明化。要讓人們明知她是女的,卻因為需求太大,有本事造船的人太少,只好當木蘭從舟,不得不男女不限。要跟著寡頭們蹭飯吃,自己變成了一個小寡頭,離開裘三娘,也能混得還不錯,且逍遙自在。

人說,一個小丫頭,八兩三錢的財產,做做夢去。

她的頭腦告訴自己,路要一步一步走,飯要一口一口吃,永遠不要當最著急的那個人,要當笑到最后的。

“墨紫,你若離開了,可還會當我們姐妹?”這夜,裘三娘嫁為人婦,這夜,小衣突然感性。

“放心,離開,也只是身心自由。一日是姐妹,終身是姐妹。”能遇到這些小女子,她認為自己有點小運氣。裘三娘嘛,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墨紫想到這兒,莞爾一笑,“都不知是多遠的事,沒準白荷綠菊嫁了,我還沒走成呢。”

小衣細柳的眼兒一彎,“我不是答應幫你翻墻了?”

“你還記得哪。”去慈念寺的馬車里,墨紫用瓶子誘的一次兩次跳墻的機會。

小衣笑起來,露出白碎碎的一排牙,點點頭,伸手拿過墨紫手里轉了百圈的小花,往自己發上一插。率性的可愛!

墨紫也挺有好心情,又彎身摘一朵,學小衣,插在發間。

兩個雙十年華的少女,在這個已經是她們新家的地方,嘻嘻哈哈得笑。

“一大清早,就見你倆笑得沒邊,什麼好笑的,也說來我聽聽。”白荷輪完值,后半夜睡的。其實可以接著睡,但她向來是個操心大姐,又是裘三娘嫁到王府來的第一天,怎麼著也想跟著伺候。

“沒有”墨紫去采小衣頭上那朵,小衣躲來扭去,面部表情豐富,“就爬墻。”小衣接得干脆。

“小姑奶奶們,小聲點兒。”白荷都不知兩人瞎笑什麼,看到另一頭有小丫頭的影子,趕緊讓墨紫和小衣收聲。

“白荷,得把這些丫頭婆子趕出去。”小衣壓低了聲,“不然姑娘出不了府。”

“可不是,這里應該不會有人給姑娘出府的玉牌。而且,跳墻也行不通。”墨紫對小衣翹翹大拇指,意思是想得好。

“說得倒輕巧。怎麼趕?這可是敬王府,又不是娘家,有規矩等于沒規矩的。再說,姑娘如今既然嫁了,就該在家相夫教子,外頭的營生找人管著就是了,何必自己跑?”白荷骨子里是保守派,從一開始就希望裘三娘能婚姻美滿幸福,再不用當個吃苦的生意人。

“白荷,我只能說,你的願望是美好的,可是現實是殘酷的。”墨紫特意用了句現代語。

白荷眨眨眼,不明白這句話哪來的。

墨紫見人的領悟力不高,只好負責解釋,你想咱們姑娘相夫教子。第一,要洞房。地兒,要生兒子。再說,姑娘的性子,是乖乖待家的麼?跟你賭,不出一個月,姑娘一定想法出門。“某三娘還在痛心疾首她每日損失的利錢呢。”不跟你賭。“白荷說不過墨紫,一扭身,到喜房門下聽動靜。大概聽不到什麼,只好折返回來。”都是你出的餿主意,還真下了一夜的棋。要不然,說不定十個月后咱們就可以抱小少爺了。“

”哎喲,洞房寶寶?“墨紫真是佩服白荷的樂觀精神,”里頭那兩個能不能過得下去還不一定,你還想兩人先來個孩子。算了,先愛得難分難舍,再說小少爺的事。”

對于墨紫這個調調,白荷一點都不熟悉,也無法接受,“就是要有了孩子,姑爺常往這兒跑,就跟姑娘有感情了啊。”

“那叫為人老爹的責任,不是對妻子的感情。”要分分清楚啊。墨紫對用孩子綁老公這招覺得最傻,現代還有恩愛夫妻因為照顧寶寶產生分歧而離婚的呢。

白荷因為墨紫唱反調,氣鼓鼓了兩腮。



第120章 金絲雀來

墨紫又開始了蟄居生活,就像在裘府里那樣。不和白荷綠菊她們一起行動,也不跟在裘三娘身后進進出出。

三天下來,倒有兩天半在默知居里待著,除了做些白荷交待的事,就在西北小角屋里刨木頭。裘三娘帶進敬王府的,是八十抬嫁妝。墨紫帶進來的,是兩大箱工具和木頭。

默知居又不像裘府小院,雜活都有小丫頭和仆婦做了。她好歹是二等丫環,這里只有主子和白荷小衣綠菊比她大。這四個不在,她還能作個小主。

差點忘了提,裘三娘嫁進來的第二天給公婆敬完茶,敬王妃說府里奶奶該有四個大丫頭,說裘三娘只有兩個,太少。于是,綠菊正好在跟前,裘三娘就順勢升了她一等,如今也算是墨紫的小小上級。至于還有一個,老王妃說要她那兒有個好丫頭,不知裘三娘要不要。裘三娘哪能說不要,自然應得快。不過,那個大丫頭還沒來,估摸著也就這兩天。

綠菊回來后直嘆,說墨紫也該跟去,那就一起當上大丫頭了。

墨紫本來就沒那個心,笑著說可惜,其實一點沒在意。

裘三娘就說有什麼可惜,府里大丫頭不多,一走出去,大家都熟的面孔,做點事根本不方便。那意思,就是墨紫藏得越深越好。

白荷一聽,就知道自家姑娘雖然嫁了個好人家,不過賺錢的心思是不會收回來了。

墨紫和裘三娘在這一點上,極為默契。老公再好,女人也得自立。更何況,那個蕭三,目前還是個很靠不住的。這不,三天了,再沒露過臉。倒也不是在金絲雀那兒,而是凈泉閣里看書,誰也不讓打擾。

那天一大早,還真有王妃遣來收帕子的婆子,那蕭三算得上有擔當,當著人面把帕子收進自己懷里,直說這東西當由自己保管,不管婆子們怎麼勸都不給,最后只好罷了。

要說,也是。人家老婆的那什麼,給誰也不合適,實在要收藏,那也就得是老公了。墨紫當時這麼想。

裘三娘卻鬧了個大紅臉。根本還沒有的事,一大早就沸沸揚揚。

也因為蕭三這麼弄了一出,老王妃和王妃那兒居然還放了心,想這回老三的正室雖說娘家經商有點不太上臺面,至少讓老三願意費神。沒準,就娶對了這回。于是,對衛瓊玉更高看幾分,說笑話若老三轉性,而裘三娘能懷兒子,就要將衛瓊玉記上蕭家族譜去,那可是側妃的身份了。

這些話都是白荷回來告訴墨紫的。

墨紫想,這位姨太太倒是大贏家。說起來,新婚夫妻不和,就是兩人自己的問題。好的出乎意料,就是姨太太選對了人的大功勞。

這日,裘三娘照例去伺候婆婆用早膳,不過少帶了小衣。三日來,第一次不帶小衣出去,當然不是放丫頭假,而是別有用意的。

“這是咱們住的房子?”小衣在等。等前頭打掃庭院的仆婦收拾完畢,等小丫頭們到井院洗衣。換句話說,她在等沒人能看到的時候。

墨紫左手拿一把小銼刀,右手一根小圓棍,嘴里銜一片削薄的木片,一時不得空,只能點點頭。

“做得真像。”小衣想去拿一個亭子,卻把自己大力給弄壞了,最終就乖乖看著。

對于不愛說話的孩子,絕對不能持續跟她保持沉默,否則那孩子就更不愛說話了。鑒于這種想法,墨紫放下手里的活兒,先跟小衣交流。

“照默知居仿下來的模型,尺寸按比例縮小,外形卻是一模一樣的。”大唐的遺風,讓她心癢難耐,就忍不住動刀了。

小衣似懂非懂嗯了一聲,看看窗外,聳聳鼻頭,嘟噥一句,“沒完沒了。”

墨紫跟著看,見院里時有人影。這種建筑風格,就是庭院闊而清爽,喜在水上鋪光潔的玉板,屋子大而空,門窗一樣從屋頂到地板,廊道幽遠,用沉穩色的屏紗,又綴以明燈。用現代某種最相近的裝修風格來說,就是簡約。奢華之中的簡約。很美,很大氣,可人一出屋子,無所遁形。

對別人來說,沒什麼。對她們來說,很麻煩。

“小衣,只有西墻可走?”墨紫三日來出去過半日,整個詠古齋有好幾個小門,可都是通到華明園和惠喜園去的。要出敬王府,從敬芳園來說,只有大門,或從華明和惠喜這兩個園子走側門到織云坊的另兩條大街。

她們幾人初來乍到,對大房三房和二房的關系還沒理清,當然不能隨意用銀子打通關節。而在不引蕭家人注意的前提下,唯一出敬王府的方法,就是西墻。西墻外是另一戶人家的園子,是誰還不清楚,不過總不姓蕭。小衣過去,就當小貓路過鄰居家的籬笆墻。

“姑娘讓我去打探。”投石問路,看看能不能另辟蹊徑。

“小衣,沒人了。”墨紫幫她盯著呢。

小衣立刻從木工房的后窗跳出去,提一口氣,踩到房頂,再提一口氣,猶如鳥兒飛過了墻去。

墨紫還不及眼紅,就聽到小丫頭針兒邊跑邊報,“墨紫姐姐,絲娘在門外候著,要見三奶奶。”

雖然才三天,裘三娘已經立了默知居的規矩。將默知居分為前后兩段,以蓮池為界,小丫頭仆婦婆子未經許可不得進后面的各個房內。而墨紫的木工房就在蓮池邊上,在西墻根下,算后尾房。

先有一個在凈泉閣內看書而不能被打擾的男主子,再有一個不讓普通奴婢進后面主房們的女主子,也無人對此提出疑意,反正人在哪兒干活,就守哪兒的規矩便罷。

墨紫走出去,隨手攏上房門,問針兒,“沒跟絲娘說奶奶去給王妃請安了麼?”姑娘的稱呼對外已經不好再用了。

“說了。可絲娘說,今日一定要給奶奶奉了茶才行,想進來等。”針兒才十四歲,因進府不過月余,很多事還欠機靈。這不,裘三娘說不能過蓮池,她卻大喇喇跑過了界,眼睛骨碌碌往墨紫身后的屋子看。

墨紫看在眼里,卻一句話也沒說她,只是加快了腳步,直接走進廊道,“也不知奶奶幾時回來,說不準要在前頭用完晚飯呢,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去?”

“可是……可是……”針兒連說兩個可是。

“可是什麼?”難得人想說話,言論自由啊。

“絲娘好歹也是主子,她要進來,婢子怎麼攔?”針兒有點跟不上墨紫的快步。

墨紫突然停了下來,轉過身來。

針兒幾乎沒撞上墨紫,豆豆的眼睛疑惑地望著她,“墨紫姐姐,怎麼了?”

“針兒,誰跟你說絲娘是主子的?”據墨紫聽白荷說,金絲的爹娘是王府里賣斷終生的仆人,那麼生下來的孩子也是屬于王府的財產,就是后來說法上的家生子。金絲的爹是為蕭元郎辦差的管事,金絲老娘本是替詠古齋打理庭院的一等仆婦,因女兒被蕭三收房,避嫌出敬芳園,到華明園干活去了。

金絲雖然因為生了兒子而抬了妾,賣身契卻一直在王妃處。也就是說,這個妾,只要一天讓人捏著小命,就算不得主子。頂多,一高級打工小秘,靠給人生兒育女,在這個龐大的家族中混點鮑魚吃吃。

同樣在為裘三娘打工的墨紫,就自我感覺良好的多。動動手,動動腦,免得老來癡呆。

“絲娘是小少爺和小小姐的娘,而且還是三爺心頭上的肉,不是主子是什麼?”針兒忽閃忽閃豆豆眼,語氣中明顯得不服氣。

到底年紀小,沉不住氣。墨紫淡淡一笑,這個針兒的來歷大為可疑。

“絲娘是三爺心頭上的肉,那咱們奶奶又是三爺身上哪塊肉?”女人為什麼要當男人身上的肉?應該讓男人死抱著大腿,也嘗嘗當多頭肉的滋味才對。墨紫哼了一聲,再度對這個男尊女卑社會的不滿。

“那個……”察覺到自己說錯了話,針兒漲紅了臉。

不是個聰明娃,就別跑過來給人當炮灰。墨紫這會兒,由衷想念安婆子的孫女,那小丫頭絕對是可以栽培的花骨朵。

墨紫懶得跟這笨丫頭計較,轉身就走。聽幾聲腳步泄憤似得摩擦石板,她搖頭輕笑。

到了門口,看見一個挺漂亮的女子正和默知居的看門婆子聊天。

笑容恬靜淡雅,蛾眉輕掃,淡淡胭脂紅,雙眸如月,身段兒細細如柳,穿著亦不華麗,輕葛色春褶裙,腰間絲絳串了粉珠兒兩條。單看外表,一點不像有心計的,是個柔弱到能掐出水來的女子。

墨紫攏眉,眸光微斂,低眼而笑。裘三娘給她上的第一課,世人多狡,不能以貌取人。

“墨紫姑娘來啦。”看門的婆子夫家姓陶,是詠古齋里的老人了。

“墨紫見過絲娘。”墨紫的禮數從沒人能挑出過毛病。

“絲娘只是服侍三爺的妾室,姑娘是三奶奶陪嫁來的,不必對絲娘行禮。”這禮數,金絲也是個明白人。

哦?這金絲雀兒,很聰明啊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7:3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6-26 04:35 PM 編輯

第121章 一朵紅梅

金絲說得客客氣氣,墨紫聽得卻好似自己自貶了身價,當下笑道,“絲娘不必自貶。初見之禮,本不論高低。你是客,我代主,自是要有待客的禮數的。”

    那墨紫一張嘴,千年後來的。語言之豐富,反擊之迅速,跟著蕭三喝過那麼點墨水的金絲是根本應付不了的。

    果然,墨紫一說完,金絲雀兒就不知道該怎麼叫了。

    還是墨紫再開的口,“只是絲娘來得不巧,奶奶去了王妃那兒請安。這兩日都是用過了午膳才回來的,今日也不知要到幾時去。這五月的天,越近晌午就越熱得不好受,怠慢了客,怕奶奶怪我。絲娘且先回去,待我回了奶奶,再請絲娘過來一敘,可好?”

    要說這話,一點毛病沒有。事實也是事實,客氣也是客氣,有理有據,退中則進。明明是將她拒之門外,卻是那麼中肯,還怕她熱著。金絲剛聽針兒說墨紫是二等丫頭。一個二等丫頭便巧舌如簧,那新奶奶另三個大丫頭還了得?

    金絲自然不知其中的奧妙,其實只算她自己不走運,今日門一開便遇到最厲害的罷了。

    “墨紫姑娘,想必你也知道,我前兩日來過,因奶奶不在才回去的。今日就想著,無論如何該給奶奶奉茶,不然怕奶奶以為我不懂規矩。”墨紫的話雖滿,不過遇到打定主意的,也就當沒聽見,“絲娘可以在角房裡等,不與墨紫姑娘麻煩便是。”

    墨紫心想,你不找我麻煩,裘三娘要找我麻煩。裘三娘對這只金絲雀本就沒有要打交道的意思,本著眼不見心不煩的自欺欺人境界。這杯茶,倒的人是不是真心,喝的人是不是甘心,很難說。不如,能不喝就不喝。

    “這可不好。”墨紫這幾日閑得發慌,難得有人送上門來讓她有事做,“剛就聽針兒說,絲娘是姑爺心上的肉,墨紫便是再不明白,也不能讓你在角房裡等著。”

    金絲聽到這兒,飛快瞥一眼墨紫身旁的針兒,那是一抹“原裝”的厲色。

    墨紫眼尖,心道果然。

    “墨紫姑娘,別聽一個新進小丫頭胡說八道,絲娘自知身份低微,只一心一意想要服侍三爺和三奶奶,絕無非分之想。”怕眼線讓人察覺,情急之下,便有了破綻。若不心虛,何必急辯?

    “絲娘,這話你不用跟我說。”墨紫自始自終神情淡定,“以絲娘的身份,本該由我請進內院去,上壺好茶,定定心心等奶奶回轉。只是奶奶吩咐過,她不在,內院不能隨意讓人進去。我也不好不照奶奶的吩咐。”

    金絲還想說什麼,突然從她身後落下一把清脆的女聲。

    “既然三奶奶有她的規矩,絲娘還是回去的好。”

    金絲一轉身,臉色微變,“紅梅姑娘。”

    紅梅姑娘?哪位?

    墨紫剛要偏過頭去瞧,卻見金絲讓開身來。

    一個女子,一身粉藍追蝶的高腰裙,一件寬中袖四片雲絲衫,丫環高髻,景藍瓷的蝴蝶簪子墜寶藍珠子,一邊一支。

    墨紫在裘三娘大婚之日看到過這裙子的樣式,眾多丫環中只有跟在女主子身邊的丫頭們才穿,應該是大丫環的統制裙。

    敬王府到底是貴族,連丫頭穿得都出挑。

    衣服雖然好看,那女子長相卻是一般。平板的五官,中規中矩的妝。只是眉宇間有些不同一般丫頭的傲氣,該是跟了厲害的主子,因而帶出來的。

    紅梅手裡提了個老大的包袱,走過金絲身邊,頭不點身不彎,就好像金絲是個普通的丫頭。

    墨紫算是開了眼,這王府難道大丫環比公子爺的寵妾都高出一頭?

    “你是三奶奶的陪嫁丫頭?”看墨紫的時候,紅梅算是正眼瞧的。

    “是。”墨紫答。

    “二等?”打量墨紫舊布裙,本想說粗使丫頭,可看年齡似乎大了些。

    “是。”墨紫再答一個字。

    “叫什麼名字?”紅梅皺皺眉,“怎麼穿布裙子?”二等,在丫環中也算不錯的等級了。

    “我叫墨紫。這裙子是幹活時穿的。”這位元紅梅姑娘說話的上下級方式,讓她想起一件事,“紅梅姑娘可是來伺候奶奶的?”老王妃不是說要給一個大丫頭嗎?八成是她。

    紅梅,和白荷綠菊的名字放在一起還挺像那麼回事。

    “老太太說三奶奶新嫁,怕不熟府裡的事,特意調我過來幫幫三奶奶。”紅梅稱老王妃為老太太,因為王爺的爵位一旦被承繼,所謂的老王爺老王妃就只有一個空銜。家裡人覺得叫起來難,就用老太爺老太太來稱呼了。

    “奶奶跟我們說起過,正想著紅梅姐姐這幾日該來了,這會兒就來了。墨紫給姐姐見禮。”禮多人不怪,墨紫微彎膝,頭輕輕一低。

    紅梅受了這一禮,將她那大包袱遞給旁邊的小丫頭針兒,見她傻愣著不動,蹙眉就訓斥道,“怎麼學的規矩?一點眼力架都沒有。以後奶奶給你東西拿,難道還要說一句才動一動不成?”

    針兒嘟著嘴接過。

    墨紫一看,裘三娘這回終於要有一個真正懂規矩說規矩的模範丫頭了。不像她們四個,即便最乖巧的白荷,也有很個性的一面。紅梅,很嚴厲,很講等級,很明白優勢。跟過王府裡的主母,無可避免就帶著她主子為人處事的某些習慣,說不定對裘三娘有幫助,也說不定會拖裘三娘的後腿。

    就在墨紫評估紅梅的時候,紅梅已經站到墨紫前面,對金絲說話了。

    “墨紫剛說了,奶奶不在,丫頭們不好擅自待客,絲娘你還是回去吧。”有一時墨紫以為紅梅對金絲有私怨,這時聽上去還算比較客氣。

    “紅梅姑娘……”大概礙于紅梅是老太太身前的大丫頭,金絲不敢再開口要留。

    “這樣吧,我大回膽教你個法子,明**趕在奶奶去請安前來磕頭奉茶便是。”紅梅當著墨紫的面,其實就是讓紅梅明天一早來。

    墨紫說的是,回了奶奶,再請金絲過來。

    兩人的說法看似相似,實則有本質不同。

    人問,哪兒不同?

    一個是把事情交給裘三娘決定,一個是替裘三娘作了回主。

    墨紫心想,這才是當大丫頭的氣魄,自己那點縮手縮腳的推諉本事,在紅梅面前,一看就是做不了主的二等丫頭樣。不過,壞一次心眼暗道,希望裘三娘喜歡別人幫她做主。

    “紅梅姑娘,我明日卯時便來。”金絲也算目的達成,心平氣和著,對紅梅和墨紫一笑,轉身走了。

    “紅梅,卯時奶奶還不曾起呢。”墨紫想到裘三娘的起床氣,明早還是自己輪值。那位心情不好時愛找自己麻煩。

    “墨紫,你是奶奶的陪嫁丫頭,我本來也不好意思說什麼。不過,你剛才在門口對絲娘說的那些話,我聽了個七七八八,禮數倒是足了,奶奶的氣勢卻沒有了。”紅梅讓婆子關了門,又交待針兒跟著,往默知居院裡走去。

    墨紫卻對針兒說:“將紅梅姐姐的行李放到東面第二間房裡去。”把這枚小針差開了。

    紅梅不明就裡,邊走還邊繼續對墨紫循循善誘,“三奶奶是什麼身份?那可是三少爺的正室嫡妻。金絲雖在少爺跟前得寵,可賣身契在王妃手上。收房丫頭再抬的妾,生了庶長子,卻不讓她的姓上族譜,因為老太太眼裡不容一顆沙子。出身擺在那兒,生一百個兒子又有什麼用?別說奉一杯茶,金絲照一日三次該來伺候三奶奶起居用膳,這是王府裡一代代不變的規矩。即便是王爺最寵的衛氏,王妃與她情同姐妹,她服侍王妃用膳,一直到大少爺娶進媳婦來。三奶奶要是一開始不給金絲立規矩,以後她勢必仗著爺的寵愛和奶奶的軟弱囂張起來,到時再說規矩,那可就遲了。”

    墨紫當然說是,又見紅梅對自己沒什麼防備,趁勢問道,“那前兩任奶奶可是軟性子?”

    “第一個是。”紅梅不思量便說了出來,不由有些懊惱,猶豫著不肯往下說。

    “紅梅姐姐是老王妃身邊的人,一定知道些底細。即便姐姐不說,奶奶以後便不知道了麼?還不是遲早的事。我跟你說,外頭坊間那些傳言可是夠難聽的。說什麼偷人,毒小少爺的。”墨紫故意刺激紅梅一下。

    紅梅愣了愣,竟沒立刻反駁,稍後才象要掩蓋失誤似的,“別聽外頭的人亂說,根本沒有的事。”吶吶著,卻再不說這件事了,“反正,老太太既然調了我來,我自會全心全意幫三奶奶。老太太說了,詠古齋的規矩該立都要立起來,再不能像從前一樣隨三少爺的意思。這內宅女眷本就是三奶奶要管的,該說的說,該訓的訓,該罰的罰,該打的打。”

    “這是老太太親口說的?”墨紫一聽,不就跟拿了尚方寶劍一般?

    “那是當然。”紅梅眼睛一瞪,“我還騙你不成?”

    墨紫忙道不會不會,又說,“姐姐剛來,想必要整理行李。奶奶體貼姐姐,特別撥了一間單間給姐姐用。姐姐稍事休息,等奶奶回來,再給奶奶磕頭吧。”

    紅梅覺得有理,聽得自己單用一間,面色一喜,走到東廂,掀門簾進去。

    墨紫瞧著晃動的藍碎花布簾,眸中興味正濃。這紅梅花兒開,卻不知是冬還是春?弄不好,是裘三娘的冬天,她的春天?

    且等——

    且看——



第122章 功成身退(一)

裘三娘在練字,依舊練一行就歇歇的散漫。

墨紫在一旁磨墨。因為練字的人不專心,磨墨的人也不能將墨汁磨鋪出來,自然只好磨一圈也歇歇。

不過,看似兩人漫不經心,耳朵卻都豎著。

書房外,新來的大丫環紅梅正在教新來的丫頭們規矩。

裘三娘帶著紅梅去謝老王妃恩的時候,紅梅在那兒暗示默知居裡的小丫頭們不夠機靈手腳笨,老王妃立令全換掉,順便連僕婦婆子都遣出默知居,說乾脆重新調教出來,免得歪草隨風倒,自以為老人,看爺們愛個誰就奉承誰去。

這一批,是找了上都最好的牙婆子,裘三娘親自挑選出來的,粗使的小丫頭們名字以知為輩,後綴春夏秋冬雨雪晴暖。二等丫頭三名,以默為輩,分別為默煙,默鈺,默馨。

「默知居,默知居,在這裡就得多幹活少說話。」紅梅把默知居的名字混在訓誡裡,頗有點道理,「平時要聽從吩咐,什麼話可說什麼話不可說,自己掂量清楚。要是讓我聽到亂七八糟對主子的議論,我便立刻回了奶奶,哪怕是其中一個的錯,你們這一批都一齊賣給牙婆子。奶奶寬厚,可也不是你們隨意拿捏的性子。好好做事,把嘴閉牢,自然不會虧待……」

白荷綠菊小衣三個,站在廊下,聽得那個津津有味。

裘三娘將目光調回來,「真吵啊,害得我練個字都不得清靜。」

「這不是在立規矩嗎?我覺得紅梅講得還挺有道理的。自古內宅裡的是非,好多都是嘴碎的搗出來的。」墨紫笑得有些開。

裘三娘瞧在眼裡,涼涼說道,「不過來了一個紅梅,你樂成這樣?按理,她壓在你頭上,你該不那麼舒服才對。而且,如今這二等丫環可又多了三個。」按王府規矩,少奶奶們的院裡,如果沒有年長的僕婦和婆子,丫環為四個一等,四個二等,八個三等。

「我怕什麼?橫豎頂著陪嫁丫頭的銜,凡事姑娘,不,奶奶您護著我。」書房裡的這對主僕,比較能互相說些玩笑話。因為,墨紫是唯一能和裘三娘一起看書論字評畫的人。

裘三娘作勢白眼,「姑娘我就成了你的擋箭盾牌了?」

墨紫笑著眨眨眼,「那是姑娘心疼我這個老人了?」

裘三娘被逗得一樂,遂又正色,「依你看,這個紅梅可用否?」

「為何用不得?她是打著老王妃的旗號來的,想借姑娘的手壓住金絲。那金絲,手裡有庶長子。若蕭三再休了姑娘,又無嫡子,就不得不立庶為嫡,金絲就順理成章上位了。王府這等愛體面的人家,怎能讓一個收房丫頭成正妻。姑娘家裡雖為商戶,可祖上有朝官,比不得名門閥貴的大小姐,卻也配得起蕭三。我瞧著,王府裡的長輩這回無論如何也會幫著姑娘壓下金絲去,姑娘要是不成,她們可就急紅眼了。紅梅來得正是時候,誰都知道她是老王妃跟前的紅人。姑娘本就懶得理宅子裡的這些是是非非,由她站在姑娘身後出主意,可以用的就用,也省得姑娘多操這份心。」終歸一句話,紅梅來,不是壞事。

裘三娘性子時火。聰明歸聰明,卻不屑得用在宅斗上。想當初和張氏的矛盾激化,就是因她明嘲暗諷不肯低頭的回擊,全府上下都聞到硝煙味。要讓這位大小姐用狠,很簡單。要讓她忍氣吞聲,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墨紫要隨在她身邊,還能使點聰明的招勸她冷處理,白荷她們根本就派不上用場了。

這紅梅是個左右逢源的。對裘三娘極尊重。對四大陪嫁丫頭,儘管墨紫身份低她一級,還算友善。但對其他的丫頭,就嚴格用規矩說事。連那個金絲,似乎也忌憚她在老王妃面前說得上話而客客氣氣的。

「聽你這麼說,是不是比你還伶俐些?」裘三娘見墨紫滔滔不絕一長串,就說紅梅好。

「那是自然的。紅梅從小就服侍老王妃,這王府裡的人和事,不說全知道,定然比我熟悉。要是能讓紅梅對姑娘真心真意,宅子裡的事就不用我了,我可以功成身退。」萬惡的宅鬥,墨紫其實很膩味。在她看來,真是吃飽了撐的,又沒有健身房之類的可以運動,一群女人生活太富裕,偏無甚追求,只好互相消遣。

「正是這句——得讓紅梅真心真意。不然,你當我喜歡大材小用,把你困在這裡,沒銀子賺?這紅梅雖然可用,也不過就是對著府裡頭的。咱們自己的事,還得密不透風,瞞著她進行。我嫁妝中兩處莊子是明面上的,望秋樓的營生卻不能讓我婆婆知道。以後再有什麼別的營生,也都只能撿些無關緊要的小利慢慢告知長輩。」裘三娘的考慮是周全的。若知道她有大營生,不滿媳婦太外放是一回事,引人覬覦又是另一回事。「不過,也算你說對一半。功成身退。這紅梅能暫時在這王府幫我一把,你就專主外頭的事吧。都五六日了,出不了門,也傳不來消息,我心裡煩得很。」

是墨紫料中的事,神色卻一點不顯興奮,反而還稍作反調,「我出去也不好吧?紅梅若問起來——」

裘三娘打斷她,「她問起來,就說我遣你到園子裡辦事。我看,這王府別的好處沒有,就是地方夠大,一去半天一日的,找人都找不到。」

「那也不能常用這借口。一次兩次便罷了,三次四次,紅梅必然起疑。」墨紫心想,人也不傻。

「大不了,就說我派你作木工活,把門一關,誰也不能打擾。我當主子的,高興徇私護短,紅梅要是連這點都心裡沒數,我難派她的用場。」裘三娘已經決定。

「姑娘說的是。」墨紫笑了笑,見紙上墨跡干了,便問,「還接著練字麼?」

裘三娘剛想說不練,突然聽得屋外紅梅一喜出望外的聲音。

「三爺來了」

「三爺來,她那麼高興做什麼?」裘三娘本欲放下的筆又提了起來,「她要想替代金絲,我絕不攔著。要說,蕭三多收幾個,也不至於人人都盯著我了。」

墨紫噗一聲,連累了轉腕的動作,濺出幾滴濃墨,「姑娘這話,有道理。要不,姑娘也效娘家四奶奶的做法?」

「他蕭三願意,我就幫他,還我清靜就好。」裘三娘外頭那攤如今沒人管,默知居雖然夠偏僻,卻不夠冷。長輩們噓寒問暖,那個還好。紅梅堅持立規矩,小妾就天天來伺候她吃飯,胃口倒的。就得讓小衣一直盯著,以防萬一。

「姑娘,嫁了人,是不能清靜的。」只有當尼姑,才清靜。「按規矩,金絲的一雙兒女都該在姑娘身邊養的。我猜,紅梅或者王妃過不久就會提這事。到時候,姑娘還得當娘。美好的生活剛要開始。」

墨紫說著說著,幸災樂禍,少見得壞笑起來。

裘三娘看她得意忘形,伸手就在她臉上——塗了一筆,從鼻樑到右臉頰,樣子很滑稽,不由哈哈笑。

墨紫抬了袖子要擦,偏有人不肯。

「等等,別擦,讓我瞧瞧。」蕭三推了門進來。

「姑爺恁損人,臉塗黑了,有什麼可瞧?」墨紫不理,照擦不誤。

「哎,我只想瞧漢黃門令的章草寫在臉上可有狂放之意罷了。」蕭三再看墨紫的臉,「反正擦也擦不干凈,何不等我看個仔細?」

「姑爺何必看我的臉,那兒有一大張姑娘剛練過的漢黃門令章草,可一個字一個字放大到眼皮底下看。」墨紫指著裘三娘手下的宣紙。

蕭三哦哦兩聲,真走到裘三娘身邊,俯首一看,「三娘的棋下得好,想不到字也寫得好。」

「不但字寫得好,而且琴彈得好,畫畫得好。」墨紫模仿一回紅娘。

裘三娘沖墨紫瞇了瞇眼,意思讓她少說話。

也是。那鶯鶯小姐對張生有意,自然感激紅娘牽線搭橋。裘三娘對蕭三,是兩個三碰碰車,沒有夫妻之實,只有夫妻之名,現在還屬於剛認識。

「大白日下,你來找我有事?」裘三娘已經知道蕭三被降了清閑的編修小吏,多數時間都在凈泉閣看書。

「我剛去了娘那兒,碰上玉姨正給娘看一首詞。我瞧著大好,玉姨說是你寫的?這幾日貪看書,忘了你才進門,就過來向你賠罪。」蕭三說著,就叫青雀進來,「這是我的書僮。」

「青雀給三奶奶見禮。」青雀手裡拿著一卷軸,交給蕭三後,雙膝一跪,行個大禮。

裘三娘把青雀叫起來,對蕭三說道,「不是我寫的詞,是墨紫念過,我寫了一遍而已。賠罪什麼的,那可不必。看書如同下棋彈琴,一入境界便無我了。」

蕭三見裘三娘說話率性不失真意,不由朗然大笑,「好一個無我。」

墨紫覺得這兩人還能談得起來,一不小心,又插嘴,「聽聞姑爺也練章草,不知你和姑娘的字,誰寫得更好?」

「這要比過才知道。」蕭三起了興致,「三娘,如何?」

「吃過飯再說。餓了,就沒比興。」三娘是個好勝的,「墨紫,你讓人擺桌吧。這兒也不用你伺候了,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兩道吩咐,一明一暗。

墨紫微笑退走。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7:36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6-26 04:56 PM 編輯

第123章 功成身退(二)

上天是厚待自己的。當墨紫由小衣帶著,落在西墻外,看著眼前的景色,這麼想道。

她說過自己能背全的古詩詞不多,這兒就有一首,還是南北朝的,這個時代人也耳熟能詳。雖然不太應景,但就應個氣氛。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這是到哪兒了?來這麼一句蒼茫的。

也不算哪兒,就是過了座高高的西墻,隔壁那一家。

“不知道多久沒人住了,居然兔子都生了窩。”墨紫嘖嘖嘆奇。

野草青青隨風響,一只白兔蹦蹦跳。諾大的庭院只有最前邊和最后邊各一排廂房。百多畝的地,中間卻空蕩蕩的,只有花草樹木和一個人工湖。湖上的橋斷了,花圃的石臺塌了,假山還保持著原樣,在一片長野了的花草樹木中,顯得很孤僻怪異。

這麼大的地方無人住,對總要偷偷往外跑的墨紫,是不是很厚待?或者,是對裘三娘的厚待。因為裘三娘的運氣,比她好多了。

小衣皺皺鼻子,表示不清楚,但很有好感,“這里比王府好。”

墨紫當然知道是樹多的緣故,笑著說,“怪不得這兩天少見到你的人,跑來這里玩了吧?”

小衣點頭承認,“不過,我也有替小姐辦事。前排的房子可以用來換男裝。北角門出去是很僻靜的小巷子,兩邊大實墻,不會有人走動。我看,今后傳消息也從那兒出入最好。”

“你跟姑娘說吧。”墨紫往北面走,“小衣,記得聽小貓叫喚,我可不想走王府大門。”如今,可沒有田大幫手了。她要是這麼從王府大門進去,會引起轟動的。

沒聽見小衣答她,回頭一看,兩只兔子從草叢里快快樂樂傍地走。

這地方,到底有多少只兔子啊?墨紫失笑,快走了好一會兒,在靠近北角門的屋子里換了衣服化了暗妝,悄悄推開一條門縫,確定沒人,這才閃身出去。

出了巷子沒走多遠,看見並不熱鬧的小街盡頭停了輛藍布蓬的馬車,車夫頭戴寬邊斗笠,刻意遮住臉。她本以為是岑二郎,可那身板把一件舊灰衫撐得結結實實的,看上去人要比岑二郎高多了。

正想著是不是岑二郎派來接她的,深藍布簾突然一撩,露出岑二那張瘦長笑臉。

“墨哥,兩個月不見,近來可好?”

古人啊,出個門,就是經年累月的。

墨紫見到熟人面,在王府里的憋悶一掃而空,雙手抱拳,發自內心地笑道,“岑二郎,恭喜恭喜。”

岑二不明白,眼中有疑問,“墨哥,喜從何來?”

“東家讓我告訴你,自今日起,你便是上都望秋樓的大掌事了,不恭喜怎麼行?”墨紫今日出來,是一早就安排好的。

岑二大喜過望,對著墨紫就作一個長揖,“多謝墨哥。”

墨紫呵呵一笑,讓身避開那一大禮,“該謝東家才是,謝我做甚?”

“待見了東家,再謝。不過,要不是墨哥這半年領著我替東家立了功,這大掌事的位子怎麼輪得到我坐?而且,墨哥肯定也替我美言了吧?”岑二郎心里有數,又說得隱晦,“其實,要不是墨哥得在東家身邊,這位子該是墨哥的。”

“罷了,少說好話哄我。”墨紫其實對望秋樓的經營興趣不大,她軍人出身,做飲食娛樂業總覺得“破壞紀律”。“我呀,當不當大掌事沒關系,有人請我吃飯就成。”

岑二忙道:“那是當然。今天我就請客。等望秋樓開出來,墨哥日日去吃都成,難不成誰還敢問你收銀子?”

“行了吧,拿著雞毛當令箭。小心東家知道,說我倆以權謀私。”墨紫怎能不知裘三娘,別的還好說,在銀子的問題上,絕對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小氣鬼。

岑二皺起臉,搖頭說,“咱們東家其他還好說,就是……”愛財啊想到這兒,就問,“東家漲我工錢不?”

墨紫瞧岑二一臉懷疑裘三娘不會給他漲工錢的任命表情,立時大樂,“岑二,我以為你對東家的忠心跟工錢多少無關呢。”

岑二有些臉紅,“自然無關,不過漲總比不漲好。”

墨紫拍拍岑二的肩膀,“要是不給你漲工錢,你跟普通掌事拿一樣的,還有替人賺錢的心思嗎?放心,你如今和你爹拿等份的,按月結,年底看利潤有分紅。等樓開業,東家會有份契給你,上面寫得清楚明白。”

岑二一聽又來了勁,“我跟我爹拿一樣多?”還有分紅?

岑家的人聰明,還簡單,因此能成為裘三娘的好幫手。

“對啦,一樣多。那麼多銀子,你岑二可以娶個漂亮媳婦,生上一窩的娃,樂呵樂呵的過日子。”墨紫開好玩笑,一撩青衫就要往車上跨,“再不走,天就黑了。你墨哥我出來一趟不容易,抓緊時間辦……”

突然一支碧綠的劍躍入眼簾。

墨紫慢慢收回跨上車轅的左腳,盯著頭戴斗笠的趕車人,悠悠兩個字,“贊——進。”

趕車人立刻取下斗笠,好看的眉毛好看的眼,五官長得很正直,皮膚小麥色,笑起來牙白眼亮,不是贊進,又是誰?怪不得遠看就又高又壯。

“岑二,你輸啦,一兩銀子。”贊進大掌朝岑二一伸。

墨紫就感覺掌風撲面,卻聽贊進問岑二要銀子,問道,“贊進,才兩個月不見,你還學會賭了?”想當初,賣身契是他爹寫的,不用到劍就不肯跟人走,堅持武德,不會為非作歹的傻大個,如今出了山,也世俗起來了。

別看贊進耿直得傻氣,其實一點不笨,聽出墨紫語氣不對,猛地縮回手來,“是岑二教的,我以前從沒賭過。”

岑二悻悻然,“墨哥,我們就是鬧著玩的,不算真賭。”

墨紫問:“賭什麼?”

“賭你能不能認出我。”贊進看到墨紫是真開心,“岑二,銀子我不要了。我就說嘛,能讓我效命的主人,一定是最聰明的。要是沒我聰明,我也不願意跟著。我武功那麼高,不能隨隨便便叫人使喚,不然丟我爺爺的臉,丟我爹的臉,丟我們贊家所有人的臉……”

看上去像鋼做的男人,這啰嗦勁兒,墨紫頭大,一擺手,“贊進,我說過了,你不能跟我著我。”

“墨哥,我知道你有主子。可是,也沒人說,有主子的人就不能當主子啊。就說岑二老爹,他的主子也是你主子,可他手下幾十個人不也跟著他吃飯嗎?你幫你主子辦事,我幫你辦事,各辦各的事。再說吃飯的問題,我已經解決了。岑二讓我給他當護院,包三餐。你平時用不著我的時候,我就給岑二干活,又有飯吃,又有錢賺,這樣你就不用給我銀子。而且我可以睡岑二那里,連住的地方也解決了。”贊進將墨紫上回拒絕當他主人的理由全部駁倒了。

別說,一條條駁得很好。有這樣的人嗎?不用她提供食宿,不用她給銀子,賣命的事都可以幫她干。她自打成為丫頭,身份地位就在社會的最底層。如今贊進卻願意效忠這樣的自己,讓墨紫還不能硬起心腸再說不行。其實,她很希望自己能有裘三娘那樣獲得人心的運氣。她也知道,如果要獨立,就必須有像贊進這樣的人,只忠于她。

岑二此時突然說了一句話,令墨紫發現,原來她的運氣不是太差的。

岑二說:“墨哥欲展大才,贊進這人不可缺。”

岑二看墨紫驚訝,又說道,“墨哥不必詫異。我岑家雖效力于東家,但亦有情有義。墨哥幫我岑家父子良多,如今岑二終能獨當一面,自要報墨哥之恩。從今往后,凡墨哥不想東家知道的事,岑二必定為墨哥守密。墨哥可絕對相信岑二此話。”

俗話說得好,好人有好報。還有句話說,有付出總會有收獲。墨紫對岑家父子的全心相幫,今日終于有了回報。

“岑二郎,你既真心,我也不說謊話。我不會做出對東家不利之事,不過要我一輩子為奴為婢,亦非我所願。若得你助力,猶如雙腋生翅,我感激不盡。”墨紫抱拳短促一振。

岑二郎但笑且點頭,“有朝一日,若墨哥有了好前程,莫忘提帶岑二一把就是。岑二亦沒有當一輩子仆人的心思。”岑家第二代,不像他爹那般守舊,有小小野望。

墨紫看來,不是壞事。

兩人說話就當著贊進的面。贊進到底閱歷淺,又不曾念過書,聽他們你來我往說得文縐縐,神情狡猾,他卻不明其意。只關心墨紫到底收不收他,他張口要問,誰想墨紫就對他說話了。

“贊進。”一開口,語氣與以往不同。

贊進習慣了墨紫溫和的說話方式,見她周身之氣凜然一變,聲音里有不可抗拒的傲然,自己的高大身材仿佛就矮掉半截,不由自主低頭,恭恭敬敬回答一聲是

“我是女子。”墨紫道。

贊進即刻抬頭,眼睛瞪大如銅鈴。

“之前無意與你深交,故此隱瞞。如今因你執意要跟隨我,才告訴你。你要是想改主意,現在還來得及。不想跟著我,你仍可為望秋樓效力,我相信岑二會樂意包你食宿,另付工錢。”對方信任到要以命相托,墨紫就不能隱瞞女兒身的事實。

“你是女的?”贊進依舊瞪著她,別人他不管。

“我是女的。”墨紫不躲不閃,坦然直視贊進的眼睛。

“娘個爹咧”贊進仰頭向天,罵完一句,又平望墨紫,說出兩個字——

“我跟”——



第124章功成身退(三)

“我跟你們說,這樣的地,這樣的鋪面,就是整個上都都不多見。咱上都十大名坊,這穿燕坊可是其中之一。還有最大的玉和坊離這裡不過隔了幾個坊市,騎馬一刻工夫都不用。三位,瞧瞧這樓的位置,坐北朝南,就在穿燕坊最熱鬧的集市大街上。人來人往,川流不息。用來開酒樓,那是最好不過。夥計只要在門口伸個手,就能攔下八個九個來。”這個叫小馬的捐客能說會道。

    千年來的銷售方式,換湯不換藥。

    墨紫自然知道這是老王賣瓜自賣自誇,裡面其實水分多多,十句能信一兩句,因此並沒有隨岑二點頭而點頭。

    剛進來時看過大門的位置,確實地段還可以,處在大街中間。不過兩邊的店鋪稀稀拉拉,說是集市,臨時路邊攤比較多,賣菜的,賣布的,雜貨的,都是些基本的解決民生的貨品。整個坊市的房子普遍擁擠簡陋,看得出生活在這裡的人不會太富裕。

    可畢竟是岑二找的捐客,據說已經是這行出類拔萃的“專業人士”,墨紫並沒有一上來就說不好。心想,好歹看了裡面再說。

    進了門,見前方二十米才有一棟三層紅樓,門和樓之間是一個看上去很俗豔的花園,月季美人蕉牽牛花亂種一氣,還在樹幹上綁了紅紗綠綢,讓人摸不著頭腦。不知主人是想要增加怎樣的一種節日氣氛?

    待走近小樓,就發現破敗得厲害。三樓二樓的窗,綿紙破著大洞,任快樂的春風吹進吹出。陽光之下,將紅樓顯得那麼舊,全是灰濛濛一層厚塵的功勞。

    小馬眼尖,瞧見墨紫蹙眉,立刻說道,“這樓雖舊,可我聽說你們是要重建的,那就無妨了,對吧?要不然,若是新樓,也不可能是這個價。”

    墨紫仍然只是笑,不說話。

    小馬暗忖,以為岑二是個主事的,如今看來,這位話不多的倒可能才是拿主意的。

    於是,他下定決心要多籠絡墨紫,又說道,“價錢還能再商量。因為東主急著回老家,低個百來兩應該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岑二之前來過一次,對這地方還挺滿意,跟墨紫說,“我倒不是圖它前頭的院子和這樓,主要是後面有個帶塘子的花園。上都人住得密,地本就比別處金貴,還要地段好,又得地大,實在不易找。這塊地的大小差洛州一圈,可也是我能找到的,最大的一處了。”

    “不錯不錯。就因為這地大,已經有好幾個大商戶找過東主。要不是我跟東主有交情,早事先說好,恐怕等不到你們看第二次,就讓人買走了。”小馬自以為夠機靈,夠能接客人的話說。

    墨紫卻聽出了矛盾之處。小馬先跟她說能壓價,而壓價該是他急於找買主的真實心理。後來再說有好幾個大商戶的潛在買家,那就是吹噓的。不然,東主才不管有沒有交情,早出售了。誰會跟銀子過不去?

    “這地方本來開的是什麼鋪子,做的是什麼營生?”一直聽人說,是時候輪到她來說了。結構上有些奇怪,有大門,卻不是街邊鋪面,要走過花園,才到樓裡。一般沒這麼待客的。

    “……”小馬看看岑二,那眼神的意思是——你沒告訴嗎?

    岑二清清嗓子,表情很是不自在,彆扭半天,要說不說的樣子。

    墨紫定定瞧了岑二一會兒,心思已經轉了兩圈,“很難開口?我猜猜,地方大,又不是街鋪,一園子花紅芭蕉綠,又是紗又是綢,不會是晚上做的買賣吧?。”皮肉買賣,賣笑的勾當。

    岑二眼白多過眼黑,咧開嘴,“墨哥……”

    “墨哥,你可真是好眼力。”小馬試圖把劣勢扭轉過來,“這兒以前是上都聞名的細柳園,出過好幾任的花魁。當家的媽媽如今年紀大了,想回鄉養老,才肯把地皮讓出來。要不然,哪能有這般的好機會,是也不是?”

    墨紫一聽,從前是妓院也就罷了,居然還是上都聞名,出過花魁。她說呢,剛進來的時候,門外一排小販盯著他們幾個嘻嘻瞧。

    這下那樓,和後面的花園也不用看了,墨紫停在前院裡,對小馬道,“除了這塊地,還有別的嗎?。”

    “墨哥,你進去瞧瞧,要是不想重建,稍稍整修也能開大酒樓啊。還有後面的園子,帶了池子的,弄好了就是別致景色,修個亭子能吸引人客。這麼好的地段,這麼大的地方,還有這麼便宜的價錢,不可能有第二處了。才兩千兩銀子”小馬這捐客,若遇了其他的買家,也許能說得服,但遇到的是墨紫,他說也是白說。

    “你手上若沒有別的地,那我們就只好找其他捐客。”墨紫不想再浪費時間,“岑二,我們走。”

    岑二一向挺服墨紫,因此這地方雖然他覺得可以,墨紫看不上,也只好跟著她往外走。可是跟歸跟,他還是表達了自己的意思。

    “墨哥,我知你嫌這兒以前經營的是妓院。我一開始聽小馬說了也猶豫過,可後來想,這地買下來,橫豎要徹頭徹尾重建,以前經營什麼都沒關係不是?價錢也好。只有這兒十分之一大的鋪面,就在這條街尾,要三百兩銀子。”岑二不是光聽小馬說,自己也好好瞭解過。

    “岑二,這不是銀子的問題。”墨紫邊走邊說,“別的營生也就罷了,如你所說改頭換面,跟從前這裡經營什麼關係不大。可是,望秋樓的特色之一在於葛秋娘。葛秋娘是表演才藝的女子,我們都知道那是正正經經的一份活計,但不熟悉的人未必清楚。在酒樓裡唱歌跳舞為客人倒酒,很容易就讓人將咱們這樓和曾經的細柳園混在一起,產生不正經的聯想。望秋樓一開,把特色一宣揚,恐怕最容易找上樓裡來的,就是那些熟客。至於不明就裡的,還當咱們是妓院兼賣酒水。那望秋樓從此在上都就做不出名聲了。一開始定位就混淆了客人,就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路,秉著咱們的信念做,那麼得把來尋花問柳的客人趕出去,而好客不來,生意漸漸清淡。另一條路,乾脆把望秋樓改成煙花地,不過葛秋娘們就不肯幹了,你就得去買一批肯幹的來,實在不行,逼良為娼。”

    岑二哎呀叫道,“墨哥,我是那種人嗎?”還逼良為娼呢?平時樓裡那些葛秋娘,他可是保持著距離的尊重著。

    “那就是第一條路。在這片賣菜賣油鹽醬醋的大街上做高級酒樓的生意,最後關門大吉。”望秋樓的消費群是有點錢又愛風雅的人,穿燕坊整體配合不上。

    “東家非殺了我不可。”岑二想都不敢想。

    “所以不是錢的問題,而是地段。不是普通的熱鬧地段,而是——”墨紫還沒說完。

    岑二開了竅,“而是要上好的熱鬧地段,好比玉和坊。玉和坊集中了上都最好的珍寶樓,酒樓客棧,綢緞鋪,名藥鋪這些,來來往往的,多是有些家底的人。我也不是沒想過,可那兒如今都擠滿了大商賈,根本沒有鋪面,更別說有園子的地了。要帶園子的,必定就是私宅。咱酒樓又不能放在私宅裡。”

    “那倒也不一定。”聽到沒鋪面,墨紫本來一時也想不出主意。岑二最後一句話,卻給了她靈感。

    酒香不怕巷子深。望秋樓只要能在上好的坊間落腳,即便不臨著大街,也不見得就招不來客。要說那真正有錢有權的人,可能還不喜歡上大街聽曲賞舞的,就圖個清幽別致。上都與洛州不同。洛州是商人多,愛顯貴,愛高呼朋大喚友,一群人選最熱鬧的地方,邊看美娘邊看街景,讓路人聽他們笑聲朗朗。上都是帝都,王侯將相,文武百官,將在最好的坊占滿,賞花愛去人宅子裡賞,喝酒愛去人府邸上喝。宅院一進進一疊疊,普通老百姓要到郊外才能賞到的湖光山色,上都的貴族們將良辰美景都圍在了家裡。他們不是不愛出門,而是他們的社會等級高,總要去一些符合他們身份的地方。

    望秋樓如果想在玉和坊眾多酒樓中顯出獨特來,用私宅的高雅格調,建出飛梁畫棟,綠水白橋,水中亭,湖中船,錯落在園子中不同裝潢的包房,再以寬敞明亮的豪華高屋接待堂客,很可能一炮而紅。

    “小馬?”墨紫思路一開,擋都擋不住。

    那捐客原本在後頭嘟嘟噥噥,對墨紫他們突然走人很不滿意,因此聽到墨紫喚他,應得是有氣無力。

    “玉和坊的鋪面你沒有,私宅有沒有?”墨紫並不在意小馬的態度。換作是自己,煮熟的鴨子飛了,她也會垂頭喪氣。

    “私宅?”小馬見對方似乎仍有意要讓他牽線,就打起了精神,聳著眉毛,歪著嘴,想半天,“僻靜的,沒有。”

    “僻靜的沒有,靠坊市那頭的有沒有?”她本來就不要太僻靜。

    “你這麼一問,還真有一家。”小馬先是眼睛一亮,又黯了下來,“不瞞墨哥,那家吧,有點麻煩。”

    騙死人不償命的捐客說麻煩?

    “說出來我聽聽看。”墨紫還就起了好奇之心。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7:37 PM

第125章 功成身退(四)

玉和坊南市的鹿角巷,黑漆斑駁的大門朝西南方向斜開,上方牌匾寫著“林府”。

墨紫不急著下車,讓贊進繞著林府的圍墻走了一圈,發現位置真不錯。林府后墻所處的巷子正和玉和坊最大的桐雨街相接,站在后墻角,能聽到人聲鼎沸,坊市的車水馬龍盡傳入耳中來。難怪說不僻靜。從墻角再走到桐雨街,就是斜對面。雖然不是桐雨街的中心位,可周圍有家大的綢緞莊,一間裝修富麗堂皇的珠寶行,還有不少精致的小店鋪。不見得人來人往,但客人一直未停過,且從衣著上判斷,不會是普通老百姓。

也不知是林府的傭金不如細柳園給得多,還是小馬真心認為細柳園更符合墨紫他們的要求,他在墨紫身邊喋喋不休,可都不是好話。

“我說,這位小哥,看你年紀輕輕就主事,想必是能干的人。不過,你們初來乍到,到底人生地不熟啊。這林府我瞧你挺看得上眼,可有一句說一句,哪有人把酒樓開在私宅里的呢?好吧,就算能開,這個地方……”小馬突然悄了聲,手擋了嘴,往墨紫耳邊就湊。

不待墨紫閃開,岑二就將小馬拉住,“說什麼悄悄話?告訴你,這里沒人不能聽的,只管說你的就是。”

小馬眼珠子溜溜,“我這不是怕別人聽到,跟官府告一狀,收了我從業的牌子嗎?”大周全法規定,凡從事房屋買賣的中間人,需到官府注冊,領官府許可牌。

“方圓二十丈沒別人。”贊進突然開口。

墨紫發現他確實挺好用的。一直以為他啰嗦,然后察覺是要跟他主動說話,他回答的時候話特別多。如果把他放一邊,這不,沉默到現在。而且,雖然不知道他的武功到底強不強,這會兒他說附近沒別人,她還是相信的。

“這地方,風水不好。”小馬自己也看了下四周。

古人對風水命相之說,是十分當心的。各行各業都有各自的忌諱,房屋宅第極講究風水,成個親還要對八字,總之,一套又一套的說法。

岑二果然就重視起來,問道,“怎麼個風水不好?”

“幾十年就換了十來個住戶,你說風水好不好?這林家十年前搬來的,當初也是知道風水糟糕,可林老爺不信邪,說自己的八字硬,其實就是貪便宜。五年前,突然暴病一場,兩腿一蹬,沒了。林夫人哭了一個月,漸漸滴水不進,也跟著林老爺赴了黃泉。臨走前,閉上的眼竟然又睜,說了四個字——家破人亡,這才咽了氣。”小馬瞧岑二變了臉色,語氣更糝人起來,“這還不是最稀奇的。林家夫婦膝下一雙兒女,兒子聰明伶俐,女兒知書達理。誰都說林家兒子要考秀才的。誰知林老爺林夫人死后不到半年,林家兒子就迷上了無憂閣的一個歌姬,不顧同族長輩和妹妹的反對,非要娶進門。娶就娶吧,卻又不能好好過日子,不知哪兒認識了一群狐朋狗友,三天兩頭在家胡鬧,大把大把的撒銀子。還聽信老婆的話,和人一起做生意,把家里用來收租的田產地產都賣了,結果輸了個精光鋃鐺的,如今欠了一屁股的債。別說考秀才當官,連家里的書都拿到書齋里賣掉了。”

岑二喲了一聲。

小馬趁勢就來個“結案陳詞”,“三位哥,這林府里若不是風水不好,那就是有鬼了。”

墨紫笑了笑。

正讓小馬瞧見,他面色一正,“墨哥,你還別不信。就對面桐雨街有位很出名的風水師兼相士獨孤先生,年前林公子實在沒法子,請了他來看。他一眼就說這塊是極陰地,所蓋之宅為陰宅,通地獄鬼府,少不得有魂鬼游蕩,吸活人陽氣,所以住在這兒的人都活不久,更別說前程了。”

“想來這位風水師必定幫林府捉妖驅鬼,從此應該就太平了吧。”墨紫自然不信陰宅之說。風水神鬼說古今有之,信則有不信則無。而風水從科學的角度也可以解釋,環境對人的心理產生了影響而已。

“獨孤先生說無法可解,唯有搬宅挪院,另覓居所。”小馬說到這兒,就又勸墨紫,“墨哥,做我們這行,少不得要把東西往好了說。可我還是講良心的,哪家死過人,哪家有過災,我一定會跟買家交待。畢竟買屋不同買吃的,真金白銀,動輒數百上千的。不然,我管它陰還是陽的,賣給你就一拍兩散,拿了我那份走人便是。”

這些話聽著倒是實在的。看細柳園的時候,他把優點誇大了說,有些做買賣上常用的小謊,其他的,還好。

墨紫在心中重新估量了此人,但她不信風水鬧鬼什麼的,有自己的主意,“小馬,你說的麻煩就是風水?”

哪里是風水?雖說林家二老怎麼去的,她還不能瞎猜。林家的兒子根本就是色迷心竅,娶的老婆很能生事,又是交友不慎,又是輕信人言,完全是因為他自己窩囊,把家產敗光了。

小馬聽墨紫說得那個輕飄飄,就知道那番苦心是白費了,心道,這些人死活要找晦氣,他還攔什麼攔。當下便不再勸。

“也不止這個麻煩。”這地不鬧鬼才怪,事非不斷。

“還有什麼?”這次的麻煩最好正常點。

“林公子聽了獨孤先生的話,再加上他原本欠了一大筆債,就想賣房子。因他找了好幾個掮客,自然有睜眼說瞎話的,騙了好幾個上門來看府園。結果,看到一半,就被林家小姐趕出來了。林家小姐說,誰想買房子,她就死在誰面前。聽說,她手里真拿了繩子,人往園子里多走一步,她就把繩子往房梁上拋,打好結掛脖子。這麼一鬧,誰還敢買,一個個甩袖就走。”小馬搖搖頭,毫無辦法的模樣,“哥哥說要賣,妹妹死也不願。又不是出了閣姓了別家姓的已婚婦人,如今尚且是林府的小姐,林公子也不好過于強硬。就這麼一日拖著一日,應付完要債的,又托我們找買家。可他要的價不便宜,一直就沒有真心想買下來的人。”

墨紫心想,之前小馬說得那個懸乎恐慌,其實根本不存在什麼麻煩。倒是這林家小姐,才真是個煩。就像拆遷,有一戶不肯搬,難道還真不顧人命拆房子不成?她可做不了這事。

心里雖然重視了,墨紫並未打退堂鼓,“不管怎麼說,先給我們瞧瞧里面吧。”

小馬見墨紫堅持,聳聳肩,“那我跟你們打過招呼了,等會兒別讓林小姐嚇跑。”到這份上,多說無益。

繞到林府大門口,小馬上前拍門,可拍了老半天也沒人來應。

“這麼大的府,一個人也沒有?”岑二對風水說相當顧慮,不過墨紫決定要看里面,他也不好反對。

“這府里原先仆從也有二三十個,主人付不出工錢,誰還肯干,不是賣斷終身的都跑了。如今只剩幾個簽了死契,實在走不了的。不過,也別指望他們能好好干活。”小馬回頭對岑二說,手里沒停,啪啪直拍。

“有人在門后面。”贊進在墨紫身旁說道,“鬼頭鬼腦趴著門縫半天了。”

墨紫朝贊進翹起大拇指,無聲說了好。

贊進樂得兩眉毛飛揚起來。

墨紫走到門邊,沖門縫說道,“我們不是來要債的,是來看房子……”

話沒完,門嘎吱開了。一個穿著煙青色錦緞斜襟舊衫子的年輕男人,緊張兮兮張望了一下門外,一手拉小馬,一手拉墨紫,又對岑二和贊進使眼色。

“快,快進來。”那男子拉進去兩個,又拉剛要進門的兩個。

“林公子,要債的還天天上門哪?”小馬神色鎮定,好似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

“這不是廢話嗎?我沒還錢,他們當然天天來要。”看著斯文相,言語卻粗陋,這男子就是林府的大公子。

聽說林公子小時候聰明伶俐,可此時墨紫只看到一個落魄的紈绔公子哥而已。人真的不能走錯一步,因為錯一步,便有可能步步錯。娶老婆也是一樣,娶錯了,整個人生就天翻地覆。而明明錯了,卻還死不認錯,那大概無藥可救了。

“小馬,這三位是——?”林公子的面色不太好,眼圈又青又黑,顯然那些不愁吃穿的日子已經離他遙遠很久。

“林公子,你這也是廢話。我既然帶人上你家,自然就是對你家這塊地方感興趣的人。”小馬反過來諷刺他一回。

“這不是太久沒人來,我有點不敢想嘛。小馬,要說人好,到頭來只有你。”為了錢,堂堂的少爺卑微到這個地步,還要奉承一個小小掮客。

“林公子,不敢當。買賣成了,我也有好處的。”小馬實事求是,話鋒一轉,“不過,林小姐今日不會嚇跑我的客人吧?”

“不會,不會。你還來得真巧,我媳婦帶我妹子出門了,不吃過午飯不會回來,你們可以慢慢看。”林公子嘿嘿笑得像偷油老鼠。

墨紫沒來由地厭惡起這個人來,而她很快就會知道為什麼。



第126章 功成身退(五)

看了林府里面,墨紫發現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好。

從外面看。至少地的面積不大不小,正符合望秋樓的要求。至于里面,她想大不了就是把結構整個重理,多花點銀子推舊建新。

裘三娘暫時也考慮不了別的,除了固定產出的兩個田莊,望秋樓就是唯一來錢的營生,初期的一筆投入早已經估算在內。

因此,當墨紫看完林府的構造,知道完全可以利用它現在的亭臺樓閣,碧湖春園營造出貴客喜愛的幽靜且美麗的氣氛。另外,只需將大門改到后墻來,再加建個街面的酒樓大堂,調整錯落在園中廂房的裝潢,做成大小不一的各種包間。而原本的前園可以弄成葛秋娘們生活學藝的獨院,稍事修整,加內墻即可。

仆從管家住的院落可以當護院和樓中掌事伙計們的住處,若想省錢,連改都不用改,直接搬進去就能住。這個林府,在墨紫眼里,就好似為望秋樓度身定做的一般完美。甚至能比洛州望秋樓的層次更上一文件。但她也深蘊一個道理,當著賣家,即便你對他的東西喜歡得要命,也絕對不能讓他看出你兩眼放光。這樣的話,談價錢的優勢就在他手里。

所以,小馬和林公子看墨紫的神情越來越淡,就想這人失望了,多半不會對地或房子有太大興趣·小馬本來賣興就不濃,見墨紫這般,暗道,這墨哥說是說不在意風水,其實還是在意的。于是,他也不起勁說好話。之前來看屋的人全部被倔強的妹妹趕了出去,林公子好不容易見到一個能出得起錢的,自然不像小馬放羊吃草的隨意態度。

那小馬不說話,光跟在墨紫岑二身后,根本不理會林公子時不時地暗示,打定主意沉默,逼得林公子這個拿著地契的人自己開口。“幾位,我家前后園雖然不大,比不得那豪門大宅,可勝在小巧精致。園林是我爹花了大錢請上都最好的園藝師,有江南園林之秀美,有大唐遺風之大氣,兩者相融,各有千秋又互補不足。居中見美,美中有居,可謂舒適。若是嫌小,可買來當別園,夏賞湖冬賞雪,又鬧中取靜。出門走幾步就是桐雨街,想要什麼都方便。”林公子說著好話的時候,還是帶了些讀書人的文氣。墨紫覺得他的形容倒是不錯,看來花大錢整的這個園子這話該是真話。

岑二這時也有點意見。他認為地方既然是私宅,用來住還好,可做酒樓生意似乎勉強,畢竟偏離了熱鬧的主街中心,頂多算捎上尾巴。于是,將她拉到一旁,悄聲說,“墨哥,這地大小不錯,地段卻有些靜。在門口蓋酒樓大堂,也沒人經過。還有風水……”鬧鬼什麼的·他還沒想到墨紫打算把前后倒個轉,亦不知道墨紫心里想將后園建為具有不凡品味的休閑娛樂“會所”,墨紫看看那邊好奇盯著他們的小馬和林公子,也不想在這兒跟岑二細說,但笑著說了四個字一一稍安勿躁。岑二只好等會兒。

林公子以為兩人的悄悄話是要走的意思,急了,等墨紫一走到面前,就道,“這麼著,兩位要誠心買,我兩千兩銀子就賣了。實話說,不算房子,單這地就能賣到兩千五百兩。”他那筆債是一千五百兩,再剩五百兩銀子買個小院,還能繼續過日子。

“兩千兩?”岑二瞄墨紫一眼,“老實說,我們是要開酒樓的。這兒偏得大街那麼遠,我還愁招不來生意,你賣兩千兩這麼貴?”林公子一聽,不是住的,是用來做營生。就去看小馬。又心想,那怎麼找到他府里來。他這地方,一瞧就是私宅啊。小馬聳聳肩,表示非自己所願。這下,林公子覺得賣不成了,雙肩一塌,沒動力再接著說好話。

賣主放棄的時候,就是買主談價錢的最好時機。墨紫終于開口:“若是再便宜個五百兩,我看可以考慮。”一千五百兩,在上都寸金寸土最繁華的坊問能買到這種園子,便是什麼都不做,空個十年,把那些風水神鬼的謠言澄徒得干干凈凈,轉手一賣,可以翻個幾倍,林公子沒想到墨紫給了他一個價錢,雖然整整少了五百兩,那也說明對方有買的心思,立刻便有了希望。

“墨哥。”跟著小馬喊,“果然有眼光,做酒樓你們一定財源廣進。”雖然從林公子的認知,有園子的酒樓沒法想。他不知道洛州的望秋樓,更不知道有園有湖算是望秋樓的必備條件。

“林公子放心,我東家倒是不缺錢,銀票我這會兒就在身上帶著呢。只要小馬有官府出具的從業印信,寫好轉契文書,蓋上印章,這買賣就能做成。”墨紫相信夜長夢多,且裘三娘給了兩千五百兩的運用額度,在這之內的數額可以由她和岑二共同作主。

“小馬,你身上帶了印信沒?”林公子也相信夜長夢多。

“吃飯的家伙,能不帶嗎?”小馬拍拍腰帶,那里鼓鼓地吊著一個布袋子。

“那好。我這就去拿地契。”林公子轉身就跑。那是真在跑。

小馬在后頭喊他,“我跟你去,得寫文書。”說著,也跑著跟上去,一眨眼的功夫,兩人就

不見了。

岑二這才急著反對,“墨哥,你怎麼真要買?這地方,我看不行”

墨紫明白他的顧慮。

他雖然急,她卻說得很慢,一字一字咬,“岑二,大門這會兒朝向很偏,可把后墻打掉,改成大門,正對面就是桐雨街了。”

岑二呃住了聲,張大嘴。這和人聰明還是笨沒太大關系。岑二算賬很快,數字化的腦袋,且與人交際也不錯。但他不是工程師,生長的環境比較單一,不會思維顛覆性得去創造一樣還不存在的東西。

就像已經有了大門的地方,他想不到去改開一個大門。工程師,是從無建到有,從下建到上。

好比墨紫自己,她從一個引擎看到一艘船,從一塊木頭看到船身的模樣。墨紫不是讀商的,但她除了造船,最大的喜好便是看書,且什麼書都看。建筑的,風水的,營銷的,傳記的,神鬼的,科幻的,雜七雜八,再加上現代的閱歷,還是能應用于生活的。

墨紫把她大致一個上都望秋樓的概念跟岑二細說了一遍。岑二聽著聽著,嘴巴閉上,開始認真想了起來。還真是的,換個大門,前后一掉頭,正是望秋樓最好的構造。而墨紫所說的那些特色包問以及專注于不同層次的不同服務,恐怕真能吸引王侯將相,貴族財閥。

“咱們第一有葛秋娘,第二有美酒美食,第三有別于普通酒樓的環境氛圍,第四有全上都的達官貴人,該比洛州做得更好才對。”

“經墨哥你這麼一說,我覺得我怎麼那麼笨呢?居然……”換個大門都想不到,岑二才不管什麼思維顛覆不顛覆,很是懊惱自己笨腦瓜。

“各人看的角度不同罷了,且學有專長,術有專攻。我也是說得簡單,做起來還要找專人看過以后來建構。我猜。大門一換,風水也會改。”要說造船,以她前世所學,今世左手之能,可以包辦。

“沒準就是大門開得不對。”岑二吸收新事物的能力不差。墨紫就是胡說的,見他當真,暗自好笑,“到了東家那里,這買地的決定就是咱倆一起下的?”

她,面里還有軍人恪守的底限,但身上也有了適應環境而發展出來的狡猾,不想一個人承擔責任”“那是當然。”岑二想明白之后,就看到望秋樓的美好前景。

慚愧,她變油了,為了生存。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7:38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6-26 05:18 PM 編輯

第127章 功成身退(六)

約摸等了小半個時辰,林公子興沖沖來了。

就近選一間廂房,小馬把寫好的文書鋪開。岑二拿出裘水云的名章蓋上,又按了自己的手印,林公子也蓋章按印。小馬當見證,蓋上官府所發的印信。一手交錢,一手交契。

接著,就沒林公子什麼事了。岑二只要拿著文書和地契,就能到官府辦新契,換上裘水云的名字即可。

“林公子,照文書所說,七日內麻煩你搬離。”地和房子都姓裘了,岑二開始如大掌事般行事。

墨紫退到岑二和林公子身后,與贊進並行。

以為墨哥是主事的,誰想岑二蓋的章,小馬心里奇怪。瞧墨紫安心走在后頭的模樣,到底是不是自己看走眼,還真不好說了。

“那是一定的。自我爹娘去了之后,家里情況實在不好。別瞧我才得了這一千八百兩銀子,一大半是要還債的。我和拙荊打算搬到鄉下祖屋去住,從此簡簡單單度日,再不理凡俗中事。青山綠水,粗茶淡飯,也是一種快意。”林公子說得自己好像陶淵明一樣。

墨紫實在忍俊不止,在敬王府里呆得郁悶,跑出來也不想憋屈了一張嘴,當下笑道,“聽說林公子娶得一位美嬌娘,府中常大宴好友,不醉不歸。卻不知,林少夫人可過得起這青山綠水不凡俗的日子?”

還粗茶淡飯呢?可能想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也沒錢了?

林公子哈哈兩聲笑,似乎在掩飾尷尬,“拙荊本是窮苦出身,如今回去鄉間,應能適應。”

“林公子不是還有一個妹子?她是否也願意回鄉?”墨紫嘴角一勾,反正沒人瞧得見,在那兒冷笑。剛才林公子那番好聽話里,似乎沒有帶著妹妹的意思,光想到和老婆一起過日子了。

“哦——對,還有我妹妹。她若不嫁人,自然要一起回的。”言語似乎吞吐含糊。

連小馬都聽出來了,問道,“可是林小姐許了人?之前未曾聽說。”因為要幫林公子賣房子的關系,他對林府挺了解的。

“之前不曾……”林公子的謊話有些說不圓,“只是有這個可能。未定,未定。”

“若林小姐許配給了好人家,林公子不必急著回鄉。房子雖然賣了,到姑爺家去叨擾些日子,應是無妨,省得兄妹從此難相見。既然父母走得早,想必你兄妹二人感情極好,到底也是彼此唯一的親人了。”墨紫那一句句話要指戳某人的良心。

林公子怔了半晌,吶吶言,“墨哥說得有理,有理。”

墨紫暗哼,她說的,當然是有理。

穿過正屋前堂,進了前花園,不遠處那面回音壁,突然蕩起一聲哐啷的巨響。

接著,有個女子惱羞成怒的尖利聲音,“你放手,給我放手。哎喲,疼死我了。林郎!林郎!你快來救我。”

林公子大驚失色,加快腳步往前走。

小馬對墨紫擠眉弄眼,“瞧,我說什麼來著,麻煩這就來了。”

墨紫想問究竟麻煩是什麼,就看到不等林公子轉過去,有兩個人從回音壁后繞了出來。

是兩個女子,一個拉著另一個。其中,走在前頭的那個穿天青色的素花長裙,云白牡丹春枝比甲,烏發綁成一束落在右肩,看著十分淡雅,面貌娟秀,卻一臉怒容。后頭那個,和前頭素色一比,簡直是紅黃藍綠七彩上身,穿的那個花枝招展,抹了大紅胭脂,抿過玫瑰紙,眨著盈盈大眼。先是惡毒表情,又是氣得七竅生煙,見到林公子,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啪啦掉下兩粒眼淚來。

看得墨紫說不出話來,心想,這是碰上影后了。

“林郎——”嬌滴滴一聲長喚,帶抽噎氣。

墨紫感覺耳朵從外廓往里得起小疙瘩,惡心地要腦袋殘廢。狠勁晃晃頭,免得被魔音穿耳。再一看,小馬是目不轉睛,岑二是凸瞪出眼。贊進還好,掏掏耳朵,左搖右晃著腦袋,沒反應。

墨紫伸手拍拍贊進的熊背,說了兩聲不錯不錯。

贊進有點莫名其妙,以為她說什麼有趣的景特好看,忙問哪兒哪兒,哪里不錯。

山里的孩子,啥都好奇,就是對女妖精不好奇。要不是還有別人在場,墨紫想哈哈大笑一下,她也算得到一枚寶了。

“林郎,你瞧你的好妹妹,要把我的手都拉斷了,還不趕緊讓她放手!”花枝招展抬高手腕,素衣姑娘的手真很用力,恨不得掐進她肉里。

“珍娘,放開你嫂子,你真把她的腕兒掐紅了。”林公子簡直是撲過去的。

看不到林公子的表情,還沒聽到他說話的時候,從他的肢體語言,墨紫知道他一定幫他老婆,不幫他妹妹。不過,當見他用力去掰他妹妹的手,毫不顧念親情,不由心中有怒。這對夫妻真是絕配!

“林公子最好手下留情,你娘子的手腕只是紅,你妹子的手指卻是要被你掰斷了。”她最厭惡男子借力量優勢欺負女子,更何況,這個是那男人的親妹妹,至于像有深仇大恨嗎?

林公子聽墨紫這麼說,多多少少收斂了些。

偏他老婆有氣,媚眼一瞥,看到說話的是個不起眼的男人,尖哨罵道,“哪來的賊矮兀子,別人家的家事亂插嘴。老娘豆腐花兒嫩的皮膚叫掐紅了,我相公幫一把,要你滿嘴噴糞!親妹妹怎的?老娘是她嫂子,就比她輩分大。我還沒掐她,怪她不安好心,倒讓她小蹄子掐了我去。憑哪樁?說出去,那是她沒大沒小。我瞧你一副賊相,眼珠子亂溜,不認識就敢抱不平?我呸!怕是瞧上了這朵花,想來個英雄救美,叫美人獻身。老娘看得多了去,男人個個不是好東西。不過,你也撒泡尿照照鏡子,三寸的釘想充黃金,門兒都沒有。”

劈里啪啦這串毒罵!

這下,妖精面孔蛇蠍尾。目不轉睛的小馬眨了眼,凸瞪著眼的岑二凹了珠,了解到美麗的外表未必有美麗的心腸。

墨紫瞧那林公子全然不在意他娘子的粗鄙不堪,還滿臉心疼她,終于讓他妹子松手后,輕輕揉著她的手腕,問疼不疼。

“聽聞少夫人歌唱得美妙,想不到罵人也如天籟。敢情那無憂閣里出來的姑娘個個能文能武,以后大周將士上陣殺敵,該派你們當前鋒。雙手一叉腰,先罵敵人幾十回合,沒準人仰馬翻,自動敗北。你說是你們家的家事,那就別跑到我們家門口來吵。你說你手腕紅了,我瞧你小姑臉是真腫,一巴掌下去,你手也疼了,趕緊讓你相公再揉揉。我英雄救美,救得不是少夫人,少夫人也不必難受。自古云,嫁了的女人再美也是凋謝的花兒。也不能怨我偏心。少夫人在無憂閣自然是看多了不是好東西的男人,不過別把這股怨氣朝我們這些沒去過無憂閣捧你場的男人發。我們就是沒趕上好時候,不然奉上黃金,求美人一笑。可惜,佳人已為少婦,往事不堪回首,何必再提?”墨紫一口氣講完了。

小馬對著墨紫掉了半個下巴。

岑二只覺巴拉巴拉,一個臟字沒有,卻把林公子老婆砸過來的粗鄙全部擋了回去,而墨紫神清氣爽,帶笑的眉眼閃閃發光。

贊進大聲一個字,“好!”竟拍手鼓掌。

珍娘從詫異到感激,對墨紫的仗義相助微微頷首。

林公子沒吭聲,因為墨紫說那句別到他們家門口來吵,確實林府實質上已經是他們的了。還有一句“自古云,嫁了的女人再美也是凋謝的花兒”,想半天不知道是引得哪個古,怎麼從來沒聽過,卻似乎真有道理。他在無憂閣里認識的溫柔女人娶回來后變了個人似的,他依然疼她,其實一大部分是怕極了。早年把家里的賬本都交給了她,如今從她手里拿錢花,所以哪里敢說不。對外,也就打腫臉充胖子,裝夫唱婦隨。

那婆娘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見相公不開口幫她,更是哼哼,可也不算沒見識,問到點子上,“賊矮兀子,你說這是你們家門口,是什麼意思?”

墨紫不理她。

岑二實在也火大了,“我們剛買下了林府,地契在我們手上,有小馬見證,銀貨兩訖。給你們七日搬屋,林公子已經答應。”

那婆娘一聽,顧不得私人恩怨,喜上眉梢,抓著林公子問,“可是真賣了?得了多少銀子?我就說家里有個喪門星,帶出去就走吉運。”眼蕩過去,朝珍娘冷哼。

“賣了一千八百兩,這是銀票。”林公子妻管嚴,一分銀子不私藏。

“才一千八百兩?”本來不願意,可一想到別人出得更低,婆娘也只好作罷,啐一聲道,“都怪這鬼地方風水不好,不然何至于。”

“兄長,你怎麼真能賣了這里?那,以后我們要去哪里安身?”珍娘雖然擋了無數次買家,卻也知道並非長久之計,只不曾想賣得這麼快。如今事已成定局,有點認命。

林公子並不回答珍娘,而是看了一眼自家娘子。

那婆娘瞧見了,小聲嘀咕了一句,搖搖頭。

岑二想到底不關他們的事,就對墨紫說聲走。

墨紫逞過口舌之能,卻知真正幫不了這位珍娘,遂帶著贊進,走出林府。

“這珍娘也可憐,攤上這等兄嫂。”岑二嘆息。

墨紫也無奈。

但,望秋好歹是決定開在哪兒了——



第128章 非我不可(一)

一轉眼,便是七日。

    墨紫跟裘三娘說了買下林府的事,裘三娘一句一千八百兩倒不貴,就算定了。

    順便說一說,蕭三郎跟裘三娘,暫時不成夫妻,卻成了棋友字友。蕭三隔兩日便來找裘三娘下棋寫字,待得時短時長,不過未曾留夜。

    不知道是蕭三真沒往那方面去想,還是顯示身為丈夫的風度,對裘三娘想得那些漏洞百出的理由,居然也就此接受了。

    可墨紫想,那蕭三絕不是傻蛋,要不然昨夜他特意留到很晚,而裘三娘讓他去睡客房,他也不會彆扭著說去絲娘那兒了。任誰都瞧得出來,那是故意說給裘三娘聽的氣話,可裘三娘還笑眯眯地讓白荷拿了兩匹絹絲給青雀白鵠,讓蕭三帶給絲娘去,還說她這些日子每天過來服侍自己吃飯辛苦了,要賞她的。

    正輪到綠菊和小衣帶著默煙默鈺伺候,哪裡應付得了這種陣仗,除了照裘三娘的話做,也別無辦法可想,任三爺就那麼氣衝衝得走了。

    一早起來,紅梅聽綠菊說了,就怪她們不會替奶奶想著。而白荷在這點上和紅梅是統一戰線,只覺得要早日成了真夫妻,以後在府裡也就平順了。於是乎,兩人急匆匆趕到裘三娘的屋子,一頓苦口婆心的勸。

    墨紫捧了茶壺進去,就聽見紅梅還沒停口。

    “奶奶,三爺這些天日日來,難道真是同奶奶您下棋寫字麼?”紅梅是奉了老人家的意思來的,最想這房趕緊產生個嫡嫡正正的小少爺出來。可幾日下來,明明小夫妻兩個之間的氣氛好得不得了,明明多少回能水到渠成,竟然什麼都不發生。弄得她很心焦,如今身在這裡,也不好一天到晚跑到老太太那邊打小報告,不然得不到三奶奶的信任,她也就白來了。

    “我瞧他就是來下棋寫字的。怎麼,你覺得不是嗎?。”裘三娘也會裝傻。

    雖然這些天立了不少規矩,那金絲更是每日三餐來伺候,可她受著瞧著一點沒什麼開心愉快,反倒羨慕墨紫出府了一趟。她雖是當主子的,出個府門,要跟婆婆提前十天半個月的報備,還要詳細說明是幹嘛去的,而且不可能越牆出去。一個丫頭常常不見,會讓人覺得奇怪,不會造成恐慌。可一個主子常常不見,又沒人能說出去了哪兒,一定滿府驚動。

    紅梅呃一聲。

    裘三娘又說:“也或者是心疼絲娘,怕我苛待她,所以三爺來得勤快了。昨夜裡,不就當我面說去絲娘那裡嗎?。”

    “那是奶奶你不肯留三爺過夜,三爺說氣話了。”紅梅本不想說那麼白,以為裘三娘真不明白,不得不把話挑明。

    “你又不在場,怎知他說的是氣話還是真話?三爺寵絲娘可不是一天兩天的,我進門才半旬,也明白雖然我是正室,卻未必見得一直能留在這個默知院裡。想要相安無事,還是本份些好。免得得罪了爺心上的人,等來一紙休書。”裘三娘瞥見墨紫進來,就想起墨紫說過紅梅應該知道休兩任正妻的真相,只是紅梅嘴嚴,不肯透露。此時,她趁機套一套。

    “奶奶,這話可嚇到我。老太太說了,有一有二,沒有三。這回無論如何,也不會再讓三爺胡鬧了。不看咱們敬王府的名聲,也要顧慮皇上那邊。老太爺下了戰場後最為皇上稱道的,就是咱們府裡的家和萬事興。因為三爺的任性,惹皇上生了兩回氣。再來一次,恐怕要雷霆大怒,不止罰三爺一個,連大爺二爺都要罰了。那絲娘便是再受寵,若仍不安分,癡心妄想的,就算為三爺生了一兒一女,老太太絕不會再姑息。奶奶,放心好了。”那休妻的真相,並不容易被套出來。

    “咱們姑娘可不是那麼狠心的人。其實,男人多三妻四妾的,一點不稀奇。只要各自安守本份,都是女人,誰願意去整大家的太平日子。”墨紫開了口。她心裡清楚,裘三娘疲于應付這個話題。她之所以清楚,因為她在這點上,和裘三娘有相似的態度。為了男人鬥,實在無趣。

    紅梅見了墨紫捧熱茶進來,想果然是娘家帶過來的,貼心。

    “墨紫,你這話說得不錯。咱們奶奶自然心寬仁厚,可也得別人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才行。”終於,話中漏出一絲縫隙。不過,只是露那麼一丁點兒,紅梅就收住了,上前接過墨紫手裡的壺,倒了杯溫茶,雙手奉給裘三娘,“還有,你那稱呼也要改改了,雖說我知道你是從奶奶娘家跟來的,可奶奶如今畢竟是嫁了人,不能再姑娘姑娘的叫了。要是當著王妃老太太的面叫,她們必然覺得怪的。”

    裘三娘對墨紫眨眨眼,故意順著紅梅的話,“聽見沒,我如今可是奶奶了。”

    墨紫笑了,對著裘三娘盈盈一福,“奶奶,老奶奶,您說的是。您小孫子在哪兒呢,我帶他玩兒去。”

    “我喜歡小女孩兒。奶奶,我帶您孫女吧。”白荷也來開玩笑,想要緩和一大早的氣氛。本來紅梅那些話,也是她想說的,可她知道裘三娘的脾性,既然有人說過了,也不用她再囉嗦一遍。

    裘三娘摔了梳子,站起來轉身叉腰,“你們這是說我老?”

    紅梅和跟著墨紫進來的默馨剛服侍裘三娘沒多久,沒見過丫頭對主子這麼說話的,剛為墨紫和白荷的放肆吃了一驚,見裘三娘發脾氣,則心道果然。但,見那兩丫頭嘻嘻哈哈的,一點怕的樣子都沒有。然後,裘三娘接下來的話完全震驚了她們。

    “來,來,你們一人一個,快把這兩孩子領下去,一大清早吵得我頭疼。”裘三娘竟跟著墨紫白荷玩鬧起來。

    三人笑作一團,令紅梅和默馨這才知道,原來主子丫頭也有這麼相處的,真是沒瞧見過,也沒經歷過。特別是紅梅,一直跟著老太太,雖說也有玩笑的時候,可絕不會有放肆的時候。玩笑,也只能是點到即止。玩笑過頭,就沒大沒小了。

    墨紫如今的注意力也不在蕭三這位仁兄身上。他和裘三娘都是成年人,該處理的應該都會自己處理,用不著她過管閒事。

    說實話,她更擔心那個淡妝素衣的珍娘,不知她的兄嫂會不會做出沒有良心的事來。那日,作為一個外人,實在也不能為珍娘做太多。可也因此,心裡總好像有什麼惦記著。

    “墨紫。”笑過之後,裘三娘有吩咐。

    “是,姑……奶奶。喲,一不小心,叫成姑奶奶了。”墨紫又笑了起來。

    她其實不知道,她真心笑起來的時候,是清澈澄淨的,是深具有感染力的。無論是裘三娘,還是白荷,都會不由得跟著她笑。如今,更是連紅梅和默馨都笑了起來。

    笑容是打破人心靈上隔閡的良方。墨紫的笑容兼妙語,沒人留意到,已經不知不覺改變了她身邊的一群人。

    如果,沒有墨紫,裘三娘只是個普通能幹的商家女。如果,沒有墨紫,白荷只是個普通會做飯的丫頭。如果,沒有墨紫,紅梅也就是長輩派下來的一個空降兵。如果,沒有墨紫,默馨也就是個戰戰兢兢怕得罪主子的新人。然而,這一刻,這一間屋子裡,因為墨紫,只有五個沒有等級,沒有煩惱,處在芳華一般年紀的女子而已。

    “奶奶,再笑下去,太陽下山了。”昨日就商量好的事,不過是要在紅梅面前找藉口讓自己名正言順出默知院。

    “你幫我去府中的書閣找這兩本書來。”敬芳園除了蕭三郎蕭詠那一閣的寶貝藏書,還有給其他主子用的書閣。

    紅梅當初知道墨紫不但識字還能看書時很是驚訝,還有點不以為然,畢竟這是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社會。不過,看裘三娘是喜讀書的千金小姐,有個會讀書的丫頭,也就不稀奇了。心想,那三爺也是愛看書的,說不準還真能和三奶奶好到一起。

    “奶奶也真是愛書,一大清早就遣墨紫出去找書。”紅梅笑著拿起梳子給裘三娘梳頭,又對墨紫說,“可別像上回,一去大半日,還以為你迷了路,回不來了呢。”

    白荷是“內應”,幫襯著說道,“那可保不准。咱們府裡這麼大,即便是我常常隨奶奶四處走動,要我一個人去哪兒,還未必能找准呢。墨紫,到廚房拿倆饅頭,迷路也不怕了。要是明日一早還不見你,就讓小丫頭們找你去。”

    “行了,都別玩了。”裘三娘擺擺主子的架子,“我跟婆婆說過了,今日要出府去辦事,身邊也不用太多人伺候,墨紫你慢慢找便是。”

    裘三娘不親眼看上一眼望秋樓的地是不會放心的,和王妃說早先在上都買了個宅子,親事說定後,就讓管事先過來打理。如今聽說弄好了,就想自己去看上一眼。

    早知道這個兒媳婦嫁妝豐奩,王妃也沒說什麼,就讓路上小心,早去早回。還暗示了裘三娘如今身份不同,把這些瑣事儘量交給下人去做,儘量不要拋頭露面。居然派了一隊王府內院的護衛,無論三娘怎麼推辭,也必須跟著。

    裘三娘為此,回來跟墨紫發了好一陣牢騷。不得已,墨紫還得單獨行動。因為,裘三娘恐怕只能看上一眼。有人盯著,不能理事。

    墨紫心想,這裘三娘以後都得束手束腳了。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7:40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6-26 05:31 PM 編輯

第129章 非我不可(二)

墨紫一出鄰家的門,就見贊進那大個頭兒牽著兩匹馬。

    “岑二讓你來接的?”墨紫一愣,心想雖然又開始傳遞消息,不過她說了自己去玉和坊的。

    “嗯。他說,你一個姑娘家走那麼遠的路不合適。我自己也想來,反正他還沒活兒讓我幹,我閑著也閑著。而且,你是我主人嘛。其實,我該整天跟著你的。我說,要不我把你那主人——”贊進一手握劍,一手在脖子上比劃。

    “贊進?”墨紫瞧他一臉耍起狠來的樣子。

    “呃?啥事?”贊進的表情其實沒殺氣。

    “你才跟了我多久,就把你爺爺,你爹教給你的武德丟掉了,是我這主人太窩囊吧。”世界上最後一個好人被她帶壞了?

    贊進鬧了個大紅臉,“我就是煩自己的主人還有主人。萬一我不在的時候,你出個事我也保護不了啊。只要想到這個,心裡就起急了。剛才你沒來時,我繞了一大圈。長這麼大,還沒瞧過這麼長的牆。進去倒很容易,就是要立刻找你出來,得花好一番功夫。墨哥,我聽你說過,自由最好。其實,你那麼聰明,再憑我手中一支劍,乾脆出來了就再也別回去。”

    囉嗦,也是囉嗦得有理。

    墨紫笑笑,“贊進,你的武功有多高?”

    大概沒人問過贊進這個問題,他歪著頭想了想,“還行吧。我爹說,打獵的話,絕不可能空手而回。爹也說了,跟人較量,當然是打不過我爺爺,不過一兩個身強力壯的,應該沒問題。我自己也不知道。除了跟爹較量過,我長這麼大,還沒用過這柄劍。”

    “那就是真的還行。”墨紫也認為,世上沒那麼多武林高手。“我這話,說一遍。你聽好,而且以後也不要再問。這世道險惡,憑咱們兩個人根本不夠好好生存,特別我是個女子。我正在找個法子,讓以後誰都不能欺負我們。現在那個主人,絕對不是你和我需要去擔心的阻礙。倒是她在前面幫我擋風遮雨,我才能在後方做我想做的事。路,我喜歡腳踏實地,一步步踩出腳印來走。沒有把握的事,我不會隨便去做。如同行舟,你看著是逆風,只要帆沖對了方向,逆風就變成了順風,別人以為不能走,偏是順風又順水。不久,我就會成為那道牆內能自由出入的人。到時,山高皇帝遠,有主也等於無主。好處自然有你我一份,天塌下來第一個壓死的絕對不是我。”這年頭的好處就是,大家都知道下人聽主人的吩咐,追根究底就得找位置高的人晦氣。

    贊進聽得有些明白有些糊塗,他最高興的是,墨紫的話裡都把他也包括了進去,還有全心全意相信她就是了。

    看到馬噴氣,墨紫不是太舒坦。她不喜歡騎馬,本能的不喜歡。或者,因為她喜歡的是船。船是水上的交通工具,馬是陸地上的代步,王不見王。馬車還沒關係,騎在馬上總有要被甩出去的感覺。不過,路途短,騎馬是最好的選擇。

    墨紫抓緊韁繩,背部僵得反挺,馬肚子磨蹭著大腿小腿,真是一點都不自在。

    好在織雲坊離玉和坊不遠,贊進還帶她抄了近路,在屁股發麻之前,就到了桐雨街。今日岑二他們只是進駐,還未開工,大門還在鹿角巷裡。

    墨紫不願在騎馬,翻身下來,將韁繩交給贊進,自己從桐雨西街走過去,順便實地再勘測一下距離。軍大畢業後,帶著她實習的總工最強調的一條就是,資料掌握得越精准,成功得可能性越大。房子已經買好,卻不代表就能坐等著收錢了。第二遍所得的資料仍然是加強自我信心的好消息,她甚至發現,鹿角巷附近的街其實也有很多商鋪,可能是桐雨街帶出來的,蠻熱鬧。

    可是,等她已經看到林府大門時,就見一群人圍在那兒指指點點。

    贊進跑過來,面不紅氣不喘,就是聲線緊著,“墨哥,岑二讓我叫你快過去呢。出了件事,他不知道怎麼辦。”

    墨紫走快起來,問道,“知道是什麼事麼?”

    贊進皺巴一張黑裡俊的臉,“不知道,就聽到有女人在哭。”

    墨紫一驚,立刻想到那個珍娘。可再想,林公子雖然不太可靠,她那天說到他父母早亡,兄妹相互依持時,他似乎有所感觸。怎麼都是親妹妹,他還是讀聖賢書的人,關起門來吵吵架也就罷了。如今這大門敞著,一群人圍著看熱鬧,還能做得出什麼無良事不成?興許是林府的哪個丫頭,哭鬧著不肯離開主家。

    待走近,發現看熱鬧的委實不少,裡三圈外三圈,要不是贊進大個子給擠出一條路來,她還得費腦子想辦法進去。

    一路就聽見可憐,喪盡天良,禽獸不如這些字眼。越聽,心裡就越起毛。

    跟在贊進後頭,出了人群,人們議論紛紛的聲音就到了身後變成背景嗡嗡。而贊進一讓開,惡狠狠的話語好似豺狼兇猛撲來。

    “哭什麼哭哭得老子我頭都炸了。要怪就怪你六親不認的兄嫂去,我們兄弟今天要麼拿銀子要麼拿人,不把這一千五百兩銀子的債給消了,絕對跟你沒完。告訴你,就算見官,你也沒理。白紙黑字畫的押——”

    墨紫見到幾個兇神惡煞的男子站在石階下,膀大腰圓,守成一排。大春日裡,穿著無袖的紅邊白底短衫,腰間紮了紅帶子,灰青綁腳褲,手臂和胸口露出猙獰野蠻的黑毛,一看就是打手。而站在石階上,原本林府的牌匾下,有三個人。兩女一男。男的,比起打手來瘦精精的,三角眼,塌鼻架,太陽穴上貼了個銅錢膏,頭髮在頂上盤了個髻,紮了藍巾子,兩縷鬍子稀稀拉拉。大概個子矮,說著狠話時,上竄下跳,以顯得自己有高度。不過,唾沫星子亂濺。兩女的,一個還就是墨紫一直有不祥預感的那個珍娘,旁邊大概是她的丫頭。兩人皆臉色慘白,在哭的那個是年紀還小的丫頭,珍娘則怒瞪著,眼睛發紅,卻一滴淚都沒有。

    墨紫見了她兩次,每一次她都很堅強。

    那枚銅錢膏繼續跳著腳,手上抖著一張紙,朝看熱鬧的人晃半周,又彎身在珍娘面前揮,“瞧清楚了,你兄長親筆寫的,還不了債,就拿你來抵。聽說你識字啊,應該看得懂吧?。”

    珍娘伸手就去抓,銅錢膏連忙往後一跳,將那張紙折好,放回懷裡,“哎喲,小娘子,別這麼粗魯,讓你搶過去撕了,我家九爺還不擰了老子的腦袋。白花花的銀子打水漂,連能賺錢的美人也沒了。”

    珍娘咬著牙,眼睛都不眨,“我兄長親筆寫的,你找他去,與我何干?”

    “小娘子這是為難老子了。連你都不知道人去了什麼地方,老子上哪兒找人去?你未出閣,爹娘早死,長兄為父,就能替你作主。如今他寫得清清楚楚,交不上銀子,就交你。你不肯也沒用。其實你也是自找的,要是幾日前你嫂子帶你見了八爺,你就答應當他的小妾,如今何至於由九爺來討債。九爺不好女色,你便是天仙下凡,也得進窯子給他賺錢去。”嘖嘖出聲,銅錢膏嬉皮笑臉,伸手去捏珍娘的下巴。

    “我若是你,最好現在就停手。”墨紫的聲音輕揚重落,“不然,一狀告到官府去,就是調戲良家婦女。”

    姓林的那對夫妻真是做得出來啊。她付了一千八百兩,挺實誠想著林公子會還債,還覺得剩下的銀子估計揮霍不了多久。沒想到,竟然做絕了。夫妻倆壓根沒還債,卷了這銀子,丟下妹子,跑了而且,還用妹子當抵債品,怪不得人群裡有人罵喪盡天良。那銅錢膏說到珍娘不肯當誰的小妾,原來買下林府那日,珍娘跟她嫂子出府吃飯,是她嫂子想把她推銷給人作妾。哇,真真絕配的一對偏生這珍娘攤上絕配的兄嫂,最倒楣的就成了她。

    墨紫雖然明白一千年前這種買賣人的交易太過平常,可有一天真讓她遇上了,再低調做人,她也沒法視而不見。她是軍人哪軍人的骨子裡有一腔熱血,即便強壓住了,迸發力依舊十足。因此,她開口了。她沒法不開口,因為良心。她不得不開口,因為這些人這麼鬧,影響望秋樓的名聲。後面這條理由有點胡扯,可她也得跟上頭交待不是?

    “哪個混球敢管我們豹幫的事?吃飽了撐的,活著不耐煩啦?”銅錢膏強橫多年,還沒見過敢吭聲的。

    豹幫?黑社會的

    市井之徒就得由市井之徒來對付,墨紫油裡巴嘰一樂,剛要上前。那一排打手轟隆就把她和贊進圍在中間。

    贊進突然喝道:“誰敢再跨近一步,我讓他立時見血”

    墨紫但覺耳鼓一震,心想,這小子功夫還行,氣勢可比功夫還行。好這時候,就是要有自信心。真刀真槍?不用

    接下來,就看她狐假虎威。



第130章 非我不可(三)

“幾位,有話好好說嘛。”墨紫把船幫子的厚皮精神發揮了出來,而且經過幾次事實證明,跑船是鍛煉一個人意志的最快方法,“大庭廣眾的,我也是為了你們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不過那位元小姐,未曾確定需要她抵債前,可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你——”

    墨紫個頭在女子裡邊算中等,不過在結實的肌肉男們面前,還是小鳥一隻。但銅錢膏站在臺階上面,她手一指,照樣點對人。

    “你這麼動手動腳的,有損姑娘清譽。要上了公堂,你告她兄長是一狀,她告你輕薄可又是另一狀。要是碰到憐香惜玉的官老爺,一狀抵另一狀,這銀子和人都沒了,你如何同你的九爺交待呢?”前面說得還是有些道理,後面那卻是唬人的。不過,沒關係,暫時唬得住就行。

    銅錢膏見墨紫瘦裡瘦嘰的,穿得一副跑腿樣,便打心眼裡小瞧了三分。可再看她身旁的贊進,比他帶來的幫眾還高出一頭,生得相貌堂堂,腰上一柄翠綠翠綠的劍,沒准還是個俠客兒,倒是顧忌三分。一來一去,扯平了心理,腰杆挺直,叫人退開,要來個當眾羞辱。

    “老子瞧你毛還沒長齊,嘴皮子挺能說。打抱不平,也該打聽爺爺們是誰,省得倒了黴還叫冤枉。”三角眼瞪起來惡兇狠。

    墨紫借贊進開道,一步步走上去,“那我打聽一下,你們這幾位老人家是誰啊?”

    人群中有聰明的,聽出其中的嘲諷,爆出幾聲哄笑。

    銅錢膏惱羞成怒,罵道:“你個王八羔子,找死”

    “我怎麼了?不是你說自己是爺爺的嗎?。”古人壽命不長,加上早婚早育,照銅錢膏三十多歲的面相,當了爺爺也正常。再說,個個爭當人長輩,又不是她強迫的。

    笑的人更多了,還有人高聲說沒錯。古道熱腸,就是從這種心思還比較單純的古時候產生的。

    “你們既然放債收債,照著所簽的借據做事就成。口口聲聲問我知不知道你們是誰。難道你們是強盜,打算空手搶錢搶人,非要人知道你們哪幫哪派,讓人嚇得不敢動彈,只能看你們為非作歹?那我倒真要問問,你們豹幫是幹什麼的?是不是欺壓老百姓,調戲良家婦女,視國法為無物的烏合之眾?做事之前,才一定要報上名號。你要敢應一字是,我還就敢寫狀子將你們整個豹幫告上官府。上都天子腳下,我不信王法管不著”墨紫嘴角一撇,連銅錢膏這樣的人,也能看出她目光中的鄙夷。

    從古至今,欺善怕惡的人比比皆是。

    銅錢膏在墨紫那樣鄙夷的目光中突然瑟縮了一下,心想,難不成是些來頭的人物?那倒要小心,不能隨便得罪了。

    心裡這麼想,嘴裡就乾淨了很多,“我們豹幫自然不欺負普通老百姓,這林府的大少爺跟我們兩位爺借了一千五百兩銀子,可是親筆寫的借條,蓋了手印的。已經拖欠多日,我等上門來討債,誰想人居然跑了。借條上說得清楚,還不了債,就拿人來抵。我們可是奉公守法的好人,國法也不能讓借錢的人平白吃虧吧?。”

    “明明能說人話,之前偏要學狗吠。”墨紫瞧銅錢膏一變臉,嘻嘻笑了笑,“大家都好好說話,事情自然也好解決。向你那般要債,人心都傾了欠債的那邊去,平白壞了你們幫的義名,有何好處呢?拿來讓我們都瞧瞧吧。”

    “拿什麼?”銅錢膏跟不上墨紫的跳躍性思維,突然從一個窮凶極惡之徒變成了乖乖聽話的小狗,傻乎乎了。

    “借據啊。”墨紫說得理所當然,“大夥兒剛才的確瞧見你拿出來晃了晃,可誰瞧見上面寫什麼了?”

    眾人已經讓墨紫調動了熱心的積極性,紛紛說沒有。

    “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總要看清楚了才行。我和這位小姐非親非故,願給大家作個見證。若是下面還有誰識得字的,請上來兩位,幫著過過目。”墨紫不給銅錢膏將來質疑的把柄,再請路人甲乙。

    真有兩個讀過書的人自告奮勇走上前來。

    銅錢膏見群情激奮,知道不好惹得眾怒,而且手上有憑有據,也不怕再拿出來讓人看,就將借據掏出來,卻雙手拿住頭尾,“你們也明白借據重要,要有人居心叵測撕壞了,我跟誰哭去。幾位,看歸看,可別伸上手。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其實,墨紫知道這借據必然是真的,不過就是想看看有沒有漏洞可鑽。古代最講究白紙黑字,不過,像裘三娘讀書讀得多,又精明得很,一份契從大往小了條條列清楚,讓她那點非專業的知識找不出漏洞,那樣的人很少。

    林公子這份借據是這麼寫的:某年某月某日,林某某自徐某某處借得白銀八百兩,利錢多少,按日結息,最長借期為一年。一年之後,若林某某無能力償還債務,將由其妹林珍娘以身抵債。林珍娘為奴後,生死處置皆聽憑徐某某之意。林某某及其家人不得在限期之後贖之討之。

    上頭有三方簽名,蓋章,手印。

    上來過目的其中一個中年文士,大聲將借據的內容念了出來。人群立刻一片歎氣之聲,高利貸固然可惡,可那真是親哥哥賣親妹妹,可憐的珍娘註定要入青樓遭人作賤了。

    銅錢膏一看這種反應,自然理直氣壯起來,“瞧見沒?這可不是我們胡作非為,都照著當初立的字據行事呢。大夥兒也別瞎管閒事,趕緊散了幹自己的事去吧”

    墨紫覺得這份借據的內容有點奇怪,不及細想,見銅錢膏要把壯自己聲勢的群眾趕走,立刻說道,“且慢。”

    大家本來就散得不情願,突然聽得那位哥說且慢,就跟聽了一口令似的,刷刷回到原位站定。

    凡是聽過墨紫且慢這一聲的人,心裡從來不會好過。從前有個蕭二郎如此,如今這個銅錢膏也如此。因為,在他們看來,根本不存在能夠且慢的說辭,聽她那調調,卻有十分不妙的感覺。

    銅錢膏是混混,一上火就容易爆跳,也自覺有理,便是真有來頭也不怕。當下蹬了兩隻矮腳,粗話又來,“且慢個鳥林家欠了老子的債,你吃飽了撐的沒事幹,瞎操心個屁”

    墨紫女扮男裝時,打交道的多是男人。聽老大粗的罵咧話,非但不痛不癢,某些時候還能跟交情好的,對罵上幾句粗的,迎合現場氣氛,遮掩自己的“娘娘腔”。

    “你在我東家的地方大呼小叫耀武揚威,惹了這麼多人圍觀,我這可不是瞎操心。”墨紫說著,就瞧見了岑二。他匆匆從林府回影壁繞出來,身後有十來個人,其中還有魚蝦蛇三弟兄。那三位,也是功夫好手,再加上贊進,武力上就相當了。

    銅錢膏聞此言,抬頭瞧瞧林府大門,“哦?原來小哥的主子買了這裡。你可知,這塊地的風水好……”

    墨紫不跟他廢話,手掌一抬,“這就不勞你費心了。我們長話短說,林小姐你們還不能帶走。”

    “你什麼東西?你說不能帶就不能帶?老子跟你客氣,你還跟老子對上了。告訴你,姓林的如今跑了,林珍娘就是我們九爺的人。今天這人我們非得帶走。你有種,就跟咱九爺要人去。”銅錢膏瞧日頭,他可被這事拖得夠久,再不回去,非挨刮不可,“兄弟們,給我上來,把小娘子請走”

    墨紫不慍不火,用和和氣氣說的,“贊進,把林小姐她們請進大門裡去。”

    銅錢膏嘿了一聲,挽起袖子,伸手就來推墨紫。不過,連墨紫身上的衣服片都沒碰到,眼前一花,臉就換了一張。

    “嘿嘿,兄弟,有話說話,不要動手。”臭魚將墨紫拉到他身後。

    “墨哥,我來得及時不?”對那邊說完,臭魚回頭沖墨紫樂。

    “你每回就趕巧。”見到跑船的幫子哥們,墨紫心情大好,對著已經來到身旁的肥蝦和水蛇點點頭。

    那是什麼交情?沒有誰要利用誰,也沒有誰比誰身份高一階,驚魚灘上共患難同進退,三進三出,過命的交情。而那樣過命的交情,更是在經歷過一將一相之後變得容易表現了。

    銅錢膏一看,怎麼對方的人比自己帶來的氣勢強多了,有點猶豫該不該卯上。

    墨紫站出去些,揚聲,以所有人都能聽到的音量,說道,“我說這人你不能帶走,自然是有道理的。這麼多街坊聽著,我也不會胡說八道。那借據上有一句, 若林公子無能力償還債務,將由其妹林珍娘以身抵債。也就是說,林小姐抵債的前提條件,林公子無能力還債。可是如此?”

    銅錢膏連哼數聲,“知道了還不趕緊交人?”

    “那就奇怪了。我們七日前付給林公子一千八百兩銀票買下了林府,他明明有能力還債啊。”墨紫抓到了漏洞,又叫岑二出來,“岑二,你可作證,那林公子確實收了咱們的銀子吧?。”

    “不錯。還有掮客小馬可見證。”岑二雖不知墨紫的用意,但他補充的那點很好。

    不單岑二不懂,在場的,還沒人能明白墨紫的目的。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7:4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6-26 05:35 PM 編輯

第131章 非我不可(四)

春日底下,好多影子,不怕熱不怕曬,靜靜等待著。

    銅錢膏冷笑道,“你耳朵聾了?他拿了你的銀子又如何,他並沒還錢,而是跑啦。丟下他親妹子,帶著他老婆,今天天不亮,就跑了。”

    “那我管不著。”墨紫搖搖頭,“我只知道林公子手裡有一千八百兩銀子,他就有能力還債。他有能力還債,林珍娘就不用抵債。如今他跑了,是他想賴帳,這跟有沒有能力毫無關係。你不去追能還錢的人,跑來這兒欺負身無分文的弱女子,那麼,要是讓他跑了,就是你們自己無能了。”

    銅錢膏傻眼,喉嚨口發出喀喀的聲音,卻愣是吐不出一個字。

    墨紫怕他還不明白,好心好意再解釋了一下,“林公子有能力還債,卻不還,和林公子無能力還債,由林小姐抵債,本質是截然不同的。結論:他既然有能力,林小姐抵債的前提條件就不存在。你要不要我再說得簡單點?就是,在期限到之前,林公子他怎麼也弄不到錢,那才叫沒有能力還債。這種情況下,你便闖到我家裡去拉人抵債,我都不會吭聲。我比方啊,一頭豹子餓了,盯上兩隻羊,一隻明明有肥有大,跑得也很慢,可豹子笨,追丟了,只好轉頭回來吃瘦小沒肉的那只。可能嗎?。”

    銅錢膏先前已經弄明白了墨紫的意思,可是對方說得一點不錯,他根本駁不倒。聽到墨紫打比方,三角眼終於一亮,心想這小子倒楣了,說道,“可能啊。怎麼不可能?大的吃不到,當然吃小的。”

    “對,不是可能的,是肯定的。可那是畜牲,不懂得白紙黑字,沒法立個約說我吃不著大的,也不吃小的。你家九爺是人,還是畜牲啊?你一口一個白紙黑字,我這不也是照著你那上面的白紙黑字說得嗎?要說,當初你家九爺不咬文嚼字,直接讓林公子寫,若林某某不還錢,就由誰來抵債,便是十個妹妹都要,我也沒得可說。說什麼無能力啊?明明有能力。”墨紫這是罵了人禽獸,又得了理。

    人群爆出大笑,一片叫好聲。誰能想得到,就那麼一句話“若林某某無能力償還債務”,評三個字“無能力”,竟由眼前貌不驚人的小哥輕而易舉顛覆了林珍娘原本可悲的命運。

    “你……你……”銅錢膏往前教訓不到墨紫,向後,除了他帶來的人,沒有半個支持的聲音,臉憋紅了,磨著牙,“你小子有種留個名,報個萬,我等兄弟以後再找你說理。”

    岑二怕給墨紫招來後患,想搶說無名無姓小人物。

    墨紫拉他一把,她既然敢出面救人,就不怕人找上門,何況,望秋樓在這兒,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也免得牽扯無辜。

    “在下小小一個僕從,沒大名,人稱墨哥。你自管回去秉了九爺,要是堂堂豹幫的當家人物非說我今日說的話一句不對,暗中找我晦氣,倒也不必。這麼多人瞧見了,我要是有個好歹,壞了豹幫的義名。九爺不痛快,大大方方來教訓我便罷,至少落個光明磊落的贊。”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她把話撂開,那九爺要還是個人物,就不會不顧面子對付她。

    “好,你放心,我一字不錯報給九爺聽。小子,咱們後會有期。”銅錢膏死瞪著墨紫,好像要記住她這張臉一般,然後一呼哨,再不看林珍娘一眼,帶那幾個幫眾走了。

    人群見事情解決,這才散開去。其中好幾個有些見地的,對墨紫抱抱拳,表了要保重的敬佩。

    墨紫微笑點頭而過,能重生在人心尚古的時間流段中,也是另一種痛快。

    “墨哥,咱們進去說話吧。”岑二見大門外終於平息,鬆口氣之餘,又擔心事情恐怕沒完。

    臭魚瞧出來了,哈哈一笑,拍拍岑二的肩膀,“不用擔心。若那小子沒假冒,確實是豹幫徐九的手下,應該不會做出不道義的事來。許九此人在江湖上還算得上正人君子。”

    岑二的嘴撇撇低頭委屈的珍娘,還有眼淚還未幹的小丫頭,“就這樣,還君子?”

    “豹幫是華北幫派之首,不說俠肝義膽,卻也不是作惡多端之眾。豹幫老幫主膝下無兒,如今年歲漸大,將豹幫事務交給最信任的兩個徒弟打理,一個霍八,一個徐九,皆是同輩中傑出的人物。霍八最大的毛病就是好色,徐九……”臭魚想搜出個合適的詞來形容。

    “徐九最大的毛病是好男風?”墨紫愛聽江湖事。

    噗——肥蝦噴笑。

    臭魚大叫,“哥哥欸,你要放屁,邊兒去。”又對墨紫連連擺手,“沒有,沒有,那徐九絕對是正常的男人。”

    惹得眾人皆笑,連遭家人拋棄的珍娘都笑了。然後,關門的關門,上拴的上拴,一干人往園子裡走去。

    沒人注意到,林府外不遠,一棵大樹下,停了輛烏篷馬車。待風平浪靜之後,車裡就鑽出兩個長相一模一樣的少年。

    一個百兩,一個千兩。

    “公子,那姐姐好生厲害威風啊。”穿藍衣的百兩揚起小馬鞭,得兒得兒兩聲。

    “公子,她得罪了豹幫,那徐九一定會來找她的。”穿綠衣的千兩伸手掀著布簾,皺著眉頭。

    “你那是白操心。我瞧著,皇帝來了,她都是不怕的。”長得美,聲音也好聽。金大少一身珠光寶氣,金燦燦斜躺在車裡,伸手揮了揮。那五根完美的手指這回戴滿了寶石指環。“把簾子放下,大太陽刺壞我眼睛。這下,順你們的意,瞧完了熱鬧,趕緊回莊,我還一大堆的事。”

    千兩乖乖把布簾放下了。

    金銀在裡頭聽著百兩千兩議論著剛才的一幕,撐起下巴,手指輕輕彈過臉,以極微的聲音自言自語,“墨哥……墨紫……同名乎?同人乎?”

    說完,鳳眸不由一笑,竟是流光溢彩,美不可言。可若是看仔細,那深深淺淺的眸色,有一抹碧幽碧幽的綠,令似乎清濯的目光陡然神秘。

    馬車慢悠悠走著,就好像隨了主人這會兒的心情,噠啦噠啦,走進了一條僻靜的小路。陽光猛曬猛曬著,仿佛這麼做,早蟬就會來迎夏了一般,唱起知了知了,什麼秘密都揭開了。

    “墨哥,咱們這下如何是好?”岑二沒想到進駐的第一天就惹來這麼個**煩。他倒不是怨墨紫,其實,他把護院們找來,就打算要出手相幫。比起他預料中的激烈衝突,事情已這樣收場,算是很文明的了。不過,對那些人來說,顏面掃地,恐怕比打上一架更難受。

    魚蝦蛇三兄弟帶著護院們繼續搬家,原本林府的正堂,還有墨紫,贊進,珍娘主僕二人。

    “臭魚既然說豹幫不算壞,等人找上門,大家坐下來把話說清楚就是。堂堂一大幫派,幹嘛欺負弱質女子?總之,要是我不在,你就跟人定下個日子,我會想辦法出來一見。”墨紫軍人膽色,最不怕市井之中什麼幫什麼派的。

    說白了,就有點像現在的行業公會組織,將幾個相近行業的人,多數是勞力,拉成一幫幫的,內部有一定幫規,對外有一定行規。走船的,也有幫派,統稱船幫,但各個江有不同的船幫,且規模有大有小,其中五大船幫幾乎覆蓋了大周最重要的水域,並結友好盟。墨紫這種小小走私的船幫子根本不入他們的眼,因此尚未打過交道。

    “這事你就別管了,要是找上門來,我們人也不少,哪裡要你出面。我是說——”岑二指指一旁坐著的林珍娘,咳咳嗓子。

    墨紫恍然大悟,點頭表示知道。

    “林小姐?”是得先關心一下這個人的去處。

    林珍娘抬起頭來。她的表情柔和多了,雖然仍看得出悲痛,但至少已經冷靜。站起身,突然對墨紫雙膝跪地。

    墨紫趕忙去扶,“林小姐不必跪我。”古人們動不動就下跪的習慣,讓她很受不起。

    林珍娘卻不肯起,固執地跪著,“若不是墨哥相助,恐怕珍娘唯有一死才能保住清白。珍娘不知如何感謝,只得向墨哥行全禮。”雙手就去伏地。

    墨紫力氣挺大,不肯讓珍娘五體投地,“林小姐,今日即便不是我,相信也會有他人出手相助。這世上,本來就是好人要比壞人多。不過,有句話,不知我當講不當講?”說完,已經把珍娘扶了起來。

    珍娘本是養在深閨的小姐,力氣當然比不過墨紫,“墨哥,請講。”

    “若小姐真不幸入煙花之地,也不該有輕生之念。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爹娘走得走,如果看到你這麼不珍惜自己的性命,即便在天之靈,也會不安。你兄嫂棄你,是他們沒人性。你棄了你自己,卻可以讓他們推託罪責。性本高潔,怎怕惹塵埃。就算所有的人都因此看輕你,你自己不看輕自己,便已足夠了。”墨紫其實也不知能不能救人救到底。

    然而,生命,是上天賜予人最美的禮物,永遠不要輕易說舍。



第132章 非我不可(五)

墨紫說完,卻瞧林珍娘不太理解的懵懂樣,暗自嘆口氣,這番話終究對像她那般養在深閨的富家小姐而言,還是過于深奧了啊。與大唐開放的社會風氣相悖,大周的走向強調三綱五常,尤其對女子的禮教越來越嚴苛,活躍在外界的女性已漸漸罕見。看書上說,南德大求玉陵三國女子的性情要奔放潑辣些,她走的地方還不多,不知真假。

把大道理放一旁,只希望林珍娘能慢慢體會其中的意義,有一天能活得瀟灑自在。墨紫就問道,“林小姐……”

“墨哥是珍娘的恩人,請叫我珍娘就好。”林珍娘在墨紫的堅持下,終于落座。

“珍娘,那我也不跟你虛應了。不知你還有沒有其他親人可以投靠?”當務之急,是要把林珍娘安排妥當。

林珍娘垂下眼眸,不知想什麼,過了一會兒抬起頭來,“珍娘還有一個舅舅在云州做買賣。”

岑二一聽,眼睛很亮,“這好啊。我們同洛州常有來往,云州與洛州相鄰,可以送你們去。”阿彌陀佛,麻煩解決

“小姐,舅老爺和夫人早就沒了來往,連你的面都沒見過,也不曾有過書信往來。咱們去投靠,不知道人家收不收留呢。”小丫頭名叫靈香,年紀不大,資格挺老,可是愛哭鼻子,同林珍娘倒是有幾分姐妹情意。

墨紫笑看岑二垮下了原本高興的臉,繼續問林珍娘,“那,可否有族人宗親?”

“有是有,可自從老爺夫人去世后,大少爺把族人都得罪光了,連帶著小姐也被親戚們嫌棄。小姐要是去投靠他們,勢必遭受白眼。”不待林珍娘回答,靈香搶著說了。

“那便是無處可去了?”墨紫就知道會這樣。要是有地方投靠,可能林公子還不會做得那麼絕。分明知道沒依靠,就嫌自己的妹妹跟著會多耗銀子。能下這種狠心的,恐怕還是那位林少夫人。

“墨哥不必為珍娘擔心。珍娘還有些首飾,能換些銀兩,租個小屋,為人做些針線活計。不怕日子艱苦,只要能安身立命。墨哥方才所言,珍娘雖然愚鈍,尚不能明白透徹,但從此再不會隨意有輕生之念。”林珍娘不但性子堅韌,且也不笨。

“我以為你是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聽你這麼說,倒不像對外頭一無所知。”這林珍娘合墨紫的眼緣,因此話也直白。

“我們府里早就沒銀子了,變賣古董家具得來的錢,少夫人自己買這個買那個的,到小姐這兒就裝窮。小姐沒辦法,只好繡些小東西,叫我拿出去賣。后來,有家名繡莊,見我家小姐繡得精致,就請小姐繡緞布,這才每月能有月錢給我們底下的人。”靈香又幫忙解釋給大家聽。

“珍娘可還會別的?”岑二心道,刺繡在望秋樓派不上大用場。

“珍娘笨拙,只有女紅尚可。”珍娘有些不好意思。

“琴棋書畫?”岑二想讓珍娘往葛秋娘那邊靠攏。

珍娘搖頭。

“詩詞歌賦?”岑二以為人人應該是裘三娘。

“珍娘不識字。”偏偏人家是典型的小家碧玉,除了針線出色,其他什麼都不會。

岑二禁不住拍額頭,啪一聲。

把珍娘和靈香驚了驚,不知道怎麼回事。

墨紫知道岑二想什麼,但她不心慌。要說,救一個便是一個聰明絕頂的厲害人物,那是七俠五義。

“珍娘,我們這地方也要月余才能整好,不如這樣,你要不嫌棄,就暫時安心住著。只是你原本的小樓恐怕不能待,因為那里要拆了重建,而且施工時工匠木匠們進進出出的,吵鬧不歇。到南邊的兩間廂房住,可好?那里雖然小,不過你們主仆二人夠住,也清靜。日常三餐,岑二,也就是這位大掌事會讓人送過去。你平日有何需要,也可找他。趁這段時間,咱們再想想到底如何安置。”她算算時辰,裘三娘快到了。

珍娘越發得感激,起身再福,“多謝墨哥,岑大掌事。我的行李原本就整好了,都在后園小樓里,若不麻煩的話,還請人送到南廂去。”

“今日這般折騰,想來你們也累了。南苑的路,你們比我熟。我讓贊進跟著,快去休息吧。”墨紫見珍娘的福禮有點顫微微氣力接不上的感覺,“待會兒,就讓人給你把行李拿過去。”

靈香瞧出來了,趕忙上前扶起珍娘,對墨紫也謝過。

贊進自然聽墨紫的話,跟在主仆二人身后,晃蕩出了正堂。

“墨哥,這珍娘不能留在望秋樓啊。”岑二等人走了,就對墨紫說道,“不是我不可憐她,可是她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一樣不通。哪怕會一樣,我也好跟東家交待。”

“又不是每家的千金小姐都會這八樣。要說,也很少有千金小姐會。小家碧玉也好,大家閨秀也好,最要緊的是會兩樣東西,女紅和理家。那八樣,在有些人家是錦上添花,在有些人家是不受待見。”女子無才便是德嘛。好比裘四奶奶江素心,一樣才藝都不會,卻能把一個家料理得井井有條,深韻宅斗之精神而能運用自如。她就是當代女子的楷模,婆婆們最喜歡的兒媳婦人選吧。

“聽墨哥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岑二今日可從墨紫那兒學了不少道理。

“那我再教你一樣。你如今好歹也是大掌事了,不要事無大小,都想著跟東家說。這麼大的望秋樓,便是多養兩個人又花得了多少銀子?再說了,洛州用哪些伙計哪些葛秋,東家可從來不過眼。”墨紫不覺得有告訴裘三娘的必要。

岑二聽了,還真是,笑嘻嘻說道,“我習慣跟我爹事事交代清楚,一時忘記如今我也同他一樣,能單獨理事了。”

“林珍娘留在這兒也是暫時的。等望秋樓開出來,沒準她以為跟青樓差不多,就是賣藝不賣身,到時候嚇得她自己走人。”越想,這個可能性越大。“你還想她會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呢。就算人真會,也不見得肯當葛秋。”

雖然,理想化的葛秋是一種不分貴賤的藝術性職業,但墨紫也沒天真到這種程度。當葛秋的姑娘們都是家境比較差,不得不出來拋頭露面。只不過,這份工作,真得賣藝不賣身,還能賺比較多的銀兩。

“那也好,咱們省心。還有,萬一豹幫真來找麻煩,至少人走了,咱也不用多擔待。做酒樓這一行,三教九流皇親國戚什麼人都得招待。咱們還沒開店,就得罪了地頭蛇,我心里七上八下的。”說不在意了,其實是假的。臭魚就算發誓也沒用,他跑生意久了,知道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規矩。可他很仗義的一個人,林珍娘也是非救不可。所以,弄得他兩面焦。“唉,不對。當葛秋怎麼了?要是有天賦,跳得好,唱得好,長得美,說不準就讓哪個良善的男子看上了,明媒正娶回去,還是她林珍娘的造化。”洛州望秋樓里就有過幾樁好姻緣。

這是托望秋樓是酒樓,而不是青樓的福,來的不僅限于貪看美色的男人,還有讓美酒美食招來的君子客,而且女客也受歡迎。

“好了,不說了。反正,人家小姐是自由的。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你平時就幫忙多照顧著些,安穩了這段時間再看。”墨紫見岑二連連點頭,知道事情交給他能放心,“洛州那邊,人出發了沒有?可別趕不上開業。”

上都環境還不熟悉,倉促之下也找不到好的教習和能歌善舞的女子,墨紫一早就建議從洛州訓練出最優秀的一批葛秋放在開業當天。大酒樓,剛開始的興旺與否,將決定以后的生意。因此,一炮而紅是必須的。

“當初說的是晚我半個月,還有七八日吧。這人不到,我也不會開門做生意啊。”岑二有大掌事的決斷了。

墨紫微笑,“回頭把大堂的圖紙給我一份,我好設計拉鈴。我對包間的家具桌椅也有些想法,等畫完了一起給你瞧瞧。”

岑二是知道墨紫手十分巧的,聽她說要圖紙和畫家具樣式,自然答應得快。

兩人在那兒說著事,而裘三娘的馬車已經進了桐雨街。

馬車,是敬王妃派的。趕車的,是敬王妃的車夫。前后各兩匹高頭大馬,身材魁梧的王府護衛四名。

裘三娘每回稍微掀開簾子,就有眼尖的小隊長策馬來問,“三少夫人,有何吩咐?”

被連續這麼幾回之后,裘三娘火了,對小隊長這麼說,“我就是圖個新鮮,看看外頭罷了。我不叫你,你不會再上前來說話。”

豈料那俊朗神氣的小隊長這麼回裘三娘,“三少夫人身份非比尋常百姓,還是不要經常掀簾子的好。落在別人眼中,誤會三少夫人不夠端莊,有損三少夫人清譽。”

裘三娘怔了半晌,摔下簾子,橫著漂亮的柳眉,對小衣和白荷說道,“瞧我真是替自己選了一個好夫家,如今出個門難于登天不說,連看個景都跟我端不端莊能扯到一起。”

白荷忙道,“奶奶,小聲點。讓護衛們聽見,王妃就知道了。”

小衣突然說了句很睿智的話,“跟姑爺休掉兩個有關系。”

車內空氣一冷。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7:44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6-26 06:24 PM 編輯

第133章 非我不可(六)

就因為感覺到自己束手束腳了,裘三娘心情很差。她長那麼大,幾乎是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出嫁前在家裡呆了半年而沒到處走動,是為了打消張氏以為她做假賬的懷疑。不過,她還真就做了假賬。

    汙了多少銀子?不,不能說汙。只能說是她應得的。

    自十四歲起,就幫父親打理生意,好不容易在手上興旺起來,張氏一吹枕邊風,她六七年的努力就要轉手給那兩個從未付出過的弟弟。憑什麼?那份家業,既然一半是她的辛勞,當然要分走一半。其實她已經料到有這麼一天,因此早就開始動帳本的手腳。開瞭望秋樓,買了莊子,還成了走私買賣的本金。錢滾錢到如今,蕭家的媳婦中,大概沒有誰比她更富。要是算上水淨珠的話,大約三十萬兩。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這人哪,無論男女,有了銀子,就有了底氣。

    裘三娘一直懷揣著“鉅資”而日子過得很逍遙,卻在這一天,發現銀子多也沒用了。在別人看來,蕭三少夫人的頭銜,遠比銀子輝煌得多。所以,她不能隨便逛大街,隨便探腦袋,隨便巡視自己的產業。她應該坐在華麗的後宅裡,等那些掌事的一個個垂著頭遞上帳本,而她只能通過這些本子指揮他們行事。

    從來沒有被真正束縛過的裘三娘,突然驚慌,好像當賺錢已經不能成為她唯一的目標時,她就要迷失了。

    這些話,她不會對小衣說,因為小衣聽不懂;也不會對白荷說,因為白荷希望她當個賢妻良母;更不會對綠菊說,因為綠菊只會乾著急。她唯一能說的物件,只有墨紫。儘管,她對墨紫實在算不上好,而每回看墨紫聰明能幹,心裡認知到自己比不過的時候,就只能苛扣該給墨紫的好處。但,她相信,世間如果有一個人能懂她那般不擇手段賺錢的心情,那就是墨紫。她倆在某點上很像,就是看不起這個社會對女子的規範,相信只有自己強,才能擁有選擇,而不用依賴別人。

    心思紛亂中,馬車就停在了林府門前,白荷和小衣扶她下車。

    那個敢跟她吭氣的小隊長上來問,“三少夫人,可是這一家?”

    裘三娘冷著臉,說道,“不是。”

    小隊長看出裘三娘不悅,不過他是男人,大大咧咧不很在意,“我以為三少夫人是來看新購進的園子的。若然不是,還是不要隨便在陌生地方下來的好。”

    裘三娘感覺那根無形的鏈子在身上又緊了緊,敬王府的護衛比一般人都囂張,是不是?說起來,都是那個蕭三沒出息,不升官反降職,所以府裡這些僕人隨從也能對她放肆。

    “我既然停下來,自然不是陌生地方。你不過是隨護,管我去哪兒做什麼?我難道是囚犯嗎?。”一開口,極度不滿。從不曾有過的約束感,讓她心火旺。

    小隊長本意並不壞,就是盡忠職守那麼樣的人。王妃吩咐他保護裘三娘的安全,他便盡力避開任何存在潛在危險的場合。見裘三娘不高興,他心裡來一句女人就是麻煩,還什麼都不願多說了,往後退開去。

    白荷是很守本份的人,即便知道裘三娘說得重了些,身為丫頭的她也不好勸,只說上去拍門,留了小衣在裘三娘身邊。

    裘三娘自己感覺到說話沖了些,幾乎是立刻懊惱。她的性子火烈,卻也不是常衝動的,今日實在情緒太糟糕,好像渾身五花大綁似的,疼得想不顧一切掙脫開。可她畢竟是個聰明的女子,捅了婁子拉得下臉來補。

    “蕭護衛,三娘說話有些浮躁了,還請見諒。”這個小隊長能囂張,自然跟蕭姓有關。他是老王爺身邊第一護衛蕭威的孫子,叫蕭旻。老王爺和蕭威情同手足,待蕭旻與自己的親孫子一般無二。蕭旻從小立志從軍,蕭威覺得他缺乏耐性,就先讓他從府裡的護衛做起。

    蕭旻嘀咕歸嘀咕,沒想到裘三娘這樣嬌滴滴的少夫人還能認錯,也不好繼續計較,“三少夫人初入上都,好奇些也正常。是蕭旻過於不近人情,讓三少夫人心中不快,抱歉”血性漢子,大氣胸襟。

    裘三娘倒對此人改觀了,看來光憑幾句話還真不能判斷一個人。

    “這是我洛州一個好友剛買的宅子,平日出趟門也不易,既然順道經過,就想稍作停留,不會耽擱很久。”覺得還是個爽快人,裘三娘也願意解釋清楚。當然,這個解釋是對外的,不實的。

    “是我欠考慮,三少夫人不必心慌,我們只要在晚膳前趕回府就是。”蕭旻也和氣了。他想想也是,內宅深院裡的夫人們出來一趟真得難。

    達成共識,氣氛就好得多。

    就在大家等林府大門打開的時候,鹿角巷的拐角突然出現一個白髮老頭。待老頭走近,裘三娘看到那人其實並不老,而是鶴髮童顏的相貌。他手裡一張竹杆灰幡,一面寫卦一面寫相。身著天青水墨白袍,兩幅又大又寬的袖子,光腳汲一雙木履鞋。一根烏溜溜的玉簪子固了銀髮髻,雪白鬍子,漆黑長眉,臉上一根皺紋也沒有,光潔得很。走路慢條斯理,有幾分閒散逍遙意。

    木履啪嗒啪嗒走過王府的馬車,走過蕭旻身邊,也走過裘三娘和小衣身邊,對他們不瞧一眼。

    裘三娘剛想,這算命人看上去還似乎真有仙骨,那般與眾不同。那人走過去,就傳來一句低語——

    “這位女娘,命倒是好命,可惜了,可惜了。”

    裘三娘信佛亦信緣,聽那人開腔意有所指,不由問道,“先生說的是誰?”

    “問我的是誰,我說的便是誰。”算命人走得不快,聲音挺清楚。

    “先生請留步,可否說與我聽聽,為何可惜?”那就是說她了?

    “註定雀鳥飛上鳳凰枝的好命,可惜富貴不長久,可惜運氣要到頭。你說可惜不可惜?”算命人沒留步,仍不緊不慢往前走著。

    算命人越不肯停,裘三娘就越覺得他不尋常,“先生……”

    算命人倒轉身來走,一摸白胡,看著裘三娘搖頭,“這位女娘,你命中缺水,故名字中有水。你近日新嫁,夫家極貴,卻遠離自己故鄉。你眉宇之氣非凡,本已大富大貴。然,你額前有烏雲盤積,是窮途末路的悲兆。你名中之水已枯,不久便金散財盡,再無好運當頭。”

    裘三娘見此人算自己的事極准,又想到如今寸步難行,真有窮途末路之感,“先生,我當如何解開缺水之困局?”

    “難。”算命人一歎,轉過身去,“榮華富貴本是過眼雲煙,女娘放手便罷了。”

    裘三娘哪是肯放手的個性,快步走到算命人面前,盈盈一福,“還請先生為我指點迷津。若能化解,必重金酬謝。”

    “水枯竭,除非再有水後續。若水中有木,更能活水活木,欣欣向榮。只是這水木,你便是手中有,也不會在你手中活,必得由天命屬水緣木之人方可。水雖能旺你,並非生財,而是生根。根安而枝旺,根荒則枝枯。”那人眸中精光閃現,盯著裘三娘的面相,“女娘雖欲當鴻鵠,心胸不寬,怎能高飛?你本該有貴人相助,可惜——”

    又是一個可惜。

    裘三娘剛要再問仔細,卻見林府大門吱呀打開,墨紫和岑二迎了出來。

    算命人順裘三娘的目光,回頭一看,頓時哈哈笑,“女娘,你瞧我說得對否?水木荒在你手,你亦有活水之人。可你愚鈍不堪,眼拙耳聾,偏想剪了人翅膀,貪圖眼前小利。要知凡事,心誠則靈,心寬則遠。你若不肯放手,又如何能得助你之貴者的真心呢?”

    裘三娘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來。

    “有舍有得,有得有舍。你心已焦,氣也弱,運將竭。老朽與你有緣,才點你愚鈍。女娘,好自為之吧。”那人搖頭晃腦,竹竿敲地,要走。

    裘三娘深深一福,“先生,三娘最後請教一問,可是非她不可?”

    那人沒受裘三娘的禮,將身繞過去,有些負氣,拍著自己的嘴,“不可說,不可說。管不住一張嘴,就白了一頭髮。再如此下去,我命不久矣。混口飯吃,胡說八道也就罷了,哎——偏生看不過眼。”

    木履踢踢踏踏,那人既沒回答裘三娘的問題,也沒再回頭,看似走得很慢,卻不一會兒遠了。

    裘三娘怔怔望著那張卦相的幡布,一時回不過神來。把算命人的話,每字每句都牢記在心裡。她得想一想,好好想個清清楚楚。

    “裘小姐?裘小姐?”墨紫按之前商量好的劇本演,卻見裘三娘盯著一個算命人的背影發愣。垂下眼,不知裘三娘想什麼,她扯扯嘴角。

    “墨哥改不了口了?”白荷從後面走上前,笑著提醒,“我家姑娘如今是敬王府三公子的夫人了呢,叫聲三奶奶還差不多。”

    墨紫忙改口叫三奶奶,卻仍然沒得到半點回應。她抬頭去看,就見裘三娘盯著自己,眸中極其複雜。



第134章 風流人物(一)

馬兒在太陽底下有些熱了,低低甩頭嘶鳴。

    墨紫心中奇怪,嘴上繼續說,“三奶奶,您來得真不巧,東家出去訪友,沒個三五日不會回來。不過,倒是交待過小的們,若您來了,就帶您逛逛園子。天也躁得慌,三奶奶請進去先喝杯涼茶,消消早暑氣。”

    美人還是不理她。

    “三奶奶?”再小心問一聲。

    裘三娘仿佛恍然大悟,眸光剎那清澈,“你東家既然不在,我就不進去了。等他回來,說我來過便是。我改日差人送貼子,再來吧。”

    說完,叫過白荷小衣上了車,回頭對蕭旻道,“煩請蕭護衛前面帶路,去松榛巷。”

    蕭旻心道如此最好。他聽墨紫說什麼東家,便猜這位三少奶奶所訪的是個男子。蕭三郎已經滅過兩個妻,他可得小心這位不會做出讓人說閒話的事來。穩穩說聲是,翻身上馬,吩咐手下前後相護。

    一車四馬,竟就這麼走了。

    岑二傻了眼,好一會兒沒說話,然後開口道,“墨哥,這唱的是哪出啊?東家不是應該進園子,喝杯茶,逛個一圈再走的嗎?。”

    墨紫淡淡收回視線,雙手往後一背,朝大門走去,“我也不知道東家怎麼想的。可能讓那四個護衛跟著不方便,也可能瞧清了林府的位置,覺得確實不錯,就懶得進來看了。”

    岑二忙跟上墨紫的腳步,“前者的可能性還大些。若是後者,東家的性子,哪能過門而不入,定要親眼瞧過了才安心的。不過,我最怕的是,東家連看都不看,是不是對這地方不滿意?咱們銀子可全都付出去了,地契也轉到她名下了,千萬別這會兒說不行。”

    “我瞧東家的臉色,不像不滿意。你等我晚上回去了再問問,咱們可不要自己嚇自己。一千八百兩的銀子,要叫咱們賠,那可死定。”墨紫說到後面,呵呵直笑。

    岑二拍著胸脯,叫聲哎喲媽呀,“墨哥,我服了你,真夠定心的,還能笑得出來。”

    墨紫收斂了笑,一本正經回他,“要不,我哭給你看?”

    岑二翻白眼,讓夥計關門,“墨哥,倒不知你會耍寶。”

    “好說,好說。”墨紫拱手,“耍寶稱不上,這叫苦中作樂,態度積極向上。沒聽說嗎?一個人越想著自己倒楣,就會越倒楣;越想著自己幸運,就會越幸運。”

    “沒聽說過。”岑二被墨紫的理論拉過注意力,“真的假的?”

    “當然真的,否則怎麼會有心想事成這四個字。”墨紫打算以身作則,開始轉運大作戰。

    岑二再度翻白眼。

    不過,到底裘三娘奇怪的態度困惑著岑二。還不到用晚膳時分,他就叫廚房早早開夥,又催命似得催人吃飯,在天邊的彩霞中,讓贊進把墨紫送回敬王府去。並再三交代,若有變故,哪怕再晚,都要通知他一聲,省得他睡不好覺。

    墨紫一直強調安心安心,岑二完全沒聽進耳裡,一副有著賠錢覺悟的表情。

    岑二催得急,墨紫和贊進騎馬卻是悠哉哉。要知道,墨紫不喜歡被顛得渾身酸痛,而且一旦出了門,便很不想回去,自然能晚則晚。

    兩人晃到玉和坊最繁華的中心處。

    “墨哥,那邊好像熱鬧,咱能不能瞧瞧去?”而贊進,是個好奇的,愛看新鮮的。

    墨紫在馬上瞧見那是官府貼通告的大豎板,自己沒什麼興趣,就對贊進說,“你去瞧吧,我這馬慢慢走,你趕上來就成。”

    “那不好,萬一你遇上什麼事。”贊進斷然拒絕了。

    “呃——要不你去看,我就在這兒等你?”她這個主人絕對比裘三娘更好,比全天下的主子都好。

    贊進打量一下兩邊距離,確定墨紫不動的話,他只要多回回頭就能掌握她周圍的狀況,這才放心去看熱鬧了。

    墨紫就馬等靠在一座牆邊。天色將晚,不少店家準備收鋪,而那些擺地攤的,挑雜貨擔的小商販已經走得七七八八。感覺自己的影子被突然照斜到反方向去,她看一眼身側。所站位置的不遠處,兩座石獅子頂上,亮起八盞璀璨蓮心寶燈,琉璃所制,大放異彩。再過了不多會兒,那門前就忙碌起來,有長相乾淨討喜的小廝們進進出出,而她也能聽到牆裡傳來的動靜。

    笑聲,琴聲,俏言,嬌語。

    墨紫雙腿一夾,馬後退了幾步。她目光越過牆頭,看到一座燈火通明的大紅樓,三層高,正正方方,明紅雕畫大柱一面就有十六根,蓋十六大角八小角飛獸珍寶頂,氣派十足。

    好奇這樓是做什麼的,她剛想策馬到大門口去看匾,就聽有人以不太確定的語氣叫墨哥。側目一瞧,一頂二人抬的小轎,窗布撩開。

    的確是熟人,而且還是不太想見到的面孔。但她因為跟著裘三娘來上都,思想上有遲早可能再碰到面的覺悟。

    她不甘不願下馬,對那人抱拳,“仲安先生,別來無恙?”

    那人正是當初三人黨中軍師般的存在,喜拿扇子的仲安。

    其實,這人還不錯,就是相識的機緣不太巧,在雙方都不幹好事的情況下,且有著後會無期的美好願望。然而,這麼快就再見面了。話說,在一個府裡住著,她都沒見過蕭二郎。

    仲安見自己沒認錯人,倒是比墨紫想像中友善得多,連忙叫人停轎,出了轎子,雙手一拱,“仲某近來還不錯。墨哥可好?”

    “挺好。”兩個字說完,墨紫就不知道說什麼了。總不能問,先生最近還有沒有接秘密的活兒來幹吧。

    不過,她沒話說,不代表人家沒話說。

    “墨哥來上都辦事,還是長住?”仲安一直很欣賞墨紫。當時立場不同,如今就好攀談。

    “我隨東家遷居上都了。”墨紫想撒謊,可一想撒謊容易圓謊難,她以後少不得要在這玉和坊走動,再碰到的機率不低,於是就說了“實話”。

    “墨哥當初說是最後一次,果然說話算話。天子腳下,還是正正經經做營生的好。不然,見面也尷尬不是?”仲安笑著。腰間一枚潔白無瑕的綴玉散發淡淡瑩光,一看就是好東西。

    這個仲安,不像是蕭維的手下人。墨紫心想,多半也是一官兒。

    “仲安先生真會說笑,墨哥東家從來都是本份老實的商人。哈哈——”墨紫打哈哈,甭管對方真心假意,打死也不能承認以前那點陰暗面。

    仲安也哈哈一笑,“墨哥說得不錯,本份老實,就如同我仲某一樣。”

    兩人一起裝傻沖愣,仿佛當初的事就此勾銷。

    “墨哥這是來見識見識?”仲安突然用扇子敲一下墨紫的肩。

    三十多的男人,還是儀錶斯文的,沖著她擠眉弄眼,墨紫有點吃不消,肩膀一斜,扇柄落空。內心大叫:有話好好說。

    “呃?見識什麼?”

    “你們洛州有個望秋樓,我們上都有個無憂閣,裡頭都是數一數二的美人。不過,葛秋只可遠觀近賞卻不可唐突,而無憂閣裡的姑娘能陪你一夜春風吹幾度,銷魂酥骨。”仲安滿臉曖昧。

    再次證明,是個男人,都好美色。

    墨紫指著外牆,有些詫異,“這樓是無憂閣?”久仰大名了。

    “墨哥何必裝呢?看你年紀輕輕,自當血氣方剛,找個懂風情的美姑娘睡一睡也沒什麼。不過,你可是挑了個好地方。這無憂閣的女子與別處青樓不同,要價雖高,個個通曉才藝,單是有才女之名的,就有七八人,更別說名滿天下,一笑傾城的莫愁姑娘了。那可是國色天香,一手琴藝出神入化,即便是御用的大琴師都甘拜下風的聰慧女子。”仲安說著說著,眉飛色舞。

    找個美姑娘睡一睡?墨紫駭笑,“一直以為仲安先生才高八斗,想不到也說得出這麼直白的話來,好歹用些共度良宵之類的詞,倒叫我不好意思。至於莫愁姑娘,哪是我這等凡夫俗子能見的?”說實話,第一,她從未聽說過這位名滿天下的莫愁姑娘,而她自己是女人,對另一個女人沒有奇怪的興趣。第二,但凡有這種最高頭銜的,看到本人的時候,多數會相當令人失望,所以她不信。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都是爺們。”仲安爽朗一笑,“不過,你還真說對了。莫愁姑娘的確不是凡夫俗子能見的。她見客,有一個條件,非金非銀,就是要對方做一件令她願意露面的事來。比如,一首好詩,一支好曲。還有過一個書呆子,作詩時太緊張,從樓梯上滾下去,摔斷了腿,莫愁姑娘出來笑了笑。都說那呆子有福了。”

    一群神經病吧。跑到青樓裡,花了銀子,還要負責當小丑?

    還有那個莫愁,人為她摔斷了腿,她還笑,多有良心啊

    墨紫看到贊進過來了,正好給她個理由走人,“可惜今日不巧,東家等我回話呢。”

    “墨哥,你錯過今日,以後想見莫愁姑娘可不容易。白羽老弟一來,莫愁姑娘什麼條件都沒有,自願出來彈琴與他助興。如何,我捎你一個?”仲安很熱情邀請她加入“飯局”。

    “仲安先生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今晚實在不行,改日吧。”墨紫絕對不要加入。

    這蕭二郎,果然就是風流人物啊。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7:45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6-26 06:28 PM 編輯

第135章 風流人物(二)

仲安瞧贊進往墨紫身邊一站,高高大大,好不威武,問道“墨哥,這位面生啊。”

    贊進胸一挺,腹一收,很得意地說,“墨哥是我主——”

    墨紫哪肯讓仲安知道她收了這麼個人,立刻搶口,“他叫贊進,在望秋樓當護院。”

    “瞧墨哥如今進出這氣派,想是步步高升了。”仲安很看得起墨紫,“你東家倒是會用人,仲某真想會會他,想必也是極能幹之人。”看僕如看主。

    “我家主人常到處跑,最不愛閑在一處。仲安先生若想見,恐怕不容易湊到他在家的日子。一切隨緣罷。”墨紫說話有技巧。

    仲安不過隨口說說,因此被推託了,也不甚在意。倒以為她確實去不了無憂閣,遂不再勉強,“墨哥,住上都何處?改日再邀,我也得有地方請去。”

    墨紫聽仲安似乎真心要再請,靈機一動,說道,“仲安先生,我東家的望秋樓不日就要開張,到時你若常去,咱們自然就能見了。”趕緊打廣告。

    “哦,望秋樓要開在上都?我一定去。”仲安這話並不是虛應,“什麼日子,在何處?”

    “倒也不遠,這桐雨街往西走到頭便是。大約一個月後就開張。仲安先生請一定帶朋友來捧場。”至於那位少將軍,不帶也無妨。墨紫暗道。

    “一定,一定。果然好眼光,開在玉和坊,財源滾滾來。而且無憂在東,望秋在西,豈非兩邊都是美人乎?樂哉快哉。”不執行秘密任務時候的仲安,跟多數的文士一樣,愛風雅愛美人,在溫柔鄉中吟出絕妙好詩來的享樂主義者。

    仲安說罷,拱拱手,便要告辭。

    “仲安先生。”有件事,壓在舌頭底下,從見到他開始,墨紫就想問。

    “墨哥,何事?”仲安回身。

    “……”第一貪官現下是生是死? “今晚……玩得開心點。”憋半天,還是沒問出口,說了句不倫不類的現代祝詞。

    元澄是仲安押解到上都的,而仲安又是朝廷的人,應該知道遠澄現在怎麼樣了吧?但同樣,她問,恐怕也是白問,仲安不會告訴她。他們幾個那麼秘密的行動,連當地官府都不敢驚動,只好跟私貨販子為伍。那時,對金大少說,要等遊街示眾午門斬首。事後想想,倒是金大少說的那句皇帝殺人不需要大張旗鼓才是對的。只是,她太倔,總認為那樣一個人,不會悄聲無息就消失掉。

    仲安突然一笑,“墨哥,可是想問某人境況?”

    再怎麼顯露了喜玩的倜儻模樣,這人還是很聰明的。

    墨紫雙眸明亮,靜靜等著仲安說下去。

    “我只知道,送他進去的時候,他還是活著的。而且,托你二百兩銀子的福,看了好大夫,吃了好藥,完全恢復了從前令人討厭的相貌。現今如何,我不是不告訴你,還真就不知道了。”仲安說完,搖著扇子,離大門很近,也不坐轎,沿牆走一段,轉進無憂閣裡去了。

    雖然從金銀那兒已經知道第一貪官進了皇宮,不過此刻能聽到更為詳細的消息,墨紫作一長揖,不管走遠的仲安聽不聽得到,說,“謝先生告之。”

    贊進見墨紫施大禮,趕忙跟著她雙手一鞠。

    兩人上馬繼續向前走,因天色有點暗,催快了騎。

    “瞧見什麼熱鬧了?”墨紫想起來就問。

    “我還以為是耍把式的,圍了裡三圈外三圈的。過去一看,是剛張貼了皇榜。我也不識字,就聽到有人念邊境紛亂,大周百姓和玉陵難民互相扶持,需天下有才志士之力,共度難關。今皇恩浩蕩,大赦天下,死罪者免死,重罪者從輕……”贊進不識字,可天資聰穎,記憶力非凡,聽過一遍,哪怕不懂,照樣念出來了。

    “贊進,你剛剛說皇恩浩蕩,大赦天下,死罪者免死?”墨紫陡然勒緊韁繩,身下馬兒嘶鳴而止步。

    “對啊。”贊進不知墨紫為何停馬,也停下來。

    墨紫放聲一笑,心中很痛快。果然第一貪官命不該絕,只要他不死,就能拿到水淨珠。她自己雖說一窮二白著,可總算沒有白費功夫去救了這個人。以後,她都可以不用再擔心這件事沒做成了。盡人事,看天命。可是,她,就有點不信邪的狠勁。不遇到大事,平時根本看不出她這隱藏極深的性子來。

    “贊進,今日好事一樁接一樁啊。”雙腿一夾,馬刺稍稍一碰,馬兒再度開跑。

    贊進攏起眉,想不出什麼好事,還是一樁接一樁的?可他自從認墨紫為主,就打定主意她說什麼是什麼。甩甩腦袋,憋在心裡,一句話不說。

    “我知道你想問,不過這馬顛得我實在說不了話,等以後告訴你。”墨紫怕話說太多,咬自己舌頭的可能性也高。

    贊進欸了一聲,佩服道,“墨哥,你總知道我在想什麼,可我卻不知道你想的事。”

    也不好說他心思簡單,免得他誤以為說他笨,被打擊到,墨紫這麼回,“你跟我時日尚短,等久一些,到時候,我只要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你就明明白白了。”電視上這麼演的。

    贊進很是聽進去了,嗯嗯點頭,一臉我要繼續努力的那意思。

    到了棄府那兒,墨紫先挪磚頭看牆縫裡有沒有裘三娘穿出來的字條,結果一無所獲,就讓贊進把今日東家無大事的話帶回去給岑二。

    換裝洗臉梳頭發,用了將近半個時辰,墨紫再學貓叫,把小衣叫出來。

    “姑娘,我是說奶奶,今天怎麼不進園子?”小衣要帶她翻牆前,墨紫問。

    “不知道。就去瞧了眼田大看好的一處房子,三進的,花園好看,七百兩銀子,小姐當場就付清,讓田大找岑二商量打傢俱,然後就回來了。”小衣想起來,“多半是算命先生說了什麼不好的話,小姐不高興。回來後就一直關在書房裡,誰也沒讓進去,說要抄經。”

    能讓小衣說這麼多話,裘三娘今日真反常了。

    “小衣,能帶我到默知居外面麼?我要是兩手空空回去,紅梅一定奇怪。”裘三娘是讓她找書去的。

    小衣已經把這面牆摸了個門清,點點頭,就領著著墨紫走到更遠的牆腳下。

    墨紫落地一看,是默知居外的僻靜竹林。剛要走,小衣拉住她,塞給她一樣東西。打開瞧,居然是敬芳園的地圖,畫得十分精美而且詳盡。那些閣啊樓啊屋的,跟名家字畫一般的水準,是裘三娘的細緻畫風。

    真的,也是趕糊塗了,忘了自己打裘三娘嫁進來,就沒出過詠古齋。一出去,今晚大概就讓裘三娘說中,回不來家。

    眼看快到掌燈時分,她不再耽擱,看准了地圖,照上頭的說明,抄無人小路,跑得飛快,終於在日落前,站到敬芳園書齋的門口彎腰喘氣。

    有多久沒這麼長跑過了?從前負重十公斤,跑十公里,是她最——頭疼的專案。短跑,搏擊,障礙,伏地,她都能達標。唯有拼腳的耐力,她倒數第一。要不是自己有軍工專長,估計早被踢出部隊了。

    抬袖擦汗,發現書齋前一片靜悄悄的,四周沒個人,也沒燈。她從來以為,像敬王府這樣的地方,書齋應該有專人照看。誰知,上前推門,還沒用力,就開了。一點聲音也聽不見,只有一大間十來排的書架子。

    墨紫不知道,這間書齋是敬王府擺設用的。平時家裡誰買個書,看完了,就放到這裡來。沒有重要東西,自然也沒人看管。十天半個月,管事找小廝丫頭們來清理一回。既然是看完了丟到這兒放,主子自然就很少來。而書,對於這個社會大多數的人都是奢侈品,當然也不是園子的僕人們會看的。

    天色昏暗下來,還好堆放雜物的櫃子裡有蠟燭和火摺子,墨紫點亮一根,用銅燭盤端了,到書架前打算找書。她態度很認真的?不,皆因紅梅是識得字的。整個王府上上下下識字的丫環肯定不會多,但紅梅偏是最得老太太賞識的一個,自然特別一點——識字。

    可等到她拿蠟燭一照書架,傻眼。書沒有分門別類,多半是不識字的僕人們信手弄齊了豎起來就算。而這時候的書,大多是線裝書,只有封皮上寫著書名,側邊可沒字。不分門別類的放,便是找出最普通的四書五經都無望。

    裘三娘要找的書,一本是詩經,一本是春秋,很普通,很正統,可墨紫看著這十來排書架,很無奈,很頭痛。她不能在別人以為她花了整日功夫在書齋之後,回去說找不到。

    心一橫,她打算卯上。把所有的蠟燭找出來,根根點亮,將書齋照得通明,挽起袖子,從第一排開始,翻

    不知找了多久,眼前一道白光乍現。緊接著,轟隆隆,天上滾雷聲。

    墨紫自中間一排抬頭,從開著的窗戶瞧出去,漆黑漆黑的。無風,低壓悶熱。這是要下雷雨了。

    才想完,雨聲就起,劈劈啪啪,一片。

    咕嚕嚕,肚子滾雷聲。

    正好白荷給她裝了一小口袋的桃酥餅,咬半個在嘴裡,還有半個嵌著,要繼續埋頭苦找。

    “這雨怎麼說下就下?”有人在外面大聲叫,“二爺,書齋裡躲躲吧。咦,點著火。這麼晚了,還有誰在?”

    哐啷,兩扇門驟然分開,大步進來一個人。

    閃電劈下來,將墨紫的臉照得雪白。

    那樣難以令人忽視的形象:叼著半個餅,歪著腦袋,瞪圓了眼睛。



第136章 碩鼠碩鼠(三)

墨紫作為同船人來看,蕭二郎從天上落到地上,神情突然這般平易近人,有點詭異。

果然,他一開口,“碩鼠碩鼠,無食我黍。”

豈有此理,當她文盲?不好意思,她雖然詩詞歌賦記不全幾首,像這種千古佳句還是聽過的,而且能理解得很清楚。說她是偷吃他東西的老鼠?她肚子餓了,咬得是白荷做的餅,又不是他下得廚房!

伸手重重掰下嘴外的半塊餅,已經在嘴里的,匆匆嚼過幾口吞下去,她回他,“湯雞湯雞,無闖我地。”作詩多簡單,是個人都會。因為,古人說話就那個調調。就像現代的說唱,其實,黑人說話就那樣。別人聽得很稀奇,覺得哇——好聽。古詩也有點像,你要是出生在古代,花十年功夫看古文,隨口說話就有那詩味道。

蕭維一怔,“湯雞湯雞?”

“落湯雞,落湯——雞。”這個時間點,他是從無憂閣出來,落湯雞一語雙關啦。

“你哪來的丫頭,竟敢這般對二爺說話?”蕭二郎身后閃出一個小個子,眼睛小得看不見,長得黑不溜秋,腦袋上頂得小髻沒有雞蛋大,就是頭發特別稀缺那種。不過,將那身小廝的黑布衣撐得結結實實,似乎是個武生小廝。

墨紫不慌不忙,將手里的餅送到嘴里。吃飯皇帝大。她是裘三娘的丫頭,又不是蕭二郎的丫頭。

“不是跟二爺頂嘴,而是瞧二爺有詩興,我跟著附會兩句。”湯雞湯雞,無闖我地。一不小心,還押韻了。

那小廝的嘴立刻吞了雞蛋,噎到。還能這麼附會的?

“這是你的地方嗎?”本來覺得她那樣子太有趣,蕭維想什麼就說什麼,誰知讓她頂了回來。什麼?湯雞?沒這種說法的。

“二爺說得好。我這餅也不是二爺的。”等著你呢!墨紫拍拍手上的餅屑,雙手對握,在腰間一別,完美一個福,“二爺,墨紫幫三奶奶來找書。若擾了二爺清靜,墨紫在這里給您賠不是。”

蕭維一聽,敢情她給她自己找好臺階,順順當當下來了。他還真不能計較。她找書,他避雨。他說她碩鼠,她回他湯雞。而且,最厲害的是后面,竟先低頭認錯,他便是有火也發不出來。輕輕哼了一聲,在書桌前坐下。

“二爺,小的去拿傘,您稍等片刻。”小廝說完,斜眼瞧墨紫,鼻子高揚,好像是說——看看,這才是為人仆的本份。打雷下雨,刮風閃電,也得身先士卒。

墨紫笑笑:你很好,可我做不到。

小廝轉身走到門前,想想不甘心,回過頭來指揮墨紫,“二爺喝了酒,又淋了雨,你趕緊去泡壺熱茶來,給二爺驅驅寒氣。”

“熱茶?”墨紫心想,她上哪兒找熱茶來。

“你新來的啊?隔壁耳房有爐子和清水,煮煮就好了。”小廝對這兒挺熟悉,手往外指,又左轉。

“二爺的維風居可是離得很遠?”她可不就是新來的。

“不遠。”小廝不懂她為什麼問。

“那是你一來一回快,還是我生爐子煮水快?”又不是煤氣灶,更不是電水壺,拿爐子煮水,要費多大功夫?單是怎麼把煤燒起來,她就得折騰好一會兒。

“呃?”小廝被問住了,想想也是,維風居不遠,所以才能冒雨拿傘。估計他回來的時候,水還沒開呢。可墨紫雖然說得很有道理,他卻煩她問題太多,“你管我快還是煮水快,二爺受了涼生了病,你擔得起這個責任嗎?”

她干嗎要擔責任?去喝花酒的,是蕭二郎自己;趕上大雨,也是蕭二郎自己。受涼生病?那就更可笑了。喝酒祛寒的,他還是武將,淋點雨就病,怎麼帶兵打仗啊?

當著蕭二郎的面,這些話自然是在肚子里想想而已,她從來懂得放肆要適可而止。

“不用麻煩……”蕭維發現自己一說完這四個字,墨紫就已經彎下身來,盤膝坐在地上,將一旁高高疊起的書一本本看過去。

這丫頭應該壓根沒想要去煮水烹茶。

“二爺?”小廝有點詫異主子今晚這麼好說話,許是喝多了酒的緣故,也不好再說墨紫什麼,“我馬上回來。”

蕭維點點頭。

小廝沖進雨里去。

蠟燭呼呼燒著,雨點啪啪墜著,再沒有其他聲音。

墨紫知道一開始被碩鼠碩鼠給刺激了一把,自發得反唇相譏,卻忘了蕭二郎的身份。盡管事后,她乖巧道歉,也不知對方會不會記仇。如今,她干脆一聲不吭,希望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蕭二郎本無意和府里一個丫環多說什麼,不過這個丫環倒是有些不同的。且不說他早見識過她的聰明伶俐,在一條船上相處了個多月,是說話不讓他覺得愚蠢的少數丫環之一。再加上他喝了酒,耐不住靜,沒多會兒就主動開了口。

“三奶奶讓你找什麼書?”這書閣他是知道的,堆得亂七八糟,找一本書真得帶干糧。

想到這兒,腦中不由浮現出剛才墨紫可笑的樣子來。他說碩鼠,真無惡意,偏她不高興。不過他要是那麼說自己沒惡意,先不說主子的臉面沒了,她肯定會說,她說他湯雞,也無惡意。那張厲害的嘴,他可已經見識了不少。

“一本詩經,一本春秋。”雖然她不主動,可兵來還是要將擋,否則又說她不懂規矩。

“你三奶奶不知道三爺的凈泉閣里有很多書嗎?只要問他一聲,他定然就找給她了。何必舍近求遠?”府里有些謠言,說這對夫妻尚未合房,今夜看起來,說不定是真的。

“二爺不知道三爺立的規矩?那凈泉閣沒他允許,誰也不能進去。便是奶奶,也一樣。再說,這兩本書最普通不過,哪好意思跟三爺開口借,這才遣墨紫來這里的書閣。”早知道亂成這樣,她就該在外頭的書齋里買新的回來。

“你家奶奶沒問過,怎知三爺不借?女人若是太好強,吃虧的還是自己。男人最煩猜心思,你奶奶要一直這樣,或者想要欲擒故縱,就把三爺推到別的女人那里了。你既然是個聰明的丫頭,就該好好勸主子才是。主子得意,底下人也能跟著得意,否則在別人面前,要低一等,當你新人一樣,呼來喝去。”蕭維說著話,並沒有看墨紫,伸手推開窗,雷雨小了些。

這位一定喝了不少,居然想到說這麼一番話出來,似乎是為著裘三娘好,其實更是為了他弟弟好。

墨紫笑了笑,“二爺這話,墨紫不知當回不當回?不回,怕二爺說我目中無人;回了,又怕二爺惱了。”

“說便說罷,你還怕我惱?我可瞧不出來。”蕭維醉著比清醒的時候個性要稍微好一點。

“照二爺的意思,咱奶奶應該對三爺撒撒嬌,說好話哄著,把三爺抓牢在手心里,得了三爺的寵愛,才是正確的做法?”墨紫反問。

“不是如此?女子一開始清高些,是情趣。不過,一直清高就無趣了。世間多得是溫柔的解語花,也不一定非要那一朵沒趣的。”蕭維眼瞇了起來,撐手撫額。無憂閣的酒,該死的后勁足。他便是知道這個,才早早回來了。

“二爺認為我家奶奶是喜歡三爺的,卻又怕三爺在她身邊待不長久,故意欲擒故縱?”這麼自戀的想法,是蕭二郎這種人想得出來的。墨紫鄙夷一下。

“難道不是?”蕭二郎頭暈,那個在書櫃之間的人影兒有些模糊。

“不是。”裘三娘對蕭三沒有男女之情,所以是真心把人往金絲那兒送,有成全一對愛人的衷心祝福。墨紫心里這麼想,臨了,卻改主意不說了。蕭二喝酒上頭,她可是清醒得很。這府里邊,話可不能隨便亂說,尤其是大實話。“我家奶奶沒有要爭寵的意思,更沒有要欲擒故縱的意思。她和三爺相處時日也不多,這感情嘛,還要慢慢培養。”

“是嗎?”酒勁起來,人還沒糊涂,他聽出她突然敷衍了。

“是啊。二爺是聽了什麼人嚼舌根吧?夫妻之間的事,奶奶和三爺最清楚,我們旁人就別管了。”多話的蕭二,差點讓她吐真言。

“墨紫。”蕭二,難得,還是頭一回叫她的名?

墨紫沒覺得感恩戴德,而是全身警惕,“是,二爺。”

“你的確很聰明。”真誇她。

蕭維便是頭暈眼花,經過她不經意的搪塞,還是知道兩人之間的對話已經超越主子和仆人應該保持的距離。自己挑起的話題是敏感的,她要是說了有利于裘三娘而不利于蕭三的真話,讓人聽見,便是挑撥是非的錯處,足夠成為懲罰她的理由。好在,她說了也等于沒說,沒給她自己惹禍。

墨紫低下頭,不,她不聰明,她只是明白在這個看似和睦友好的敬王府里要如何保全自己的法則而已。任何時候,都不能放下心防。哪怕那個人看上去無害,也可能轉變成傷人的雙刃劍。

無論如何不能迷惑,因為酒醒后的蕭二郎,才是真正的蕭二郎!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7:46 PM

第137章 三進三退(一)

“二爺,奴婢綠碧。”一個好聽的女聲,在書房門外響起。門是開著的,但卻不進來,這才是真懂規矩的人。

蕭維撐著桌站起身,“進來吧。巖煙這廝又偷懶,說了去拿傘,倒又驚動了你來。”

“巖煙濕了一身,怕他生病不好跟著伺候二爺,我就讓他趕緊下去歇了。拿把傘多大的事,本是奴婢們該做的。再說,二爺不回園子,都還沒歇呢,算不上驚動。”那聲音進得書閣里來。

墨紫一看那女子,粉藍的百褶裙荷花葉兒衫,長相不說有多美,五官很嫻靜,用花來比喻,就像是春日里的杜鵑,不名貴,不張揚,淡淡開放。頭發梳得不似普通的丫環髻,而是更復雜的綰發式,雖然只有兩根碧玉釵子,卻是上等好玉。

一個自稱奴婢,又比大丫環貴氣一些,又在蕭維身邊。那是什麼身份,應該不言而喻了。

綠碧身后,還有兩個小丫頭,不過沒跟著進來,在門外廊下一手掌燈,一手拿傘。

綠碧顯然沒料到書閣里除了蕭維,還有別人,稍怔。見墨紫一身丫環裝,沒注意她的坐姿,以為是巖煙找來暫時服侍爺的,遂對她微微點了下頭。

墨紫回綠碧的招呼,想了想,放下手里的書,站了起來。

“二爺,你身上都濕了,著了涼怎生是好。這巖煙,我明明交給他那件云錦孔雀絲的披風,就怕入夜變個天,他竟沒想著給您披上。虧得我帶了替換的衣服來,趕緊換了吧。”綠碧的語氣滿滿關心,那麼體貼入微。

墨紫想,是男人都會喜歡像綠碧這樣的女子,看上去不惹麻煩,又是貼心的人兒。慢半拍發現蕭二郎可能要換衣服,一時不知該往書架里面避,還是到外面去等。她雖是個丫頭,但伺候的是女主人。男人,還是要避嫌的,免得將來說不清楚。

“也不是多遠的路,回去再換。”蕭維這時顯出武將的“皮糙肉厚”來。

是啊,是啊,趕緊走吧,別打擾她找書。再這麼你來我往下去,她真要在這里過夜了。墨紫心中暗催。

“二爺,好歹換了外衣。”綠碧還挺有自己的堅持。

墨紫覺得不能有損自己清譽,從書架后走出來,看到不看那兩人,彎膝點腳尖,“墨紫先到外面等好了。”要換不換,快點商量行動。

“你不用出去。”蕭維在墨紫要走的時候,同時往門口大步跨,並讓綠碧到外頭打傘。

綠碧這回仔細看了墨紫一眼,神情間也沒什麼變化,垂眸遵照蕭維的話,出門吩咐小丫頭們把傘撐起來。

墨紫站在門里,說一聲二爺好走。

蕭維也不回什麼話,走進雨地里去了。

墨紫再坐回書架前,終于能順暢呼吸,找書的速度也比之前快得多。不知道是因為身份的限制,還是因為背著墨哥的秘密心虛,和蕭二郎在一個屋檐下待著,可一點不舒坦。

她那兒想著恢復了清靜,可不多片刻,門外又進來一個人。

“我是維風居里的丫頭紅羅,奉二爺的話,給三奶奶送書過來,你快拿著吧。”一等丫頭的衣裙,長相平平,態度並不倨傲,笑得挺和善,又一個乖巧的人兒。

墨紫忙又爬起來,把書接過去一看,正是詩經和春秋,“謝謝紅羅姐姐,可省了我找書的功夫。”

“不用謝我,謝二爺便是。我留了燈和傘在外頭,你自己回去時,小心些吧。”紅羅做完主子交待的事,不再多說,轉身走了。

墨紫吹燈熄蠟,將門關好,夾著書撐起傘,提著雨打不濕風吹不滅的琉璃燈盞,心道,酒精這個東西真神奇。

回到默知居,見守門值的竟然是白荷,墨紫不驚訝,不過,“你看著門,紅梅還有其他丫頭不奇怪麼?”

“大丫頭也得干小丫頭的活兒,這可是咱們這院子里的新規矩。”白荷忙拿過墨紫手里的傘,“你不知道麼?新來的丫頭們現在可喜歡奶奶呢。每幾天就能輪休一日,還能不分等級在主子跟前伺候,又輪著跟到園子里見世面。紅梅私底下直誇奶奶心好人善,說從沒見過待丫頭們那麼好的。”

“她說好,又不是長輩們說好。”雖然裘三娘用小恩小惠收買到了丫環們的心,可那些新規矩,一個不好,在等級分明的王府主子們眼里就會變成沒有威信,或者沒有能力。

“紅梅的意思也是如此,所以這規矩就在默知居里立,也囑咐了丫頭們別到人前隨意吐露。若是惹得其他主子們不高興,她們這些丫頭的好處不也沒了?要說,在紅梅三番兩次訓誡下,她們的嘴巴還真牢了。”白荷是個很容易對人好的姑娘,她和紅梅如今就能說些知心話。

墨紫想,有個通曉王府貴夫人們的人在裘三娘身邊,果然好。接下來,就看能不能讓紅梅對裘三娘忠心了。

“你對我說說也罷了,別對奶奶去說。她立新規矩,也是為了你進出方便。”白荷在這世上最怕的事,有兩件。一,她干娘的身體。二,裘三娘和墨紫的強強相對。

“我只是提醒你而已。奶奶性子急,雖說尊卑有別,有時該勸得還要勸,別任她的脾氣把人得罪光了。”墨紫知道要白荷對裘三娘頂嘴,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不過如今有紅梅在,我也不特別擔心。”

“是,是,我知道我心軟,說不得別人什麼。”白荷呵呵一笑,“好了,趕緊睡覺去。明日一早,再跟奶奶請安。你等著,那說話厲害的人準要問你,到底一天哪兒偷懶去了。”

說的是紅梅。

墨紫將手一揮,兩本書面輕拍,“哪兒是偷懶。下回奶奶再要找書,讓厲害的人去。我倒要瞧瞧,她可以不用費上一日功夫?

說完,回房睡覺。

第二日一大早,墨紫進裘三娘的寢房伺候,遞過手巾給她擦臉,卻見她盯著自己瞧。

“奶奶昨夜里睡得不好?”神情那麼深沉?

裘三娘似乎已經不記得讓墨紫去找書的事,幽轉轉收回目光,說道,“昨夜突然打雷下雨,本來睡得好好的,卻給吵醒,再睡就淺了,好像總聽到雨聲滴滴答答的。”

“下午,奶奶再補一覺吧。”墨紫感到手巾涼了,又重新攪了一把溫熱。

這回裘三娘接了,漫不經心擦了擦,“墨紫。”

“是,奶奶。”這稱呼,唉,換個調就不對了。

“你……信不信命?”裘三娘所有的反常,都是因為那個算命先生。他說得那些話,實在不能讓她不去想。

她命中缺水,是出生那一年,母親去給她算八字,據說算得很準的相士說的,因此還特地求了一個帶水的名。這件事,她沒跟誰提過。再說水木之地,完全就像是在說紅萸坳,她也確實有打算繼續荒著,或者找機會賣掉。現在想想,自己命中缺水,這坳是不能賣了,也不能荒。可是,交給墨紫?

救墨紫的時候,她從衣物首飾便看出不是尋常人,否則以她不愛多管閑事的個性,普通人她還不肯救呢。貴人?絕對可能。墨紫說父母只是老百姓,她表面上相信,心里卻認為她沒說實話。而墨紫幫她之后,所展現的智慧和見地,也不是小門小戶的女兒會有的。她也明白,一旦墨紫真實身份曝光,一張契約根本留不住人。但只要墨紫不肯承認自己的過去,她也不會傻到放棄利用墨紫賺大錢的機會。

其他三個丫頭以為兩人關系時而緊張,其實不如說是她和墨紫都在尋找一個能和平共處,又能達到彼此目的的平衡點,因此不斷在試探對方能夠忍耐的限度。

墨紫當丫頭是五分,而她當主子又何嘗不是只有五分。看似她壓著墨紫,實質上她從來沒有真正壓過去過。她刁難墨紫的同時,哪次不是留足了可以發揮的余地,又哪次不分青紅皂白懲罰過墨紫的驕傲。

兩人一直都是旗鼓相當。

迄今為止,交給墨紫辦的事,還沒有不成的。她不懷疑墨紫如算命的所說,是屬水緣木之人。墨紫左手的木工技藝,她親眼見過,十分靈巧,比一般的木匠手上功夫要好。墨紫跑船,聽岑家兄弟說,簡直是如魚得水那般,駕船的本事一學就會,一趟船下來能與船幫子並行。

但,紅萸坳交給墨紫?

她很矛盾。一面,她知道以身邊可用的人而言,墨紫是最適合的人選。可是另一面,不同以往,全盤生意要交給墨紫,而且是墨紫最擅長的,以墨紫的聰慧,能從中獲得多大的好處?她也清楚,墨紫離開她會是遲早的事,但她並不想那麼早就讓墨紫自由。船場無利可圖,只能保她根基。如果讓墨紫鉆了空隙,豈不是得不償失?

然而,心里反復思想著這話:“水木荒在你手,你亦有活水之人。可你愚鈍不堪,眼拙耳聾,偏想剪了人翅膀,貪圖眼前小利。要知凡事,心誠則靈,心寬則遠。你若不肯放手,又如何能得助你之貴者的真心呢?”

有舍,才有得嗎?她放手讓墨紫走,墨紫反而會真心相助的意思嗎?

裘三娘想了一夜,決定試探。



第138章三進三退(二

“墨紫,你信不信算卦相面的?”裘三娘問得更具體了些。

“聽小衣說在鹿角巷遇到了算命先生?”墨紫反問道,“可是他說了不好的話?岑二怕你不喜歡買下的地方,愁得不得了。”

“那,若是算命的真說了不好的話,你信不信呢?”裘三娘堅持自己的問題。

“不信。”斬釘截鐵,墨紫回答。

“為何不信?天理循環,冥冥中皆有定數。若然違背,富也能成貧,運也能成晦。”裘三娘信。雖然她知道算命的一大半是騙子,但和大多數古人一樣,在這個科學不發達的社會里,對于高人的命理推斷或預言,還是相信多過懷疑的。

“我不信算命的,卻信天時地利人和。奶奶你要是看了林府里面就會知道是很適合望秋樓的。地段可不能從林府大門看,而要從后墻看,那是玉和坊最繁華的一處。”墨紫認為那麼一改重整,所謂風水差一說,就根本不成立了。

裘三娘知道墨紫以為算命人說望秋樓要開的位置不好,也不糾正。她有過一瞬間小小的疑慮,怕是墨紫設的圈套,雖然可能性很低。墨紫聰明,卻為人十分坦蕩,連她以前想開妓院,都很受不了的樣子。還有,對付裘三裘四的方法,墨紫覺得她過于狠辣。因此,實在不像能使陰謀的。

第一回合的試探下來,裘三娘是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先不說墨紫根本請不動人來作假,即便真是請來的,她這麼問,墨紫應該會說信才對。不然,她也跟著墨紫不信算命的,那圈套就白下了。她可是相當自信墨紫真窮,而且那神情間自然,沒有一點心虛狀。

“瞧你說得急了眼,我也沒說那地方不好。銀子都花了,還能讓你跟岑二把錢討回來不成?”裘三娘聽到外間紅梅跟默煙默馨說話聲,就沒再繼續說下去。

“哎喲,咱們的墨紫可終于摸回默知居的門了。”紅梅進來,看到墨紫已經服侍裘三娘起了床,嘻嘻笑著說道。

比剛跟裘三娘那會兒,紅梅已經活潑多了,自然也是讓墨紫同裘三娘說話的方式給影響的。

“紅梅姐姐,可別說我的不是了,我這不在將功贖罪呢嗎?”在把紅梅徹底拉入隊伍這一點上,墨紫和裘三娘有共識。

“不說可不成,到時候咱們都學了你,奶奶身前還有誰伺候著?”紅梅玩笑之中,還是有著要墨紫解釋的意思。不過,因為她用了這樣的方式來問,給人感覺不會仗大丫頭的身份。

“別提了。那個書閣都沒人好好整理,十來櫃的書隨便就放一起。我先傻了眼,東翻西翻得白花了好些功夫。等決定從第一排開始一本本找,已經過了午。那麼多書,瞧得我頭昏眼花。不瞞姐姐說,要不是遇上了二爺心善,讓丫頭把這兩本書送來,恐怕這會兒我還在書閣里頭呢。”半真半假的話最難拆穿。

“你也是轉不過彎,半日之內找不到回來便罷。一本本翻找,三天三夜也翻不完。”紅梅沒有看低墨紫,但也沒有看高她。

這同墨紫平日很低調有直接聯系。

“那可不行。”裘三娘適時來扮黑臉,“我吩咐的事她沒辦成,便是三天三夜也得繼續。”

“是我錯了,忘了奶奶多愛看書。”紅梅鬼精,語氣轉得快,“墨紫,以后你再去書閣,不但要帶干糧,還要帶被褥。”

“遵命。”墨紫心道,哈,只要一天書閣沒人好好整理,在外頭過夜都沒問題了?

“怎麼遇上了二爺?”裘三娘任默煙梳著頭。

“昨夜里突然下大雷雨,二爺和小廝到書閣避雨,沒想到我在那兒。對了,我還見了二爺的兩個大丫頭,一個叫綠碧,一個叫紅羅,氣質一頂一得好。”夠真實了吧,時間地點人物全齊。

墨紫對聽得專心的紅梅笑笑。

“奶奶,你以后也得帶著墨紫四處走走,省得她對咱們府里的事什麼都不知道。要是懵懂無知,把大主子小主子半主子們得罪了,那就不好了。”紅梅說這話時,挺認真的表情。

墨紫想,昨晚她才教育過白荷,今早卻讓人教育了一下。算不算風水輪流轉?

“怎麼,我說錯什麼了?”不過,她願意虛心求教。

“你當然說錯了。綠碧早先服侍是王妃的大丫頭,后來給了二爺,收在房里,如今在二爺身邊有三四年。紅羅同我一樣,是老太太跟前的。由老太太做主,過年時送進維風居。雖然目前還沒有正式收房,不過聽說已經服侍過二爺了。你說,這兩個哪里算得上是丫頭,分明就是半個主子了。尤其是綠碧,二爺還沒成親,也沒有二奶奶,后宅的事就是她管著的。她為人和善,又極能干,還是個容人的,王妃十分喜愛她。我猜啊,等二奶奶進門,就得抬了綠碧作妾。至于紅羅,也是很乖巧懂事的人。老太太怕二爺專寵……”從三爺那兒得到的教訓。不過這句話,紅梅不敢當裘三娘的面說。“專寵綠碧,二奶奶進門會不高興,所以就送了紅羅進去。”

墨紫皺皺眉,心想,怕孫子專寵,就多送點女人給他,這什麼邏輯?將來那個二奶奶豈不是很無辜很可憐?

紅梅說的這事,裘三娘也未曾聽說過,“我只知道二伯尚未成親,倒不知他有兩個通房丫頭,艷福不淺。不過,他為何至今未娶?照說,很少有弟弟在哥哥之前成親的道理。我未進門前,還一直以為二伯早娶了妻了。”

紅梅掂量一下,覺得反正也不是多大的秘密,說道,“二爺的婚事,有皇上做主呢。”

墨紫一聽,那就不是公主也是郡主了。可憐的蕭二。駙馬爺郡馬爺之類的,就是怕老婆,妻管嚴的代名詞。

“那可了不得。”裘三娘哦了一聲,“將來我這妯娌恐怕是公主了。”沒什麼特別開心,誰都知道娶公主並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而是一件十分麻煩的事。碰上嬌氣的,那就更討厭了。這樣的婆媳問題最難搞。

“也可能是郡主。”顯然紅梅懂得其中的利害關系,“不過,二爺的婚事這半年就該定了。不知道皇上有沒有問過二爺的意思,反正老太太問了二爺多少回,二爺就是不肯說。可皇上器重二爺,滿朝文武皆知。能娶上皇室宗親,也是咱們敬王府的福氣。”

“說得也是。”裘三娘一笑。

墨紫突然又想到無憂閣的莫愁姑娘。若蕭二郎娶公主,莫愁今生今世可以斷了念頭了,就是當無名無分的紅顏知己,可能都很難。現在看來,綠碧紅羅容貌均不出挑,也可能是怕將來尊貴的二奶奶醋意大發的緣故。

“墨紫。”裘三娘叫她。

“是。”墨紫回。

“紅梅提到帶你見見人,還真是巧。前幾天,玉姨就跟我問你,說怎麼我嫁進來后就沒瞧見過你在我身邊。后日玉姨過生辰,婆婆說要擺幾桌席面慶祝,我帶你去的話,還省得準備禮物了。”裘三娘不能一直藏著墨紫。

墨紫也清楚,順從說是。

當日再無事。

到次日,如今伺候裘三娘的丫頭多,也不用墨紫日日輪值,就關在木工房里做活。她正在玩的,已經是擴展到整個詠古齋的模子。低頭正拼一座九曲橋,感覺到有人走進來。

“聽小衣說,你近來在雕默知居,原來早做完了。”裘三娘的聲音,懶洋洋的。

墨紫抬頭看她一眼,“奶奶什麼時候對我的木工房感興趣了?你一向嫌吵,不愛靠近的。”

裘三娘沒回答,彎腰湊近了,頗為認真地看惟妙惟肖的小房子小廊道,然后纖纖手指捏起橋下一只采蓮舟,杏眸晶晶閃亮。

“墨紫,你會造船?”開始第二探。

“奶奶,我不會造船,我只會依葫蘆畫瓢。”墨紫左手五指靈活粘著一片片橋板,一曲一折,精彩呈現。

“你怎麼不會造船呢?這不就是你做的嗎?”裘三娘將采蓮舟放到墨紫眼前。

“這是我做的,可就是個形似。如同這屋子,這走廊,看上去和真的也是一模一樣,可要我造真屋子出來,我就不會了。”墨紫表示不同觀點。

“你怎麼知道你不會?要我說,你一定會啊。模子既然能這麼像,真的當然也能造出來。”船,一樣可以造。

“奶奶這麼看得起我,你說行就行吧。”墨紫不置可否,“也沒準,如果把比例尺寸弄清楚的話。”

裘三娘笑得有些滿意的成分在里頭,“屋子你能造,小船你就更能造了。”

墨紫眨眨眼,“奶奶今日心情可真好。不過,你要非把我誇成魯班再世,我便是皮再厚,也不好意思接受。”

“只要是木頭就能浮,造船自然比造屋子簡單。”裘三娘完完全全是個門外漢,半點搞不清楚。

不是所有的木頭都浮的,還有,即便能浮,也未必適合造船。墨紫不想費神解釋,笑過便罷。

“墨紫,我把紅萸坳的船場交給你打理,如何?”

問完,裘三娘靜靜等待答案。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7:49 PM

本帖最後由 domotoika 於 2013-3-21 02:38 PM 編輯

第139章 三進三退(三)

“你說把紅萸坳交給我打理?”墨紫本來在吹九曲橋上的木屑,聽了裘三娘的話,轉過頭來盯著她看。

裘三娘笑著點點頭,“怎麼樣?很高興?”

“奶奶這是在跟我開玩笑呢,還是認真的?”墨紫臉上卻沒有笑意,“若是隨便說說,那最好了。還是之前那句話,我當你誇我。”

“墨紫,你不高興?我以為算得上了解你,你應該不喜歡待在這小院子里動彈不得?如今我給你機會,為什麼不願意?”墨紫皺了眉,裘三娘則挑了眉。

“奶奶要是讓我接替岑二管望秋,我還真高興。紅萸坳?如今那兒什麼都沒有,雜草比人還高。雖然有經營船場的許可,但荒了近百年,要從頭開始談何容易。船業本不比其它百業,對造船技藝的要求十分高,不是單會算算帳請些伙計就能開工的,更不是我這點雕蟲小技就能指揮船工匠師的。出一條次品船,就是一船人的命。”墨紫句句實在話,拒絕之后還給出主意,“奶奶若想經營船場,不妨找些有經驗者。”

“先不說人肯不肯為女子效力,即便有經驗的到處是,我卻不知能不能信,又不好自己常盯著。我雖然不指望那船場能賺什麼錢,總不能睜著眼虧本。”裘三娘放下小小采蓮舟,“你整你的,我也還沒想清楚,就覺著那麼塊地荒著長草,倒不如用來干點什麼。”

“奶奶,當務之急,還是望秋開張的事。反正不投入,也不用擔心虧不虧本的。”墨紫對已經要走出木工房的裘三娘說道。

裘三娘轉過頭,仿佛確定墨紫有幾分真心,最后笑了笑,“是這話不錯。我近來閑了,自然想得多些。”

墨紫嗯了一聲,表示贊同,遂低頭繼續拼九曲橋的第二第三折。

裘三娘的視線卻在墨紫身上多停留了片刻,神情間若有所思,轉身走了出去。墨紫雖然說得對,沒有投入,虧本也不會發生。不過,對那個算命先生的話想得越多,她就越覺得可信。

裘氏百年來算得上富足,卻不能大富大貴,更與朝堂無緣,出不了一個士。別說出不了讀書人,連經商才能都一代不如一代。她是女兒,自不算在內。但裘三裘四,實在不是好料。裘家早就從頂峰跌落下來,到如今這代,恐怕會滑至谷底。紅萸坳是裘氏的發家之地,卻被后代們荒廢,會不會也是裘氏運道始終不足的原因?而這地現在一傳到了她手上,她便寸步難行,諸多管制。看來,這塊地荒著是絕對不行的。她便是不懂命理,也知道風水。

次日,衛瓊玉生辰,墨紫隨裘三娘前往。

第一次在王府的主子們面前露臉,不過,墨紫對于如何不引人注意十分有心得。頭垂得卑微順從,借白荷紅梅在第一戰線“沖鋒陷陣”,再借小衣手長腳長,她安然站在影子里。幾乎沒有人對新三少奶奶的這個二等丫頭多看一眼。

酒宴擺在衛瓊玉的院子里,多是二房中的女眷。

當墨紫瞧見老王妃也出現的時候,心想這衛姨夫人確實很有本事,從老到小,似乎都親近她。再看王妃,更是妹妹妹妹得叫,還說因過生辰的人最大,擺了兩張主位,與衛瓊玉並座,給足了面子。

小妾能做到衛瓊玉這樣,叫最高境界。

除了這三位,還有王爺的另外兩位姨娘,陳氏和章氏。白荷跟墨紫悄悄話,說其中數章氏最年輕些,三十有五。

至于小輩們中,以蕭大奶奶方氏和裘三娘地位最高,因王妃生得都是兒子,沒有嫡長女。而衛瓊玉無所出,陳氏有一子二女,章氏有一子一女。庶子庶女與嫡媳婦相比,當然后者要金貴得多。

不過,對于敬王府這種人家,庶女的待遇比庶子的好些。庶子的存在對于嫡子是隱患威脅,然而庶女的婚事能為家族帶來利益。敬王府的庶女,和裘六娘裘七娘這樣的庶女完全不一樣,平日吃穿用度跟千金大小姐一般無異,養得千嬌百媚,且由王妃親自督導她們的女紅刺繡,教她們理家管事。

四姑娘蕭婉柔十九歲,五姑娘蕭明柔十七歲,八姑娘蕭鳳柔十六歲。目前,王妃正為蕭婉柔尋覓合適的親事。

墨紫在后面看那三位姑娘,個個都是好模樣,其中蕭明柔的容貌最出色。小小的瓜子臉,嵌著一雙明珠般的美眸,鼻尖俏麗,唇點如櫻,笑不露齒,表情柔和,氣質十分溫暖,討人親近。

還有一位姑娘,是衛六娘。不知是太久沒見,還是敬王府的食物滋養,出落得比以前多一分貴氣。氣質,卻仍清冷。

不過,墨紫最好奇的,大概是衛瓊玉無所出這件事。尤其聽說衛瓊玉至今仍是王爺最寵愛的女人,不知怎麼,她就有種感覺。不是衛瓊玉生不出,而是為了在這大宅院里平安生活下去,選擇了不生。沒有子嗣,就不會和王妃爭寵,就能得到王妃的“姐妹情”。衛瓊玉等于放棄了用孩子來當未來依靠這條路,而同王妃堅定綁在了一起。你兒即我兒,你好即我好。在船上就能看出來,衛瓊玉把蕭二郎當親兒子那般疼,而顯然她的付出並沒有白費,蕭家三個嫡子對這個玉姨是極其尊重敬愛的。可是,無論如何,自己真猜對了的話,就不但是佩服衛瓊玉,還有同情了。這個時代,女人放棄成為一個母親,需要多大的決心?

王府的男主子們沒有來吃酒,說是讓妻子女兒們能盡情樂和樂和,等席面撤了,再過來聽戲。所以,只有兩桌席面。一桌長輩,一桌小輩。

吃罷飯,說說笑笑間就送禮物。老王妃賜了一對玉如意。王妃送的是翡翠大珍珠頭面。而小輩中,裘三娘的禮物最簡單。她知衛瓊玉禮佛,在嫁妝箱里選了一座小巧的觀音像。

蕭大奶奶撇嘴一笑,難掩輕視之意,“都說咱們三奶奶富貴,八十抬的嫁妝箱子,當初可讓人人看花了眼。雖然玉姨太太親佛,這麼小一座觀音,還不夠拜的呢。”

蕭大奶奶是大都督方元的嫡孫女,可是方家子孫不善理財,擅長揮霍,所以外秀內空。她嫁進來后,利用管家之便,為娘家父兄們還債而挪用了好大一筆銀子。讓王妃知道后,從此她就在婆婆和丈夫面前失了寵。

后來再給蕭三選妻,王妃就不但是看品級,還看女方家境了。

其實,蕭三折騰掉兩個正妻,蕭大奶奶很有點幸災樂禍。她心想,好嘛,你們嫌我娘家窮,可人有錢,還不是一樣當不了這王府的媳婦。她本來聽說這回娶進來的是商家女,更是覺得可笑。誰想,那八十抬滿滿當當的嫁妝進了王府,裘三娘還美若天仙。心里又氣得要命,這下瞧見這麼寒酸的一份禮,正好發泄。

裘三娘自打進了王府,蕭大奶奶就常冷嘲熱諷的,讓她生厭。平時也就忍了,今日大奶奶卻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陰陽怪氣,她冷笑一聲,就要頂回去。

紅梅畢竟跟得裘三娘時日短,還不清楚她笑聲的含義,一時也沒想到要擋一擋。

“秉老太太,王妃娘娘,玉夫人,這觀音是由南德華峰崖壁潔石所雕的,倒不值什麼貴重。不過一掌大的觀音像中微雕了百個小觀音,且有百相,每一個都不同,有長命百歲的吉祥之意,亦有慈悲為懷的普渡之心。這份禮物,論貴重,無論如何也不能同老太太和王妃娘娘相比,就只好論個心意了。”開口的,除了墨紫,沒別人了。但她聰明得駝背低首,躲過了大多數的視線。

女人們見瞧不清楚她的臉,反正是個丫環,也就不多關注了。

裘三娘聽完,心已靜,順墨紫的話,語調變得輕松,嬌嗔,“玉姨若不喜歡這份禮,我就收回去?”

“送給我的禮,哪有收回去的道理?不如承認你舍不得送這麼好的東西給我,就拿出來讓我眼紅的。”衛瓊玉開著玩笑,將那座小觀音遞過去給老太太和王妃瞧。

“老太太,姐姐,你們說我還不還給三娘?”

調和氣氛的高手啊。墨紫自嘆不如。她或許能說會道,但做不到像衛瓊玉那般心甘情願。她幫裘三娘,是出于榮辱與共,也就是保護自己。

“怎能還給她?這麼好的東西。”王妃看過,目光中賞然,笑得親切。

“還她作甚?這丫頭那麼多好東西,還小氣一件?”老王妃也看過,點點頭,這份禮送得確實誠意。至于價值,方氏是不識貨啊。

“三娘,我生辰在七月里。你呀,就找一件別人瞧著不夠份量的,我等著了。”老王妃有智慧,借這話暗責了長孫媳婦。

“老太太,您這是為難我呢,還是疼我呢?”裘三娘掩嘴笑。

眾女皆笑了起來。

蕭大奶奶的笑則是僵硬的。

拆過禮,眾人到清韻園的子里聽戲。

墨紫沒想到,就在聽戲的時候,出了件大事!



第140章 三進三退(四)

臺上的戲剛開始敲鑼打鼓,就有王爺的小廝來報,“王爺說他們那兒也快散了。”

女人們在后頭吃吃喝喝,男人們在前頭喝喝吃吃。

王妃點點頭,見那小廝不走,就問,“還有事?”

“木道長聽說玉夫人生辰,想跟著道個喜說個吉利話,如今正在外頭候著。”小廝果然話還未說完。

敬王府的戲園子沒蓋樓閣,而是用大石墊高出半層,半口型的廊屋。今日因是家宴,人數不多,就只敞了右翼偏堂。

大奶奶說近日偏頭疼吹不得風,就帶著丫頭們同蕭家姑娘們,還有陳氏和章氏坐到下頭的亭子間里邊吃茶說話邊聽戲。裘三娘因此坐在衛姨夫人身旁的位置。衛六娘又坐在了裘三娘的旁邊。而老王妃和王妃在衛瓊玉的右手邊。

也不用墨紫開口,白荷跟小衣調換了位置,對她說道,“木道長是三清觀里的道士,善于治風濕之癥,常來為老王妃看病配藥丸。”

墨紫輕輕哦了一聲,並不是很在意。她今日跟著出來,立刻接觸到敬芳園處于核心地位的女人們。信息已經太多,一個道士就別來占用有限的腦資源了。

大周推崇佛教,道教不興,不過道家佛家還算能和平共處,不像中東發動宗教戰爭什麼的。

“快快有請。”所以,禮佛的衛瓊玉也很尊敬這位木道士。

“說起來,前些日子他不是自告奮勇要為你侄女六娘尋一門好親事,待會兒咱們問問他,可是有了下文了?若然他不記得,叫小丫頭們打他板子。”因為是十多年的來往,王妃能用這般玩笑的語氣說話。

王妃聲音不高,可墨紫這邊離得近,聽得很清楚。她看了隔壁桌的衛六娘一眼,見那半張芙蓉面煞白,還死咬著唇角,手上的茶杯顫著。

墨紫心想,這衛六娘明明仍然屬意于蕭二郎,可她的婚事顯然由衛瓊玉做主,恐怕很難如願了。不知衛六娘知不知道蕭家最寶貝的這位二爺可能將來要娶公主郡主的,如果知道,應該不會再認為蕭二郎是良配。誰用本事跟皇族的女兒爭老公?說不定連婆婆都得低頭跪拜,日日給兒媳婦請安去。希望衛六娘聰明點,想開點,能明白退一步海闊天空的道理。

不一會兒,有小丫頭領了木道士來。

墨紫一瞧,木道士灰胡長臉,一身香灰道袍,手中拿了仙拂。身后還跟了兩個十一二歲的童子,讓人記不住臉的普通長相,一個捧著木盒,一個背著小箱子。

木道士單掌豎在身前,唱句無量壽佛,“祝玉夫人福壽康泰,事事如意。”

“道長好話不用說,先讓咱們瞧瞧你的大禮。”王妃笑言,“你若空手而來,就別說漂亮話,趕緊帶著你倆徒弟走了吧。”

老王妃也笑了,“之敏,你也恁地心慈,就這麼打發了。要我說可不成,他若是沒得禮送,今后就不讓他到府里來,我們也再不買他的那些藥丸子,看他當江湖郎中去。”

木道士知道兩人在說笑,不過他很乖覺,呵呵摸著灰長胡,笑道,“兩位王妃太小看貧道了,便是我三清觀窮得沒飯吃,這樣的日子,也不能空手來,是不是?”

轉身從道童手里拿過木盒,高舉到額前,“這是貧道孝敬的,還請玉夫人看看。”

自有小丫頭接去,送到衛瓊玉桌上。

衛瓊玉打開一看,是兩張紅字條,上面寫著生辰八字,“這一張是我家六娘的八字,可另一張是——?”

“哦,讓我瞧瞧。”王妃問衛瓊玉要過去一看,立刻笑瞇了眼,“我剛還說,木道長你若是忘了這事,要讓小丫頭們打你板子呢。敢情你還記得要辦。不錯不錯。想來這是哪家公子的生辰八字了?”

墨紫瞧著,衛瓊玉不是不知道,不過是故意裝不明白,讓王妃來說而已。

“王妃娘娘說得不錯。這兩張生辰八字乃是天作之合的百年好姻緣,便是上天入地,也找不出這麼合適的一對來。偏生巧得跟命里注定一樣,男方的娘親近日到我觀中替兒子占姻緣,正好讓我說的簽。”木道士說得口沫橫飛,誇得天上有地下無。

衛瓊玉但笑不語,反正總有人替她問。

果然,王妃開口道,“跑到你觀里求簽的人家?趕緊說來聽聽到底怎麼個好法。”

“那位夫人,我一說出來,你們幾位說不準是認得的,正是禮部侍郎楊大人之妻卞氏。楊家只得一子,十八歲,雖無功名在身,書念得極好,今年大試必金榜題名。我也打聽了,楊公子為人好品行端。更好的是,連一個通房丫頭都不曾收過。若衛小姐嫁進去,便是正室嫡妻。”

這年頭,便是道士也知道內宅女人多會有兇猛的惡果?墨紫在心里笑,這木道士,也不想想今天是誰生日,說什麼正室嫡妻。不過,再看衛瓊玉面上的笑容加深了,應該是真心為自己的侄女高興。

“楊大人的獨子啊!”王妃的確認識這家人,“道長,你還真是說對了。這樁婚事要成了,那可是好得不得了。”

她轉頭握著衛瓊玉的手,又說,“瓊玉,你可能沒見過,不過那孩子我瞧過一面,長得好,很是斯文懂禮,特別孝順。哪像我們家的那三個小子,要麼硬邦邦的,要麼惹麻煩。這麼看,他和六娘還真是相配。”

衛瓊玉笑得真挺高興了。禮部侍郎四品銜,而且王爺還贊過楊大人的人品好。至于楊公子,想不到居然還是家中獨子。衛六娘若真能成為正妻,算是高攀的一門親事。對于衛家轉商為士,更是跨出了一大步。

這般想著,如何不滿意?可又不好太明露的喜悅,謹慎地問木道士一句,“不知楊家有沒有結親的意思?”

“妹妹糊涂了。”王妃仍拉著衛瓊玉的手,“當然要先問過我們的意思,道長才好去問楊家那邊。否則,若漏了咱們衛六姑娘的底,而姑娘不中意,弄得好事變了壞事,那還影響了我們這輩的交情。”

“可不是這個理。”木道士笑著回答,“我雖然沒透露衛六小姐的底細,大致說了父兄經商,叔叔剛放六品的州官,親姨是極貴人家的如夫人。楊夫人聽了很是歡喜,讓我趕緊來請小姐的許可,她好知道得更仔細。依貧道看,只要這事衛小姐願意,準成。”

“瓊玉,今日定是借你生辰,老天爺給你送一份大禮來了,大喜大吉的兆。咱們得跟著沾沾這喜氣,六娘自王府出嫁,可好?”衛瓊玉會做人,王妃又何嘗不會?

墨紫聽她們你一言我一語的,三兩句竟是要把衛六娘的婚事就此定了。不過,聽起來,這個楊公子比蕭二郎好。單沒有通房小妾,就已經比很多男人優秀。自己要是處在衛六娘這只鞋子里,橫豎婚事不由自己做主,可能會覺得還不錯。那楊家似乎人口也簡單,沒敬王府里這麼多明陷暗阱。最重要,那可是過去當大老婆的,還不需要清理閑雜人等,讓自己當滅絕師太。

墨紫想來想去,都開始替衛六娘有這麼好的姻緣感覺到慶幸了,事情卻就在這時陡轉直下。

那衛六娘突然站起來,面色蒼白如紙,神情似乎有些怔忡。直到身后的丫環擔心地去拉她衣袖,她才如夢方醒一般,甩了開去。同時,疾步走到衛瓊玉面前,雙膝猛得往地上一跪,眼圈兒呼啦啦紅了。

她這麼一跪,把說得熱乎的王妃和衛瓊玉嚇了一跳,也把老王妃和裘三娘驚了驚。

墨紫是知道衛六娘心里藏了個蕭二郎的,看到她這樣,暗道這女人怎麼想不開呢。要是不中意這個也就罷了,千萬別說什麼非某人不嫁的傻話來。

“我的兒,你這是做什麼?”衛瓊玉的確是個慈祥的長輩,她心里也有些數,但第一反應是心疼這個侄女,“有話起來說。”

王妃一直當衛六娘是嬌客,當然也趕緊讓她起身,“六娘,你若不喜歡,我們再找更好的便罷,何須這般委屈?淚珠子在眼睛里晃的,這可憐勁兒,我們心里倒跟著難受了。”

老王妃也勸了句好聽的,還讓丫頭們去扶衛六娘。

女主子們各有姿態,底下人的表情更直接一些。大多數是覺得那麼好的一樁婚為何還不肯的迷惑神色。

衛六娘似乎下定了決心要把話說清楚,無論丫頭們勸著拉著,就是不肯起來。雙膝一挪,這下正對了王妃。

王妃立刻知道事情不簡單,這里那麼多雙眼睛盯著,便當即招了一個管事婆子來,吩咐道,“讓唱戲的都出去,還有姑娘們那邊也請大奶奶和姨娘們帶她們散了。若問起來,就說木道長提到衛六姑娘的婚事,衛六姑娘突然想家,才失態的。記住,讓丫頭媳婦婆子別亂嚼舌頭,若是傳出不好聽的,查出來是誰,立刻趕出府去。”

婆子領命去了。

墨紫看到婆子對蕭大奶奶和姑娘們說完話,蕭大奶奶就想過來,卻似乎讓婆子勸住,最后只好怏怏隨著蕭家小姐和姨娘們走了。

一開始放棄了這個座位,想要再坐回來,哪有那麼容易?墨紫冷眼瞧著。

王妃又對木道長說不好意思,衛六娘剛來,人生地不熟的,婚事還是過段時間再提。

木道長心知有蹊蹺,卻也只好說無妨,順便就提告辭。

當大家的集中力都在那兩人身上,墨紫俯頭貼耳對裘三娘說了句話。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7:56 PM

第141章 三進三退(五)

清韻園,真正成了清靜園。

聽戲的,成了將要唱戲的。

正合了那句——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老祖宗,婆婆,玉姨,我瞧衛妹妹有話對你們幾位說,我還是退下的好。”裘三娘主動提出告退。剛剛墨紫對她耳語的,就是提議趕緊走人。

王妃本意也是要裘三娘離開的,可想到大兒媳婦幫不了她,不知三兒媳有沒有管家的能力,便有心要看看裘三娘的表現。而且裘三娘主動請退,頗得她心意,可見確實是個聰明懂事的。

“罷了,你留下吧。你和六娘同是洛州來的,又相處了一個多月,歲數上也相近,真有什麼事,可當個好姐妹出出主意。”意思就是,本鄉本土的同齡人“沒代溝”。

衛六娘沒表示異議,反正裘三娘已經旁觀夠多了,也不在乎她留還是走。

裘三娘與墨紫交換個眼色,輕輕應聲是,重新坐了下來。

墨紫心想,不知道這個衛六娘到底要怎麼做。既然有決心在長輩們面前拒親,很可能是要說出她喜歡蕭二郎的事。不過,一個女子主動說喜歡人家兒子,印象分可全沒了。真好奇,既能保全面子又能達到目的的方法。正好自己也學習學習?學無止境嘛!然后,聽到衛六娘終于開了口,前兩句話就讓她佩服得五體投地。衛六娘還真是很有想法的一個人。

“六娘什麼人都不嫁,還請長輩們允了六娘出家!”炸彈的效果。不說對誰誰有意思,一上來先虐待自己!

墨紫看出的漏洞就是,出家就出家吧,衛六娘跟蕭某某的老媽和奶奶跪著說個什麼勁?那兩位貌似同她沒親戚關系。所以,這就是個重磅前奏,先轟得人腦袋嗡嗡響。

“我的兒,這話怎麼說的?”果然王妃嗡嗡了,“好好的,為何想出家?萬萬不可。你是到咱們王府來做客的。你爹娘把你送來,你倒要當姑子去,我們怎麼跟你家里交待?”

王妃的著急神態不似作假,是真吃驚了。

老王妃卻是和顏悅色的,語調平緩,“六娘,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墨紫暗自喝一聲彩,姜到底是老的辣,一聽就明白。

衛六娘光搖頭,不說話,眼淚啪啦啪啦掉下來。

王妃聽老太太這麼一說,剎那明白了七八分。再看身旁衛瓊玉,難得見她溫和的面上陰云密布,一副氣壞的神情,就更明白了九分九。

再開口問時,聲音冷靜了,“六娘,若真是有人欺負了你,且說出來。好好的千金小姐,來我們府里不到一個月就哭著要出家,不能沒個交待。”

“沒……沒人……欺負六娘。”泣不成聲地,“六娘就是不想嫁人,願長伴青燈,替老夫人,娘娘和姨母祈福。請幾位長輩成全六娘。”

要是她們真成全你,你會哭死的。墨紫看熱鬧的,只好心理活動豐富一下。

“好!好!”衛瓊玉突然發起了脾氣,“你要出家便出家!我今日就讓人把你送回洛州去。等你稟了你爹娘,你愛怎樣便怎樣,別在我這兒給我丟人現眼。”

這頭訓罷,衛瓊玉又對那頭說道,“老太太,姐姐,這事你們不用管,讓我做了主便罷。”

“瓊玉,你這是做什麼?嫡嫡親親的侄女受了委屈,你不幫著說話,還跟她倒置氣?”王妃

王妃究竟是脾氣好,或是心思深沉?墨紫真看不出來。她說過吧,別把古人當笨蛋,聰明的挺多,真笨的很少。

“瓊玉,這可是你的不是了。你雖是我們蕭家的人,可若是蕭家的人讓你侄女生了出家的念頭,無論如何也不能就這麼給送回家去。”老王妃和王妃都想要把事情問個水落石出。

衛瓊玉嘆口氣說道,“老太太,姐姐,這事同咱們府里誰也沒關系,只是這丫頭想家,不肯遠嫁。前些日子便跟我說了,我沒應她。她爹娘的意思是在上都為她尋一門好親事,已經交托給我。自古婚姻大事,父母做主。這如今便是聽我的,哪能由得她自己胡鬧。她這會子當著你們的面鬧開來,是知我不應她,她只得找你們幫著說好話罷了。我呀,還真是沒了轍。她要是不肯嫁,我還能逼著她不成?不過,既然她有自己的主意,我還是趕緊把她送回家去得好。”

衛六娘聽到此處,抽抽噎噎更厲害了,低著頭一聲不吭。

“六娘,你不必聽你姨母的,有什麼話跟我們說便是了。”六娘朝著她跪,王妃不覺得是要拉幫手,而是要請人做主啊。

“姨……姨母要送六娘……回洛州……不如送六娘去庵里落發。”衛六娘什麼也不透露,堅持要剃頭。

以為要耗個沒完沒了,戲中突然出現了一個新角色。

從旁邊沖出衛六娘的丫環,重重往地上一跪,還磕了一響頭。“給老太太和娘娘磕頭。奴婢實在看不過我家姑娘傷心,能不能斗膽說兩句?”

這個丫頭,墨紫還記得,是衛六娘身邊的大丫頭,叫茉兒。在船上的時候,一直隨著衛六娘跟進跟出的,似乎很受器重。看來,她沒瞧錯。衛六娘能不能成事,估計就得看茉兒怎麼說了。算是聰明的一招:衛六娘在那兒自虐,同時借丫頭護主心切的一張嘴,把真正想說得說出來,不會讓長輩們覺得不知羞恥。

王妃見有個能開口的,自然不放過,“趕緊說說,你家姑娘受什麼委屈了?”

茉兒咬咬唇,一咬牙,豁了出去的樣子,又是一個響頭,“王妃娘娘,這和二爺有關!”

啊哈,來了!墨紫嘴角斜斜勾著,漂亮的眉跳跳。蕭二郎,是個禍水男!算算看,兩個通房,一個未來的皇家正妻,如今還有大商賈的千金非要跟他牽扯不清。可是,她覺得蕭二實在太典型的古代大男人,作為現代女性,應該能避則避。否則,跟這種男人討論尊重女子的問題,那絕對雞同鴨講,最后兩種結局。一,把他氣死。二,把自己氣死。

“茉兒,你胡說什麼!”衛六娘顫抖著身子,臉色白里泛紅,又再轉了青色,幾乎要昏厥的模樣。

一個挺貴重的杯子飛了出去,正砸在茉兒的額頭,立刻高腫起一塊,並很快流出血來。

“瓊玉!”王妃驚聲呼道。

底下的丫頭婆子們也嚇了一跳。誰不知道,心腸最好的,就是這位玉夫人,平時從不打罵下人,便是人做錯了事都好聲好氣得不紅臉。如今竟出手砸人,可見是怒急了。

“茉兒,你不要臉面,你姑娘還要臉面,我還要臉面呢!平日里真真是容了你們這些丫頭,什麼話你也敢當著人放肆?”衛瓊玉也在發抖。

茉兒眼淚簌簌掉,不知是疼得,還是難過得。可她跪著一動不動,血流到眼睛上也不去擦,很是堅定的神情。

這樣一個人,在場的還有誰會懷疑她說謊?

“和維兒有什麼關系?快快說來!”一個好好的小姐不肯嫁,寧可當姑子。幾乎都不用想,王妃就能猜到是什麼。但,不聽對方說出來,她還抱著一絲僥幸。

“我家姑娘與二爺獨處了半個時辰。”茉兒說道。

王妃撫住額角,呻吟一聲。

老王妃冷靜依舊,對身旁的大丫環說了句什麼,那丫環便匆匆出去了。

這話最最關鍵的地方,就在一個字上頭。

哪個字?

獨處的獨!

照這個社會的約定俗成,一個男子和一個未婚女子當然是可以見面的,但有前提,就是要在第三者在場的情況下。無論第三者是誰,哪怕是路人甲,或者是自己人,總之,不能一對一。當然,這個俗成在男尊女卑的狀態下不能用。比如主仆。

因為獨處,就沒有人知道這對男女做了什麼;因為獨處,即便什麼都沒發生,人們也會認為女子的名節有損。所以,茉兒這話一說出來,所有人都會認為衛六娘已經不潔。

這樣的想法十分匪夷所思,可是被大眾理所當然接受。

男人,可是一點損失沒有。只有女人吃虧。

“你說維兒與六娘獨處,何時何地?”王妃說出來,又發現這話說得好像不相信衛六娘似的,就忙掩飾,“我也不是不信,就怕維兒鬧將起來。”

“就在迎娶三船上。我陪姑娘在二層甲板上散心,那日風大,我回艙給姑娘拿披風,誰知等我再原路找姑娘時,看到姑娘捂著臉從二爺的艙房里跑出來。我自然嚇到了,忙問姑娘怎麼回事,姑娘卻不肯說。可我回頭時,正瞧見二爺從門里出來,當時可就他一個人。”茉兒頭上的血看著觸目驚心。

“姐姐,這丫頭胡說八道,不能信。且不說六娘,我不信維兒會這麼不懂事理,與六娘在艙房里而身邊沒其他人。”衛瓊玉這麼說,便是不信兩人獨處。

“不止我瞧見了,三丫頭也瞧見的。喏,就是她,叫墨紫的。”茉兒伸手一指,完全不費力把墨紫認了出來。

墨紫在聽到獨處地點是船上的時候,就暗喊糟糕。

這是突然被點名唱戲了?用她的荒腔走板?



第142章 三進三退(六)

蕭維在來的路上已經聽老王妃的丫頭紅枝說了清韻園里的事,不由火冒三丈。

那個衛六娘,還真是沒完沒了。在船上時,闖到他艙房里來,吞吞吐吐表心意,他已經明確回絕了。事后反應過來兩人是獨處,懊惱之余只希望衛六娘不會傻到棄自己的名節不顧。然而,沒想到,她真能做到這個地步。

進園子,踏石階,聽到他已經聽熟的,柔和的卻不曾軟弱過的聲音。那個叫墨紫的丫頭應該是唯一看到衛六娘從他艙房里跑出去的人。他警告過她的,如今她卻是幫了衛六娘嗎?

因為距離尚遠,聽不清楚。蕭維以為必然是墨紫不守信用,將事情捅了出去,更是惱怒萬分。

墨紫站在茉兒和衛六娘旁邊,當著三位強女人和裘三娘,其實這麼說的,“墨紫那日確實奉三奶奶之命,去二樓打聽何時開船。才走到二爺艙房門口,突然門就朝我打過來。閃避不急,就撞到了頭,眼前竟發黑,倚在門后頭根本走不了半步。直到二爺出來問我,那時才能站直了身。至于衛六姑娘,我沒瞧見。”

她在電光火石之間所作出的這個決定,卻是有充分理由的。衛六娘和蕭二郎之間,讓她選一個得罪的話,她當然選衛六娘。雖然女子追求喜歡的人,這種勇氣值得尊重。但,蕭二郎是抓著墨哥小辮子的。萬一,有一天她的身份被他識穿,新仇舊恨一起算,她小小丫頭可抗不住。而且,誰叫她答應過蕭二郎呢。要是衛六娘先求了自己,可能硬著頭皮,她也只好得罪位高權重的了。

所以,不管怎麼想,她必須撒謊,死不承認。

墨紫說沒瞧見衛六娘的話,讓眾人出乎意料。因為那茉兒指名道姓的,言之鑿鑿,所以大家以為墨紫一定是看見的。

“你還瞧見別人了麼?”老王妃目光犀利,盯著墨紫。

那一位是唱戲的當家老旦,墨紫這個龍套卻也是真龍潛海,神情間沒有半點瑟縮猶豫,裝作回想,頭歪了歪,再回答道,“沒看到有別人,只見了二爺。二爺跟我說,縣衙開倉放糧救濟玉陵難民,所以船一時開不了,要等等。我聽完就回去稟報給奶奶知道了。”

蕭維上來時,就聽到衛六娘身旁跪著的丫頭指著墨紫,大聲說她撒謊。他心中的火平息了一半。墨紫說話算話,倒是自己差點冤枉了她。

眼見額角流血的丫頭五指成爪,要去抓墨紫的裙子,蕭維冷冷出聲,“老祖宗,娘,玉姨,這是怎麼回事?”

墨紫本來要閃開的,見蕭二來了,茉兒也收回了要襲擊她的手,于是站定不動。小生的登場,是不是意味著她這個龍套就跑完了?

王妃看婆婆一眼,后者點點頭,承認是她把人叫來的。

“維兒,你來得正好。你自己說,當日在迎親船上,你可曾與衛家六小姐在你的艙房中獨處了半個時辰?”兩個丫頭各執一詞,也不好分辨誰說謊,如今兒子來了,王妃心想,問本人最直接。

蕭維寒星的眸子掃過跪著的衛六娘。

衛六娘本聽到蕭維來了,正眼巴巴望著他昂藏的身影,突然接觸到他眼中的寒光,心中一凜,低頭又開始啜泣。

墨紫卻看到衛六娘雙頰紅了,還一路紅到頸子。也許,她是真喜歡上了蕭二郎。雖然在王秋樓的時候,因為不確定蕭二郎的身份而矜持著,等發現他是需要高攀的王府公子后,就沒有了衛家那邊的障礙,所以飛蛾撲火一般陷了進去。否則,為何不惜自己的名節?

“我並非和衛六小姐獨處,當時石磊也在艙中。”蕭維的聲音冷極了,如十二月的冰刀子,直插衛六娘的心。

衛六娘剎那抬起臉來,面上滿是不信的神色,血色全褪,仿佛雪地之中一朵要凋零的白梅。她若是立時昏死過去,都不會有人驚訝。

這是什麼狀況?二對一的狀況!

茉兒和衛六娘當然算一個,蕭維是另一個,而墨紫立場中立,就是第三人。這會兒,墨紫和蕭維先后否認了獨處事件,人們只能認為衛六娘和她的丫頭撒謊。不惜撒謊,也要賴在蕭維身上,這樣的話,衛六娘的名節徹底完了。

“二……二爺?”衛六娘終于打破長久的沉默,雙眼垂淚。

墨紫此時突然同情衛六娘,碰上不肯認賬的男人。

“三娘。”老王妃喚裘三娘一聲。

墨紫立刻警惕,這個時候叫裘三娘,是不是有點詭異?

“是,老祖宗。”裘三娘忙起身。

“你的這個丫頭不老實,我可否代你教訓她?”老王妃一語又驚了所有人。

裘三娘皺緊眉,瞥一眼墨紫,她雖然不懂老王妃為何要教訓墨紫,但不能說不啊。這里不是娘家,是婆家。她不是嫡大小姐,而是蕭三的媳婦。開口的,是敬王府最高主母,她若拒絕,以后的日子恐怕就更不順心了。但她不想答應。墨紫是她的丫頭,還是個聰明絕頂的丫頭,自己喜歡同墨紫斗智,別人卻有什麼資格教訓?

裘三娘心思反復中,蕭維說了話,正好替她解圍。可她心浮氣躁得再也坐不下去,站著看事情哪般走向。

“老祖宗因何要教訓這丫頭?”蕭維也皺了眉。

“因為她說了謊。”老王妃沒發脾氣,但威儀渾然周身,令人不敢造次。“錢婆子,你上去給我掌那丫頭二十摑。我要看看,她仗了誰的膽,敢跟一群主子撒謊,連眼睛都不眨。”

“老夫人慧眼,我茉兒敢發毒誓,絕無半句假話,否則讓我一家死絕,我永世不得超生。”茉兒說完,惡狠狠瞪墨紫一眼。

那麼恐怖的誓言一出,再加上老王妃要訓人,風向就又吹了回去。

墨紫聽老王妃對裘三娘說要教訓自己時,已經開始找原委。然后,很快就找到了。之所以讓老王妃認為自己撒謊,並不是真的能看穿她和蕭二串通,而是串供的問題。她和蕭二沒有事先串供,導致之間出現了漏洞。

她說的是:她只看到二爺一人。

蕭維說的是:當時,石磊也在場。

無端端,少了一個,多了一個。老王妃聽得真仔細,一下子就覺得不對,不好找孫子的錯,就只好找丫頭的麻煩。

錢婆子上前來,墨紫仍是站直了,手一擺,道一聲,“且慢!”暗罵蕭二郎笨,想要賴帳也就罷了,害得自己還要跟著倒霉。

蕭維不知自己心里為何一怔,卻沒時間容他想,因為墨紫繼續再說。

“老夫人,墨紫並未說謊,何故要打墨紫耳光?”寶貝不好打,打她這個便宜的嗎?休想!今天這謊,她非把它圓得滴水不漏不可!誰也別想找碴!

“你剛說你只看到二爺一人,可維兒卻說石大人也在,不是你撒謊,又是什麼?”老王妃見墨紫公然反抗,一張神情不動的臉有了火氣。這丫頭膽大包天了吧?

“墨紫倒認為並不沖突。”果然她料中沒錯,“許是衛六小姐進二爺艙房的時候,石大人在。可等墨紫經過被門撞到時,六小姐和石大人已經早走了吧。”

“二爺,你可記得衛小姐出艙的時辰?”墨紫偏要抓老王妃的寶貝來當墊背。

“不記得了。”蕭維看著墨紫。

墨紫笑了笑。當然,不是沖著蕭二笑的。就是本能的,某種小得意,不小心泄露一點點。

蕭維想,這丫頭還能笑得出來?

“狡辯!”老王妃氣得一拍桌子,手上的碧玉戒指敲到木頭,發出咚一聲。“茉兒分明親眼看到你了。若照維兒的話,石大人應該還在艙中,你怎生能沒看見?”

那是因為根本沒有石頭那家伙杵在里面,她當然沒看到啊。

墨紫嘴上說的,跟心里的是兩碼事,“回老夫人,那就不是墨紫撒謊,而是茉兒的問題了。”

茉兒急喊:“我發了毒誓的,絕對沒撒謊。”

“我沒說你撒謊。”墨紫心里清楚,茉兒一開始就撒謊了。她當時從門后探出頭時,只有衛六娘的背影,附近根本沒有其他人。“你說你看到我瞧見你們了,那我問你,我當時穿了什麼顏色的衣服?”對方也是撒謊,她也是撒謊,但看各自逼真的本事。

“那個……太久了,我記得不太清楚,可你和三奶奶其他丫頭穿得不太一樣,挺舊挺素的裙子。”這話,讓人聽著不太像撒謊,因為實在。

“哦?你當時瞧見我整個人了。”墨紫點點頭,有所悟的樣子。

“當然,不然怎麼記得你的裙子舊?”茉兒心想,怎麼賴得掉?

“那就怪了,那船二樓的廊道很窄,門一開,就能堵住通道。二爺,是你出了門,聽到門后驚呼的聲音,合上門后才看見我人的吧?”繼續墊背。

“不錯。”蕭二還算上道,不過墨紫說得這部分是事實。

“那茉兒,你怎麼能看到我穿什麼裙子呢?新的也好,舊的也好,都是之前我們下船吃飯時,你瞧見的。如果我當時真看到六小姐的話,頂多能從門后露出頭來。”

跳下來吧,這是陷阱。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8:00 PM

第143章 三進三退(七)

“我記錯了,就是看到你的頭。”小兔子跳下來了。

老王妃等人看茉兒開始混亂,臉上也有了狐疑之色。

“你看到我的頭?既然你能看清楚是我,就一定記得我當時扎什麼頭發。放下來的,還是綰的?”差不多要殺兔子了。

“放下來的!”下船吃飯時,茉兒記得墨紫是丫環的披發。

“哦。”行了,可以生火了。

墨紫對白荷一樂,當然遭白荷白眼,“奶奶,您還記得嗎?吃完飯上船,白荷說要練手,給我把頭發全盤上去了吧?”證人十分多。

裘三娘對老王妃和王妃一福,“墨紫說得沒錯。那天因為鬧騰得厲害,我還笑話她那頭發要沖天去了呢。”

“我也記得,是盤上去的。”蕭二郎來湊人氣。

墨紫想,有沒有你的證詞無所謂。沒有比有好,因為老王妃顯然已經懷疑她受到了蕭二郎的指使。

不過,這時,幾乎所有人,連老王妃在內,都已信了墨紫。事實就是事實。

茉兒頹然坐在地上,雙眼直愣,喃喃道,“我沒有撒謊……”

不,你撒謊了,你只是沒能好好圓謊而已。墨紫卻已經不需要多說什麼了。

以為事情將以衛六娘求夫失敗而告終,墨紫后來想,終究是自己天真。已經精心策劃好且勢在必得,又怎能容許失敗?她便是再聰明,撇清了自己,卻改變不了命定的結局。

你道怎的?

衛六娘神情恍惚地爬起來,就在所有人以為她放棄的那一刻,突然沖向了不遠處的紅柱。那是一股決然的求死意,所以動作凌厲,沒有半點拖拉虛偽。

連墨紫都不懷疑,衛六娘是真要自盡。不然,那會沒良知。

在場的,沒有一個女人能阻止即將到來的悲劇。小衣可以,但沒有裘三娘的命令,對方又跟她不熟,她不會曝露自己會功夫。

但,衛六娘的頭沒有出來個大窟窿,衛六娘也沒有死成。

因為,女人救不了她,男人可以。會武功的小衣不能出手,使一手好劍的蕭將軍可以。

就在那千鈞一發之際,蕭二郎身形一晃,擋在紅柱子前。

衛六娘那必死的決心產生的沖力,竟將蕭二郎撞退一步,后背貼上柱子,令他悶哼一聲。他往旁邊稍讓,殘余的力讓衛六娘還是碰到了柱子,發出不大不小的聲響。他不得不伸手握住衛六娘的肩頭,把她固定住。

衛六娘抬起臉,頭疼欲裂,眼淚瞬間爬滿面頰,“二爺,請讓我死了吧。”

蕭二郎胸口堵得要爆炸,被這個衛六娘要生生氣到吐血,手上一用力,將她推倒在地,然后周身冷寒冷寒的氣息,沉聲問道,“你——舍了自己的名節,不惜一條命,還是定要嫁我嗎?”

衛六娘瞪大了眼,“二爺,我……”嗯了一聲。

“娶你為妻不可能。”蕭二郎閉了閉眼,心里窩死他了。從小到大,何曾落到過這種不容他退的境地。

衛六娘撞了頭還沒開竅,聽出他的話已無剛才狠心,積極表明態度,“六娘不記名分,只願能留在二爺身邊。”

蕭二郎長長吐出一口氣,再不看地上的衛六娘一眼,轉身對幾位尚處在驚訝中的長輩們說道,“正妻不進門,我絕不納妾。六小姐不計較名分,我也無所謂了,隨便老祖宗和娘選哪一天送進來都行。早些告訴綠碧,她自會張羅。”

又特別對衛瓊玉補充一句,“玉姨,別怪我不與六小姐名分。鬧到這地步,便是殺了我,我也不肯的。以后等我妻進門,由她決定如何做吧。”

衛瓊玉叫了聲我的兒,我明白那三個字全讓眼淚淹了。

蕭二郎甩袖,重步走了。

墨紫聽出來了,在場的都聽出來了。蕭二郎讓最后尋死這招給鎮懵掉,終于妥協。不過,人他勉強要了,這名分卻是咬住了不肯松口。衛六娘到頭來,連個妾都沒掙上,和綠碧紅羅一個級別。衛家的人一個個都會氣死,好好的嫡房六小姐給人當通房。

老王妃和王妃面面相覷,誰也顧不得擺什麼姿態。

“瓊玉,這……這如何是好?”侄女是她的,王妃還給著衛瓊玉面子。

“能怎麼辦?她自己死都要跟的人,我這個姨母無話可說。老太太,姐姐,你們不必顧忌我,橫豎如今我已經抬不起頭了。王爺那兒,我也沒臉見他。自今日起,我將院子封了,吃齋念佛,求菩薩保佑我們蕭家順風順水,再不出院門一步。至于六娘,不用選什麼吉利日子,她也沒得可羞可臊的,等一下就送到二郎園子里去。以后她的事,我統統不管,也不用跟我說。”衛瓊玉看似心力交瘁,顫悠悠起身,丫頭們趕緊來扶。

見此情景,王妃也不好再說什麼,趕緊讓衛瓊玉回去歇息,不要講那些氣話。

裘三娘趁機也提出要走,反正事情就這樣了,剩下的便是選日子。今天送衛六娘進維風居也好,明天送也好,跟她沒關系。

墨紫被攪和進去,差點挨了教訓,裘三娘心里很憋屈,自然對這個同城來的小姐更沒什麼好感。

事情定了,也沒必要再留,王妃點頭同意裘三娘告退。

老王妃卻是盯看了一直沒挪動過的墨紫好一會兒,對裘三娘說道,“墨紫二字可是玉陵牡丹花名?”

“正是。”裘三娘心道,又怎麼了?

“一個丫頭娶這名太貴氣了。”老王妃對裘三娘身旁的紅梅慈藹笑笑,剛才驚起的一幕在這位老人家眼里已經是雨過天晴,“你院里的二等丫頭都是以沉默的默開頭,就挺好的。”

墨紫一聽,呵,這老祖宗做什麼?要給她改名字嗎?默紫?叫她少說話,默默發紫?改個名字能轉運的話,就像某人被逼得多了一個通房,其實艷福不淺,所以說出無所謂的話來,那她也很能無所謂。

“老祖宗,墨紫是玉陵人,她們那兒普普通通老百姓家的女兒叫墨紫的一堆呢,不是什麼金貴的名字。她今天跟著攪和了這事,我回去本要重罰她。當著您的面,我這就降她的等,便是三等丫頭都嫌罰得不夠重,直接讓她當外院的粗使丫頭了。”裘三娘說完,倚著老王妃撒嬌,笑了一陣。

老王妃于是沒再提改名字的事。

裘三娘從墨紫身邊走過去,使了個眼色。

墨紫即刻跟上,卻突然聽到茉兒驚呼,原來是衛六娘昏過去了。

白荷說聲可憐。

紅梅說可憐什麼,都得到她想要的了。

墨紫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誰能阻止?

第二日,紅梅便得了消息,衛六娘已經住進維風居。大丫頭們少不得在裘三娘周圍議論,裘三娘卻不是很耐煩。

“奶奶,墨紫降等的事,您認真的,還是說說而已?”綠菊昨日沒跟著去,聽說出了這麼大一件事,她最關心的還是墨紫讓裘三娘降成小小小丫頭。

“在老太太面前說的,能是假的嗎?”紅梅覺得綠菊是白問一句,“也是墨紫倒霉,趕上這事讓老太太心情不好。本來,又沒她的錯。”

“是真的。”裘三娘本就不想聽衛六娘的事,綠菊幫著挑了墨紫來說,正好。

綠菊想替墨紫求情,白荷卻拉拉她的衣袖,搖了搖頭。

裘三娘放下碗筷,漱過口,起身往外走,“我去書房。白荷,你把墨紫叫來,我有話跟她說。”

白荷應一聲,趕忙去叫人。

紅梅收拾桌子,對怔怔的綠菊說,“別擔心,是罰給老太太看的,不久后再升回來便是。奶奶心明眼亮著呢。”

綠菊咦地挑起秀眉,“你對墨紫平時不算太客氣,今日怎麼突然為她講起好話來了?”

紅梅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是那麼小心眼的麼?平日,她是二等,我是一等,我要對她好,別的二等丫頭怎麼想?再說,我有眼睛不會自己瞧,那麼聰明能干的一個人兒,要不是我進了來,她早是一等的大丫頭了。昨日里你是沒瞧見,那說話,那分寸,那氣勢,我都看傻了。心里慚愧的,還以為她識字念書沒什麼了不起,我也識字啊。可我現在明白了,她呀,就是天生的聰明人,我是沒法比。”

“你才知道。”綠菊推搡紅梅一下,笑嘻嘻說,“沒事,你跟我以前一樣,開始啊,都小看她。等后來就發現,她跟我完全是不一樣的人。那腦袋,轉得比陀螺還快哪。”

紅梅道真是。

兩人接著干活,自不提。

再說墨紫進了書房,見小衣在磨墨,裘三娘正寫字。

“奶奶叫我?是要改名,還是打發我去外院?”裘三娘的行為,怎麼說呢,墨紫突然有些不理解。

“改什麼名字?你想改?”裘三娘頭也不抬,手下寫得很快,不似平日吊兒郎當的練字。

“我就那麼說說。”墨紫知道改名雖然不太可能,不過去外院,卻是和老王妃說了的。

“從明日起,你到默知居外頭看那片竹林子去。”裘三娘果然是要執行的。

不過,竹林子?那小屋后頭的墻直接通隔壁荒府。

墨紫腦中轉著念,心想,裘三娘這是要——

“墨紫,我雖然降了你丫頭的等,不過我給你一個新的差事,比大丫頭還好。”裘三娘停筆,吹了吹紙面。

“奶奶請說。”墨紫大概知道。

“掌事。”裘三娘面色一正。

小衣八風不動,磨啊磨墨。



第144章 三進三退(八)

算下來,這是第三回了,墨紫垂眸默想。

第一回,裘三娘問她信不信算命。她若是毫不猶豫說信,大概就不會有第二回試探。在木工房,裘三娘說到造船的事,她若是又十分欣喜得接受,也熬不到這第三回。

小事上樂于聽聽他人的意見,大事上卻必定要自己想通透,別人越是按她的心意說,裘三娘越會否定掉。說謹慎,不妨說是裘三娘的童年陰影。早年喪母后,父親再疼愛,畢竟還有張氏在一旁從中作梗虎視眈眈,話不能直說,事不能直做。看似無憂無慮的大小姐,為了保護自己而跟著經商的父親四處走。這種不得不斤斤計較的做人方式,還有事事要靠自己籌謀的生活方式,其實不是她願意的,而是環境逼出來的。

但是,這第三回,墨紫知道裘三娘認了真,卻不懂為什麼。因為,比起她之前的預計,裘三娘下決定還真是快了不少時日。

這邊墨紫還沒想得太明白,那邊裘三娘卻是因為衛六娘這麼一出鬧,墨紫無辜受牽連而她自己也被拉下水,這才讓她徹底想清楚了。

在這個王府,上面有老王妃和王妃,平日里對人挺和善,其實各有手段。經過昨日,她看得比任何時候都明白。一個嫡出的小姐成了無名無份的通房,老王妃和王妃沒有半點異議,到最后就這麼樂見其成了。沒錯,橫豎是衛六娘定要將自己送給她們的孫子兒子,再加上衛氏一族的財力,能成為蕭二未來仕途的支持,她們的好處多多,哪里真去替衛六娘著想。若她們存著好心,管衛六娘如何鬧騰,最后自盡也是,反正蕭二已經把人救下來了,堅持將人送回洛州,自有衛家的長輩去勸,可能還能尋門好親事。日子久了,人可能就不犯傻了。如今倒好,衛六娘說不計較名分,她們還就不給名分了。

反觀自己,跟衛六娘出身相近,讓衛瓊玉看中,成了蕭三的嫡妻,居然是幸運的了。但長輩們如此看低衛六娘,保不準將來有一天不這麼對待自己。可以想見,蕭三要是對自己不好,不會有人站出來為她說句公道話。她如今跟老王妃和王妃賣著乖,卻不知前頭路況。

所以,她必須未雨綢繆。

“衛六娘的事,你怎麼看?”裘三娘突然岔開話題。

墨紫的算計從來不緊不慢,裘三娘說衛六娘,她就說衛六娘的事。

“顯然是人算不如天算。我直說一句,奶奶聽了別生氣。那衛姨夫人為何沒讓衛六娘嫁蕭三郎,顯然是怕蕭三休妻的惡名可能讓侄女受委屈。這般的為著衛六娘,衛家的心思不言而喻,定想高攀一門好親家。雖說如今衛六娘成了個通房還不知是姨娘的,衛家會失望,但不會斷絕來往。蕭二前途光明一片,未來封王恐怕都是可能的。事情既然定局,就只能盡力把它往好的方向扭轉。蕭二如今是不待見衛六娘,一個園子里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人心都是肉長的,再說衛六娘花容月貌,時間長了,就產生感情。有了感情,自然什麼都順了。衛家財力雄厚,等蕭二正妻進門,沒準也能仰仗她娘家,抬妾是遲早的事。”名義上已經是蕭二的女人了,衛六娘能有這麼鬧騰的本事,自然也該有做成夫妻之實的慧根,要不然不是瞎折騰了嗎?“不是還有衛姨夫人幫著衛六娘?王妃都知道昨日衛姨夫人那些是氣話。瞧著吧,將來,衛六娘上位最大的助力還是這位親姨母。有句話這麼說的,肥水不流外人田。破罐子破摔啦。”

裘三娘噗一笑,心想回回測試墨紫,還真沒有讓她失望的時候。

“衛六娘有富貴的娘家,有將要當側妃的姨母,可我有什麼呢?”危機感,一日勝過一日。

“奶奶有我們幾個聰明的丫頭啊。論距離,咱們一天到晚跟在身邊,什麼火都能撲滅了。”墨紫明白了,昨天的事刺激到裘三娘。

“說得不錯,尤其是我有你墨紫。”裘三娘點頭。

墨紫睜圓了眼,“奶奶這麼說,我受寵若驚。”

“行了,你也別裝。我把話挑明了吧。我打算好好當一段時間的乖兒媳聽話孫媳婦,將這王府上上下下弄通了理順了,外頭就可能顧不上了。望秋樓有岑二,又不是新買賣,放手不管我也放心。只是紅萸坳,單想到那片荒草,我心里就不舒服。祖業荒廢,我業不興。墨紫,你接手去管。我什麼都不過問,只看賬本,大小事都由你一人作主。”裘三娘正式提出紅萸坳交給墨紫。

此時,不再是試探,而是要開始談條件了。

墨紫看著裘三娘。

裘三娘放下筆,左右各拿起一張紙,“照你的做法,一人一份。”

新的契約?

“奶奶不妨念給我聽聽,沒準我要改的。”瞧瞧,這就是掐對了時候。明明心里想得要死,臉上笑嘻嘻的,卻還沒有半點意思。

在裘三娘的默許下,此時兩人旗鼓相當,地位平等。

“照本宣科我懶,不過可以講個大概意思。你聽好。我給你兩千兩銀子,船場要建多大的,請多少人,隨你。”第一條。

“兩千兩,少了點。”討價還價。

“那沒商量,你知道我最小氣。”為了省銀子,寧可貶低自己。

“可銀子不夠,做不成事。”繼續爭取。

“銀子多,就辦多點事。銀子少,就辦少點事。我又沒讓你建出個多大的場子來,也就是接點小活,像渡船和畫舫什麼的。”這算第二條。

“嗯。”這點,兩人意見一致。她可沒打算把蛋糕作大,只想獨立干點自己愛干的事。

“對紅萸坳,我可沒抱希望賺大錢。我算給你聽。一艘小畫舫百來兩銀子,木料就不便宜,加上船工匠師的工錢,耗十天半個月才能完成,能凈賺個二三十兩就不錯了。如今,紅萸坳什麼都沒有。你從頭開始干,建場造房子就得用一兩個月,想辦法接活可能又得一兩個月。沒名氣,沒好的船工,沒經驗,這一年啊,你能把本給我賺回來,就算不錯了。”從根本上,裘三娘對船業的了解為零。

“嗯。”墨紫當然要贊同她,否則怎樣,跟她說不對,能賺錢?自己又不傻。

“當然,對你,我的期望總要高出那麼一點。咱們就以一年為限,一年之后,賬面上有五千兩,我就給你——你最想要的東西。”了解度為零,可愛錢度為一百。

“五千兩。照你的算法,百來兩銀子的小畫舫,我得賣出五十只。一只船耗時半個月的話,一年也只能造出二十四只來。再加上你剛說的,前三個月可能根本開不了工。這賬,我怎麼算不過來?”心里話:還好,不是要求純利。

“沒錯,別人只能造出二十四只來,你墨紫造出五十只來卻不是很難吧?”好吧,她的期望,對墨紫的期望,比常人高出一倍多。

“呵呵,奶奶高看了我。別的還好說,這船場——實在難為。五千兩銀子,我做不到。”其實,確實挺難。

裘三娘之前那些假設,不是沒道理的。船場前三四個月屬于籌備期,根本不能開工。沒有船工,光有場地,也不行。要訂船的客人跑來一看,空空如也的地方,誰會下訂金?要找船工,就得支錢。士家工商,工匠的地位比商人還高。有些名滿天下的大匠師,朝廷用千金奉養。墨紫雖說比得過那些人,可是孤掌難鳴。

“墨紫,我知道不容易。若是容易,我也不會讓你去做。你交還給我五千兩,我把自由還給你。”想使喚這聰明的丫頭做難事,唯有此法。

“自由?奶奶,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你便是減我兩三年,我仍為難啊。”確認,確認。

“說你聰明,怎麼還笨了?哪是減兩三年的事?一年后,賬面上有五千兩,當初咱們簽的契就作廢。你不再是我的丫頭,不能自贖也罷,我能轉讓也罷,全都不用擔心了。真真正正消了奴籍,再領的戶牌,只有你能做自己的主。我不能罰你沒飯吃,別人也不能幫我教訓你。如何,我說得夠清楚了吧?”裘三娘了解墨紫。

“。。。。。。”嘆氣。

“嘆什麼氣?”精明的人笑了起來。

“奶奶,若是我交不出五千兩呢?”哪有只她得好處的事,不如把話說說完。

“真是喜歡和你交手。很簡單,交不出來,就重簽一張。不過,是終生的死契。以后,你的婚事由我作主,配給自家的小廝?連你的兒子女兒也是我的財產了。”一次性解決,一勞永逸。

“。。。。。。那我可不可以不當這個掌事?就在奶奶身邊服侍,等年數滿了放出去?”狠啊!等于所有的籌碼都上,不成功便成仁。聰明的人咬著牙齒抿嘴笑。

“不能。”掌著小巧的下巴,那張明艷的面容如夏池波光,“還有,不能借不能轉,這五千兩,只能是船場營生所得。”

墨紫瞧了瞧那兩張白紙黑字。

你道,這手印,按,還是不按?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8:06 PM

第145章 你哪位啊(一)

鮮艷欲滴的紅唇吹著紙上還濕的墨跡和手印,裘三娘看著外頭白荷拉墨紫到一邊說悄悄話,唇邊露出笑意。不管她這個決定做得對不對,至少這會兒心情很輕松。

“小衣,你一定在想我很壞吧?”裘三娘最喜歡對小衣說心里話,因為小衣簡單。“……”小衣東望望,西望望,在裘三娘尾隨的視線里,逼得說了一句,“小姐,你渴不渴?我給你倒茶去?”其實,這等于已經回答了裘三娘的問題。

“小衣。”裘三娘假裝板臉。

“小姐,你不……還可以。”就是嘴巴壞,挺好的事從來不肯正著來做。裘三娘被小衣的話惹笑,“我到底是可以還是不可以啊?”答案心中有數,但覺有趣。

“墨紫做到的話,你真放人?”想想這個主子精明到家,不過說話還算數。可是,墨紫不是別人。她瞧著小姐和墨紫說話的時候,小姐不但面上笑,心底還最樂。

“我什麼時候說話不算話了?”裘三娘拋一記白眼,“再說,我算是明白了。這個墨紫,不是當丫頭料,而我也不是當她主子的料。昨日老王妃要人上去說扇巴掌,我火氣就上來了,真是看不得她讓別人壓過頭去。你想想,如今這下王府,我都得小心翼翼,她那條小命,哪天我可能也保不住。賣身契在我手上,老王妃或者我婆婆問我要,我能不給嗎?內宅的爭斗那可都是暗中厲害,看看我娘就知道,活生生折騰死的。她跟我一樣,最煩這種無謂的事。我好歹頂著三少奶奶的頭銜,她那麼聰明,卻偏生是個丫頭,誰不好拿捏。干脆放她出去,沒人還能挑刺我麻煩。”

“小姐,我以為你是聽了算命的話。”小衣眨細眼。“算命的話,似真非真,似假非假。我啊,有些信,有些不信。墨紫的身份,我一直都有猜疑。可你知道我的,向來隨心所欲,難得救個人,不能白救。不過,日子一久,我就越覺得她不同一般。便是我不放她,她離開也是遲早的事。不若我送個人情,風水也好了,她也得償所願。”裘三娘將她和墨紫定的約折好,放進小金平日躺的木盒子里。

“那不如就把賣身契還她。”加什麼條件呢?“小衣,她可能從身無分文賺回二十萬兩銀子的人,固然跟運氣有關,可也是她的本事。我給她兩千兩,她要是五千兩都賺不到,還是乖乖留在我身邊的好。還有,我不是很壞嗎?這麼放她出去,我豈不是變成好人了?那可不行。”裘三娘就是喜歡折騰人。她不介意別人怎麼看,也不介意墨紫怎麼看。她認為,溫柔是讓人最容易被這個世間吞噬的弱點,而她必須克服這個弱點。

墨紫終究要走。她欣賞這個丫頭,但她並不期望人走后還會再有如今這般的深緣。小衣,白荷,綠菊也都會有自己的家。最后,她就像她娘親一樣,孤零零的一個人走。

沒有深緣,就沒有牽念,就沒有遺憾。善良如果不會有好報,那她又何以委屈自己?想什麼,做什麼便罷了。墨紫同白荷說完話,白荷在那兒唉聲嘆氣。她並沒有說訂約的事,只說奶奶讓她明日就出默知居,要白荷和綠菊幫忙搬東西。

手印她自是按了。雖然當著裘三娘的面,她是左右為難,其實事情進展的,比她想象的順利。首先是沒想到這麼快,其次是沒想到竟然將紅萸坳交給她全權負責。原以為要派個監視她的,契約里卻只字不提。不成白紙黑字,就有周旋的余地了。這裘三娘是遇到什麼好事了?墨紫暗道奇怪。怎的?那契上寫明,那所得超過五千兩,多的歸她——墨紫。大大出乎墨紫的意外,且忘了和裘三娘討價還價。想了又想,從來吝嗇小氣的人,居然列出這麼一條大方的來,是十分反常的行為。可她終究當不了蛔蟲,和小衣一樣,認為裘三娘好歹說話算數,或者就是因為對船業的不了解做出錯誤的決斷,反正這張契是她和裘三娘的最后較量。掌事,可當可不當。銀子,能賺私房當然好,都進裘三娘腰包也無訪。她要的只是能走出去的契機;一個女子也能悠閑安居的契機。

原來十年的死契,不過大半年,已經松垮垮不堪一擊。一年,說長很短啊。

次日,墨紫搬到竹林后的小屋。

因為屋子平時沒人住,專用來堆放雜物,所以花了不少功夫清理。不過家具都是現成的,而且數數還有四間房。竹林就是天然的屏障,讓墨紫的新居成了個小獨院。一間當作寢房,一間工房,另外兩間照堆雜物。

白荷很熱心,說要不要弄個小廚房。

墨紫雖然愛吃,煮東西的能力是部隊食堂大鍋飯的水平。她不挑食,但吃過白荷做的飯,不到彈盡糧絕逼上梁山的地步,絕對不想吃自己煮的。借口單開伙食會引起府里其他人的不滿,竹林外就是默知居大門,她不介意到點過去吃飯,因此白荷才打消了念頭。

綠菊還說呢,反正不用多久就會住回去,是不用麻煩。

墨紫只得笑笑。心想,這一住,如無意外,恐怕是要一年了。

就這麼住了幾日,發現好處真是多。幽靜當然不用多說,除了鳥叫,聽不太到人聲了。只有一回,來了蕭家的幾位姑娘,由一堆丫環圍著,笑音如鈴,傳進竹林。還有,沒什麼活干。裘三娘說是打發她來照顧竹林,可竹子這種植物那麼霸道,一旦生根,周圍寸草不生,哪里需要她照顧,一根根郁郁蔥蔥的,不缺營養,陽光下滴綠,比她肥。每天早上起來,在默知居門前那幾排竹子前,背個鋤頭拿個水桶遛達一圈,就算完成任務。接下來一日的光陰都是自己的,看看書,雕雕木頭,還能睡午覺。到點,就去吃飯,且不用洗碗。

這日子一天兩天還行,三天四天開始無聊。到第五日,午覺醒來竟已黃昏,對著滿目晃動的竹葉子發呆。怪道南人不敵北人之驍勇,南德更是從上往下得貪。江南絲竹雅韻中,斗志真會被消磨干凈,哪里還能有為國為民的心思呢?

第六日,天微亮,小衣來到屋子前,見墨紫拿著鋸子在一根竹子上比劃。

“鋸竹子干什麼?”她以為墨紫只喜歡玩木頭疙瘩。

“做梯子。”墨紫回頭沖小衣一笑,“你要再不來,我就自己爬墻了。”這話沒開玩笑。如今一寸光陰一寸金,她只有一年的時間賺錢,已經白白去了五天。

“那要做很高的梯子才行了。”小衣看看墻頭,再看看竹子。

墨紫擺擺食指,“不能做普通的梯子,太容易讓人發現。我要做折疊滑動那種梯子。”具體怎麼弄,要靠實踐驗證理論。但願不要實驗太多次,把竹林砍禿了。

小衣抖抖肩,那是她沒有興趣的表示,手掌一攤,手心里兩張銀票,“小姐給你的。她還說,船場不是幾天就能建好的,不如住在望秋樓,出入方便些。你三四日回來一趟,給別人瞧個面就行。”

“別人問起我,你們怎麼說?”雖然把她遣到這竹林里,就是為了出去方便,可她若真幾天都不出現,默知居里的丫頭們一定會奇怪的。

“小姐本來讓你來這邊就是受罰的,你一日三餐頓頓回去吃飯,似乎罰輕了。今天就要宣布你會在竹林里干苦活思過,以后三餐都由我送過來。”小衣轉達裘三娘的話。

裘三娘也算費盡心思。

墨紫卻比她考慮還要周全些,“小衣,開始要沒什麼著緊事的話,我還要每日來回。萬一有疑心重的丫頭好奇來瞧,總不太好。等大家習慣我幾日才露面一次,那時再在外頭住。”

“隨你。”小衣用嘴努努高墻,“小姐讓你去看看岑二那邊如何。你是想我今日送你過去,還是等梯子造好再去?”

墨紫笑嘻嘻,“倒是少見你幽默。當然靠你送我過墻,這梯子,有得整呢。”

墨紫回屋放好工具,又拿了便裝那套的背包,跟著小衣站到墻下。抬頭仰望,想這飛檐走壁,也是走得一次少一次。

小衣挽住墨紫的胳膊,說了聲抓緊,提氣就往上沖。

墨紫又聽一遍風聲。

這樣的一個越墻動作,小衣已經做過無數遍,而墨紫作為乘客,也被順帶了無數次。雖然,小衣時有花樣,常常翻新,著地總是很穩很妥。然而,奧林匹克體操能拿冠軍的那種完美收勢,今天沒有。

當墨紫突然感覺到將要落地的身體失去了支撐,唯一冒出來的念頭就是事事無絕對,哪怕同樣一件事已經做過百遍千遍,引發大事故的幾率微乎其微,卻一定不是完全不可能。

重力加速度讓她頭朝下,軍人的本能,墨紫硬把上身往后掰,拉起頭來。雙手先撲,就地翻了個跟頭,彎腰縮頭單膝跪地。出色補救之后,回頭要跟失手的小衣算賬,竟發現身后除了草和墻,根本沒人了。

唉?搞什麼?

“這位姑娘,何須行此大禮?”



第146章 你哪位啊(二)

不過,這會兒也不是講究聲音好不好聽的時候。分明是荒府,何來主人那般的篤定?

墨紫急忙轉過頭來。映入眼簾的,是一雙光潔的腳。腳上無鞋,就這麼踩在青草上,如翠石之中一抹柔和的玉色,讓露珠兒襯得晶瑩剔透。

被這樣的玉色吸引,她不由往上瞧去。

夜黑的單袍垂至腳踝,云羅寬袖卷了小半福,腰間斜系百穗結的細金絳,胸前衣襟微敞,露出同樣如玉的膚色,墨發披散在肩頭,絲絲縷縷都成漂亮的弧度,在晨風中輕揚。袍片素黑之上繡獨枝紅梅,卻仿佛傾注入梅魂,無論是開至絢爛,還是含苞待放,朵朵集了靈秀氣。

墨紫想,怎樣的相貌,能配上這黑夜的紅梅?

然后,她瞧見了。

第一眼,有些失望。那人,既沒有金大少那種嬌艷的美麗,也沒有蕭二那種陽剛的霸然。大約二十五六歲的年紀,他的五官很溫和,同玉的色澤一樣,不乍眼,不絢爛。然而,當她再瞧第二眼時,卻有些不同,眉眼唇鼻,都恰到好處。

這是個如溫玉一般的男子。

玉,擇人而美,日久而澈。

名貴否?

她不知道,不過直覺不便宜。

“姑娘,你要跪多久?”說得是客氣的話,可他的聲音帶有點疏遠的笑意,眸色清冷,唇蒼淡而抿薄了。

墨紫低頭一看,自己這跪姿還真是標準下級見上級的樣子。尷尬站起來,拍拍裙上的草碎葉子。清清嗓音,卻不知道怎麼解釋現下的狀況。不過都說禮多人不怪,她無意中這麼一跪,對方即便是主人,應該好說話些。

“姑娘——住墻那邊?”玉般的人物,蘭芝的品性?

“嗯。”墨紫笑笑,“公子,早。”不知不覺,跟人打上招呼了。

“的確很早。”他睡不著,披了一件外衣就出來的,準備看到兔子,沒想到天降了兩個姑娘。有趣的是,會輕功的那個居然丟下另一個。瞧她失去平衡要撞頭,他以為將會血濺當場,卻見她身手也利落,翻個跟斗正巧到了自己面前。

“公子是這座府邸的主人?”將這男子疏遠的笑意看在眼里,墨紫忽略不見。她也得確認這人到底有沒有資格來指責自己擅闖民宅,萬一他跟她同道中人呢?闖空門的同道。

“嗯——算是,也不算是。”不習慣與陌生人站靠太近,他剛想后退幾步,突然嗅覺中出現陽光曬過的花香味,很淡卻很熟悉。腦海中即刻浮現一張油黑的臉。如果是那個女子的話,那麼眼前看到的不同尋常,也就一點不奇怪了。

這般想著,他嘴角勾深,是真正的笑容。不退反進,深嗅,陽光花香,確實無誤。

“什麼叫算是也不算。。。。。。。“墨紫陡見他走來一步,不知何意,皺眉卻保持有禮的笑,“公子究竟是不是這里的主人?”

“從前是我家,后來不是了。現在,有人把這地方借給我住。如此說來,算是,也不算是。”滿滿一船的記憶,恍若隔世。如今以這樣有趣的情形再遇,竟令他感覺十分愉悅。

墨紫笑得有些僵,心想,這不就算是了嘛。不過還挺復雜的,從前是,后來不是,現在暫時是。

“姑娘是敬王府的——”著裝半陳不新,質地算不上好,應該是丫頭。以她的聰慧和本事,何以屈居至此?照此,她的主子該是什麼樣的人?在船上,她為了他,與蕭維幾乎反目,不可能是蕭家嫡房。難道是某個庶出的子孫?蕭家這算什麼?唯一的外姓封王,嫡孫少年將軍,卻有人暗自走私嗎?

“丫頭。”墨紫還沒想出好的理由來解釋自己為何降落在他家的院子里,“公子,這園子很是充滿著野趣。有空打打雀鳥,獵獵兔子,架個火烤烤,豈非別樣閑游?”

懷念這樣講話的方式。每個字都聽得懂,組合在一起,用她的語調說出來,卻特別痛快。于是,他笑了。

墨紫覺得原來世上真有一種人,耐看型,越看越順眼。本是溫和潤玉,但見他一笑,那可是春風吹過夏花兒開,周身罩了層明亮的光環。

“不知姑娘過墻而來,所為何故?”要求住進這里的雖然是自己,但不知為何,才過一夜就枯燥了。如今,芳鄰如斯,倒有意思起來。

墨紫見避不過,一肚子的借口,說出來是這樣的,“我抄個近路出門。”

“抄。。。。。。近路?”真像墨哥啊!唇角勾得有些收不住。、

“唔——我主子愛吃的糕點要到西坊市買得到。我若走府里大門,來回多花一個時辰。原本公子府上無人住,所以才不告而取近道。今日,實是沒想到已有新主,真是叨擾了。還望公子此次與我一個方便,以后我不會再魯莽跳過墻來就是。”墨紫嘆氣,以為可以瞞著敬王府里的人隨意出入,這下可怎麼辦?

“這也難怪。敬王府據說是三園相與,出個門確實耗不少時辰。姑娘不必嘆氣,你要借道,自取便是。”他看她驚訝的表情,怕她當自已居心不良,又解釋道,“姑娘,我不算這宅邸的主人,不過是借住。既然你我都是借,誰也說不得誰,相安無事便罷。”

嗯?還有這種說法?墨紫終于找到比自己還能掰的人了。可她沒傻到拒絕這樣相安無事的提議,至少今天不會。不能翻了墻出不去,白跳一回,白跪一回。

“公子真是好人。不過,我這一身出去,怕惹到不該惹的市井之徒。。。。。。”她還沒說完,發現對方的光芒越熾。

“姑娘本來是在哪里換裝?”果然,果然。好人?他可不是。

“呃——”這人真聰明,她點到即止,他就通到底了。干脆也大方點,手一指偏北的屋子“北廂。”

“那可正好。我住了東廂,北廂那里仍是無人,姑娘只管放心。”她的秘密還會是秘密。

墨紫雙手拉拉肩上背包,“公子如此善解人意,我感激不盡。要不,公子可有特別愛吃的東西,我回來時給你捎一份?”橫豎今日不能空手而回了。

“姑娘好意我心領。口腹之欲,從來卻不重。你從哪個門出去?北門?”那里最僻靜。

“正是。”開口求人留門,是不是有點過份?

“那好。今后姑娘若從北門走,北門必不關便是。”怕她沒領會他剛剛話的意思,再強調一次。

墨紫一聽,再能假裝,也流露出狐疑,“公子為我大開方便之門,我雖然感謝在心,只是你我素昧平生,究竟何以至誠如此?”誰說的,男人對女人好,都是有什麼什麼目的。“我不過是個跑腿的粗使丫頭,除了給公子帶點好吃的,別的絕對無能為力。”

男子笑出聲來,“姑娘想多了。與人方便,就是與自己方便,何況這地方也不歸我。我尚且寄人籬下,看姑娘倒比我更熟道些。凡事有個先來后到,姑娘既借路在前,我后來借住者怎能不講道理,不送這順水推舟的人情呢?”

黑袍紅梅輕動,他轉過身去,“姑娘還是趕緊為主子買糕點去吧,別耽誤了功夫,挨主子罵。”

墨紫心道,這人一定是好人,也怪不得,周身氣質都那般溫和,謙謙玉潤的君子。于是,她謝過,不再多言,往北面抬腳就走。

“姑娘。”他的話還沒說完。

“是,公子。”她停步側過半張面,見他黑袍隨風飄動。

“既然以后要常見面,不妨留個姓名,免得我這邊的人不識得姑娘而無意中得罪了。”遲早她會知道自己是誰,不如由他先說。

“公子,小女子墨紫。墨水的墨,紫色的紫。”墨紫下意識相信他。

“在下姓元名澄。墨紫姑娘,我雖初來大周,不過也知女子在外走動不易,你還是早去早回得好。”身影不曾停留,但聲音那麼清晰。

傳到墨紫耳朵里,一字不漏。

瞬時,轉身,死盯著那個遠去的背影。

元澄?

元澄!

這個看上去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是南德的第一貪官?是她冒生命危險救下來的那個渾身血污,五官不清的元先生?

南德的宰相,不該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伯,也該是四十左右的中年大叔,怎麼能是這個元澄呢?

同名同姓?

沒那麼巧。那個在上都,這個也在上都。皇帝那兒剛剛大赦天下,這兒就住了進來。一定此元澄就是彼元澄也。

可是——

可是,這人到底幾歲當的官,又是幾歲當的宰相,又是幾歲當的第一貪官啊?怎麼算,都算不過來。除非,他是天才。

還有,他會不會認出來自己?當時救他時,他早早知道自己是女子,不過臉化妝成那樣,而這會兒她是女裝扮相,未必已經看出來了。可他又能那麼快猜到自己要扮男裝,名字里都帶了一個墨字,是不是有所懷疑?卻似乎又不像。他如果認出來,為何不直說?

墨紫突然頭痛。

她雖然幫過他,他那時身處絕境,以為命不久矣。臨終之人,其言也善。因此他頂著第一貪官的惡名,她卻半點看不出惡來。一開始是沖著珠子,可后來真心相幫,才又把珠子還給他。如今,他化險為夷。這府雖荒,可她瞧他,沒有半點落魄的痕跡。世上可共患難,不可共富貴的事和人不計其數。

這人,她恐怕不能認。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8:07 PM

第147章 你哪位啊(三)

南德出產的頂級松香淡淡燃著,是來自故土,還是仇國?而他身處在此,究竟是家宅,還是囚籠?

元澄側臥在涼榻上,了無睡意。

記憶中,可有過無夢到天明的熟覺?

不曾有。怎能有?

時而,仍會夢見面上覆血的父親和白發蒼蒼的爺爺,仍會夢見同兄長們一起玩耍的情景,仍會夢見母親溫暖慈愛的手抱著小小的他唱曲。

當上南德的狀元之后,無窮無盡的,是應酬,虛與委蛇和警惕,睡眠仿佛只是一種形式。吃喝上三日三夜,別人困得眼睛睜不開,他依然談笑風生,牢牢掌握著場上他需要的節奏。他能合眼養神兩個時辰,那日的休息便足夠奢侈了。

十五歲的少年狀元,人人稱他為神童。神童?沒有付出艱辛的努力,便是神童,也只會浪費天資,最終成為一個普通人而已。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神童,卻知道十年寒窗連一個時辰都不曾浪費。

時間,對他,好象永遠都比別人的少。而當年救他的人過世后,身邊又有誰對自己真心?他用錢收買到周圍的一切,可笑的是,自己亦成為他人眼中可用銀子來衡量的東西。忠誠,關懷和情誼,他買得到,卻都是不堪一擊的擺設。在他下天牢的那日,一件件當著他的面被粉碎,連渣子也無。他雖從未有過期盼,到了這麼一天,面上大笑著,心中也有失落。以為那麼多屬于自己的東西中,至少有一件是真實的。

墨紫嗎?玉陵最美的牡丹花。她說過她是玉陵人,果然便是名字都屬于玉陵的。玉陵如今已然破國,她是否會像他一樣,懷有國仇家恨?瞧她跳墻過來的樣子,還真看不出來有恨,似乎挺安于這個活潑的現狀。

“公子,人已經出了北門。照你的吩咐,沒有繼續跟下去。只是,不下門閂,似乎不妥。公子的安全是我等職責所在,此園甚大,又易藏人,守衛極需小心。留一扇門開著,還是生僻的北門,實在——”窗外一個影子,高瘦的,貼在雪白的綿紙上,頭頸處微彎。

元澄睜開眼,里頭一抹光華畢現,只說兩個字,“留著。”

“是。”那影子立刻極簡短應了遵從。

“想要取我性命之人,難道會因我門戶緊閉,他們就罷手了不成?”門和墻,對那些人來說,有何區別?

那影子沒回答,但仍貼在窗上,未移動半分。

“華衣。”他還有件事要問。

“公子。”隔著窗,那影子仿佛早知道元澄的話未說完。

“剛才你可在我身側?”墨紫和另一個丫頭跳下墻來的那一剛才。

“在。”他的任務。

“那你可知,為何另一個姑娘突然扔開人跳回墻后?”他有些在意。若不是墨紫身手矯捷,恐怕那一摔會不輕。

“……”影子沉默一下,“因為我。”

“果然如此。”他還是猜對的。另一個丫頭顯然是帶著墨紫躍下來,想必會武功。“看到你這個高手,自動退避了?”

“不是。”叫華衣的影子猶豫著還是說了實話,“她是我小師妹。”

“既然你是她師兄,為何見你就逃?”哦?原來撞巧的不單是他,還有華衣。

“我師父從來只收男弟子,卻收了個女娃娃回來當關門弟子。他有心教也還好,偏說自己弄錯,以為是個小子,誰知是個女娃,怎麼都不肯教功夫,把她扔給我們幾個當師兄的,自己就跑了。當時我們還是貪玩的年紀,師父的話又不好不聽,帶著她有時難免沒耐性,以至于她見我們怕極了。”幾年未見,那丫頭的輕功長進不少,不過內力未精進。

“如今你們倒是近了不少,有空何妨增進下兄妹感情。”聽上去,就覺得幾個半大不小的臭小子帶一個小丫頭,恐怕小丫頭受到的欺負不少,怪不得地都不敢落又竄回去了。

“華衣此來,只為護公子安全。”奉命行事,無暇理會其他。

“果然不是討人喜歡的性格,你的小師妹想必也是因此而避你不及。華衣,你今年三十有幾?”遇上舊識,元澄情緒前所未有的佳,一夜不眠卻神采奕奕。

“…….”影子搖了搖,“華衣與公子同年,二十有四。”

“那你可真是老相了。”華衣奉命保護他,自昨日起。

影子又搖了搖,這次無聲。

“可曾娶妻。”天快亮了,找人聊天。

“不曾。”個性不但不討喜,長相也不好,平日一肅臉會嚇得孩兒哭。

“我瞧你不愛說話。”問一句答一句的人,除非關乎他的職責。

“我的任務,只需用刀,無需用嘴。”說話能免則免。

“也不是啊,你的副手很能說。”是性格使然?

“所以他的刀沒我快。”會說的人,不會打。突然想起小師妹那時候的啰嗦勁,全體師兄沉默,她還能一個人說得傻樂。

“看得出來。”像影子般讓人容易忽略的存在,但一有突發之事,華衣強大的氣息足以令對方膽寒。他不會武功,都能感覺到驚人的戰意。“若你小師妹是來偷襲我的人,你可會手下留情?”

“不會。”說是同門,一起學藝那幾年,實在談不上兄妹情深。

對他而言,力氣比他小一半,個頭矮不隆冬的女娃,就是煩人的累贅。每輪到他帶她時,他都沒什麼笑臉。當然,他平時也不常傻樂呵。不過,小衣不告而別的那日,他和師兄們一樣,有被她背叛的氣憤感。好歹相處那麼久,便是不融洽,也有同門之誼。不說一聲就走,實在很不懂規矩。大師兄一直對小衣唯命提耳的一句訓誡,就是師門里誰都比她大。

說實話,在看到小衣跳出來的那一刻,他受到了很大的驚嚇。一個以為今生都看不到的人,毫無預兆,還以那樣的方式出現,保持冷靜是很難的。小衣突然躍回墻內,很可能是被他當時的臉色嚇到了。

“便是師妹,你也能手起刀落?”是嗎?元澄不太信。

“若公子許可,我會留她性命。而且,她武功很差,不會威脅到公子,我二十招內就可點到她昏穴,讓她三日不醒人事。”以前小衣呱噪時,二師兄發明了這招,從此就為大家所用。不過,他只練過,沒在她身上用過。

這華衣倒實誠,明明心眼不壞,長了一副惡人面孔。元澄笑了笑,說一聲可以了。影子立刻從窗上消失掉。不知是不是讓他問得太狠,消失得似乎迫不及待。

抬起手,拇指食指夾了一顆純白的珠子,因染上他的體溫,有些紫紅暈開來。曾以為不會有東西真正屬于自己,然而卻有了。

這顆水凈珠,本是他用來換取性命的代價,但無論如何沒想到,那個走私船的墨哥竟以“與君明珠”還給了他。在那之前,他不曾為她做過什麼,唯以真心相交罷了。他卻不知道,她會只因為他這個人,不是畏懼曾經位高權重的南德宰相,也不是想從中取利于可能還有油水的階下囚,甚至將到手的水凈珠又奉還給他。

若他面貌無損,風度翩翩,他還能假設她對他有意。年少得意入官場,投懷送抱的人不知凡幾,他最煩的女人類型就是黏糊沒腦袋的那種。可,偏他那時面目全非,手腳不靈活,潦倒到連自己也厭棄的地步。且與她說話,能感覺相當的智慧。再看她行事,真是不輸男子的爽直。她要對他有意,那大概是瞎子了。

所以,他可以認為自己的這條命,要比一顆價值二十萬的水凈珠珍貴些。第一次,不是他用權勢給了別人價值,而是別人給了他價值。

墨紫,如果以他這雙望盡人心的眼來看,應該完全沒有期望他報恩。她不期望他報恩,那他要不要主動把這筆人情債還了呢?

讓他想想。

“你不知道啊?”純金的扇子一扇,金風陣陣。

墨紫坐在那兒,被主位上金光燦燦的大少爺刺得眼暈目眩,手中杯子不小心潑出幾滴來。事實證明,金扇子也好,紙扇子也好,起風的效果都一樣。

“墨姐姐,小心。”扎著書童髻的可愛臉突然出現,並笑嘻嘻托住墨紫的手。

“百兩弟弟,謝謝。”一回生,兩回熟。當他們再次像風一樣旋進來的時候,墨紫才發現這對雙胞胎原來會輕功。

“墨姐姐,我是千兩。”幫她的書童糾正她。

“墨姐姐,別聽他的,我才是千兩。”金大少旁邊那個反駁。

墨紫也分不清誰是誰,反正他們爭當千兩,大概是畢生奮斗的目標,所以笑笑點頭,啊呀啊。

這里是金大少的錢莊。

從荒府,不,是元府出來,她沒去望秋,直奔了金銀錢莊。因為,想不通,急需求證。

“我不知道啊。”她要是知道,干嗎特地來他這兒一趟,問水凈珠有沒有讓人取走。結果,回回來,回回讓這位金大少請進來喝茶。

“取走了。”金大少看似挺沒所謂,茶蓋碰茶碗,叮當有聲。

怎麼都覺得有氣啊!

“誰取走的?”墨紫多問一句。

“還有誰?自然是第一好官了。”好官?

他金大少出名得奸詐狡猾,卻在那家伙身上占不到半點好處。



第148章 你哪位啊(四)

金銀每次說第一好官這個稱謂時,就是滿滿的嘲諷意。

墨紫不是聽不出來,不過她行船的幫子,皮厚得很,微笑著裝傻,“可是他親自來取的?”

金銀手中的扇子不搖了,露出一絲興味,漂亮的眸子瞇出狐貍眼,“墨哥此來,想是得了消息。心中既有答案,何必再問我呢?”

“金大少既然不肯答我,我在前頭櫃上問你家櫃事,你又何必特意將我請進來呢?”墨紫反唇相譏。

金銀嘖嘖有聲,“墨哥牙尖嘴利,在下佩服之極。不錯,怕我那些櫃事嘴笨,萬一得罪貴客,我自是要出面接待了。也好,聰明人面前,我不再繞彎子,正是那人親自來取的。我開價二十五萬兩買,你猜怎麼著?”

墨紫一笑,“自然是不賣了。若是賣了,金大少怎會心中有氣,把扇子都要扇破了。”可是,為什麼不賣呢?第一貪官剛大赦出來,應該很需要錢吧?至少,可以把那個兔子成災的園子好好整整。

“墨哥眼也尖。”金銀一怔。他向來面上敷張虛假的笑臉,人看著不會覺得多真誠,但也絕看不出他真正的情緒,可卻被眼前這個笑里抹油的女子看穿了。

“好說。”既然碰上了金銀,不如順道打聽點事,因為她實在好奇得要命,“金大少生意做得恁大,當初,一聽那個稱號,就能猜到是誰,且知道那人進了皇宮,想來必定各道消息靈通。”

“我消息便是再靈通,也不及墨哥。以為他必死無疑,他竟安然無恙全身而退了。墨哥當日對我言,你救人,全憑當時的心意,而這人,命不該絕。他還真是借了你的吉言。”這樣都死不了,莫非注定他要掀起滔天巨浪?

“不是借我的吉言,而是有些人天生運氣好。”分給她一點就好了,“金大少,我孤陋寡聞,走的地方不多,見識不算廣,想請教。”

“墨哥何需如此謙遜?不過,你但說無妨。”金銀想不出她自己過來確認的理由。珠子既然取走了,和錢莊的關系也算暫告一段。他請她入內堂,她並未排斥,原來也有她自己的想法。

“那人既是南德的宰相,能做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應該年紀很大了吧?四十五十歲這樣的?”萬分之一同名同姓的機率,要發生的話,不是不可能。

“墨哥,你救了那人,難不成一點不知他的事?”哦,看來之前她說和那個元某人不涉男女私情,不是謊話。

“我與他萍水相逢,只知他以前的官位,其他一無所知。”想當然吧,能爬到那麼高的位置,不老不象話啊。所以,她同他說話,一直將對方當成一個學識淵博的長者。

“那人十五歲以神童驚動南德皇都,特許越級參加全國大考,一篇論左傳令主考官震動,點為榜首。大殿之上,其才獲皇上嘉獎,欽點為少年狀元,官拜從五品中書省舍人,之后每一年升遷一次,二十歲便為尚書省左仆射。二十一歲時,尚書令告老,全朝百官推他接任,從此朝廷政務皆經他手。二十三歲,天子封他為太傅,官居一品,位列三師。二十四歲,老皇帝駕崩,太子繼位,朝中風向變動,他的首敵吳太師發難,聯名上書揭他八年貪瀆之罪。一夜之間他自最高處跌落,家產全數充公,削為平民,流放千里南暑之地。”金銀說得精簡。

一個人小半生的跌宕起伏,別人用幾句話就講完了。墨紫唏噓之余,吸收著那些驚人的信息。神童。少年狀元。中書舍人是什麼?她對官位不熟悉,不過五品已經算是挺大的官了吧,對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來說。還一年升一級。這速度,換算一下,跟火箭上天差不多。不過,南德的官聲向來口碑不好,從上往下層層貪。而且,老皇帝亦有昏庸之名。元澄若真是神童,只要投其所好,能以二十四五的年齡當百官之首,可能就是靠天時地利人和之力吧。

“那——”還有一個小小的疑問,猶豫一下,覺得這金大少也非常人,不會有一般人那樣的狹隘思想,“聽說,那人和太后有什麼?”當時,元某人說到幫太后女扮男裝時,似有所念。就是這一點,嚴重誤導了自己。

金銀突然哈哈大笑,“墨哥,你以為那人會跟太后有曖昧不成?那日我問你,那人可是你心上人?你說,女人幫男人,難道就是對他有意。我還想墨哥之豁達,當世女子中也算稀罕的。沒想到墨哥自己豁達,對別人仍是世俗之見。”

墨紫不太好意思,嗯哼一聲,認錯態度很好,“金大少說得對,是我淺薄了。你不必理會此問,是我一開始沒弄清楚。”

金銀見墨紫這麼爽快認錯,再在心中喝聲彩,“在下不過說笑罷了,若不知那人年齡的話,也難怪墨哥誤會。南德太后已過五十笀誕,聽聞是個活潑性子,民間還有她女扮男裝出游的傳聞,與那人曾以母子戲稱。可惜,到底比不過親生兒。為了兒子大權穩固,昔日是以親情籠絡之,今日就拔刀相向。那吳太師聯名上書,聽說腰板硬得很。若無人撐腰,以那人如日中天的權勢,誰敢往上寫名字呢?”

黨派之爭向來多代表和授命于皇族內部的不同勢力,只要學過歷史的人,多多少少會了解一些。墨紫雖然工科出生,基本常識還是有的。

“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她低語。

金銀耳朵很尖,啪得合上扇子,往掌心一打,“墨哥說得真好。共利者友,爭利者敵。如在下與你墨哥,欲共利相謀之,可謂友。”

墨紫自從一開始碰上的就是裘三娘這樣的狠角色,就從不敢對這個時代的商人掉以輕心,立刻回道,“金大少太看得起我了。我不過是蘀人跑腿打雜的,哪有資格與你這樣的大老板為友。如今,所托之物也已然歸主,我還能與你共何利呢?”

“此言差矣。”金光閃閃的扇子又搖曳起來,戴滿寶石的手指修長而晶瑩剔透,“墨哥與那人有救命之恩,只要你開口,他必還你這個人情。再說,如同墨哥所說,他剛逢大難,即便能活命,也需要銀子傍身。現銀可比一顆能看不能用的珠子好多了。兩全其美的事,大家各得其所。”

“我未曾想過要那人報答什麼救命之恩。”不過是聽那人談吐不俗,感覺有那麼點投契,又可憐他的境遇而已。“話說回來,你我為何總是那人那人地稱呼他?”明明都知道他的名字,她見金銀不說名字,也就跟著不說了。

“因為,一說出那人的名字,我會心情不好。”煩那家伙,“墨哥,你覺得我和他二人,誰長得更好些?”

媽呀!這朵自戀的納兮兮賊!一個大男人,跟另一男人比長相?墨紫那白眼差點再也翻不回來,她一點都不想回答這種很無聊很白癡的問題。但是,金大少投過來的,絕不是能容人拒絕的目光。

墨紫干笑著,“這個嘛——”

“哪一個?”笑得耀眼。

“我說不上來,你們二人都是百里挑一,不,千里挑一的杰出人物。”如果非要選一個,她會選素色一點的。

“墨哥。”金銀眼中幽鸀跳了跳,“你知不知道,你這麼說,就是覺得那人長得比我好。”

嗯?她不是說了兩人都不錯嗎?

“只要有眼睛的,第一眼瞧見我跟他,都會說我長得好吧。那人,頂多就是斯文,還是假斯文。”壞就壞在第二眼起。“你說我們一樣,豈不是貶了我抬了他?”

墨紫把干笑變成了苦笑,“金大少,我絕無此意。其實你和那人,全然不同。你外相美而華貴,那人卻是素淡得很,根本無從比較。如同明珠與潔玉,皆美。”

她說的是實話。身著紅梅黑袍的如玉男子,一件配飾也無,以為不過斯文儒雅,然而光華由內而外散發,漸漸吸引人眼。這樣的人,再精美的配飾也襯不上他。而金銀,自身太過耀目,就用各種閃亮的飾物蓋過去,借富貴逼人退開,可他太俊太美,到頭來那些身外物反而成了陪襯。這麼截然相反的兩個人,卻出奇得令她覺得,放在一起會十分和諧。

“我倒忘了墨哥能說會道。”這種說法,他可以接受。“再說回剛才的事吧。”

墨紫緊蹙眉頭,她本來想這朵花雖自戀,不過話題岔開了,也挺好。

“金大少,那事似乎沒有再提的必要,我實在無能為力。”她連那人都不會去認。套現代一句直白的話,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一次大波動,才有的交集。如今,該各走各路。“而且,你還忘了自己說過,那人可不是會報恩的人,給一滴水,就能翻浪。你想我去要人情,豈非自討沒趣?”

百兩千兩,眼睛骨碌碌,在墨紫和自家公子之間來回看戲,津津有味的模樣。

誰會更勝一籌?——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8:09 PM

第149章 你哪位啊(五)

玉和坊的街尾有個專門替人看卦象和風水的小鋪子,還賣一些驅邪避兇,壓驚鎮魂的物什。老板姓獨孤。叫什麼,沒多少人知道,人稱獨孤神算,或獨孤先生。據說這個鋪子已經歷經三代,而到這位獨孤神算的手上,生意還是很好的。特別是,他生就一副知天命開天眼的奇異相貌——鶴發童顏。因此聲名遠播,請他看相斷風水的人絡繹不絕。他甚至還收了幾個徒弟,專門傳授命理這些玄之又玄的東西,主講課本當然是周易。

不過,這些日子,獨孤神算突然不出門了。對外號稱閉關清修,將鋪子交給大徒弟打理,不管是達官貴人,還是知交好友老街坊,總之誰都不見。這麼一來,生意不但沒有減少,反而更多了。日日以各種原因想求獨孤神算賜見的人,排成了長隊,還有幾日夜就守在門外等的。正應了這句:得不到的,永遠都是最好的。

大徒弟帶著師弟們忙得焦頭爛額。忙什麼?忙著把人勸回去。他們雖然很想借師父不在的時候,運用自己所學,看能否一展長才,可這卦象的事,不像醫館的徒弟,看準了病癥抓對藥,就能治了。客人都是沖著獨孤神算的名和天眼來的,誰會要未出師的徒弟幫著算?所以,除非是來買符水符紙這類物件,否則就只能勸退。但要把特地過來求的人勸走談何容易?碰到不講理的,胡攪蠻纏的,哭天搶地的,窮兇極惡的,簡直沒了辦法。

中午,獨孤的老婆來送飯,大徒弟就代表師弟們問師母,到底師父何時出關。

獨孤夫人卻說不知道,可看他們愁眉苦臉,就答應回去幫他們問問。

獨孤神算的家就在鋪子后頭。一個三進的院子,前面徒弟們住著,后面獨孤和他兩位夫人,還有幾個孩子住。對于算命這行而言,實在混得很不錯了。一般來說,算命的,都居無定所,窮困潦倒。

獨孤家人口還是比較簡單的,雖然娶了兩妻,一正一側,兩個卻都是普通人家的女兒,心思很是簡單的婦道人家,平時相處挺融洽。

回到后宅,大妻問小妻,老爺呢?

小妻手里捧著餐盤,有些憂心,說剛去送飯,可老爺不讓進屋。

大妻一聽,更納悶了,到底這是怎麼了?要說別人不知道,二人夫妻多年,她心里清楚,什麼天眼,什麼神通,全都是假的。祖上傳下來的只不過是看什麼臉色說什麼話的本事,斷風水可能還比較可靠。好比獨孤家這塊地,那就是風水極好的,所以三代生意興隆,家業穩固。可官人說閉關清修,她無論如何也不信。

當下,就拉著小妻,往丈夫的屋子走去。

獨孤神算為什麼不開門?都到點吃飯了,而且他是一頓不吃餓得慌的人。

因為,有客。

不速之客。

撲通,獨孤就往地上一跪,哭喪著臉,“我已經按您的吩咐,一句不落全跟那位小姐說了。我瞧她的樣子,十有是信的。再說,我獨孤在這片是有點名氣的,即便她將來問別人而知道我,也拆不穿這把戲。”

“誰說是把戲?”粗糲的聲音好像讓石子碾過,白巾蒙面的細瘦男子眸光閃爍,“你要敢說出去一個字,腦袋就別要了。要知道,我能白天大大方方進得你的房間,到晚上也能神不知鬼不覺取你性命。”

冷哼聲,發自細瘦男子身后,那又高又大的蒙面漢子。

獨孤嚇得一哆嗦,忙磕頭道,“是,是,小的說錯了,不是把戲,真是那位小姐的命相,我看得真切切的。”

“那是自然。先生號稱天眼已開,能看今生未來,遇到個有緣人,多說兩句贈言,實屬美意,何必過分謙遜呢?今后你若再見到那位小姐,卻是前緣盡,無需多說,沉默便罷了。老天爺一向是公平的,給你開天眼的好處,就會收你一樣代價。先生吃行飯這麼多年,應該明白我這話的意思。”

“我明白,我明白。”腦袋啄米,“絕不再多說一個字,不然讓老天爺收了我的命。”

“老天爺不收,就由我來收。”聲音陡冷。

“是,是,我便是為了一家老小,從今往后,這事就爛在肚里,帶到棺材里去。”獨孤神算心想,他這是倒了什麼霉了,無緣無故招來兩個煞星。

“很好,不過最好是忘得一干二凈,免得先生萬一喝個酒吐個真言什麼的。”細瘦的男子似乎不太放心,手摸摸下巴,“我究竟該給先生解藥,還是干脆殺人滅口?要說,死人才會守承諾。”

獨孤嚇得直冒冷汗,磕不停的頭,“小的以我家祖基發誓,從此必定滴酒不沾,還請二位饒我性命。”

“先生也真是,我不過玩笑罷了。我想你守信,自己當然也是守信之人。當日說好,只要你幫我辦成這件事,你性命無憂。先生怎的不信我?”粗嘎嘎地低笑,細瘦的人從袖子里掏出一個小盒子,“解藥在此,需一口吞入,切記不能咬碎,用綠茶送下便可。”

獨孤跪著上前幾步,小心翼翼雙手接過,頻聲謝了。打開盒子,看到一顆碧綠的丸子,顏色鮮艷得糝人,有點疑慮,又怕人把它收回去,一閉眼一咬牙,囫圇吞,用茶送下。藥效還真快,不一會兒,麻痛的地方都好了。終于,松口氣。

“如何?我不騙你。”細瘦個笑著說道。

“大俠一言九鼎,果然守信。”唉,這是什麼事啊?被他們逼著吞毒,如今解了,他又是謝又是討好的,仍不敢得罪半分。

“不過,有句話我可不是說笑的。你若將事情抖出去,小命就保不住了。”細瘦個拍拍桌子的一角,回頭給高漢一個眼色。

高漢過去跟著拍了拍,梨木桌的那個角像豆腐做得一樣,讓他一拍即斷。

獨孤不是第一次見識那漢子的驚人力氣,之前他所以答應得快,也是因為被嚇過了。而且對方還喂了他毒藥,導致全身動不動就這里麻那里酸,他還看什麼鋪子管什麼別人的命,天天窩在家里,掰手指頭數日子。說是一個月會毒發,提心吊膽到現在。

“老爺,你開開門,不吃飯怎麼行呢?”大妻在外頭說話。

“獨孤先生有兩房賢妻啊。”細瘦的這位輕聲一笑,“還望你珍惜生命,好自為之。發生了這件事,想來先生有離鄉背井之意。不過,你一走,豈不是告訴別人你心虛?所以,還是別走得好。我說話算數,只要你守諾,不會再來找你麻煩。”

獨孤忙躬身連應。

“老爺,你不開門,我可闖進來了!”大妻聽不到里面的動靜,再想起近日丈夫憂心忡忡的神色,越覺不對,立刻吩咐仆人們把門砸開。

獨孤怕連累家人,高喊不要進來,卻來不及了,就看兩扇門用力被推開,他大小妻一前一后跨過門檻。

“老爺,你茶飯不思,究竟是何緣故?”難道是得了什麼重癥不成?

獨孤往身后一瞧,真是來也無蹤去也無影,那兩人不知何時已經走了,只看到窗格子輕觸木棱框。

“沒事了,沒事了。”獨孤安慰大妻,也是安慰他自己。

“咦,老爺,這桌子怎麼少了一角?”小妻是個眼尖的。

“呃,我不小心碰掉了。”命保住就好,獨孤不甚在意答道。

“老爺,你怎麼碰的,都變成木屑了。”小妻蹲身,伸手捻了什麼在掌上,往獨孤面前一攤,“您瞧。”

獨孤低眼一看,真是不得了,剛才那高漢一掌下去還是木塊,怎麼如今變成木屑了?轉念一想,那二人絕不是虛張聲勢,必定真能殺人與無形之中。渾身不由一哆嗦,心道此地不能待。但又想到細瘦男子的話,長嘆口氣,想走都走不了啊!

再來表這戴白巾蒙面的二人,跳了窗,躍了墻,在獨孤宅子后面的小巷里輕松落地。

一扯掉臉上的布,細瘦的男子開口,“贊進,你的功夫不錯。”比小衣帶著她的時候,更穩更快。

高大個拿掉蒙巾,嘿嘿一笑。

這下,也不用多說了,這細瘦的男子不是墨紫,又是何人?

那日與岑二頭一回去林府,聽小馬提到這位開天眼的獨孤先生,她就心生一計。古人幾乎人人信鬼神命運之說,裘三娘當不例外。于是,她和贊進打聽了這位獨孤,居然還是遠近聞名的鶴發童顏神算,這就讓她的計劃更有了成功的把握。她找機會混到獨孤家里,贊進點個穴,喂了他老爹獨制的麻筋丸,就這麼恐嚇要脅一番,讓他在裘三娘到林府那天躲到附近,然后假裝無意之中碰見。又教獨孤說了那番實中有虛,虛中有實的高深話,包括讓他如何打扮成有點仙風道骨,又有點瘋癲不羈的模樣。

裘三娘曾說過她遇事雙拳捏在袖子里不會動。其實裘三娘錯了。她和裘三娘做事的狠辣方式不同,喜歡袖里乾坤,喜歡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喜歡在別人覺得不可能的時候出手,然后一擊命中。

裘三娘大概懷疑過算命先生是她找來的,那又如何?如同她幫裘三娘換嫁妝,張氏便是懷疑裘三娘動手腳,沒有憑據能怎樣?算命先生不是假的,是真的。開了天眼,還神算,是大家都知道的。她封了獨孤的口,裘三娘可以不信獨孤那些話,卻拿不到她的錯處。所以,日久天長,也只能沉澱。

有句話怎麼說來著?會叫的什麼不咬人,會咬人的什麼不會叫。

事先聲明,她不是那什麼。



第150章 你哪位啊(六)

夜思縹緲,圓月當空。

絲樂聲聲,由風輕送,只得片縷音色。

北門邊,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廝,腦袋耷拉著,身旁放了盞燈,似乎百無聊賴,左腳換右腳,晃啊晃的。突然聽到門外有動靜,眼睛立刻轉得精神起來。

先是說話聲,接著馬蹄聲。門被稍微推了一下,力道很輕,因此露出一條小縫,眨眼又合上。

小廝提了燈,快步走過去,就在門開第二次的時候,用腳頂進縫,把門踢了開來。

一只手,大概剛要推門板而門無端端開了,停頓在那兒,有那麼點無所適從。

等燈光照到門外的那人,小廝就見一身丫環裝束的女子,她臉上掩不住驚訝的表情,可能被嚇到了。

墨紫確實受到了驚嚇。元澄說得是留門,又不是等門。她因此還特別小心,先試推了一下,確定門開著,才放心要進門的。誰料到,門突然自己開了還不算,門后竟有個人。

燈光下,她瞧他年紀不大,應該是個小廝。還好,不是元澄本人。她覺得以她的智商,極可能無法與之匹敵,所以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與元澄對話,顯然比應對金大少還要難。她今天腦袋已經用過度了,需要休息。

“你可是墨紫姑娘?”小廝很機靈。

“我是。”連她名字都知道,受誰派遣,不用想。也虧得她一向行事小心,今天元澄突然出現,她雖換了男裝,卻沒有化成墨哥的模樣,素顏出得門,到外面才抹上黑臉。而回來時,她也把臉洗干凈了。

當然,因此讓從未見過她白凈樣子的岑二很是驚艷了一下,而剛到上都沒幾日,管著葛秋的琴姑竟還想讓她在開張那天上臺亮相。不過,聽她唱了一支走調的江南小令之后,無可奈何得放棄了。天生五音不全,也不是她的錯。

贊進盯了她的“原形”瞧了一會兒,說了句還是黑臉的樣子像個男人,既沒有吃驚也沒有發愣。這個山上下來的孩子,對于外表的美和丑,不是沒概念,就是不關心。其實,很好。這樣看人心,反而會看得更清楚。

“銘年奉大人之命,在此等候多時了。”小廝微抬手上的燈,“大人說,園子荒落,恐姑娘夜間行走不便,特讓銘年來為姑娘照路。姑娘請跟緊吧。”

大人?難道不是元澄嗎?墨紫有點糊涂了,問道,“你家大人是——”

“姑娘不識得我家大人嗎?”銘年覺得奇怪了,“我家大人姓元,正是這園子的主人。”

發生了什麼事?她錯過了什麼?石頭一口一個通敵叛國的殺頭大罪;仲安將人送進皇宮,定然是天牢。皇帝大赦天下不過半月,那人住進這個荒宅最多才幾日,居然是大人了?怎麼當上的?

好吧,她虛心,她請教,“你家大人是何官職?”

“大人新任太學博士,從六品官,明日起就入太學教書。”銘年邊走邊說。

太學博士,相當于大學教授。雖是六品銜,卻是不用上朝的官,沒什麼權力。可好歹也是一枚小官,比平民地位高多了。

了不起啊,元澄。連走路還要人扶的狼狽頹然,連躺著都怕自己醒不過來的悲慘可憐,已經是過眼云煙了。

隱隱約約聽到東廂那邊的園子里熱鬧,又是樂音,又是笑聲,墨紫垂眸,低低笑了一聲。果然,元澄和蕭二郎一樣,都是那邊的人啊。

哪邊?

貴族那邊。

高官那邊。

“你家大人今日宴客?”這位官場新貴,可是將南德夜夜笙歌之風帶了過來?

“正是。大人請了太學里的同僚來喝酒,今夜不醉不歸呢。”別看銘年歲數不大,說話很老成。官場的應酬,不醉不歸是常事,他似乎也明白。

“銘年弟弟,我瞧你說話,可是讀過書的?”很有書卷氣,與普通小廝不一樣。

“姑娘,你是大人的朋友,而小的只是奴才,這般稱呼不妥,叫我銘年即可。”先糾正一下禮節上的錯誤,銘年說道,“小的爹在太學里打雜,小時候跟著讀過些書。大人可憐我少了一條胳膊,願收我當個書童。”

墨紫這才留意到銘年的左衣袖是空的,怪不得他先前用腳踢門。想開口安慰,又覺得反而不好,猶豫間聽銘年說了一番令她目瞪口呆的話。

“大人讓小的轉告姑娘,他今生不曾欠過他人人情,因此不知該不該還,還有怎麼還。與其他自己想不通透,不如請那人來決定得好。大人說,他給那人一個月的時間。若那人想讓他還這份人情,就請在這個月里跟他親口認了從前的事。否則一個月之后,即便那人改了主意,才來認他,他也當人情已清,從此兩不相欠。”

元澄和金銀,一素一葷,都有一毛病,不喜歡把人名好好說出來,那人那人的。

她雖然猜過元澄可能認出自己,不過猜想是心理活動,等耳朵真聽到這個事實時,還是吃驚了。可吃驚過后,她想到當初他也是很快看穿了自己的女兒身,好像是說鼻子很靈?她的衣物,愛用白荷特制的干花稍微上點香。或許就是因為這一點?

“我不懂你家大人的意思。”墨紫裝傻的功夫登峰造極。

“大人說了,我銘年不懂,姑娘卻是懂的。”這個沒了左臂的書童,單能把元澄的話傳達得一清二楚,可見腦袋瓜聰明。

元澄似乎料到她不會認他,所以給了她一個月的期限。如果想要他報恩,就在這月內親口跟他承認墨哥和墨紫是同一個人。如果不認,一個月后,就沒有索取回報的資格了。

金大少那邊,她已經拒絕了跟他合作。她要是還圖著水凈珠,從一開始她就不會還給元澄了。而既然還了,那便由元澄來決定是賣還是留。

高墻下,青草簌簌吹響。

墨紫學貓叫之前,“銘年,請你幫我轉告你家大人一句話,可好?”

“姑娘請說。”銘年恭敬說道,左袖隨風飄起。

“當時那人相助的,是一位傲骨寧折不彎的先生,而非不醉不歸的太學博士。如今人各有志,往事不提也罷。”既然元澄認出她來,自是不用裝傻到底。她當初認識的元澄,不是此時的元澄。

“是,銘年謹記。”小廝有禮得躬身。

“你不走麼?”墨紫心想,已經安全抵達了啊?

“大人吩咐,一定要看到姑娘安然……過墻。”這句話恁怪。

安然過墻啊!墨紫當下喵兩聲。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8:10 PM

第151章 云豹徐九(一)

這日,墨紫在竹林小屋里研究手上一張燙金名帖。

貼面上一只氣勢洶洶的金錢豹,貼子里只寫著兩個大字——徐航。如果仔細看那紅色印章,還有四個小楷——云豹徐九。隨徐九名帖而來的,還有一張請柬,邀請墨哥于圓月十五晚無憂閣赴宴。

珍娘的事過了大半個月,以為對方可能真被墨紫威嚇住,不打算再來找麻煩,岑二正暗自松口氣之余,卻收到了這張指明墨哥親收的帖子,于是荒不迭得轉送到墨紫手上。

圓月十五就在今夜,而此時距望秋樓開張還有三日。

岑二的意思是,讓墨紫能賴就賴,不要赴這鴻門宴。可墨紫覺得,徐九時隔大半個月才找上門來,似乎是個做事很沉穩的人。她要是賴了,倒給了對方正面沖突的借口。所以,她讓岑二把贊進送來,打算兩人單劍赴會。

要說心里話的話,她覺得赴宴的地點選得比較好。無憂閣是公共場合,刀光劍影不合適。再者,無憂閣在某種程度上,作為望秋樓的競爭者,值得去進行一番市場調查。

只不過,近來她對上妝的問題開始糾結了。在洛州,需要扮男人的機會不多,而行船時船幫子都知道她是女的,所以除了有蕭二仲安搭船的那次,她都很是粗枝大葉,稍微上點暗粉就隨意混過。可是,如今就比較麻煩。裘三娘讓她當了掌事,她就得常在外面走動。如果天天要上那些粉,她這皮膚不用幾年大概會完蛋。

也許,還是像裘三娘那樣原裝亮相比較好,雖說有些過于秀氣,但她從來沒有要死守女兒身這個秘密的念頭。女子經商鳳毛麟角,但既不是死罪,也不是人人要喊打的。商人重利,只要能賺你的錢,是男是女有何區別。可能會有麻煩,也只是來自客人那邊。好比,歧視女子。可船業如今需大于求,她相信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要讓她接到一筆生意,哼哼,局面就打開了。到時候,要讓人求上門來。

想到這兒,墨紫打算從今天開始,少上暗粉,直到有一日素面朝天,給人一段適應的時間。至于別人要是問起來,就說最近沒出門,美白了。隨身帶著化妝包,萬一遇到蕭二此類,緊急變臉也來得及。

“小衣,今晚我要過墻。”看一眼身后,小衣正躺在竹涼椅里打瞌睡,似乎沒聽到她說話,一動不動。

墨紫嘆口氣,所以說求人不如求己啊。這丫頭自從那夜遇到她師兄后,就沒了力氣跳墻爬樹。在這樣輪休的日子里,居然躺在離地面那麼近的椅子里睡覺,證明屋頂都不敢上。她可以想見一個小女娃讓一群半大不小的師兄們帶著的情形,要麼就是很幸福,要麼就是很凄慘。顯然,小衣遭受的待遇是后者。不過,小衣要是連墻頭也不願翻,她怎麼辦?她想很志氣得不從元澄家里路過,可在這王府里,也沒有別的方法能出去。

“小衣。”她將聲音盡量弄得可憐兮兮。

“用梯子。”哪里是沒聽見,而是裝聾作啞。

“你不早說?”她怎麼知道小衣內心陰影這麼重,“我還沒動手做呢。而且,我能上去,怎麼下去。總不能跟那家的人說,可不可以讓我在你家放個梯子?”能借路就已經很大方了。

“那晚你怎麼過來的,今天你就怎麼過去。”小衣相當少見得提出了建議。

“你還好意思說那天晚上?”墨紫氣笑道,“我學了半天貓叫,還以為你不在呢。”

說好她不會在外過夜,讓小衣到點等著接人,誰知面都不露。后來,華衣現身,帶她跳過墻。不然,她就得跟一群兔子在草堆里過夜了。回想想,她還真可憐,就沒住過好好能從門出入的地方。

“你不帶我過去,你師兄過來帶我,不是一樣能瞧見你?”那晚,華衣嗖嗖跳過來,落的地點簡直完美,正在小衣面前,眼對眼。

“小衣,我都不知道你聲音能尖成那樣。”當時的情景,小衣驚聲叫出半個音,立刻伸手堵住自己嘴巴,細長眼恐慌不已。

“你別的師兄我是沒見過,可我瞧這個好像還好。”華衣單眼皮斜上的天生壞人樣,但話少讓她感覺性子比較沉穩,似乎可靠。“他還跟你打了招呼,是你跑得太快,沒聽到。”

“我聽到了。”小衣的耳朵比腿腳靈,“不是打招呼,是說我私自下山,要門規清算。”

“說說罷了。你師父都不管你下山這事,他排行倒數第二,管什麼管?”小衣要跟她一樣厚臉皮,萬事皆安樂。“不過,我倒不知道,你是逃出師門的。”

“不是逃,是學成下山。”一樣樣糾正墨紫的說法,“我明明按師父說得把功夫都學過了一遍,師兄們卻說我要打過他們才能出師。那根本不可能!我心里急著要找小姐報恩,所以就用迷藥把師兄們弄昏,一個人跪過祖師爺的像,深更半夜出得師。”

怪不得人家說她逃呢,墨紫心里暗笑。

“說到你這個小師兄,他居然是千牛衛。”千牛衛,被大周皇朝沿用,是皇帝的直屬衛隊。華衣雖然穿了一身常服,但墨紫瞧見了他的腰牌。

“我不知道。”小衣離開師門后,師父每年會來找過她一次,可再沒見過那些討厭的師兄們。

“他比我大得多,二十四了。”小師兄?聽著糝得慌。而大師兄的年紀,可以當她爹。

墨紫此刻有點心不在焉,突然想到,元澄身邊有千牛衛,說明什麼?千牛衛乃帝王之親衛,唯有帝王可遣。華衣出現在一個太學博士身邊,豈非發人深思?

小衣連叫兩聲墨紫,見她不應,就去拽她的袖子,“我先送你上墻,要是沒人,就再送下去。”

墨紫回神,啊了一聲,“要是有人呢?”

一副看你自己本事的神情,小衣嘿嘿沒說話。

小衣的師兄恐懼癥,她也沒法幫著治,墨紫想,能上墻頭也好。別人是上山容易下山難,她正好相反,上去難下來容易。當兵那會兒,從二樓跳下來能毫無損傷。

近黃昏時,小衣先踩點,后把墨紫挪上墻頭,真就自己跳回墻下,讓墨紫看到底有人沒有。

墨紫說了幾次沒人,小衣很有點不安,在墻下走蜜蜂的八字舞,始終猶豫。她見晾下去要曬干,干脆就說一聲自己來,就跳下去了。

從此,過墻就成了這種一半一半的模式。

一路往北,四周安靜到同以前沒區別,兔子可能少幾只,沒準讓元澄用來招待他的同僚了。有一點她沒弄懂,元澄都不整他的宅子,請客吃飯怎麼還會有人肯來?難道上都的貴族官員們膩了華美優雅的庭院,喜歡雜草叢生的野趣?如此說來的話,不知望秋樓的風格是不是需要改一改?

到門外巷子口與贊進會合,意外看到臭魚也在。

“墨哥,聽說無憂閣美人眾多,帶我臭魚開開眼,如何?”臭魚換了件長衫,笑嘻嘻做鬼臉。

“臭魚老哥,你這樣穿,我還真有些不習慣。就像木芯子綁了條鐵鏈子,不自在啊。”墨紫哈哈笑言。

“沒法子,總不能穿咱那短褂子緊腿褲,把嬌滴滴的大美人嚇跑了。”臭魚接著臭美,“如何?雖然我是穿不慣,好歹有一分書生氣吧?”

墨紫抿著嘴笑樂,唔唔點頭。

臭魚哪能看不出來這是敷衍,皺起鼻子皺起眉,低頭打量自己,“一分沒有,半分也行。倒是墨哥,這膚色不黑,秀氣多了十分啊。”

“近來不跑船,自然白了不少。”臭魚知道她女扮男裝,墨紫玩笑地搬出她的借口。

“可以,這麼說合理。”常年跑船的,誰不黑?“我老爹從前就是黑碳臉,漂亮點的姑娘都嫌他長得丑,只好娶了跟他一樣黑的我老娘。后來他金盆洗手,在家當了老太爺,才半年,你猜怎麼著?”

“怎麼著?”墨紫難得聽臭魚提起家里人。

“我老爹就變成白面老生,很俊的,把當年那些沒瞧上他的大姑娘懊悔得沒法說,只能眼紅我娘了。我娘瞧見我爹半年不出門就變俊模樣,也學我爹在家待了半年,結果——”

“臭魚,別賣關子。”贊進也聽著好玩。

“我娘沒變白,也沒變好看。她天生黑丑,變不了啦。不過,她功夫比我老爹好,我爹雖然俊了,也沒敢有二心。最慘的是,我們兄弟仨像我那老娘,胎里毛病,出來不招姑娘愛啊。”臭魚跺跺腳,唉聲嘆氣。

墨紫笑得不行,坐在車轅上渾身抖,“該是你爹愛你娘,哪是怕的呢。”

臭魚突然呼吸沉了沉,眼睛發紅,“墨哥說得對,我爹要是不喜歡我娘,也不會我娘一死,他也跟去了。”

這世道,別的不多,孤兒多。

墨紫咬咬唇,這麼安慰,“還好你們有三兄弟,感情那麼深,捱苦日子也容易些。”

臭魚尷尬撓撓頭,“墨哥快上車,我可急著看美人呢。”

三人一車,往玉和坊去。

無憂閣,墨紫以前在它的墻根下站過一回,在馬背上眺過它兩眼,同仲安聊過它幾句。不過,當真正走進去的時候,還是嘆了一下。

正中高吊八大紅穗引香琉璃轉馬燈,四壁上掛百盞金亮的流金鏤花架,將方方闊闊的大堂照得美輪美奐。堂內六根頂梁紅柱,幾乎根根上面題了字寫了詩,應該有名的文人墨客到此一游時的突發暢想。鋪著團花地毯的樓梯自中間而上,分道兩旁,大紅的雕欄內是一間間包廂。

墨紫到的時候,天色還未全暗,但這里已有不少堂客一手酒杯一手美人,嬉笑連連。

“三位客官,許久不見啊。”來了一個招呼他們的女子,身姿窈窕,有些風情,有些氣質,年紀有些大,可好像不是當家媽媽,“你們要在堂間,還是樓上包間?可有常喜愛的姑娘,還是這回想換個新鮮?”

這里,但凡見生客,也先說成熟客。

“我們來赴宴的。”墨紫拿出請帖。

一呼吸就是脂粉和酒香。這無憂閣雖說比一般的青樓奢華,空氣卻一樣渾濁。

“原來幾位是徐九爺的客人,我可差點怠慢了,請跟我上樓。”之前只是普通待客的態度,現在就是熱情洋溢,一張臉笑得魚尾紋密布,“我是無憂閣的三媽媽,幾位今后再來,直接找我就行,我給你們挑最可人的姑娘。”

這筆生意還沒開做,已經在爭取下一筆生意了,墨紫抬抬眉,沒搭腔。

臭魚能侃,到包廂前時,和三媽媽在討論費用能不能便宜點。

看到包廂里空無一人,墨紫打斷臭魚興沖沖的話音,“三媽媽,徐九爺還沒來麼?”

“九爺突然有要務纏身,已差人來說過,要晚半個時辰。還說客人來了,只管先上好酒好菜。幾位稍坐,我立刻命人上酒菜。”三媽媽似乎怕了臭魚的喋喋不休,趕忙下去做事。

“臭魚,上這里來的男人,是不會問能不能便宜點的問題的。你口袋里有多少銀子,她們最好一夜就把它掏空了才甘心,怎麼能便宜你?”墨紫找了個靠門近的位子坐。

贊進坐在她左手邊。

臭魚嘟嘟囔囔:“那也得看姑娘漂不漂亮。聽說無憂閣最美的是一個叫莫愁的。她要來陪我,我就把身上的銀子全砸下去。”

“說得你好象帶了很多銀子似的。”墨紫邊說邊打量這間房,別的她只能看個熱鬧,不過全套的家具可是實打實紅木的,可見這間包房專迎貴客。不過,徐九唱的哪一出?鴻門宴?空城計?

“二十兩,我一大半的私房了。錢是我大哥管著,問他要的話,就啰哩叭嗦的。”臭魚撈個茶壺過來,倒了三杯茶。

難以想象肥蝦或者水蛇啰哩叭嗦的模樣,而且臭魚二十兩銀子想要莫愁姑娘陪,墨紫希望他現實點,就把從仲安那里聽來的話跟臭魚說了一遍,包括呆書生摔斷腿而博美人一笑的事跡。

臭魚一拍大腿,罵聲熊奶奶個病,大呼消受不起。

贊進大掌伸過來一壓,沉聲道,“墨哥,別喝。”



第152章 云豹徐九(二)

臭魚一聽,立刻將杯子放在鼻下一嗅,用小手指蘸了水,嘗嘗味道,就笑瞇瞇將茶一飲而盡,搖頭晃腦對墨紫眨眨眼,把腳翹上旁邊的椅子,突然大聲說話,“好茶啊!什麼茶這麼香?難道調了姑娘家的胭脂?”

墨紫聽贊進的意思是茶有問題,可看臭魚把茶穩當當喝下去,就有點糊涂。她其實不知道,像這種程度的下藥,對臭魚這樣的老江湖算是小菜一碟,對她卻是很起效用的。

“久聞云豹徐九俠義磊落,今日一見,不但小家子氣,還是一縮頭藏尾的鼠輩,竟在茶水里下女人脂粉。你不惡心,我還嫌香過了頭,臭得要命。下回自己先嘗嘗味道,免得讓人笑話你們豹幫一群涂脂抹粉的女人家家。”臭魚見對方不答,更罵將起來,“你們個賊鳥蛋子,白涂漿子腦袋,光有耳朵聽不成?當我耳聾鼻堵,你們就用嘴放屁?有本事,憋死了算。還不給我滾進來,把這壺洗腳水乖乖喝下去。要再不出來,你們就看我怎麼抹臭豹幫名氣,讓道上兄弟笑死你們這些窩囊廢!”

墨紫好笑,心想臭魚這回可罵過癮了。以前跑船的時候,雖說已經服了她,但多多少少因為她是姑娘家,言辭上有所收斂。今日這樣,是不是說明他真把她當成了男人?哈!

“娘的,你這張鳥嘴給老子放干凈點。豹幫你也敢罵,活得不耐煩了?”嘭一聲,門讓人踹開。

嘩啦啦進來十幾個勁裝漢子,清一色黑短褂紅衣邊,橫眉冷對,分立兩旁。一個身穿寶藍錦衫的男子一手摟著一個女子站在門口,眼睛色迷迷對那兩個美人看個不停,照準其中一個的臉蛋就親了一口。

那女子咯咯笑不停,將男子的大臉推開,嬌聲道,“好八爺,您要親,也分個時候。有人罵您呢,您難道不該先料理了這事?”

青樓這地方是非最多,沒有點底氣,根本開不出像無憂閣這麼具有影響力的來,貴族高官都往這兒跑。自然,身為無憂閣的女子,對怒目相向破口大罵的事也是見怪不怪了。

“春霓,春裳,今晚上,可不許再坐別人身上去,八爺我要你們姐妹一齊伺候著。親完一個,又吧唧親另一個。

一陣嬌笑,珠釵亂搖,后來被親的那個,也就是春裳,說道,“八爺向來威風,別說我們姐妹兩個,你要肯多給媽媽銀子,便是再叫兩個姐妹來又有何難?今晚保準八爺通體舒服了,咱姐妹才放人。”

赤果果的啊!一男戰四女?墨紫不是壞心眼,但男人過于親近女色,絕對短命。自古皇帝少有長命的,很大原因就是后宮三千惹得禍啊。

墨紫定睛看那個八爺,身材微福,不算高,面白而腫,眼凸而浮,氣色有點虛的一個青壯男人。

“銀子八爺我有的是,就怕你們媽媽舍不得嬌滴滴的女兒一晚上全讓我占了。”八爺猖獗大笑。

調笑完了,看到坐著的三人面不改色。一個笑嘻嘻,拎起茶壺打開茶蓋;一個微微笑,膚色稍微黑點,卻很清秀的模樣兒;一個傻哈笑,眼睛溜圓,好像他講的話完全沒明白一樣。他面上立刻怒氣騰騰,感覺堂堂豹幫竟然三個無名無姓的臭小子羞辱,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他不好對幫眾交待。

于是,氣哼一聲,“誰是墨哥?”銅錢膏說那個墨哥膚色黝黑,身段筆細,一副油光锃亮的皮相。可他在這三人中瞧不出來泛油的啊!

“我便是。”對方粗魯無禮,墨紫也不打算隨便抬舉,依舊坐著,手也不拱,“霍八爺好氣勢,把這縱情之地弄得寒森森,不知無憂閣里別的客人會不會跟媽媽抱怨太吵?”

春霓春裳投來吃驚的一瞥,想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真敢和豹幫當家的頂上。一看之下,還是個俏面的小生,隨即便送秋波蕩漾。可她們怎麼也料不到對方是個女子,根本不會對二人的風情有反應。

“你是墨哥?”黑是有點黑,可不油面啊。不過,一下子能說出他霍八的名號,倒如銅錢膏說得那般,油嘴滑舌。

“正是。”今兒少用了點暗粉和油,看看實際效果如何,會不會讓人拆穿女兒身。

銅錢膏那廝什麼眼神!霍八呸一記,要是人在這兒,他非踹下樓去不可,“那就是你賴了我九弟的帳啰?”

墨紫勾斜嘴角,臉白了些,市井之氣可不能少,再說還有贊進和臭魚撐腰,不能一開始就軟,“八爺這話怎麼說的?我啥時候欠了九爺的帳,自己怎的不曉得?可有欠條?”

“小子,少給我裝傻。林家一千五百兩銀子,你以為幾句話就能賴了?林珍娘她哥不還錢,林珍娘就得還。你小子想充好漢?行!幫她把銀子還上,老子二話不說放你走。不然——今天就別怪我要請你到我家做客去了。”說得好聽是做客,說得不好聽是軟禁。

“霍八爺,想是你手下沒跟你把話講明白,是你們的借條有問題,怪不得我。說起來,那林家公子是一早跑的,你們幫眾那麼多,連個逃債的都追不回來,卻找弱質女子的晦氣,說出去豈不是很丟人?”有能力和沒能力的不同,不需要她在解釋一遍了吧?

“你少給我摳字眼,我不是老九,聽你們這些酸人說這些酸話。反正,這錢是林家欠的,連一個銅板都沒還回來,林家就得乖乖還了。林大郎跑了,林珍娘來還。她還錢的方法也容易,要麼當我的小妾,這銀子就是財禮,我來還給老九;要麼進窯子,千夫枕上一遍,一兩一兩來還。你真那麼好心看不過眼,也能幫她還錢。不過,我瞧你的樣子,身上恐怕連十兩銀子都舀不出來吧。”霍八打量墨紫的穿著,鴉青的舊衫,腰里只掛一個荷包,真是一樣值錢東西也沒有。

“霍八爺眼睛可真利,不過這銀子既然是林家欠徐九爺的,你找我還什麼帳呢?剛你說了,你娶珍娘為妾,這銀子也得還給九爺。可見,親兄弟明算賬。今日,是徐九爺請我來的。退一萬步說,該他來跟我說這事才對。八爺卻在茶里動手腳,這待客之道有待改善。”別看墨紫嘴巴不饒人,其實她心里直叫糟糕。自己這樣的,最怕就是碰到蠻不講理的人。霍八不肯照白紙黑字來,武力硬逼,她這邊就勢單力薄了。

“銅錢膏有句話沒說錯,你小子嘴巴恁能講。不過,對我沒用。來呀,給我把這三個臭小子打一頓,不開口求饒不停手。”果然是真混混作風,說不通就上拳頭。

墨紫突然很想問一個問題,于是,揚起聲音,“八爺,我想知道,今日之宴可是你借徐九之名?”如果一定要挨打的話,冤有頭債有主,她將來“報仇雪恨”的時候,是不是要把這個云豹徐九也算進去。

“老九做事蔫巴,哪有我這般痛快?我就是借了老九的名義,還沒想到你真敢來。活該尼今晚上倒霉。放心,在無憂媽媽的地盤,我不會鬧出人命,不過出口氣罷了。對了,林珍娘,你也得給我交出來。”不能忘了最想要得到的人兒。

果然。

墨紫看到霍八露面,就猜是自己上了當。近來和裘三娘斗得有點順手,得意忘形了。想到徐九口碑不錯,又是在公眾場合下,事情怎麼鬧僵也大發不了。也許是宴無好宴,所以帶了贊進。多了臭魚,更以為十舀九穩。可偏偏漏算有人冒名頂蘀,且人多勢眾,一起上的話,四拳難敵這麼多只手。終究是閱歷不夠,腦袋也不是那麼聰明啊!

大概為了動手方便,霍八特地選了寬敞的包廂。那些打手一得令,立即向墨紫三個人圍過來。一個個摩拳擦掌,揮著粗壯的胳膊就打過來。

此戰不可避!

墨紫還沒想出好的對策,贊進將她送上大圓桌,和臭魚兩人護在桌前。

臭魚高聲罵道,“霍八你這個王八羔子,有種一對一,也省得你這些手下缺胳膊斷腿,你還得養人一家老小。”

翠鸀的光閃過,已經要打到贊進胸膛的霍八手下哼都沒哼倒地不動。

“贊進,他死了?”墨紫嚇一跳。

贊進劍指著另一顆有點瑟縮的人頭,“沒有,我用劍鞘砸的。”用腳踢踢地上那人,見他呻吟一聲,“沒用的東西,昏過去了。”

“你們倆把人弄昏就行了,別傷人性命。”誰知道豹幫有沒有官場的人撐腰。

贊進和臭魚應了墨紫,專心對仗。

墨紫看了一會兒就放下心來。基本上,贊進一劍鞘戳昏一個,臉上很是不過癮的表情。而臭魚比較狠,雙手專折人骨頭,不是胳膊就是腿。骨頭是啪啪得斷,人是哇哇地叫。她雖然覺得有些過,可也不好再勸。各人武功路數不同,萬一不讓他折人骨頭,他倒被人打了,那怎麼辦?

春霓春裳見勢頭不對,立刻驚叫著跑了出去。

霍八沒想到墨哥帶來的兩個竟然是高手,眼珠子一轉,趁贊進和臭魚正對付他的手下,嘯叫著,踩椅子躍起,對桌上觀戰的墨紫撲來。

一出手,十指成鷹爪,集十來年的功力,竟帶凌殺之氣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8:11 PM

本帖最後由 domotoika 於 2013-3-21 02:40 PM 編輯

第153章 云豹徐九(三)

墨紫是會近身搏斗術的。就像殺手一樣,一動就是三個字——快狠準。但她迄今為止,還沒有在人前現過一次。那是最后的求生技,不到生死關頭,她絕不會用。

老實說,她那點本事,只能在江湖人面前突襲一次。霍八鷹爪抓來,她能感到勁風撲面,顯然有內家功夫。她是冒險揭自己老底,博取那一線把人甩出去的機會?還是等正想往桌邊趕來的贊進和臭魚?

霍八的手下功夫不怎麼樣,但皮糙肉厚十分耐打,還紛紛亮出了刀,且有一股拼命三郎的纏勁,再加上這房間對高手反而束手束腳,霍八這邊是瞅準空子,要找三人中最弱的下手,出手極快且暢行無阻,而贊進和臭魚的速度再快,踢飛所有草包也需要一點點時間。

霍八可能在人品方面是個大爛人,可他的功夫卻是實打實的,不容小覷。

電光火石之間,墨紫動了,贊進也動了。

墨紫的動,不是搏擊術,而是急中生智,抓起身前的桌布突然往上一掀。同時,她人已經往旁邊跳下去。

贊進的動,是突然從屋角那邊消失,令原本圍攻他的打手們丈二摸不著頭腦時,出現在霍八右面,大概一臂之長。

霍八沒想到墨紫看似文弱,動作倒是不慢。桌布飛起來,他一拳打上去立刻感覺落了空。而贊進就趁這時,一掌當胸劈來。

一招之間,霍八就覺氣血翻涌,不由大吃一驚,不敢有輕蔑之心,當即全神應戰。

而墨紫雖然閃開了,卻不就此停步,沖到門外,深吸一口氣,收腹挺胸。她沒用保命的招數,就是因為有了別的方法。

什麼方法?

喊救命的方法!

就聽她將最大的音量叫了起來,“來人啊,殺人啦!”

在別人看來這法子實在有點窩囊,在墨紫看來,卻是替自己這方省麻煩的妙法。霍八既然能通過無憂閣的茶水下藥,可見豹幫的勢力挺大,但霍八有句話讓墨紫最終決定將事情鬧大。

霍八說:在無憂媽媽的地盤,他不會鬧出人命。

這句話,說明霍八和無憂老板娘有交情,同時也說明他對這個無憂媽媽有所顧忌。否則,真狠起來,還怕鬧人命?江湖之事,官府都管不到。一入江湖,就得隨時有被人奪走性命的覺悟。

墨紫不是江湖人,但臭魚是。贊進雖然初下山,一身好功夫也注定他會和江湖沾邊。如今,豹幫的事要是處理不好,墨紫也不得不入這個江湖了。

無憂媽媽不怕人鬧事,卻怕弄出人命,可見干這行,因為要應付三教九流的男人們,必須小心才能駛得萬年船。

她墨紫今天就搏一搏自己的運氣,看看能不能借力打力!

再高呼一聲,拿出喊口號的字正腔圓,“無憂媽媽,縱人行兇,助紂為虐,難道這就是你無憂閣的待客之道不成?”

其實她剛喊第一句時,已經驚動了大堂里的客人和姑娘們,紛紛抬頭看上來,瞧怎麼回事。第二次再喊時,二樓和三樓的包廂門呼啦啦打開,走出不少華服錦袍的男子,女子們則跟在他們身后好奇往她這兒瞅。

墨紫是打算豁出去的,推不動身后包廂的兩扇窗,就再次進包廂。一邊正單打獨斗,一邊亂哄哄群攻,也沒人搭理她,她抄起一把圓凳,走到外面,眾目睽睽之下,用凳子把窗子砸了個稀巴爛。

這樣,很多人就瞧見了里面打成一片的情形。頓時,說話聲就大起來,指指點點,還有女子驚聲尖叫的聲音。

不期望來妓院的人能有多仗義,但有時候要的就是個聲勢。

墨紫一回頭,直覺朝上看。不都是這個道理嗎?越高地方出入的人地位也越高。剛才大堂接待他們的是三媽媽,以此類推,二層的便是二媽媽,三層的便是無憂媽媽了吧。

三樓最南的那一間,門打開得最晚,出來的人也最不一般。幾男幾女。男子們,年齡各不一,卻神采飛揚;女子們,年齡都正芳華,嬌美如花。每個男子身邊幾乎皆有兩位美人,唯有最后走出門的男子,身邊是個男的。

別誤會,那不是斷臂。

墨紫這麼肯定,因為那兩個男人,她是認識的。一個是華衣,一個是元澄。兩人都穿黑衣,不過華衣的黑是酷黑鴉色,元澄的黑是星夜烏絲色。

元澄先有些漫不經心,似乎是勉為其難才跟出來的。可當他看到弄出動靜來的是熟人墨紫,面上就有了絲興味。沿著走道的扶欄側坐下來,他手肘放上雕花木,這是要看戲。

墨紫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有想笑的心情,對瞧戲的那位一笑,意思是瞧吧瞧吧。她可是一點不驚訝會在無憂閣看到他。一個還沒上任就在家里請通宵宴的人,怎麼會漏掉名滿上都的無憂閣呢?也該來了。

墨紫笑,元澄也笑。

彼此一笑之中,似乎離共船一命的緣分已經十分遙遠了。不可思議的是,兩人仿佛根本不在意。對元澄來說,墨哥如今是墨紫;對墨紫來說,元先生如今是元大人。兩人這是要重新認識對方,彼此都采取退一步,而留給對方進一步的余地。沒有事先商量,卻用了同樣的一種態度,不可謂不有趣。

一個笑:我看戲了啊。

一個笑:你慢慢看啊。

誰說救命之恩一定要報?誰說救命之恩一定要討?不知報的,不內疚。不要報的,不難受。從一場交易開始的,然后,付代價的那方脆弱了,受代價的這方腦熱了,才有了與君明珠的恩。所以,何不瀟灑一點?在報與不報之間糾結,實在好沒意思。

墨紫笑完,目光在三樓的扶欄內尋找中年婦人的身影。

“是誰敢在我無憂閣放肆,弄跑了我的客人,擔待得起嗎?”一個嬌柔的聲音帶著傲然的調子。

無憂媽媽!

墨紫立刻找到說話那個,一愣。

一支金步搖,云鬢中鑲滿白玉香花,高額粉頰細顎,雪頸似天鵝的高貴,雙手環扣在前。身著大牡丹花案的高腰云霞群,外罩青霧攏山紗。手腕一抬,兩只金金的鐲子打在一起,發出悅耳的鈴聲。仔細一看,中間鏤空的,想來藏了鈴鐺在里面。

大周的手工藝,不像道德風范日趨嚴謹,而是繼大唐之后更為精雕細琢和別具匠心。

這位無憂媽媽,哪里是個中年婦女。看上去不過二十七八的樣子,雖然不是絕美,卻是在氣質上能艷壓群芳的女子。

有那麼一刻,墨紫以為,無憂媽媽就是莫愁。因為以她的目光,在場的女子還沒有能勝過無憂媽媽的。

“你是無憂媽媽?”以為歸以為,確認還是要的。

“你是說我縱人行兇助紂為虐的那個小子?”無憂淡淡挑起眉來,“記得走時,掏一千兩銀票出來,付我今夜的損失。”

墨紫一聽,你裘三娘啊。剛要說話,包廂里的戰局已經發生了變化,就聽到啊一聲慘叫,一道黑影飛出窗外,撞到欄桿,倒地弓成了蝦子。那人正是霍八,在贊進手下沒過十招,就被劍鞘給打昏了過去。

贊進幾個大步走出來,對墨紫說:“墨哥,他沒死呢。”

而幾乎同時,臭魚已經把霍八的手下全打趴下了,嘻嘻嘿嘿笑著站到墨紫身邊。

墨紫抬眼,見無憂神色不動,心中暗贊一聲好修養,嘴上卻不客氣,“無憂姑娘,我受邀前來,本想見識無憂閣的美人,只是這滴水未進,茶里卻下了料的。一千兩的銀子,該是你賠給我才對。”

要說無憂閣里的莫愁以貌美和琴技成為第一頭牌,這無憂卻是真正的當家人。她高興就陪客喝喝酒,不高興就管事算算賬,因此不以妓者的身份聞名,而是以媽媽的身份贏人尊重。她的背景據說很深,傳聞多種,歸為一種就是定然有位高權重者或者江湖上武功極高的人替她撐腰,不然無憂閣早些年麻煩不少,若無人頂著,根本沒有今日的氣候。便是那最囂張的道上人物,在無憂閣也得聽無憂的話,讓人三更走,不能留五更。有不信邪的,硬要胡作非為,隔三五日必倒霉,輕則不知讓誰飽揍一頓,重則腦袋沒了也不知道誰干的。

“這聲無憂姑娘,我倒是挺受落。”無憂年紀不大,可身份擺著,一般人都叫媽媽。“不過,叫得好聽,話卻不中聽。茶里下了料,難道就是我指使的不成?看你年紀輕輕,心術不正,隨便給人栽贓。”

哦?是不是全大周全南德的利害人物都叫她遇上了?就沒幾個好對付的。

不過墨紫更厲害些,“無憂閣的三媽媽親自帶我們入的包廂,她說豹幫徐九爺會晚半個時辰到,讓我們先坐等。可我們剛倒了茶,就發現茶里下了料。既然請客的人還沒來,這茶中的名堂難道不是無憂閣的人弄得嗎?”

離元澄最近的一個錦服年青男子,手里拿了盞白瓷酒壺,正對準在喝,突然止飲,將壺塞進身旁的女子手中,雙目炯炯往墨紫身后看去。

一樓的三媽媽也在場,聽到牽涉她,急忙推托,“跟我們可沒關系,是霍八爺一來就放的迷藥。”

無憂臉色終于變了。

聰明主子笨手下,是最無奈的事。



第154章 云豹徐九(四)

三媽媽這話不用說就是不打自招,承認她是知情的,且幫霍八擺下了龍門陣。

墨紫趁機亮出證物,“無憂姑娘,可不是我故意找麻煩。我手上這張是云豹徐久的名帖,他約我今夜在無憂閣赴宴。誰知他沒來,來了霍八。這茶水,即便是他下藥,顯然三媽媽也清楚得很。我們三人一心來交朋友,卻被霍八帶這麼多手下圍攻。我若不請你出面,就吃了這啞巴虧,豈不是冤枉?想你無憂閣開門做生意,來者皆是客,可不能厚此薄彼。要知今日之貧客,他日之貴人。一看無憂姑娘氣宇不凡,別人不明白,你卻應該很明白這個道理才是。”

無憂說不出話來,因為對方說得無一不有理,她要駁斥,難道還能駁成自己氣量狹小勢利眼不成?而且,恰恰相反,她這等人,能把生意做到今日,確實通情達理,非一般女子可比。聽墨紫談吐之間坦蕩斯文,自己倒少了蔑視之心。

“這位小哥如何稱呼?”誠心之第一步,問名及姓。

“在下人稱墨哥。”說完,眼睛瞄過去。正對上看戲的某大人,笑意更深了些。

“墨哥,今夜之事,我確實不知。想是有人拿著雞毛當令箭,自以為是這無憂閣里能做主的。”無憂則冷冷看一眼三媽媽,后者心虛低下頭,“茶水有料一事,我勢必查個水落石出。若真是我無憂閣做的,不管是受人要脅還是指使,二話不說,一千兩銀票奉與墨哥,算是道歉之禮。”

墨紫迄今所遇,厲害的男子一個接一個,女子卻幾乎都在后宅內斗,除裘三娘之外,再沒見過不亞于男子的女子。這無憂卻是第二個了。女子備受束縛的大周,這樣是也是遇一個少一個。

她當下一抱拳,“無憂姑娘真是痛快人,在下佩服。若能查出個是非曲直,在下感激不盡。至于這一千兩銀子,我必不會收。幕后之人是誰,姑娘與我大概心中都有數。冤有頭債有主,姑娘已答應為我出頭,我自然不能讓無憂閣白擔了壞名聲。”

一千兩和一人心,孰輕孰重?

無憂一聽,更覺此人非池中之物,雖說穿著普通,卻有海量胸襟,輕輕笑了,說道:“墨哥也是性情中人,無憂在此謝過墨哥。你既大方,我也不能小氣。找你來的徐九,就在我這兒,不過,我賭他不知他八哥行事,否則斷然不能鬧到這地步。”

墨紫就見無憂往身旁不遠一個年輕男子一指。

“喏,這位面如鍋底的黑臉哥哥就是鼎鼎有名的豹幫徐九,九爺。我雖然能處置自己的手下,不過霍老八冒名陷害你的事可不歸我管。你找他申訴去。”無憂將責任都攤派好,“待我查實,還請墨哥再來一次,我好酒好菜招待。無憂閣的女娘們,你選誰陪都絕無二話。”

她話音剛落,就有人在群中說道:“莫愁姑娘也可?”

無憂眼波流轉之間風情涌起,不少男人看得眼睛發直。

“不錯,莫愁既是無憂閣的女娘,若墨哥選她,我也幫她應了就是。”她老板娘不發話,隨便下面的人怎麼立規矩。但她要是堅持,便是第一紅牌,便是上都花魁,也得乖乖聽話。

底下男人們發出羨慕的嘆息聲。

墨紫在要不要對此盛情有所表示的問題上稍稍猶豫不決,剛想色上一色,卻被元澄面上又是挑眉又是忍俊不止的神情硬生生憋了回去。她要是裝成色男,這人大概在心里要笑翻過去了。

話說,他有溫潤如玉的相貌,表情卻一點不溫,很是升了溫的模樣啊。

“徐九,你可得幫我把墨哥的事情好好解決了,否則今后你就別上我無憂閣來請客吃飯。”無憂一雙美目,即便是瞪,也會讓男人發癡。

無憂說完,對元澄盈盈一拜,嬌聲語,“今日有幸結識大人,還望以后常來坐坐。無憂有要事在身,不得不先失陪了。”

元澄仍是扶欄坐著,眼都不望無憂,“無憂媽媽只管去便是,元某剛尋到好樂子,正興致極高。”

無憂怔了怔,心想這般的人物對她那些美嬌娘似乎全無興趣,席間只與徐九等人說話,酒菜也幾乎不碰,這會兒卻說尋到好樂子。難不成倒和那些俗不可耐的男人一樣,愛看打斗拌嘴之類的熱鬧?看似高潔,本質不怎麼樣?不由有點失望,再不說什麼,留下看熱鬧的一干人等,竟轉身往內樓去了。

無憂對元澄說話,聲音是放輕的,墨紫只能瞧見無憂的態度從頗為欣賞到頗為清冷,就覺得定然是元澄說錯話得罪了美艷老板娘。同時,她發現三媽媽不見了,多半被無憂找去問原委。

再瞧那華服男子,面黑卻俊,方正的臉,炯炯有神的眼,天庭飽滿,太陽穴鼓鼓,能有贊進那種高度和結實,不過穿著講究的多。青蟒袍,銀玉帶,引人注目的是他臂上扣一枚白金環,二指寬,上有雕紋云豹,精美中凸顯陽剛之氣,粗野中天生領袖之狂。

墨紫尚未說話,徐九開口了,氣沉而聲響,“我八哥可還昏著?”

贊進踢踢霍八,替墨紫回答,“怎麼還昏著,我不過打到他一拳,踢到他一腳,用劍鞘頂到他肩井穴。因為墨哥說不能傷人性命,也不知用幾分力的好,還好之前再那群人身上練了練,不然可能就一下子給打死了。可昏這麼久,會不會還是我下手重了?墨哥,怎麼辦?會不會惹麻煩了?要說,這什麼王八的,真是不經打。我看他留了把胡子,以為像我爹那樣厲害呢,搞半天沒山里的野熊有勁。”

贊進的念功和他手上的功夫一樣高。

徐九聽得亂七八糟,大喝一聲,“我豹幫規矩,兄弟如手足,傷我兄弟如傷我手足。先不論事情對錯,大個兒,你既打昏我八哥,我就不能不找你比劃比劃。或者,你自打一拳,自踹一腳,自戳一劍,我便可以算了。”

啊?這是什麼規矩?讓贊進自己打自己,徐九能算了,她還不能算了呢。憑什麼?她這邊是受害者啊。

這時,就有一個中年女子上前來,對徐九耳語幾句。

徐九點點頭,高聲說道,“墨哥,這麼多人瞧著,弄個不好把無憂媽媽給得罪了。不若你們上來先坐,我們邊喝酒邊商定個比試的日子。”

墨紫不怒反笑,這個徐九是耿直,還是真怕無憂不讓他來?不過,他有句話說對了,當這麼多人的面不太好辦事。剛剛,是需要大眾的聲勢把無憂閣當家的給逼出來。現在,進入私下和解的階段了。

她一聲好說得那個干脆,引得徐九贊一句墨哥痛快。

墨紫可沒讓他贊得輕輕飄飄。當人面,徐九就要找贊進晦氣,私下和解能有多順利呢?

要進徐九他們那間屋,聽到有人在身后跟她說,“墨哥,你若需元某相助,但說一聲就好,一月之期仍在。”

墨紫停下腳步,感覺元澄也停了,她回頭對他嫣然一笑,“元大人此話從何說起?大人與我萍水相逢,怎好厚顏求助大人?大人有看戲之心,我演一出好戲給大人瞧便是。”橫豎,她這個龍套要上位,誰跟他一月半月的。

元澄望著她的笑顏,他笑得更燦爛些,“既然墨哥這麼說,元某就旁觀了。”

“大人,敬請觀賞。”哼哼。

就聽徐九在說墨哥請進。

墨紫元澄一前一后進去,恍若不相干人等,各坐一端。

門關上,墨紫打量席間的第三個男子。此人年約四十余歲,胖大之身,留密胡,眉毛缺了一塊,自出現,一直沉默,神情似乎心事重重。美人在側,也無心戀花。

這一屋六個美人,兩個坐在角落里,無所事事,兩個在胖大身邊不聲不響,兩個在徐九身后抱酒壺拿酒杯,清一色花瓶。

“墨哥,我知我豹幫的規矩有些不講理,只是咱們在江湖上混著,義氣最重。我八哥借我名義邀你來此,多半是為了一千五百兩林家的債。我深覺墨哥說得有理,已經派人去找林大郎,不會再問林珍娘要債,只是我那哥哥圖林珍娘美色,想要納他為妾,如今見事不成,有點小心眼罷了。他若不是為了女人,還不至于使出下三濫的招來。這杯酒,我先干為敬,替八哥跟三位陪個不是。”手指一勾,每人上來倒酒。

“這錯也不是九爺的,不必九爺來陪不是。”對無憂是一種軟態度,對徐九是一種硬態度,“九爺的意思,這酒便是喝了,你也要找我們幾人的麻煩,是不是?”

“墨哥,我若不替八哥出氣,對幫主和其它兄弟也不好交待。”說過了,兄弟如手足,道理丟一旁。

“敢問九爺,這出氣要到什麼程度?”墨紫按自己的理解,“卸一條胳膊,或砍一條腿,或在身上刺個洞?”

“只要大個兒兄弟願意息事寧人,這的確是兩全其美的方法”徐九,徐混混,真是江湖人辦江湖事。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8:13 PM

第155章 陰謀論者

“兩全其美嗎?九爺,我不能答應。”墨紫給自己倒了杯茶,對滿桌的佳肴視而不見,因為聽說妓院里的酒菜有些不干不凈。不過茶的話,元澄在喝,看他面色如常眼神如常,應該沒事。

“墨哥,這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雖說墨紫不受他那賠禮的酒,徐九仍自己一飲而盡。

“九爺,贊進是我兄弟,他傷你八哥,乃是為我之故。你不顧道理先顧幫規,我也能顧情誼不顧你的規矩。再說,你八哥不過是不經打一時昏過去而已,不少胳膊不少腿,身上也沒有洞,萬一醒來半點事沒有,到時候是不是再卸他手腳,以全其美?”她看來,是霍八窩囊沒用。如果霍八是這種水準,徐九能有多高的功夫,她表示懷疑。

“贊進,九爺要敢動手,你不必手下留情,把你爺爺你老爹教的本事全使出來,打不過那就是給他們丟人,知道不知道?”徐九不講理,她也蠻上。江湖人如果一定要靠武力解決問題,那就打吧,誰怕誰啊。

“知道!”贊進大聲應道,“也不能給墨哥你丟人。姓徐的,你就指個地方,咱打一場。要是我輸了,隨你怎麼樣,只要別找墨哥麻煩;要是你輸了,你王八哥哥做的那爛事,你就替他受罪。我會卸你一胳膊,就這樣。”

墨紫聽了,笑得瞇眼,好個就這樣,說得令她大覺痛快,本來想免戰,這會兒倒想請徐九劃出道來,立刻一比高下。贊進的功夫,她見識得越多就越覺得自己是誤打誤撞上了隱士高手,一柄翠綠劍不出鞘卻至今未遇敵手。

徐九年紀雖輕,在功夫上卻是自少年起就得意,當然容不得墨紫和贊進這般輕狂,二話不說,一掌無聲拍向贊進。

贊進打架的時候不啰嗦,運氣至右掌,對著徐九便是硬碰硬。

徐九收掌之后,渾身一震,臉色更黑,滿是驚訝。

而贊進,笑嘻嘻,紋絲不動。

一掌不算數,徐九眼內精光暴長,第二掌緊接第三章,看似綿延無力的招式,另一邊的那位胖大老兄卻變了臉。

贊進仍是對掌。

就見徐九越打越快,贊進也是越接越快。

高手過招,墨紫看不懂,不過她這邊有個臭魚,功夫也算得上一等一的。

“徐九第二掌開始使出全力了。”他這麼說時,面色也有點凝重,“多半就是他成名絕學豹出雪山。這徐九的功夫比霍王八強多了,恐怕我一人不會是他的對手,不知贊兄弟受不受得住?”

墨紫雖然看不懂,但瞧贊進神情從容,就不擔心了,“不知坐在徐九旁邊那位是什麼人?”

她隨口一問,臭魚還真能答得上來,“此人應該是平江鯖幫的二當家盧滿。我雖未親眼見過,但傳聞他缺眉,一雙分水刺在水中便是毒蛇,兇狠得很。”

“盧滿和徐九是何關系?”除了都是一派的頭頭之外。

“鯖幫是五大船幫之一,豹幫雖然不在五大船幫的聯盟里,卻是上都水域一帶的老大,尤其是近年勢力擴張極快,上都在內的兩省幾乎所有的小船幫歸附旗下,已經能與鯖幫三法六堂的規模相提並論,豹幫幫眾更是多過了鯖幫。以前不曾聽聞兩幫有交情,倒是鯖幫跟豹幫有些差不多,老當家的都有意要退了。”臭魚比墨紫這半道出家的船幫子職業,說得頭頭是道。

豹幫是船幫?統領著多數靠水吃飯的走船漢子們的船幫?耳邊啪啪啪是徐九和贊進的對掌,墨紫有點頭疼。她紅萸坳的船場未動,這卻已經把船幫得罪了?要說一個跟水有關的幫派,取什麼豹子的名字?叫鱷魚的話,她可能會聯想得到而盡量息事寧人了。

腦中吸取著新信息,墨紫喝著茶,杯沿正好將徐九,盧滿和元澄卡在一條弧線上,她眼頓瞇。

若盧滿和徐九是同為船幫的關系而在無憂閣增進感情,那元澄為何與他們同桌?看樣子,不像是今日頭回相遇就成酒友。以目前互動來看,盧滿對元澄似乎有所敬畏,該是早就認識的。剛才臭魚說,兩幫之前沒有交情,而徐九和盧滿雖排排坐,她走進來時,兩人不但不顯得很熟,甚至目光都不過多接觸。那麼,元澄是這場酒宴牽線人的假設就很說得過去了。

元澄曾為第一貪官,當了階下囚之后仍有成批高手劫獄,可見家產被抄勢力卻未散盡,殘余之暉繼續發光發熱。

要是順著第一假設,墨紫的第二假設就是:豹幫鯖幫都處于新舊交替期。盧滿是二當家,四十有余,老當家退,他該是第一順位的下一任,但她看此人憂心忡忡,根本沒有將要變成老大的喜悅。再看徐九,他上頭有個霍八,雖然他的人望和武功顯然高要過霍八,幫主之位卻未必歸他。

她本來聽臭魚說過徐九為人俠義,而剛徐九也說林大郎的債他不會問林珍娘討,所以徐九人品還是很不錯的。他卻以替兄弟出氣之說,當眾要找贊進麻煩。這其實十分矛盾。可是,如果

如果定義徐九為野心勃勃的一個人,那他這種公然討好他王八哥的行為就解釋得通。他必須獲得霍八毫無疑意信任的原因只有一點,他心里有鬼,他想當豹幫幫主。所以他得先安內。

換句話說,這兩人可能都想當幫主,卻不約而同都有些前途飄渺,而元澄就借機將兩人拉在一起,既讓他們互相幫助,又順水推舟得個大人情?以元澄的本事,這場舊友逢新友識的酒宴成為一場密謀,才是最合理的。美人也好,千牛衛也好,成為不了他的阻礙。

想到此,她心中就有個大膽的主意,喊道,“住手!”

元澄,他若是設了這個局,就讓她利用了吧。利用,不是求助。這一定要分清楚的。

贊進停了手,徐九也停了手。

墨紫又為自己的假設確認了一點,這個徐九不是小人。

“九爺,這麼打嚇壞了美人,不妨請不相關的人都出去,免傷了無辜。”她不知元澄會怎麼打發掉這些人,反正她比較直接。

徐九有點丈二摸不著頭的感覺,但墨紫說得不錯,他揮手讓所有站著的人出去。

華衣沒動。

小衣這位師兄是不是那誰派來監視元澄的,她看著不像,但華衣身份不能忽視。

她微一歪頭,望定元澄不動,很淡很淡抿唇。

元澄瞧在眼里,眉心現出一道淺紋,卻對墨紫那細到微的動作做出了正確反應,“華衣,既是席上的主人說了,你就出去等吧。客隨主便。若是耐不住餓了,或瞧上哪個姑娘,自去便是。”

華衣說聲他等,出去了。

挺可憐的,華衣和小衣這對師兄妹,也是難兄難妹,主子都不容易伺候。

徐九沒墨紫那麼多心理活動,說道,“墨哥,現在可動手了麼?”

墨紫呵呵笑言:“九爺,勝負已分,何必嘴硬呢?”

徐九大口呼氣吸氣,胸膛起伏,雙手緊收在衣袖里,似乎要遮掩疲態。贊進甩兩記大手,笑得嘿嘿得意,在墨紫說話間,氣息已經平穩。誰比誰強,勿需多說。

徐九見墨紫瞧出來,倒也爽快,“墨哥說得對,這場勝負已分。可我手下千人,你兄弟便是再厲害,能否敵得過?信不信都行,我要他的命,他絕對活不久。”

“我不信。”墨紫不怕恐嚇,“你手下不過千人,能覆蓋整個大地不成?連個小小討債的人都抓不到,能耐我兄弟何?我兄弟便是不躲,我依舊有辦法讓你忙得顧不上找我們麻煩,只要我請你八哥喝個小酒。”

果然,徐九面色一沉,隱隱知道不對,言語卻倔,“你以為請我八哥喝酒賠罪,事情便了結了?”

“我沒打算賠罪,我只想告訴他,有人正在他背后謀劃如何越過他當上豹幫幫主,打算跟五大船幫的人合作呢。”話可以不負責任的亂說,大周法例沒有誹謗罪這一條。

徐九突然冷聲,“你要敢胡說八道,我宰了你。”

元澄眉心淺紋卻不見了,眸子一彎,兩泓笑月。這就跟上墨紫的思維了。

墨紫搖搖頭,嘆口氣,“九爺,我又不曾道出那人姓名,你何必不打自招?”武人終究是武人,四肢發達啊,腦袋再聰明,也比她少一點點。

“不過,九爺既然坦承,我也打開天窗說亮話。九爺想當幫主少了同盟軍也好,這一位”她指著呆掉的盧滿,“想當幫主需要九爺支持也罷,我希望二位都能心想事成,馬到成功。剛剛純屬我自己一點猜測,蒙對了,九爺別惱。我無憑無據,這里的兩人也不可能出賣九爺你,我沒那麼傻真找八爺喝酒去。我們三個是普通過日子的老百姓,實不想得罪九爺這等雄心萬丈之領袖。九爺若想讓八爺不疑心你的忠義,咱哥幾個願助九爺一臂之力,只望從此豹幫不找我等麻煩就是。不知九爺意下如何?”



第156章 西瓜汁棒

贊進飛了出去,從無憂閣最好的包間窗戶飛到三樓的過道,一口鮮血噴出一道箭,落在木板上碎成紅珠子。

兩個來上菜的小婢,正趕上這一幕,嚇得尖叫。

不少大堂的客人都瞧見了,認出這大個兒就是剛剛打昏霍八的,也是親眼看到他被徐九請進去的,心想這徐九果然重兄弟情誼之人,便是對方有道理,照揍不誤。這心里活動很快就成了言語,最后傳到蘇醒的霍八耳里,倒真是打消了他不少疑慮。

墨紫和臭魚沖出來,一人各扶贊進一只胳膊。臭魚罵罵咧咧的,直說徐九不是東西,不分青紅皂白傷他兄弟,此仇必報。墨紫則是滿面怒容,叫臭魚不必多說,先救人。

三人毫不引人注意得進來的,卻鬧了好大一出之后,在眾目睽睽下三傷一出了大門,再次證實無憂閣里是不能隨意亂找麻煩的。

扶贊進上了車,臭魚鉆出去,大喝一聲駕,馬放開四蹄奔往桐雨街另一頭的望秋樓。

墨紫從馬車后窗看出去,確定無人,回過頭來,嘻嘻推了緊閉著雙目的贊進,“行了,咱們走遠了,起來吧。”

贊進骨碌爬起來,咧嘴笑道,“墨哥,我裝得像不像?用輕功撞窗的時候,我還想呢,應該是面朝下還是面朝上,可想著面朝下噴血別人瞧不見,所以翻了個身,還特意用內力把血逼高三尺。對了,留了一口撞上地板后噴的,冒紅泡,蹦我一臉。不過,甜甜的,弄得我想吞。”

墨紫笑得不行,但誇還是要誇的,不然以后干類似的活兒沒動力,“裝得不錯,考慮周到。贊進,孺子可教也。”絕對有潛力變成一活絡哥兒。

贊進唉了一聲,動力滿滿。

此時,元澄等人已經換了一間包房。

鯖幫盧滿其實不算是有野心的人,要是幫主無病無災,身強體壯,他也甘願一直當老二。但如今老幫主決意退位,他這個二當家一做十多年,于情于理,大當家的位置都該是他的,心腹手下勸他一爭,他想著也是這個道理,就跟老幫主談了。

老幫主有個外孫,在幫中排行第十,功夫不高,手段毒辣,一半實權派的人或逼于無奈或強強合作歸順于他,前段時間他更是聽說此孫甚至已說服了五大船幫中另兩幫的首腦人物。若是對方光明正大,行得正坐得端,他便心服口服,偏對方數次暗算他和他家里人,實在讓他忍無可忍。

他在南德水域曾遇到過大麻煩,求助于當時的元澄,花錢消了滅頂之災。聽說元澄突現上都,並當了官,于是攜銀再來請教。南德貪官無數,銀子照收,辦事不牢。唯元澄,一旦收人好處,必定將事辦成,便是再難,也弄得妥妥當當。故而,他十分信元澄。

果然,他上門不幾日,就有了今夜與徐九的飯局。元澄事先跟他通過氣,說是幫他拉一個強勁的外援,只要給徐九同等的援助即可。不過他有點疑惑,徐九位列霍八之下,霍八是豹幫老幫主的義子,恐怕這幫主之位對他也極為不易,又如何幫得了他呢?可在桌上,他實不好問出口。

沒想到中途出了件事——霍八讓人打懵,徐九要替兄弟出氣。他便以為是元澄錯了,徐九根本無意要爭幫主之位。可那個墨哥進來不到一刻,就直接道出這宴席的目的,徐九沒反駁,反而怒認,他這才知道不是元澄錯,而是徐九藏得好。接下來的事,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了。

那墨哥說願助徐九一臂之力。再以他看,墨哥的兄弟是個內家高手,竟連徐九都抗住了,若得此人,必是強大助力。可后來,墨哥再說話,他就知道,得墨哥才是真正助力。

墨哥出的第一個主意,他們能在人前合演一出徐九霍八兄弟友愛的戲,只需要弄個西瓜來。等東西來了,墨哥竟調出一大碗紅似血的汁來。盧滿沒明白,直到墨哥說完所有的話,讓贊進吃一大口,贊進自己飛出去,才恍然大悟竟是用來假裝吐出來的血的。

墨哥出的第二個主意,便是針對霍八的。他說,豹幫幫主之位,全看老幫主的意思。而老幫主傳位給誰,就得看老幫主最忌諱的是什麼。他也說,船幫自成一派,平時很少怕誰,卻怕官大壓人。若霍八讓官府盯上,便是老幫主再偏心,也得考慮到全幫上下的利益而改了主意。霍八最大的毛病是好色,君主好色都誤國,何況霍八。只要以此設個局,讓霍八惹上不該惹的女子,其背后的力量一加壓,霍八就成了官府榜上厭棄的人物,同幫主位就無緣了。

那墨哥說完,又補說一句,具體這局怎麼設,很簡單,只要他們認識官場中人就行。

好巧不巧,把元澄給算進去了。

徐九眼睛越來越亮,而盧滿看元澄笑得愈發深,讓他直覺墨哥的話讓這兩人十分高興。徐九高興,他能理解,可元澄高興什麼,他就一點不懂了。他只知道,墨哥走后,他很懊惱沒問問自己的事是否這人也有解決之道。

盧滿看出來徐九在處理與霍八的兄弟情上是很謹慎的,謹慎到有些坐低伏小。可墨哥說霍八假借徐九之名暗算自己,若鬧出人命,徐九就得共擔殺人的罪,因此霍八根本沒有考慮什麼兄弟。這麼句話,就把徐九的神情說變了。

這等口才,可怕的煽動力。

“盧大哥,今日一聚,收獲良多。”包間內只有他們三人了,徐九此話一出,已不像前半場那般生疏客氣,“我徐某承你看得起,願與你結友好盟。他日你我若成大事,豹幫鯖幫從此兄弟幫,便是另四大船幫又奈我等如何?”

鯖幫是五大船幫最末,豹幫早年籍籍無名,至今在那些趾高氣昂的船幫老大眼里仍是小幫小派。

盧滿大喜過望。徐九近年在上都江域聲名鵲起,領著豹幫一統上都兩省小幫派,武藝高強自不必說,還有其手下眾多精兵強將,要文有文謀,要武有武能,五大船幫關注他的人委實不少,一派說籠絡,一派說打壓。他如今親眼見過此人,就嘆長江后浪推前浪,打壓是打壓不過的,籠絡才是上策。

筵席散盡,盧滿得有力盟軍,當夜便趕回鯖幫,靜待進一步消息。

元澄上馬車,聽得有人叫大人留步,回頭,就見徐九大步流星而來。

“徐九此次受大人看重,感激不盡,日后還望大人多多關照我才是。這點小意思,請大人笑納。”徐九往身后作個手勢,就有一文士樣的年輕人送上寶藍錦盒。

元澄不接,但他也沒說不要,就有很會察言觀色的銘年上前接了。

“九爺客氣,我不過舉手之勞。今日這筵真是深合我意,美酒佳肴,好戲連臺,你便不送我禮,我也不會白吃了這頓。”

徐九不知元澄和墨紫早就相識,故而有些糊里糊涂,卻應得痛快,“這是大人抬舉徐九。無憂閣好酒好菜是不錯,不過女人脂粉味兒重得過了。大人不好此道,徐九更欽佩大人為人。待日后,你我找機會再聚,咱們找個清靜的能賞景的地方,舍了穿紅戴綠的美人兒去,這酒菜更有滋味。”

“自是要聚的。承九爺盛情。今日別過,來日方長。”元澄說完,進車里去了。

徐九站在無憂閣外,拱手相送,直至馬車不見,才轉身上自己的馬。

“九爺,那姓元的官不過是從六品的太學博士,您何必對他那麼低頭,還送那麼重的禮?”徐九身旁一個心腹問道。

文士青年聽了,代徐九答道,“此元姓官可不同一般。曾官拜南德宰相,位列三師,為第一權臣。便是鋃鐺下獄,仍能安然脫險。身負叛國罪,一入大周不受死刑卻還當上了官。這本事,當朝誰人能及?這等人,咱們誰能得罪?九爺如今與他相交,以后必有好處。”

徐九說一聲不錯,“別說以后,便是不久,就有好處還來。”那墨哥說得對霍八設局一事,若他與元澄聯手,倒是最佳的。聽說這元官收人好處,必成其事。他剛未推自己送的禮,便會應允幫自己。得找機會,快些再見個面了。

突聽馬蹄聲近,文士說道,“九爺,是您剛派出去的。”

徐九點頭,待那人至身邊,問道,“可跟上了?”

那漢子說,“是,九爺,我見那馬車進了原來的林府大門,一個時辰內都不曾有人出來過。”

文士立刻說:“那想來是錯不了了,就是望秋樓的人。這樓三日后開張,到時咱們不妨再探個底細?”

徐九半晌不說話,然后一甩馬鞭,快馬而走。

這就是應了。

再說元澄,回府下車后,對銘年抱著的錦盒瞧都不瞧一眼。銘年問放哪里。他隨口說書房,就往東廂后的草園子獨自散步去。

不一會兒,看見那個已經十分眼熟的身影,已然換了女裝,正坐在石亭里,撐下巴嘆氣。

想是該帶她過墻的人又沒來。

銘年說是貓叫,元澄心道,今夜有機會能親耳聽上一聽了。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8:14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6-26 10:47 PM 編輯

第157章 烏鴉狐貍

月靜人思。

墨紫在貓叫第N次未果后,挑了個好位置等天亮。這夜很熱,一絲風都沒有,雜草筆直筆直的,蟈蟈蟋蟀往上爬,時不時就叫兩聲好聽的。

她對小衣一點抱怨也沒有,而且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長期抗戰的準備還是要的。好在元府荒處太多,她要是來個野外求生訓練,大概可以躲藏個把月不讓敵方發現。還好是夏天,以天為被以地為席也能睡。至于食物方面,打算餓極了就抓兔子吃。

生存是最重要的,兔子的可愛其次。

之所以嘆氣,是因為救了個林珍娘,這趟渾水卻越涉越深。徐九盧滿誰都沒有透露半個字,但徐九接受她讓贊進裝被打吐血的建議,其野心已對她昭昭然了。她在徐九和霍八之間選了靠徐九站,理由不必多說。霍八熏心,是非不分,難成大氣候。她即便不給徐九出什麼主意,徐九當上幫主之位也是遲早的事,不如她送個順水人情。豹幫如果不是船幫,還有可以得罪的余地。它卻是這帶水域的老大,她不見得要阿諛奉承去,也不能過分“撒野”。畢竟,她如今快靠水吃飯了。

墨紫本來只想默默賺錢,這錢還沒開始賺,一頓飯就把自己弄得那麼高調,能不嘆氣?

坐在這間半塌的亭子里一個半時辰,她肚子餓得不行。以為能吃好東西,她中飯特地少吃了,誰想得到無憂閣小氣巴拉,一口好菜沒吃上,只喝了半口茶,還大費腦細胞。快午夜十二點,她對著草叢發呆,心想今夜是不是就要大開殺戒,弄個兔子腿墊墊肚子。

今夜是滿月,一地銀霜。當銀霜覆上一抹暗影時,墨紫已經察覺到有人靠近,一抬眼就見元澄。在無憂閣瞧見他,不覺得驚訝,在他家瞧見他,倒有點驚訝。

“元大人回來得好早。”無憂閣是留男人宿夜的地方吧?

“該喝的酒都喝完了,該說的話也說完了,自然要回來。且月上中天,夜已深了。墨紫姑娘獨自在此嘆氣,不知煩惱甚?莫不是抄近路買東西,路上貪忘了時間,歸來太遲?”墨紫不承認她是墨哥,元澄理所當然當她是隔壁敬王府里的丫頭。

墨紫發現到底功力沒他深厚,自己說他回來好早,就是續無憂閣的對話,好在說得模棱兩可,能混過去。只是這人己經把她認出來了,卻非得要她自己承認,激起她的斗志。好吧,她說什麼也要撐過了這個月的期限。

于是,她故意皺起眉頭,跟著元澄裝不熟,“元大人,倒不是墨紫貪玩,只是今日路上遇到了一件奇事,耽誤回來的功夫。”

“哦?”元澄想起她以前說過的蠍子過河的故事來,不知這回是不是又要編故事。

“說說也無妨,只是墨紫出門半日,還未用飯。大人若想聽這件奇事,不知能否請墨紫先吃頓好的?我知大人好客,夜宴至白日,廚房炊煙不停,管我一頓飯不算犯難。”餓得她沒志氣,跟人討飯吃。想想,以前當兵時一天一頓壓縮餅干,現在雖然是丫頭身,頓頓管飽,一頓不吃就發慌了。哎——舒適的環境讓人墮落。

元澄對空無一人的身后說道:“誰跟著呢?”

一個黑衣人無聲出現,恭敬躬身,“大人有何吩咐?”

不是華衣。

“讓廚房準備些好飯菜來。”元澄的確“好客”。

墨紫叫住黑衣人,“若有極香的好酒,也請端上一壇來。”

見元澄望著她,就笑道,“大人對墨紫己經慷慨萬分,不會舍不得這麼一壇子酒吧?”

元澄淡淡一笑,“承蒙墨紫姑娘這般誇獎,我要是不給,豈不顯得小器了?別說一壇酒,若姑娘好飲,便是多上幾壇也無妨。”

黑衣人領命而去。

“大人身邊高手如云,出入皆有人暗中保護。我聽銘年說,大人新任太學博士,碰巧當今聖上求賢若渴,想是大人才高八斗,當朝無人能及,方有這等排場。”飯菜不來,隨便說幾句閑話,一大半是誇某博士的。

“元某昔日氣盛些,得罪的人太多。才高八斗說不上,一條命卻更值當。誰在乎,誰就得費心保著,元某無道理拒絕不是?”不是他怕死,而是有人怕他死。

墨紫什麼人,自然一聽就懂,心想元澄乃南德最高官,手上所握南德之秘密何其多,她要是大周皇帝,也一定會先收服,而不是急殺之。大赦天下,與他官位,恐怕都是籠絡的意思。不過,這皇帝,手筆夠大。為赦他一人,赦了天下人?給六品官位,千牛衛隨侍?

“大人仇人眾多,如今這般張揚為官,豈不是讓他們容易找上門來?”南德的第一宰相被劫,本來是件極秘密的事。大周突然弄出這麼大動靜,南德那邊知道了要氣死。想兩國向來和諧,這麼一來會影響友好外交政策。

“大隱隱于朝。天下元姓之人何其多,元某不過是太學博士,並非天子近臣寵臣權臣,若是元某無心,仇人想找元某其實不易。”若是有心,就有盧滿此類人送上門來。

好個大隱隱于朝。也只有元澄這樣的人才敢于用這麼一招。

“大人好果敢,小女子佩服。”閑話扯完,看到不遠處過來兩盞燈,四個小童,墨紫眼睛一亮,“待我吃完,便給大人講途中所遇的奇事,大人且耐心等等。”

元澄本著聽貓叫的心思,自然耐心十足,坐到亭外斷裂的殘垣上,離開墨紫數丈。

等酒菜飯擺了一桌,墨紫先將酒壇子打開,拿只碗挖了三次,把酒灑在地上。邊灑邊自覺給人解惑,“每回經過大人這園子,總覺得靈氣逼入,得大人送我如此好酒,我不敢一人獨享,請天地神鬼精怪共品之。”

元澄的眉一動,哪里不對?墨哥可不是這麼神神叨叨的人!但是,看她祭完所謂的天地神鬼精怪,吃得狼吞虎咽,又合那爽朗直率隨遇而安的性子。許是自己多疑?

事后證明,他的直覺沒有出錯,是他遇到的人實在厲害。

“墨紫姑娘的吃相真是一一誠實。”元澄看她大口大口,筷子不用,用白瓷小勺挖著吃。明明他該覺得粗鄙不堪才對,可是居然沒有,反而他都有點餓了。

“是大人府上的廚師手藝好才對。”八寶醬鴨腿的味道一流啊。在筷子和勺子進攻失敗后,她用上了手。

“廚一一師嗎?”元澄聽這個新鮮。

墨紫是吃歡了,不記得古語中沒有廚師的講法,立刻自圓其說,“孔子日,三人行,必有我師。今夜大人與我食,大廚煮我物,皆為我師也。”

不曾讓他有過失望的時候啊,這個女子。元澄垂眸輕笑。

那一笑未息,就聽墨紫突然高聲叫人,“小衣別走,你師兄今晚不在。這壇好酒是元大人送我的,我轉送給你。趕緊,帶我過去。”

元澄回頭一瞧,上次見華衣就蹦回去的丫頭從墻頭躍下,如一陣風刮過他身邊,進亭子抱酒壇,在問墨紫是不是真給她這壇酒。

啼笑皆非。原來不是在祭鬼神,而是在誘酒蟲。這貓叫看來是聽不成了,不過,有故事可聽,也不枉他好酒好菜招待著。

然而,當他瞧見墨紫跟那會輕功的丫頭往墻下走時,脫口而出,“墨紫姑娘,你這是要走了?”

“大人夜露涼,早些歇息得好。”墨紫那副當然的口氣,仿佛把剛才自己答應的事忘得一干二凈了。

元澄微皺眉。

今夜,這是他第二次為她皺眉。

墨紫瞧在眼里,一把拉住要跳墻的小衣。

“大人可是以為墨紫不守信用,說話不算數?”滿月之下,她雙眸如清淺溪水,落兩泓夜空明輝。

“……”難道不是?

仿佛能聽到元澄的心里話,她笑著搖頭,“當然不是。我不說,是因為我不好意思說了。不過,若大人實在想聽,墨紫現在就說。”

“……”到這份上,不說可不像話。

“今日墨紫在路上看到一棵樹。樹上有只烏鴉,嘴里銜著老大一塊鮮肉。烏鴉剛想可以美美吃上一頓,就讓一只狐貍瞧見了。狐貍正餓,就在樹下說,烏鴉老兄,你的歌喉那般美妙,唱首歌讓我一飽耳福吧。烏鴉愛聽奉承,于是張嘴就唱。大人你道怎的?”她說了,可別怪她。

對他說故事,她似乎總喜歡他猜結尾,不過不難,“那烏鴉張嘴,肉就掉到狐貍嘴里去一一”等等,這故事的寓意是一一

“我其實並未遇到什麼奇事。大人一開始說得不錯,墨紫貪玩忘了回來的時辰。可我若不那麼說,不奉承大人,又怕大人不肯給我那頓免費的美餐。”墨紫笑得露貝齒,整整齊齊得閃銀光。元澄是烏鴉,她墨紫就是狐貍啊。

元澄啞然。

墨紫轉身,要小衣可以跳了,又想到什麼,回頭說道,“大人說自己隱于朝,而墨紫看來,大人更有點像釣餌,還是自願當的那種活餌。小心為上吧。”

風未見,人已隔墻。

小衣突說:“那人大笑什麼?”

墨紫沒聽見,聳聳肩,說誰知道,累死了,要睡大覺。



第158章 與君墻梯

三日后,望秋樓開張。

早半個月就發帖子請了去過洛州望秋樓的上都老客,還有各大小官員,甚至貴族皇親。墨紫的廣告策略是照搬現代那套,反正頭天開張,帖子就是優惠打折卡,送名酒好酒,派大吉利市的禮包,還趁機推行會員制。

上都望秋樓的菜單,是墨紫口說的花樣,歷經白荷大半年開發,再由墨紫親嘗之后,絕對找不出第二家有這等美食來。

望秋樓的庭院美不勝收,園林唐風競相爭輝,小橋流水中的亭榭,飛花楊柳中的歌臺,匠心獨具,令人難以忘懷。葛秋娘的歌技舞技,更成為樓中的一抹亮色,有南地的細膩,也有北地的淋漓。琴姑當然功不可沒,不過她培養出來的一位叫塵娘的歌者,據說那夜驚艷了到場的所有客人,甚至有大文人以她的歌聲作詩一首。

岑二說,雖然第一日因為優惠賠了大錢,自第二日起,門庭若市,貴客如潮。無論是美食美酒,還是葛秋,吸引了很多客人。照此下去,不出三個月,就能回本。

只是,這開張,墨紫沒去,裘三娘也沒去。

墨紫是在風頭上,怕酒樓人來人往,遇到徐九等熟人。

裘三娘自從給墨紫掌事之位,已經不多管其出入,只要求每半月帶賬本回來就成。她近來跟著王妃學著料理內宅大小事務,每日一早出院子,掌燈才回,也是很辛苦。不過,但凡她下定決心的事,總能做成的。宅斗她不耐煩,理家卻類似經商之道,她不排斥,甚至算得上是這大宅內院少數能讓她喜歡的地方。

聽綠菊說,裘三娘的干練讓王妃很是喜歡。底下那些丫環媳婦婆子本來還有點不服,欺負裘三娘年輕,暗地下絆子。裘三娘兩三番不動聲色的整治后,如今,誰敢不服?

別說普通的仆人,便是紅梅,也對裘三娘的態度變了很多。以前,不管怎麼顯親近,總有點服侍過老太太的傲氣。現在,傲氣沒有了,多得都是真心真意。最能看出來的,就是她把前兩任蕭三奶奶的事告訴了裘三娘。

第一任三奶奶心性極軟,愛哭,惹得蕭三煩不勝煩,不怎麼喜歡她,幾乎夜夜宿在金絲那兒。一年多,三奶奶獨守空房。逢老王爺大壽,主子們坐一起看戲,熱熱鬧鬧通宵,那三奶奶心里因為蕭三和金絲的事難受,多喝了幾杯,便由小丫頭扶下去歇了。哪知老王爺發話,命蕭三去陪。等蕭三回到三奶奶居處,一進寢房,竟發現有個陌生男人在,而三奶奶穿著肚兜躺在床里。這一驚非同小可,蕭三大怒,那男人跳窗就跑。蕭三是文官兒,根本追不了。三奶奶本是半醉,這下就是半醒,雖然直說不認得那男子是何人,但名節已毀,羞憤之下,自求下堂。面子問題,也不好報官,怕鬧出人命,只得允了三奶奶。卻不知怎麼,事情還是傳到坊間,越傳越難聽。這第一任回娘家后,據說挺慘的,沒過多久,入庵里清修去了。

第二任是禮王武承萬保的媒,是個類似裘四奶奶的女子,不識字但很是能干,治家理院,井井有條。不過,正因為能干,對金絲的態度也很厲害,竟幾次問王妃要金絲的賣身契,想要賣給牙婆子,又將她的一雙兒女養到自己院里,不讓彼此見面。這個三奶奶采取的手段其實就是跟娘家媽媽學的,在大戶人家實不算錯。失策就是錯估蕭三對金絲的寵愛,且她把金絲打壓得越厲害,蕭三就越向著金絲。正碰上小公子吃壞肚子上吐下瀉,居然查出是三奶奶指使廚娘故意給小公子頓頓吃剩飯剩菜。有廚娘作證,一口咬定不松口。三奶奶否認也沒用,蕭三嫌日子鬧得慌,干脆一紙休書。等長輩知道,木已成舟。結果,驚動皇上,降了蕭三的官。

裘三娘對墨紫聊起來時,冷笑說,也不知是蕭三厲害還是金絲厲害,抑或是那兩位三奶奶不夠聰明,不過有一點相同。便是兩個三奶奶都喜歡上了蕭三,不然哪來這麼多事。

墨紫聽那意思,裘三娘似乎打定主意與蕭三作名義夫妻,安穩一段時日再說。她卻不知該不該勸裘三娘想開點。人都已經進敬王府近兩個月了,再不圓房,長輩那邊無法說啊。但她還真不好勸,換個立場的話,她會和裘三娘一樣,沒有感情之前,絕不當真夫妻。

這日去裘三娘書房里換幾本書看,正碰上蕭三進來。

蕭三見墨紫,稍怔之后就笑,“聽說你惹得三娘不高興,罰你看竹林去了?”

墨紫福福身,“姑爺。是我管不住自己一張嘴,仗奶奶疼我,說錯了話。罰得還算輕。”

蕭三對裘三娘的陪嫁丫頭一向挺善待,免了她的禮,“因為我二哥的事,你不過說實話罷了。只是我那老奶奶疼自己孫子,不能對他出氣,找了你的不是。你且安心待些時日,你奶奶多半想著你的時候比我這個相公還多些,不久定會調你回來。”

“姑爺這話真是折煞我了,墨紫是個丫頭而已,哪值主子們上心呢。”別上心,最好。

“你這丫頭見外了,對我虛應什麼?默知居里的,誰不心里有數我跟三奶奶的關系。棋友,琴友,畫友,書友,都能說,唯有夫妻不可說。”蕭三的笑變成了無奈。

他一向自詡無論樣貌還是才氣,十分吸引女子,偏自己娶進來的這位對他真是客客氣氣,陪著琴棋書畫都可以,就是圓房不可以。軟磨硬泡,她照趕人;甩袖說走,她喜滋滋;威脅不來,她無所謂。這不,幾日不來,她在母親那兒忙得不亦樂乎,大概想都不曾想過她還有相公。

“姑爺,夫妻之道,唯心而已。”墨紫不好說太多。

在這事上,她拿不準裘三娘的心思。以裘三娘的性子,要真惹毛了,自求下堂絕對是可能的,而裘三娘在外的日子,肯定比現在好過。但,她看蕭三,對裘三娘的刁難推托諸多忍讓,似乎生了真情實意。她心軟,見不得這個。其實,若蕭三能對裘三娘真心,也不失為一樁美事。可古代的男人,真心有無數顆,而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飲的,稀罕啊。金絲,平白無故弄走,不好。人比裘三娘出現得早,目前來看,對裘三娘服服帖帖的,下狠對付,不善良。可放在那兒杵著,怎能不日日鬧心?

“夫妻之道,唯心而已嗎?”蕭三從未聽人如此說,“我以為交友之道唯,夫妻之道,乃是夫為妻天,妻為夫地,妻以夫為尊。”

蕭家男兒個個太自以為是了吧?墨紫聽不得這種言論,不由反唇相譏,“姑爺此話差矣。夫妻本為一體,其心各半,合則完整。心不全,怎當老來伴?天不感恩于地,地如何撐天?妻以夫為尊,夫當以妻為敬。不動心,莫論夫妻。若論夫妻,也未必長長久久。”本想說,你休了兩個,難道還不明白這個道理?

蕭三是文人,大周的文人狷狂之氣不如大唐,但他稱得上一個例外,很是我行我素。像墨紫這樣的丫頭,他不介意地位,照樣侃侃而談。墨紫的話,其深意驚世駭俗,用古語修飾之后,卻能令蕭三想上一想。

“姑爺,你那書樓不容女子踏入,是你覺得女子無才,不配踏入書屋之中。只是,我家姑娘……”還是說姑娘順口,“本不是一般女子。你若錯過,今生難尋與你對弈歡談之人。你別忘了,友人不會隨傳隨到,只有你妻伴你終生。妻能為知友,便是當今皇上,可有此幸否?”

墨紫驚覺自己又說多了,連書都不拿,告了退。

后來她出門回來,綠菊來八卦,說蕭三遣書童給裘三娘送了張正正式式的貼子,請妻入凈泉閣聽書賞夜。裘三娘猶豫半天,想找墨紫商量,墨紫卻又跑出了府,最后讓她們幾個大丫頭合力勸去了,結果一宿沒回來。

這種事,仆人之間傳得比光速還快,誰還敢說蕭三夫妻圓不圓房的事。從此,王妃和老夫人心里的疙瘩塊也沒了,對裘三娘的疼愛更深。

可裘三娘在墨紫面前說實話,根本就是看到那麼多好書,忘了時辰,一眨眼到天明,和蕭三之間清清白白的。

墨紫信裘三娘,只是看她雖然惱卻嬌意更甚,想是蕭三對她開放書齋一事確實打動了她的心。女人對男人動情,感動是第一步。

不過,這對夫妻,也是好事多磨就是。

墨紫用三日功夫,真做出滑動竹梯子。小衣最近常跟著裘三娘,怕樹大招風惹人眼紅,再來暗中搞鬼。所以,她還是靠自己了。

梯子上墻,她坐到墻頭一看,無獨有偶,墻那邊也多了張高高木梯。木梯上綁了塊紅布,還好這幾日天氣不錯,沒被雨淋,上面的字跡很清晰。

烏鴉誠相贈,與君過墻梯。

好嘛,她與君明珠,他與君木梯。不對,說了不認不報恩的。難道,這梯子是她騙他之后的報復工具?會不會做了什麼手腳,踩下去就散架,摔斷骨頭?

墨紫手一摸,云杉木,刨得十分細膩,接縫處難看到痕跡,感覺做工精良。她一步三蹬,爬了下來,安全著陸。

是自己小人。她當時這麼想,很好心的,很真心的,這麼想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8:18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6-26 10:56 PM 編輯

第159章梳梳與女(一)

墨紫從紅萸坳看完地形回來,想著圖紙上要修改的地方,一不小心就跟什麼撞了一處。硬梆梆的,帶棱帶角,腳趾頭疼了,膝蓋疼了。

    她悶哼一聲,才往後退開,聽見有人迭聲說抱歉。抬眼瞧見一位布衣荊裙的婦人,對著她佝僂著背,低頭惶恐。撞到她的,正是婦人手上推的小板車。

    那板車上放了兩個陳舊的貨架,架子上擺著胭脂水粉首飾之類的,還比不上貨郎擔上的貨色,有一大半是舊物,只是保養好一些。

    “這位大爺,婦人眼拙,又逢小兒哭鬧不休,才衝撞了,請您見諒。”看似是粗婦,說話卻挺文氣。

    “無妨。”墨紫聽那婦人叫她大爺,就忙看看身上的長衫。綠菊給她縫的新衣裳,用了夏季的涼絲布裁的,還繡了楊柳綠的枝葉隨風擺。

    綠菊說了,在外不比在家,人要衣裝,得有點派頭。

    果然有用,嚇得人把她當大爺了。

    “是我想事情,沒瞧著路走,大嬸勿需驚慌。”她今日是淨面出來的,因為打算紅萸坳和默知居兩點一線,應該碰不上熟人。既然是淨面,樣子不猙獰吧。

    那婦人說到小兒,她就多看了兩眼,果然見女子身上背著一個兩三歲的女娃,已經不哭了,正啃拇指,不過淚汪汪的,還抽噎,鼻涕掛到娘的衣服上。

    婦人見遇到個講理的,松了口氣。直起身看到墨紫俊秀的面文靜的衫,就以為對方是讀書人,更放心幾分。

    墨紫繞開要走,婦人怯生生叫住了她。

    “公子是否有看得上眼的物什,買一件送給自家夫人可好?”婦人平時不敢招客,怕引來居心不良的男子。可是眼前這位看著十分正人君子,近日生意慘澹,一日下來也賣不了半件,女兒和她別說吃飽了,便是食物的影兒都瞧不見。所以,硬起頭皮,問了。

    墨紫對胭脂水粉從不感興趣,當下擺手,“大嬸,我尚未成家呢,用不著這些。”

    婦人哦了一聲,垂眸不再說。

    墨紫才轉身,聽到女娃又哭,直喊飯飯,才省悟,這對母女可能生活陷入了困境。心腸一軟,轉了回來。

    “大嬸,我雖然未成家,倒可以給我姐妹們買。”只怕白荷綠菊不要這等劣等貨,“我能翻翻看看否?”

    婦人蠟黃的臉色頓然一亮,“公子,只管翻只管看。買得多,我就算你便宜點。”

    墨紫一笑,還真低頭翻看起來。本來就不期望在這樣的舊貨攤上能見到好東西,不過,她不是窮麼,既然要花錢,買件有用的,總比沒用的好。

    “公子是上都人?”婦人沒有要岔開墨紫挑貨的意思,只是賣貨的總要聊上幾句,不然哪來回頭客呢。

    “不是,我剛來沒兩個月。”墨紫一心二用,拿起一盒陳州胭脂,在婦人滿目期盼中聞聞,卻放下了。“大嬸不是本地的吧?。”上都富庶之城,這麼窮的,多是外地來的。

    “婦人是玉陵逃過來的,途中與丈夫兒子失散了,帶著兩歲的女兒,好不容易到了上都來投親,誰知飽受親戚白眼,還被他們騙走錢財,無處安身,只能變賣首飾做這小買賣謀生,買賣卻是難做。我一個婦道人家,人生地不熟,官府不給上戶本,稅也高,十文錢要收三文,本錢就得五文。如今,婦人也不盼別的,但願我相公和大兒平安,能來上都早日與我和女兒團聚。”說著說著,悲從心中來,竟抹起眼淚。

    墨紫聽她是從玉陵來的,就沒了心思挑貨,手輕輕撥著小櫃裡的貨,問那婦人,“玉陵真得破國了不成?”

    婦人點點頭,憤憤然道,“我出王城之日,正是大求蠻騎踏入我王皇宮之時,我夫自宮中逃出,急匆匆帶了我們離開,細軟不及收拾,家門不及上鎖,還有僕人未能知會其散去,真是禍從天降。在路上,聽到的都是壞消息。我王駕崩,皇后自盡,唯一的王子被俘,公主貴女們淪為蠻子們的妻妾玩物,簡直駭人聽聞。我聽逃出來的大官家眷們說,是咱們玉陵國內出了通敵叛國的內臣賊子,所以大求兵馬才一舉攻破我玉陵水軍,進而奪了王城。雖然內臣賊子已誅殺之,但為時已晚了。”她原不貧窮,家中也有僕人丫環十來人,現在,卻連日要忍受饑餓。

    墨紫倒有些佩服這婦人,一昔之間,什麼都沒了,遭遇這麼多,還能做起小生意養活自己和女兒。

    手感一變,是好木啊!盛暑之中依舊沁涼漫上指尖,沒有半分毛刺或粗糙,是華麗的木紋,那般流暢,又有玉的潤美。

    玉陵有一種獨有的樹,專生長在泉水邊,大家就稱為泉樹。泉樹少見,這木是泉樹的心弦木,樹枯澤而心木成玉,越古越紅澈,如心血般豔麗。取木時稍有不慎,心木即死,段段成灰。此心木多入貢與宮廷,做成的各種飾物,為皇家和貴族女子所珍愛。

    墨紫讀過的書籍上記載,泉心木所制的飾物常用來作為皇族貴仕間的定情之物,不僅因為所費的工序實在複雜精密,還有心木所代表的含義。

    她過去的記憶全失,但對木卻始終是一摸就知。如今,掌下指尖探到的,正是泉心木。

    墨紫低眸,將那些便宜貨移開,看到一把通紅的梳子靜靜躺在那兒。

    剎那,眼前天崩地裂,心中有人唱響——

    “梳梳與女,我心悅之;梳梳與女,我心歡之;我與女梳,梳至情長;我與女梳,梳至白首……”

    不要唱了啊!不要唱了!墨紫頭突然疼得要炸了一樣,雙手抱著,蹲在地上,雙目已經看不清東西。

    求求你,別再唱了!她要死了啊!

    是誰?究竟是誰?

    自裘三娘出嫁,她還沒有犯過頭痛症,以為永遠也想不起來過去,她坦坦然接受了這樣的可能性。沒什麼不好。每次她頭疼起來的時候,就好像靈魂要被剝離了似的,令她驚恐不安。總覺得,那個過去,不會是很愉快的。那些零星的片斷,快樂的,只有童年,然後就是如巨浪大潮一般的惶惶,成年的,華麗的,卻蒼涼。

    遇到大求小侯爺和葉兒姑娘時,她曾經有過記憶好像要湧現的驚魂感覺,而被她自己強壓下了。然而,這把泉心木的梳子所帶來的撼動,她已無力壓下。

    頃刻間,將心劈裂。



第160章梳梳與女(二)

那把梳子,很舊。原本鑲嵌著寶石的地方,現在只有坑坑洞洞。梳牙殘缺不全,斷了不少。

但,她記得。

梳篦背上,有十六顆鳳凰石,紫色和墨色相互交錯,三十二顆水晶石,白色的,在一端如彗星一般散落在尾。

她記得那麼清楚,因為,這把梳子是自己親手做的。腦海中浮現著她的那雙手捧著心血紅的泉心木,將它一點點做成梳子的形狀,又用極小極細的刀面雕出根根梳牙來。鳳凰石,水晶石,她一顆顆鑲上去,紫色的,墨色的,白色的,顆顆珍貴。

泉心木是誰送的?又是誰用這把梳為她梳頭?迷霧中的影子站在清晰的邊界,只差一步。可她瞧見了那人的衣袖,紫色的,繡著云紋海濤,無名指上一枚深紫的寶石,那是比葉兒姑娘發間那枚別針更光亮的鳳凰石。

小侯爺嗎?

不是,那人的影像比小侯爺高大些,魁梧些。

小侯爺給她的感覺,有些懷念的。但她,怕那人!

不,不要靠近她!回去吧!回到迷霧深處去,永遠不要出現!她在心里吶喊,無力坐在地上的身體抖若篩糠。

“公子,你這是怎麼了?”墨紫突然跌坐,自然嚇到了那個婦人,忙轉出來瞧她。見她不理,就伸手去推她的肩。可別在自己的貨攤前出事,不然真是雪上加霜。

婦人一推,墨紫方醒,體溫從冰窟回到正常溫暖,視力也恢復了,不再有片斷亂舞,但這次頭痛沒有立刻恢復,她就覺得后腦的某處灼燒灼燒得疼,太陽穴跳得厲害。試圖爬起來,腳一軟,又坐了回去。

婦人驚呼一聲。

墨紫深呼吸調節幾次,一提氣,強行站起,蒼白著臉色,她對婦人勉強笑笑,“大嬸,我想是天熱中暑了。”

婦人倒是備了水,趕忙用個碗裝了,送上來,“公子,這是我住的后山泉水,干凈的,消暑最好。”

墨紫此時也無法假客氣,她渾身冒汗,需要補充水分,接過去大口大口喝了,真覺得清涼解熱。

“大嬸,這時節,你若能挑些這等清涼甘泉到大戶人家門前叫賣,許比你賣雜貨強些。”她突然有這麼個主意。

婦人想了想,眼睛一亮,“我起早些,趕第一撥,天不亮進城,說不定真有人圖這水好。”

“雖說辛勞,卻是無本的買賣,試著不行,你再賣回雜貨就是。你叫賣時,得把泉水的優點凸顯出來,好比天地靈氣,延年益壽,純凈甘甜啦,免費試喝一小碗什麼的。看著精明的客,就給他點甜頭,比如說,買二甕免費送一壇;看著財大氣粗的,就爭取日日送上門的便利服務。總之,靈活機動,看什麼人做什麼買賣。”喝完水,心里恐慌才平息,還好心指點指點人迷津?

墨紫只是想借跟婦人說話的機會,平衡現在和過去這塊翹翹板,粉飾心上的裂縫而已。

“公子這麼一說,我還躍躍欲試了。沒錯,無本的生意,不行也不虧。”這婦人是個強韌的,“多謝公子為我母女想了這個營生。請問公子家住何處,今夏我母女若能得溫飽,定上門給公子磕頭。”

“大嬸不必客氣,我不過耍個嘴皮子。”墨紫心里正在掙扎,這梳子,買還是不買?

“公子,今日這櫃里的東西你就挑喜歡的,我不收你錢。”婦人見墨紫良善,就想以此感謝她,“公子可是喜歡這把梳子?若是不嫌棄是舊貨,拿去便是。”

墨紫讓婦人一說,才發現自己的左手已經拿起梳子,有點尷尬,想放下又放不下。

“公子眼光真好,這梳子是玉陵宮中之物。我相公是宮中在學的匠師,許是混亂還怎的,等我們逃出城,才從他當寶貝的一本工藝書中掉了出來。雖是舊物,做工便是我相公都說好。還有背面那牡丹的雕工,可謂傳神。我女兒說,那花會開,還隨風擺呢。我起初以為孩子亂說話,后來盯著看上一會兒,花好像真活了似的。再細數,小小梳子上竟雕了數十朵牡丹。我相公說這梳子值錢,可我前兩天找了當鋪的瞧,說是木梳子,只給我十文錢,我就沒賣。”寧可送給好人。

墨紫將梳子翻過面,果然刻了牡丹。有些印象,卻不如鑲寶石的那面記憶清晰。是自己刻的,怎麼刻的,不知道。

“大嬸,既是宮里的東西,想來不凡,我怎能白拿?”這把梳子,完好的時候,是無價寶。

“再不凡,上頭的寶石也沒了,梳齒落殘,便是那牡丹好看,一把梳子已經不能梳發,還能值幾個錢?”婦人一言,驚醒夢中人。

墨紫笑得萬般自嘲,可不是,一把梳子不能梳發,還有何價值?不過,既然是自己做出來的,就由自己收回吧。

“我確實喜歡這上面的牡丹,倒可用來臨摹作畫。”沒說真話,但卻是善意的謊言,“大嬸不妨開個價,若力所能及,我便買下。”她那點財產,經過數月,如今有十來兩。

“公子,都說送給你了。”婦人不肯開價。

女娃娃又哭。

墨紫趁機說道:“大嬸,我瞧你女兒餓了,沒銀子怎能填飽肚子?這樣吧,我身邊銀兩帶的不多,只有五兩,都與你便是。”

婦人沒想到墨紫居然願意給這麼多銀子,忙擺手說不要,“公子大善人發善心,五兩銀子卻是同情過了頭。我雖是女子,也懂骨節之氣。我母女確實缺吃少穿,但憑自己本事生活,睡覺安心。當然,公子說得對,也不能因為我這個沒出息的娘,苦了我兒。那我厚顏開個價,一兩銀子,感激不盡。”

墨紫假裝拿不出一兩的來,硬塞了二兩,拿梳子走人。

婦人對著墨紫的背影深深福身,拍著女兒說,今日有飽飯可以吃,再忍耐一會兒。

卻不知: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

婦人正打算收攤,去買些米面,好趁太陽下山之前回家去,卻突然板車前又多了幾個人。今天,女客一個沒來光顧,男客卻一個接一個。但她瞧這幾個,跟剛才秀氣的男子全然不同的氣息。

其中一個,她想起來了,正是幾日前當鋪里的掌櫃,說梳子值十文錢的那個。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8:24 PM

第161章 對面不識

“這位大嫂,你可還記得我?”當鋪掌櫃笑嘻嘻問道。

婦人見他和身后幾個男人把自己的小板車圍了起來,有點善者不來的意味,不由往后退了退,卻已是墻角,無處可退了。

“記得是記得,只是你找我做甚?我也沒什麼東西好當的。”

“大嫂不要害怕,我沒惡意,就是你那日拿來的那個舊梳子,不知帶沒帶在身邊?若是帶了,可否再讓我瞧上一瞧?”當鋪掌櫃為梳子而來。

婦人對這個勢利的掌櫃沒好印象,冷冷回他,“梳子沒了,讓人買走了。你只肯給十文,而那位給了我二兩銀子呢。”

掌櫃一聽,急了眼,“二兩銀子你就賣?女人真是頭發長見識短。你那日跟我你相公說那梳子值不少,怎麼轉眼就賤賣了別人?”

婦人瞧掌櫃的嘴臉,覺得可笑,“我跟你說這梳子值不少,可你也說要麼十個銅板,要麼就滾。我怎的不能賣給別人?如今,你這是知道寶了,追上來給我加銀子?可惜,晚了。請你們幾位讓讓,我要收攤回家。”

當鋪掌櫃蹬起尖刻的細目,剛說了聲你,在他身后就傳來一個極冷的聲音。

“我問你,那把梳子從何而來?又賣給了何人?”那聲音,令聽者骨子里發寒。

娃娃大哭起來。

說話的那人從當鋪掌櫃身旁走出來,身材瘦小,黑綢長衫,袖子挽起雪白一截,上面繡兩片金色花瓣。眼睛斜長,眼白比眼黑多得多,眉間一點鮮紅痣,嘴大而臉削,神情肅殺氣。腰上佩黑柄刀,柄上扎一雪色汗巾子。

再看站那人兩旁的男子,個個黑衣白袖邊,卻無花瓣,但氣勢凌人。

婦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惹的人物,有點嚇到,一時說不出話來。

那人目光如削薄刀片掃過婦人,手按在刀柄上,大拇指一推,露鞘中銀亮的刀刃,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拔出,將小板車砍為兩半。

“說。”

婦人並非未見過世面的拙婦,眼見板車被毀,車上的貨物落了滿地,最后的積蓄毀于一旦,悲憤遠遠大于恐懼,凄聲說道,“你們究竟是誰?憑什麼我要告訴你們?有本事,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殺了我母女便罷。”

到哪里都有看熱鬧的人,更何況這是在一個小的集市上,小販也多,行人也多。當鋪掌櫃的瞧見不少人開始朝他們這兒看,不由心虛,拽拽黑衣男,說適可而止。可讓那黑衣人狠狠一眼,被嚇得縮手冒冷汗。

“不說,你活著也沒用。”男人冰冷冷吐出這句話,還沒說完,“你女兒我可以賣到最下等的窯子里去,養個幾年,就能接客了。那種生不如死的日子,都是你這個沒用的娘造成的,可別怨我。”

婦人驚懼得圓睜雙眼,看那男人仿佛是地獄里來的惡鬼,再也顧不得板車和貨物,將女兒以全身護住。

“說!你要是再讓我說一次,我保證兌現我的話。”那男人將婦人的驚懼看在眼里,嘴邊現出一絲冷酷的笑意。人,只要有感情,就有弱點。沒有所謂的正義,只有力量強弱之分。凡是比他弱的人,全部死不足惜。

婦人再不敢隱瞞,一五一十說了。等她說到買梳子的人剛離開,那黑衣男人立刻帶他的人匆忙去追。

當鋪掌櫃抬袖擦擦冷汗,看著滿地狼藉,對婦人有那麼點點同情,但當鋪的,說出來話也不中聽,“算你命大,至少母女平安。至于這些便宜貨,本來就不值多少,給我都不收。你也別當那梳子很值錢,在剛才那些人來說,是不惜殺人也要追回的物什,對咱們來說,便是再上等的玉,碎了還不一樣不值錢。”怎麼都不能承認是自己看走了眼。

婦人受驚的魂兒還沒收回來,又擔心她的多言會給那個善心的公子招來大禍,根本不理會當鋪掌櫃的話,坐在地上,失神。

墨紫並不知道她走后,那婦人經受了恐嚇,懷里揣著梳子,只覺得和心情一樣沉甸甸。

自己做的梳子,為何出現在玉陵宮中?不過,既然是從一本工藝書中掉出來的,或許失憶前自己是皇宮里的匠師?女扮男裝了?也不是沒想過公主或貴女的身份,但她的童年記憶中,衣食住行並不奢侈,應該沒那麼有幸,穿越到十分了不得的身體里。

最讓她在意的,有兩件事。一件,就是她和大求的關系,為什麼有極親近又憎惡的感覺?還有一件,那個唱梳梳與女,送她泉心木的男子,是誰?

她腦袋里很在意,但本能卻堅決排拒靠近心里的縫隙。

路上有條小溝,她跳過去,感覺梳子在懷里也跳了跳,心就跟著跳了跳,有什麼東西從裂處晃蕩出來,灼痛的。

記憶會很快恢復嗎?該不該找個醫術高明點的大夫,給自己腦袋針灸針灸?電視里演得有專門鎖人記憶的那種針法,不知道是不是真存在?而她自從讓裘三娘找來的江湖郎中看過,也沒正正經經復個診什麼的。

她走路不專心,沒聽到越來越近的疾步聲,直到肩上多出一只手,才反射性跳了開去,喝道,“什麼人?”

幾個身著黑衣勁裝的男子,腰系長刀,面無表情盯著她。

為首眉心紅痣那個,面相比華衣還惡,且氣息極冷寒,目光陰森。卻在看到她的霎那,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膝蓋甚至禁不住微屈了一下。

“你們誰啊?”墨紫直覺對方氣勢洶洶,還佩帶武器,暗地懊惱今天太大意,沒把贊進叫出來。

眉心痣怔住,目光里就有了迷惑,但他很快作出了反應,收斂神色,借抱拳之姿,膝蓋也直了,這麼說道,“小哥,你剛才可是買了一把梳子?”

墨紫雖然留心到此人神情變化多端,可她就是再厲害,也不會讀心術,猜不出陌生人想什麼,只是十分戒備眼前這個看上去很危險的男人。

問她梳子?為什麼?該答是,還是不是?墨紫是工科出身,任何決定之前先用邏輯理順了。這些人找到她,顯然是賣胭脂的那位大嬸說的。她若是不承認,恐怕對方再回去尋大嬸麻煩。這麼一想,她的答案就有了。

“正是。”她還很老實得把梳子掏出來,“便是這把。”

眉心痣不看梳子卻看墨紫,眼內的疑惑更深。

他沒有下文,手下們就很奇怪,心想不是要追梳子嗎?有個平日膽大的,小心翼翼在他身后問了一聲。

眉心痣實在忍不住,沉聲開口,“小哥好生面熟,以前你我可曾見過?”

墨紫搖頭答道:“沒有印象。”說完,想起今日素面,難道是自己失憶之前認識的人?卻又覺得對方問得不太確定,補了一句,“這位大哥認錯人了罷。”

眉心痣大嘴一抿,干笑著說,“恐怕是我認錯了,小哥除了跟我認識的那人五官身材有些相似,別的卻是完全不同。”好比,性別。

但,女人是可以扮成男人的。他眸中閃爍,眉頭卻舒展開去。

“小哥,我瞧你一個大男人,怎麼買女人家的梳子用?”看墨紫長得極秀氣,可雙眉成峰,站姿筆直,聲音低沉有力,沒有女扮男裝的扭捏氣,他就想也許真只是相像。

“我本來不想買的,看那大嬸和女兒可憐,就想替家中姐妹們買些胭脂水粉。不小心碰到這把舊梳子,大嬸以為我喜歡,一個勁跟我說這梳子好。我看梳背上的牡丹雕得別致,用來作畫不錯,就買了。不知這梳子有何不對,勞幾位大哥追來?”墨紫說話時,發現身處在一條僻靜的小路上。

“不瞞小哥,這把梳子乃是我家主人珍愛之物。不知怎的,讓宵小偷去,派我等追尋已久。終于打聽到在一位小販手里,卻又讓小哥買了去。小哥,你若不介意,可否轉賣給我們,也好讓我等回去交差?”對無知婦孺是狠極的態度,對墨紫卻極為客氣。為什麼?只有他自己知道。

手下們不解其意。

這是注定她手上不能有好東西?水凈珠沒了,泉心木也要沒了。

別說她沒志氣,打算把梳子給人。當一個人面對五六個殺手樣的人,相信她,絕對不值得為了一把舊梳子丟掉性命。哪怕這梳子,說不定能恢復她的記憶。

“君子不奪人所好。”墨紫雙手奉上梳子,單是十指接觸,心就顫動不停,“幾位只管拿去就是。”

眉心痣的疑慮更少幾分,心道,若是她的話,怎麼可能這般容易交出梳子來?

他當即笑著接過,示意手下拿出一包銀子來,“小哥,你痛快,我也不含糊。這里紋銀一百兩,就當是我家主人多謝小哥你割愛吧。”

“呵呵,你家主人這麼大方,想來此物對他確實珍貴。今日運氣還真不錯,花了二兩,回來了一百兩。一百兩銀子,我都能買上一株牡丹了。多謝,多謝。”墨紫當然收下這銀子。

二兩變百兩,敢情這是她發家之路的第一步?



第162章 賜你一死

那些黑衣人剛消失在街尾,墨紫揉揉笑僵了的臉,轉身拔腿就跑。

她跑得飛快,前所未有的快。這具身體能適應她想要的速度和力度,多半是穿越以后鍛煉過的緣故。當了裘三娘的丫頭后,反而不能隨意練胳膊練腿。在裘府,睡得是丫頭通鋪,干得是貼身服務的工作,躲起來強身健體的機會實在少。

風呼呼在耳邊吹,跑過兩條街,呼吸終于開始紊亂。感覺喘不上氣,她彎下身,雙手撐膝,大口大口吸氣。大熱的天,不能穿短袖,長衫加長褲,汗流得稀里嘩啦。

這片都是住家,且日近黃昏。很安靜,卻讓她覺得不安。

離元澄他家的小門,到底還有多遠?

早知如此,今天回城后不該早早把馬還給驛站的。

“小哥,你跑這麼快,莫不是心里有鬼?”話音仿佛就落在墨紫耳邊。

墨紫大駭,回頭一張望,瞧見路那頭有一個人。

黑衣黑面黑帽,嘿嘿笑,只路一雙眼,眼白多,眼黑兩點。明晃晃的刀一截截亮了出來,叫天邊的紅云映得通紅。

盡管遮面遮額,遮頭遮聲,墨紫仍立即認出這人便是剛才的眉心痣。她回頭時,他還距離她百米遠,等說完話,便拉近了三十米。這人也在疾奔,但他的疾奔,就像影子飄蕩著一樣,不費力卻驚人的快。

墨紫大叫一聲停。

眉心痣還真停了。或許他認為,以自己的身手取對方性命實在易如反掌。

“要死,也得當個明白鬼。”這招讓古人用爛了,但她真想弄弄明白,也沒別的招了,“天很熱,你不用遮得這麼嚴實捂一頭一臉的緋子,我知道你就是剛才給我一百兩銀子的那個人。都說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我還想呢,今日這財發得我心里慌慌的,果然催來奪命的閻王。你若舍不得這一百兩,為何不早說?不知我現在還給你的話,是不是還能保我一條小命?”拖延術。

眉心痣冷笑道:“你何必同我裝傻呢,宋小姐?你那麼聰明,應該想得到我遮頭遮面,根本不是為了瞞住你,而是不讓別人看到。也就是說,今天,不管這街上有多少人,我一定得要你的命!”

宋小姐?!墨紫這天接二連三撞擊到了過去。但,她迫使自己不受一點影響,集中腦力想逃生之計。

“我都說你認錯人,原來這般離譜。我堂堂男兒身,卻讓你羞辱于我。咱們去見官,當場驗明正身。”這話對眉心痣來說,廢話。但墨紫已經看好了南面數米遠的矮墻,她得翻過去,抄近道,求救。

眉心痣果然不理會這番說辭,殺氣森然,“宋小姐,想是你貴人多忘事,不記得從前我這個小小侍衛隊長。如今蒙我王抬愛,我已是殿前少將軍了。上旨既然已經賜你一死,你又偏偏讓我瞧見了,還是乖乖受死得好,幫我升官發財。”真沒想到,她還活著。老天爺給他立大功的機會,他怎能浪費?

“上旨賜我一死?”墨紫看到有某戶人家的門開了又關,想是不願惹上這等事。她心里沉了沉,離她最近的,能求救的地方只有一處了。“誰的旨意?你是玉陵來的,還是大求來的?”

“宋墨紫,你打算跟我裝傻到底?可惜終究裝不下去。你若不是她,怎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剛才你故意不認識我,還那麼爽快交出梳子,本來我差點就讓你騙過去了,可你那張臉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的,總覺得世上難有這般相像的人,才想再確認一回。你跑得可真夠快,要不是歇口氣,我沒準會追丟的。”眉心痣繼續向她走來,不過沒用輕功,“玉陵已經讓我們大求滅國了。如何?死也安心了吧?”

墨紫慢慢后退。這種要命的時候,她還想,至少墨紫這名沒蒙錯。

“誰說我一定會死呢?我既然逃過一次,要逃第二次,也不是很難”難字一出口,她就踩上墻,一下子翻了過去。還好,墻下一片園林山石,能暫時混淆眉心痣的視線。

眉心痣暗叫不好,沒想到墨紫雖然不會武功,身手卻這麼敏捷,竟在自己眼前翻了墻。提氣忙趕,躍上墻頭,但見是一戶富裕人家的花園,立刻往容易藏身的假山處追去。

等眉心痣過去了不一會兒,就在他落地的數米開外,一叢矮荊聳動起來,站直了一個人。

正是墨紫。

她根本沒有逃到別處,也沒有所謂的近路,不過是幌子而已。再次爬過墻去,她拔腿繼續奔,只是這一次,可不敢再歇了。一條街,兩條街,速度慢了,但至少還在跑動。

離目的地只有一街之隔。

突然,胸口劇痛,整個人撲在地上。低頭,看見明亮的金屬尖上滴滴答答沁血珠子。

這不是西瓜汁。

“不愧是宋墨紫。雖說每個人都說你的智慧舉世無雙,我還沒親身經歷過。今日一見,方知為何。好在我不笨,而你畢竟是個不會武的女人。不過,能讓我棄刀用鏢,算是丟臉了。”聲音有點遠。

墨紫疼得咬緊牙,便是這當口,她的腦袋還在轉,想眉心痣為什麼棄刀。他若要殺自己,完全可以追上來拔刀相向。用鏢,就是他不能過來的意思。不能過來,就是遇到了某種阻礙。她得利用這種阻礙。

一呼吸就撕心裂肺,但這時,她還是費力翻過身來,梗著頭找眉心痣。

他在離她二三十米處,誰家的屋頂上冷眼看她。

她一手捂著心口,另一手顫抖指向他,怒瞪,然后眼一翻白,倒地歪頭,不動彈了。

他不是說奉命賜她一死麼?那她裝死吧!

那飛鏢並沒有正中她的心臟。只要還差一點,她就不會立刻斃命,就有求生的希望。她不能死,不想死,就是要死,也要抱著害她的人一起死!

上蒼保佑,別讓眉心痣來補一刀。

等,等,等

她強撐著一口氣。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馬蹄和車轱轆的聲音。

墨紫吃力得睜眼,眼前時而昏黃,時而漆黑,但認得出那是一輛官車,車上有人影。

她想呼救,一張嘴,一口血。

車走得不快,在她看來,簡直要走到天荒地老去。而當車停下,有個人走到她面前時,她已經覺得自己撐不住那口氣。

“墨紫姑娘。”清悠而明遠。

她用最后的力氣捉住那垂地的黑袍,“元先生,請救墨哥一命。”

沒記錯吧?還在一個月的期限里面吧?昏過去之前,還在想有沒有過期。

奶奶的熊,他要敢不守信用,她就變成厲鬼,叫他永無寧日!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8:28 PM

第163章 湯湯不拒

香,是南德翠華山上的松木香,沉穩的,舒雅的。

深吸淺吐,墨紫睜開眼睛。自己還活著!她因這香氣,那般確信。

綿紙窗發白,天色是亮的。兩邊望,四柱的大床,掛黑紗薄幔。身子一動,雪白絲亮的單錦滑到一側。忘了哪里受傷,抬手,頓時疼得倒抽氣。四肢無力,身體軟綿,頭重千斤。只是睜了一會兒眼,就覺得眼皮累。

“姑娘,大夫說了,你傷及筋骨,失血過多,極需靜養,切不可亂動傷口,以免再度血流不止,引起傷勢惡化。”一個小婢出現在幔帳前,聲音極其輕柔。

“你是哪位?”墨紫一出聲,嗓子半啞。

“婢子落英,是元大人府上的丫頭。因姑娘需要人照顧,調了我來服侍。姑娘,可要喝水?”落英的身影很是帖服著。

“好,麻煩你。”的確口干舌燥,墨紫想起身。

“姑娘千萬別用力,若是要起身,就跟婢子說一聲。”幔帳收起來,一位青衫綠裙的少女有點怯生生,相貌尋常,卻生得一雙大手大腳。衣衫是新的,還不合她的身量,大了些。

墨紫笑了笑,“落英,你以前是服侍大人的?”不像啊。

“不是,婢子之前是專門洗衣的丫頭。華隊長說姑娘受傷,男子不方便照料,才特地讓我們來的。公子剛住進來,府里沒多少仆人,丫環只有兩個,都是干粗活的。婢子手腳笨拙,光會洗衣服,沒服侍過像姑娘這麼好看的人兒,更沒穿過這麼漂亮的綢緞衣服。要是伺候得不周到,姑娘只管打罵便是,婢子一定改。”大概察覺墨紫在看她的手,落英不好意思地將手放在裙子上搓擦著,那是洗衣服時的習慣。

墨紫心想,上一次差點翹掉的時候,她醒來就成了人的丫頭;這一次差點翹掉的時候,醒來居然有了使喚丫頭。說起來,那一百兩的錢袋不知還在不在?

落英動作雖說有些拙,力氣挺大,也很細心,扶墨紫起身靠上墊子,說聲稍等就去拿水。

墨紫看自己身上是件白綢里衣,胸口綁了層層紗布,也是潔白一片。她不擔心什麼春光外泄,保住命最要緊,要她守禮教未免太可笑。她只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昏迷多久,連血都已經止了。

喝過水,她就問落英,“你可知我昏睡了多久?”

“七日了。”落英說到這兒,拍拍心口,不無驚嚇的樣子,“我長那麼大,沒瞧見過有人跟姑娘似得能睡那麼久,光吃藥喝湯水,其他什麼都不吃。我和樺英還以為,還以為……”

“還以為你醒不過來了。”門一開,元澄走了進來。

又是一身黑,織進銀線,黑山白水的染色法,一幅畫藏在線里面。同他的人一樣,都是第二眼開始不對。穿在他身上,貴氣中閑散,萬般不愁無憂。

“元先生真喜歡黑色。”不得不承認黑色大概是最適合這個人的顏色,他的心放得太深,誰能看透?

元澄不回應墨紫這句話,在她床對面的圓桌坐下,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

落英忙叫聲大人,福身下去了。

這種一男一女獨處的狀況,墨紫就想起衛六賴上蕭二的那臺戲來,不過,對方是元澄,而她也不是衛六。

“墨紫姑娘餓不餓?要不要我囑人準備吃的?”能醒,就能活,那個白發老頭御醫說的。看來不是庸醫。

“我餓,但現在還不能吃固體食物,半流質的比較好。”醒來的感覺,很氣虛,但很喜悅,“若不麻煩元先生府上的大廚,粥或者湯,雞湯魚湯骨頭湯,各種湯類不拒。”吃什麼補什麼嘛。她差點心缺死翹,確實身體破了個洞,所以通通要補。

在他眼前昏過去的時候,血汩汩得流,臉色如紙,幾乎沒有脈博,以為她撐不到他找人來救她的小命。取鏢上藥,她動都不動,氣若游絲。七日七夜,灌了多少湯藥進去,他卻能看出她一日好過一日。傷口不再流血,面容蒼白,但氣息穩定,脈搏由弱變強。差點死過的他,懂她。哪怕一口氣,她都會緩過來。

她對他說,螻蟻尚且偷生,要他向大周皇帝全力一爭。

他爭了。

她對他說,若能替元氏平冤昭雪,搖尾乞憐又何妨?

他乞了。

她對他說,南德既然棄他,他還需要忠于誰?當然是忠于自己。

他忠了。

所以,他活著。

所以,她也會活著。

那一鏢,是往心臟去的。御醫老頭還說,絕對是故意的,有心的,狠毒的,先殺之而后快。

他覺得這老頭聽說書太多了,用那麼多的的,唾沫星子亂飛,但至少有人要殺她是不爭的事實。

她必定也知道這一點,又怎能讓自己輕易死了?

一個私貨販子,一個在大戶人家卻整日往外跑的丫頭,身份成迷,行蹤成迷,可是殺身之禍,有點出乎他的意料。

墨紫則想到她睡了七天,還在他家里,裘三娘會不會以為自己卷款攜逃?

“先生,可否請人送我過墻?我多日未歸,想來主人必定著急。”說完,再度發現自己當這個丫環,越來越“奴”了。

“不必擔心。墨紫姑娘受傷那日,我已經讓華衣通知了他的小師妹,那個叫小衣的傳回你主人的話。”喝口茶,繼續當傳聲筒,“讓你好好養傷,不用急著回去。”

這個傳聲筒,肯定傳錯聲。裘三娘會這麼說嗎?好好養傷,不用急著回去?依墨紫對這位大小姐的了解,一定會問出了什麼事,傷到什麼程度,要是能搬,無論如何也得搬過墻去,親眼看到了才相信。

不過,她現在也沒力氣跟元澄辯,眼皮累得有點抬不動了。想睡的念頭剛剛冒出來,身體就自動往下滑。肚子餓的問題是小,不讓她睡覺會有生命危險。

“墨哥。”元澄的聲音聽上去輕了。

“元先生。”音量輕,分量不輕。墨紫的頭腦不能說很清醒,至少很警醒。天性使然。

“若墨哥這一覺能醒,性命更是無憂。元某可算報了墨哥之人情?”元澄望著床上漸漸躺下去的人兒,慢慢問道。

“元先生,這問題能不能等我一定成活再探討?這報不報,還有怎麼報的事情,總該坐下來喝杯茶,共同商量。你一人說了可不能算。”她受過一次重傷,吃過一次大虧,總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元澄輕笑,杯底與大理石的桌面相碰,清脆脆。

墨紫也微微笑,閉著眼,徹底躺平了,拉上絲被,“元先生可別以為我貪心。就是人生病的時候,腦袋糊里糊涂得不清楚,容易犯原則性的錯誤。先生才華蓋世,總不能讓我以后散播先生趁人之危的惡名吧?先生是太學博士了,可不能被人說成誤人子弟啊。”

輕笑連連,元澄的話語有些模糊,“墨哥怕吃虧,元某等上一等便是。墨哥只管睡,待這覺睡醒,雞湯魚湯骨頭湯,湯湯都有。你若做吃東西的夢,意思意思就成,留著胃口喝湯,元某就是再不濟,管你飽總簡單。”

墨紫心想,這人想得真多,連夢都替她考慮了。

什麼事都等一等吧!被刺的事,取恩的事,船場的事,三娘的事。等她睡到精神飽滿,活力四射,一件件拎出來,再看。

就在墨紫繼續昏昏然沉睡之時,遠在大周外的一座巍峨宮殿里,落下一只棕色的蒼鷹。

一雙大而有力的手伸出來,取下鷹爪上筒管中的字條,將它慢慢鋪展開來,又在瞬間把它撕得粉碎。

雪白的紙片紛紛,從懸崖般高聳的窗口飄下。

但見那雙衣袖,紫金色的,盤著雙龍戲珠。修長而漂亮的無名指骨節下,一枚紫紅色的鳳凰石。

“王,可是有了下落?”紫袍人的身后傳來一個嬌美的聲音。

單聽聲音,就能令人浮想翩翩。

“呼威找到了阿紫的梳子,卻還是沒找到人。”紫袍男子背對著窗口,背微弓,似乎因這個消息而疲憊不堪。

“王,不必擔憂。上天好生之德,姐姐吉人天相,必能避過此劫。也說不定,明日她就站在您面前,跟您撒嬌了呢。”也是一雙手,小而無骨,指甲描金涂粉,戴著澄色的鳳凰石尾指戒,挽進紫袍男子的臂彎。她的背影高傲得挺直了,一襲青天銀藍的寬袖袍,繡孔雀金翎羽。

“我怎能不擔心?那日她氣我不守信,說話間是決裂之意,我竟以為她鬧意氣,本想等事成之后再哄她回轉,難不成竟是永訣?”男子說得悲戚。

“王不是說,一日不見姐姐屍身,便不相信姐姐的死訊?既然如此,又何必憂心過度?如今梳子已找到,許是王的真情感動上天,姐姐不久也會現身的。姐姐說過,梳在人在。王可別忘了,姐姐那麼聰明,天下幾人能及?王若是愁壞了身子,待姐姐回來,不是反讓姐姐難受?”女子勸得熨貼到心。

男子緩緩抽出手臂,見女子僵住,又是不忍,最終牽了那只小手,勉強笑笑。

今夜又難眠。



第164章 三娘說媒

又過了三日,墨紫睡得昏昏沉沉醒來,看到裘三娘一人坐在窗前正發呆。她立時以為被元澄送回來了,可一瞧自己還躺在大床上。

“奶奶這是走門過來的,還是跳墻過來的?”墨紫扯出一絲笑,抓了墊子,支撐著坐起身。

裘三娘本想幫一把,卻見墨紫的動作雖然慢一些,精神瞧著不錯,就又坐了下來。

“你不早知道我如今出門不易嗎?”連望秋樓開張都沒能去成,心里悶氣,“我跟我婆婆剛起個要出門的頭,還沒明說呢,她就借老王妃的壽辰說這個那個要我準備,離了我不行這些話,把我擋了個灰頭土臉。我呀,越想上回小衣說的話,越覺得有道理,全都是蕭三這廝休了兩妻惹出來的。”

墨紫一聽,這口氣不對啊。

“你跟姑爺吵架了?”欸她好歹是差點死掉的人,為什麼要操心別人的事?偏生心軟。

“沒有。”回答得很干脆,哼一聲,“前兩天,老太太暗示要把絲娘的孩子放到默知居養,也不知絲娘哪得的消息,就跑到我那兒哭了一場,要我跟老太太求求情,讓她養自己的孩子。巧不巧,蕭三正好進來,瞧她帶了一對兒女跪著淚雙爬。我怕吃飯心情不好,讓他們夫妻回自己巢里哭去。你猜怎麼?”

墨紫虛弱笑笑,“你就別讓我費腦子了。萬一傷重,豈不是白喝人家那麼多湯水?”

“他立刻擺了臉色給我瞧,二話不說,甩簾子走了。好好的,我替他著想,他還不高興。我可是記得,紅梅剛來那會兒要給絲娘立規矩,讓她來伺候我吃飯,他還說伺候歸伺候,別無緣無故擺正妻的架子。天知道,那哪是給那位立規矩,分明是折磨我吃飯呢。我臉色能好看嗎?又不是對那只金絲兒鳥的。”能發發牢騷的,只有小衣和墨紫。小衣話少,她說十句,也得不到半句回應。墨紫就好得多,很懂她的心思。

想起那段日子,墨紫不知怎的,覺得離自己很遙遠了。

“奶奶,姑爺這臉色,要看擺在什麼時候。要是擺在他一見到絲娘的時候,那自然是他不分青紅皂白;要是擺在你讓他和絲娘自己哭去之后,這臉色也不算錯。他引你為知己,便是那當寶貝的藏,也對你開放了,你卻輕慢待他。”心里干涸裂縫的某部分,已經是一片汪洋。大浪滔天,一浪高過一浪,她借著同裘三娘說話,分寸不撼。

裘三娘垂下眼眸,半晌沒出聲,再開口不說蕭三金絲,問她,“你這傷怎麼弄來的?小衣看過你之后,回來跟我說得不清楚,臉色慘白,眼圈都紅的。以為我瞧不出來她哭過,卻一個勁得眨眼。我想自己過來瞧,又輪紅梅默鈺她們幾個值夜。”

“也不知是綠菊做的新衣手工太好,讓人當了我有錢,還不知是我命中有此劫,碰到蒙面的要收過路錢,我把身上銀子都掏出來,他卻以為我還藏了,就來扯我衣服。我想那還了得,揪打起來。誰知竟是窮兇極惡的,拿匕首扎我一刀,當時我暈死了過去。等醒來就看到住咱們隔壁的元大人,多虧他救我,否則必死無疑。遇劫時,也沒他人經過,便是元大人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更何況是小衣。”墨紫撒了謊。她不是第一次對裘三娘撒謊,但卻是第一次有內疚感。

“怪不得我問元大人,他只說看你受重傷躺在路旁,卻不知是何人所為。”在墨紫受傷之前,裘三娘根本不知道這荒府有了人住。這麼大的事,小衣和墨紫沒跟她透露一個字,要不是墨紫危在旦夕,她會發難的。明知隔壁有人住,還借墻跳,萬一傳到敬王府那些人耳里,她怎麼解釋得清?她可以下堂,但決不能是對方趕她的情況下。

小衣再三保證,還扯出個她從未聽說過的小師兄來,用同門之誼說隔壁會替她們保守秘密。她半信半疑間,元澄又讓小衣捎給她一個口信,差不多也是不會多嘴的意思,更心安了些。

親自過來,除了探探墨紫的傷勢,同時也想親眼瞧瞧那位元大人。一眼看過后,發現對方是個斯文相的太學博士,彬彬有禮,說話誠意,終于放下一顆心。

正如元澄之前所說,天下元姓何其多。裘三娘一點都沒有將這個元大人同墨紫渡過來的那個第一貪官聯系到一起。

“你編的理由是抄近路?”裘三娘嫣然一笑,“看他這麼好騙?”

“他不好騙,不過君子有成人之美罷了。我一個小小丫頭,挺老實的樣貌。他窮得連清理園子的銀子都沒有,仆人兩三個,我難道還能偷他什麼東西不成。”不想把元澄說老實,因為裘三娘不是沒有判斷力的人。

裘三娘挑挑眉,似乎不信,接下來的話則讓墨紫差點傷口裂開,“墨紫,我聽說你傷在胸口,差點穿心而死。若是女子救了你還好說,可如今救你的卻是一個男人。雖說元大人好心,不過壞了你的名節也是事實。太學博士跟教書先生差不多,從六品的官,沒有實權,逢年過節收收學生的禮了不起了。不過,有你當賢內助,說不準就青云直上,飛黃騰達。不如我同他說,把你許了他如何?”

“……”瞠目結舌。

“怎麼?害羞得說不了話?你也知道我這人心腸不好,救你一命卻非逼得你少十年自由。他若願意娶你,我二話不說,船場的約即廢,賣身契立刻還給你。”裘三娘似笑非笑,惡作劇般對墨紫眨眨眼。

這是玩笑話啰?

墨紫找回自己的聲音:“照你這麼說,我要嫁的,不是元大人,而是大夫了。”

“墨紫姑娘放心,為你治傷那日,全身上下都裹嚴實了,拔刀的是大夫,敷藥止血的卻是大夫的夫人。”元澄又來接話說。

這個人辦事,一向周全。墨紫看看裘三娘,對她反過來眨眨眼。

裘三娘不急不忙,端坐好,笑道,“我家丫頭嘴刁,我懶得理她的歪辭。只不過,大人是飽讀詩書的士子,說出來的話卻怎生沒有道理?俗話說,男女授受不親。大人雖是好心救了我家丫頭,但她獨自住在大人府上已十日多,不管你二人是否清白,在外人看來,墨紫名節已損。大人,可是這麼個說法?”

元澄一笑,淡淡掃過墨紫,點頭,“的確如此。”

“……”某墨再瞠目結舌。

“不知大人可有妻室?若夫人明理,自當能接受我家墨紫。”裘三娘本是說說而已,卻突然熱血了。

“元某不曾娶妻納妾,至今孑然一身。”惡人,要什麼家累?

墨紫一怔,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居然沒大老婆小老婆一堆老婆?這人,是打算全副身心報仇,還是太花了準備玩一輩子?

裘三娘也是一怔。蕭二要娶公主的,二十多歲還不成親那叫沒辦法,難道教貴族子弟的老師真有那麼窮,連老婆都娶不了?

“看大人年紀也二十過了吧,怎還未娶?”裘三娘奇怪。

元澄還沒說話,墨紫開了口,“我的奶奶欸,我一個沒有身份的丫頭,名節之說根本套不上。再者,你這是打算鬧得王府里的人都知道咱們偷跑出府的事,是不是?”

后面一句話,如一盆水,澆熄裘三娘的熱血。

元澄垂眸,笑深了。

裘三娘走后,又剩這二人獨處。

一個視封建禮教如糞土,一個持胸懷坦蕩無歪心。

“沒想到我的主人是女子吧?”墨紫今天精神不錯,還不覺得累。

“沒想到,不過無甚關系。女子也好,男子也好,以墨紫姑娘的聰慧,都能善加利用。”一句話,精準定位。

“我在先生面前無所遁形,先生未免太厲害了點。這世上,大概沒人敢對先生撒謊。”誇得誇張,水分不多。

“我沒那麼厲害。”不自稱元某,且話鋒一轉,“你可餓了?”

又問她餓不餓?這是要來討論人情問題了。

墨紫已有打算,“我餓,不過,咱們邊吃邊聊,也可。”

元澄叫來落英和銘年,囑咐兩人去準備吃食,然后自己撩了黑衫,在原來那張圓桌上坐下。

“墨紫本有意不認先生,不過看到先生既然這般惦記著這人情,倒叫我不好意思不讓先生還了。”睡足了,營養不錯,她腦袋都轉過來了。

元澄哦了一聲,“不知此話怎講?”

“當日,墨紫明明一身男裝,先生開口就叫我墨紫,這是為何?”以元澄的心計,該叫她墨哥才對,不是她不認,他就不認嗎?

元澄突然起身,高大的影子漸漸伸展到墨紫床前。

“先生若不認我,而叫我墨哥,那麼,我雖然向先生求救,卻並未承認雙身份。先生如今所救的,就只是墨哥而已,不是墨紫。”墨紫望著元澄走近,眼瞇唇勾,讓她說中了吧?他在稱呼上技巧性一換,她就等于承認了墨哥就是墨紫。

元澄俯下身,抬眼,與墨紫相對。眸色如霧,讓人看不到底。

“墨紫姑娘,你錯了。元澄是個守信之人。那日,我叫你墨紫姑娘,你若不說墨哥二字,那麼如今,墨哥就是死人了。”他不過設計得很巧妙,讓自己背信的可能性變為零而已。

可這樣的話,不說也罷,盡管他吃驚墨紫竟然發現了。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8:36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6-26 11:45 PM 編輯

第165章 互利者友

落英端著湯藥進來,見自己的主人離墨紫姑娘那麼近,幾乎鼻頂鼻了,大吃一驚,差點沒拿穩托盤。

墨紫看到落英詫異的表情,對元澄說道,“先生還是不要靠太近的好,我倒是不怕,就怕別人誤會。”

元澄聽到身后有動靜,卻不急于退開,伸手,居然是將墨紫身上垂落的絲錦替她蓋好,“墨紫姑娘身尚虛,小心別著了涼。”

在落英眼里是親密之極的動作,在墨紫眼里是元澄給他自己找個特地靠近床的掩護。

“謝先生關心。”墨紫撫平絲錦。

元澄退到圓桌那兒。

湯足粥飽,落英收拾了下去,雙方談話才算真正開始。

“在南德時,墨紫亦非真心實意救先生,若不是先生開了好價錢,先生也說不定就是死人了。不過,那時我要是不救先生,先生應該不會怨我吧?”她當時是想一走了之的,管他是誰,要死要活跟她可沒關系。

“自然不會。”元澄答道。

“那我也自然不會怨先生。先生與我有一月之約,我若犯了傻,也是我自取死路,同先生無關。可是,先生莫小看了我。”墨紫一笑,“當日要是先生叫我墨哥,我會說得更仔細些的,絕對會讓先生守信。”不然,厲鬼上!

元澄黑眸晶亮,也笑了,“墨紫姑娘堅韌,我佩服之極。”

“如今,我救你一命,你救我一命。”墨紫在床上抱拳,“先生這人情,不欠墨哥,更不欠墨紫的了。”

元澄是文人,不來墨紫那市井一套,但微笑頷首,“多謝墨紫姑娘。”

“先生,這人情你我雖然兩清,倒也無需如同陌路。”墨紫這話出乎元澄意料之外。

墨紫看不清元澄,元澄也同樣看不清墨紫,于是問道,“墨紫姑娘說人各有志,往事不提也罷——這話令我以為,你並不想與我牽扯太多,便是求救,亦有不願。”

“此一時,彼一時。”誰想得到呢,她的過去竟找上門來。

“想來我不該問何為此一時,何為彼一時?”無需如同陌路?

“在我回答先生的問題前,可否問先生一件事?”三日來昏昏沉沉之間,她想得並不少。沒有恢復記憶之前,裘三娘擋風遮雨已足夠。現在,龍卷風要來,裘三娘也不管用了。她需要銅墻鐵壁,需要鋼筋水泥,需要一切堅固不可摧的東西來抵御。

元澄,無疑是塊難得的好材料。

“墨紫姑娘請問。”元澄彬彬有禮。

“先生如何從宮中出來的,墨紫不問。只問,先生身上背負的,可曾放下?”元澄與同僚飲酒,與江湖中人逛花樓,忙得不亦樂乎。墨紫看在眼里,很想知道他究竟意欲何為。

元澄目光一斂,她這麼問他的國仇家恨,為什麼?

“放下又如何,未放下又如何?”但,既然墨紫直接,他也不藏。

“先生若放下了,閑云散鶴一般過日,墨紫便從此當先生一談天說地的好友,不講麻煩的事。先生若放不下,無論如何要替親人討個公道,卻缺人手幫忙,只要先生不嫌,墨紫願分擔一分,盡力一分。”她無錢無勢,唯有一生所學和左右開弓的一雙手。

這是要向他獻力之意,元澄便是再溫潤的外表,眸光也漾起驚詫。他不是神,自然不知道墨紫身上那麼多的故事。

“墨紫姑娘,你我雖未有深交,不過以我對姑娘的了解,姑娘不是三心二意之人。莫非與你此次受傷有關?”只有這般解釋,才能通暢。

“先生還未答我。”她必須要知道元澄的打算,才能決定自己是不是該與他同舟。

“我誠答你一句,不知。”元澄望著墨紫,眼神清澈,並沒有撒謊,“放與不放,至少到你問我的此時,我未決定。”

“那先生就是在隨波逐流了?”元澄身后有一團試圖操縱他的力量,她能感覺到。

再不贊賞她一下,元澄覺得對不起老天爺安排了這個人到自己跟前來,點頭笑道,“隨波逐流四個字用得好。”

“謝先生誇獎。不過,我瞧先生隨波逐流中,似乎有意弄條暗流出來。”未決定,就是在掙扎。在掙扎,本能就引領方向。元澄的心思越深沉,在她看來,越可能就是放不開。

“墨紫姑娘,我是南德的第一貪官,來了這大周,不可能變成兩袖清風的吧。一個太學博士,朝廷那點月俸還不知幾時能修繕園。若非姑娘提醒兔多,頓頓大魚大肉,我又是熱情好客的,常招待人上家里好酒好菜,早就坐吃山空了。人窮志短,我以為你該深有體會才是。”兔,果然就是這麼少的。

墨紫這麼頂回去,“先生由奢入儉難,不必拿我來說。我雖然沒錢,可也沒地方讓我花錢。”

“墨紫姑娘說的是,我慚愧。”元澄承認得痛快,“我已回答了你的問題,還請你答了我的。何為此一時彼一時?”

“彼一時,是我以為無求于先生之時;此一時,卻是我想通了,事事無絕對。都說先生有驚世才華,有朝一日在大周飛黃騰達,我若自扮清高,豈非愚昧?”打好交情,有事求救,無事靠靠。

“這是狐貍又在誇烏鴉了?”以前說他是蠍,上回又說他是烏鴉,都不怎麼樣的。

墨紫呵呵一笑,搖頭不承認自己諂媚,“先生,我知人情已清,互不相欠,只是可容我高攀為友?”最普通那種也行。

元澄突然不說話了,只是看著墨紫。

墨紫表面上大大方方讓他瞧,心中苦笑。能說出那樣的話來,她臉皮梆梆響了。

“墨哥。”良久之后,他喊她男兒裝時的名字。

墨紫禁不住坐直了腰板,說了聲是。

“你雖不肯與我說實話,不過你不說,我就不問。若你不介意我會利用你,與我為友有何不可?”就是說,他會利用她,她還願意的話,朋友就朋友。

“元澄,這話,我還給你。”墨紫自此開始,直呼其名,“我聽一個人說過,共利者友。如今看來,互利者也可結友。”

人說,這交朋友還有這麼弄的?

沒錯,這兩個就這麼弄,還弄得挺順利。前第一貪官和后最末丫頭,當起朋友來了。友情真不真,誰也別操心。

西方俗語說,你需要中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墨紫取的是前頭那半句。如果元澄聽過,一定也是前半句。兩人都看重對方的——頭腦。

元澄走了,墨紫滑進絲被里,合頭抱住了雙膝,咬著牙,渾身顫栗。

你道她為何一改志氣的初衷,打算同元澄搞好關系?

因為,她想起來了,全部。就在蘇醒的三日之內,一波一波的回憶之潮,將過去的日一一再現。

只能說,她的直覺不錯,不如一切都忘記了好。

她不是玉陵人,是大求人。她父親宋玉是大求宮中一名御用匠師。自她穿到十歲的宋墨紫身上,就沒有對母親的記憶,有一個大她五歲的哥哥叫宋振,還有一個小她兩歲的妹妹宋豆綠,本來就是很平凡的四口之家。

大求是馬背上的民族所建的國,最缺的便是能工巧匠。這也是宋玉資質平平,卻能成為御用匠師的原因。墨紫的哥哥宋振更是對木器工活毫無興趣,一心念四書五經,想當狀元。墨紫本尊不雕木不玩刻具,是后來墨紫發現左手比右手靈活得多,又有對前生造船的執念,求宋玉教她基礎功,然后竟無師自通了。識木之能是天生的,剛開始一摸就能分辨好壞,再后來,讀的書多了,就能直接套用到具體的樹名上去,精準到連墨紫自己都吃驚。

剛穿越過去的她沒有心計,軍人的耿直和職業病讓她不自覺在木藝和造船術上展現出驚人的才華。宋玉借此,成為匠作少監。宋振借此,得了官位。宋家從此平步青云,得到大求皇帝的重用。好在那些知情人認為墨紫之才不可外露,高度隱藏了她的天賦能力,大求百姓只知宋玉宋振之名。

當墨紫發現自己的造船術被當權者利用,要發動戰爭時,便開始與大求王室產生矛盾,到后來更是激烈沖突。

十六歲那年,宋玉突然帶他們兄妹三人去了玉陵。玉陵皇帝愛木雕工藝,久聞宋玉其名,立刻給他高官厚祿。她天真以為,是宋玉被自己說服了,不想當幫兇,才投了玉陵。在玉陵,她再沒顯露過自己的造船術,而專注于農業用具的改良,過了兩年平靜生活。誰知,兩年后她才知道父親和大哥根本就是大求派到玉陵的細作。

大求水師打敗玉陵的那日,她父兄與大求之間的來往信件被呈到玉陵皇帝面前,當即推出去砍了頭。而她得了消息,忙帶豆綠逃出,卻遇到追殺。為了保護妹妹,她引開追兵,不幸重傷跌落崖下,落入江里。結果,讓裘三娘撿走。

對父兄的親情,是一切事情的起源,然而,她最大的錯誤是誤信了一個人。或者該說,是那個人變了,她卻自欺欺人。湘兒,葉兒,誰騙她都可以無所謂,唯獨那人啊!

經歷如斯,哪怕是失憶中,她的本能變得多狡,謹慎,算計重重,再難打開心扉。

而今,她要保命,還要尋找失散的豆綠,最快的方法,就是找到最強的聯盟!

元澄,就是一個——



第166章 竹子霸道

在元澄那兒住了半旬,能下床走動的時候,墨紫讓小衣帶回了默知居竹林,由白荷綠菊輪流照顧。對其他丫頭,只說她干活時不小心摔了腰,需要靜養一段時日。

墨紫在默知居低頭做人,新進的丫頭中,除了紅梅,也沒誰跟她熟,自然不會嚷著要來看她什麼的。倒是紅梅,來瞧過她一次,看她面色蒼白臥床不起的樣子,也不疑有它。

這日,綠菊給墨紫送飯來,邊看她吃飯,邊在一旁拿個竹架子繡花,邊跟她聊天,一心三用。

“你不知道,自從你讓奶奶貶到這兒看竹林,默煙默鈺默馨三個都想爭老五這個位置,暗地里較著勁呢。我瞧你啊,住在這兒倒比里面自在,不想回到奶奶身邊了,是不是?”

墨紫心里有事,嘴里吃飯,耳里聽音,也是一心三用,卻沒綠菊那麼能嘮,扯開嘴一笑。

“我再笨,過了這些天也明白,根本就是奶奶調開你,讓你往外跑的意思。不過,管外頭就外頭吧,弄了傷回來算怎麼回事。要我說,你還是留在奶奶身邊安穩。姑娘家的,鎮日同外面的那些男人打交道,傳出去,哪個好男人敢娶你?墨紫,要不,拉了白荷,咱們一起跟奶奶說說?”綠菊繡的是秋天紅葉舞水的景,打算用來做裘三娘秋裙的裙邊。

“綠菊,我瞧是你自己夏日里頭思春風,心眼動了吧?”讓綠菊這麼閑話著,墨紫的心平靜了。屋外一片碧綠,吃著飯,和親近的人坐在一起聊天,是真實的,需要她自己好好珍惜的。于是,不再想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她一心二用了。

綠菊啐一口,這種玩笑開多了,連臉都不紅,“算了吧,一院子的丫頭,我心眼對誰動去。”

“這沒關系,不是有我嗎?你呀,跟我說說喜歡什麼樣的,我在外頭走動時,幫你留意著。”墨紫笑得開懷,心中撥云見日,“對了,你說過要當老板娘的。岑二怎麼樣?小伙兒如今可是大掌事了,長得也還成。”

綠菊見過岑二,癟癟嘴說,“猴兒精的,我不要。”

墨紫一聽,喝,還挺有自己的主見,哈哈笑道,“綠菊,你不得了,連岑二你都瞧不上眼。”這是給裘三娘還是她帶壞的,看人還講個感覺?大周一片盲婚啞嫁的,綠菊這樣的進化算不算壞事?

“岑二猴精的,配你這個丟三落四的,正好。”白荷提著個籃子笑瞇瞇地進來,“說了三遍,讓你別忘了拿蒸鍋里的點心,竟還是忘得一干二凈。”

這下綠菊鬧了個紅臉,“奶奶不是讓咱們想老夫人的壽禮嗎?最近心里惦記這事,才老忘東西的。”

墨紫想起來,上回老王妃說自己的生辰在七月。便問,“七月什麼時候?”

“七月七,乞巧節。日子好不好?”白荷從籃子里端出一盤點心,還有一碗晶晶透明的綠豆冰。

墨紫眼睛一亮,才不管日子好不好,橫豎不用她費心,“哪來的冰?”

“今年熱得早。前兩天,奶奶讓田大送進來的,整整三大車,各房都給足了。老夫人和王妃高興得不得了,直誇奶奶想得周到。這不,田大也在主子們跟前露了臉,許了常走動呢。今后,奶奶不容易出去,卻能把人叫進來了。”白荷先把綠豆冰遞給墨紫,“知道你喜歡,特意做了。你身體還沒好,慢點吃。”

墨紫吃得卻不慢,“白荷,你要是把綠豆冰的做法給出去,各房可能就樂翻了。”

白荷卻說:“奶奶沒吩咐,我才不給。要吃,就來這兒吃。”

綠菊順手撈一塊糕點,吃得恁香,“墨紫,你不知道了吧?這幾日,來咱們默知居的人可多了。幾位姑娘圍著咱們奶奶轉,到點吃飯,誰都不走。還有二爺房里的綠碧,特意過來跟著白荷下了幾日的廚房,學了四菜一湯才走的。今天,綠碧特意捧禮來謝,說二爺這幾日胃口轉好了,多虧得白荷教她呢。”

“白荷,今后再有人來學,讓她們交學費,一兩銀子一天。你這手本事,可是金貴著呢。”墨紫自己不賺錢,光替別人出主意。

“哪是我願意教的。是綠碧聽姑爺說我會做菜,央姑爺求了奶奶,奶奶許了,我才帶了她幾日。用你跟我共同做的調料和那些香草,做什麼不好吃?今日還拿走我一瓶子肉醬,說要回去加菜。暗示想要那些調料方子,我當沒聽懂,記著你說別隨便給人的。”望秋樓的菜色之所以受歡迎,也是白荷和墨紫共同開發出來的,屬于商業機密,再善良也不能外傳。

“不過,那個綠碧,真是溫柔賢淑的人,就像是正正經經大戶人家出來的妻室,一點丫頭的樣都沒有。她為了二爺,親自跑來學廚藝,要說這點,誰能做到?怪不得都說二爺最惜得她呢。你說,要是衛六小姐能這樣體貼,說不準二爺也就動心了。對著那麼漂亮的人兒,誰真能硬得起心腸?”綠菊碎嘴。

墨紫笑,“你又怎麼知道二爺沒動心?”

“動心的話,還用得著綠碧來學什麼開胃菜?衛六小姐一人就能讓二爺胃口好了。”綠菊說得當然。

白荷伸手過來捏綠菊,“你這丫頭沒羞沒臊瞎說,我撕了你的嘴,免得讓紅梅聽見了,拿你來豎規矩。主子們的事,除了咱們奶奶,誰也不用咱們操心。”

綠菊啊呀亂叫著就繞桌子跑,說不對,還有姑爺呢。

墨紫笑趴在桌上。

這麼簡單,多好

趁夜深人靜,墨紫到竹林子里走路,進行恢復訓練。她自從回到王府,就開始每日這麼做。她可以不理會過去,但過去卻未必肯放過她。在尋求強大外援的同時,她需要自強。

傷口已經愈合了,身體卻容易累,走到林子那頭,她靠著幾根竹筒子歇氣。

突然聽到人聲。

蕭二愛竹,所以這竹林從默知居起,深深淺淺延起幾個院子,包括蕭二的藏書閣。墨紫身在的這片淺竹,出去就是藏書閣的拱門。因此,有兩人在竹林外站著,她還以為蕭二又通宵看書,累得小廝們跑出來偷懶的。再聽,卻不是那麼回事,兩個女子的聲音。

一個狠聲說:“你小心別辦砸了,否則你爹娘性命難保。”

一個顯然怕著,說:“她身邊總有一個陪嫁丫頭,吃喝都經那丫頭的手,我怕這麼做,會讓那丫頭瞧出什麼來。”

狠的那個呸一聲,“能瞧出什麼來?只要你手穩著點,就沒事。那丫頭我見過,傻笨兮兮的,也就是接過去直接給她了,又不帶嘗的。”

另一個還是猶豫,看來不是作慣壞事的,“其實我瞧她對三爺不太在意,你們何必緊張呢?跟了這些日子,我覺著她是那種你不招她就沒事的人。”

“廢話,你覺得我主子沒招她嗎?便是我主子什麼都不對她做,給三爺生了一雙兒女,又得三爺的寵,這就是招她了。你蠢成這樣,還是少用用腦子,聽話照做就行了。”就是因為對方面上不在意,讓人琢磨不透,她上面的那位才決定先下手為強。

另一個說話無法痛快,“萬一……萬一讓她發現了,我怎麼辦?”

“說你蠢,你還真沒得救了。我不是說過,這藥不要她的命,讓她病一場罷了。她不是能干得很嗎?成天這兒轉那兒忙的,還有外頭的管事要見,累倒了,誰會懷疑到你頭上?對了,那個叫墨紫的丫頭摔了腰,你去查了沒有?真的假的?”狠聲的那個說道。

居然問到了她?墨紫心想,你招惹我,就別怪我招惹你。

“她在林子里頭,我又不能日日出門。輪休時去看過,見白荷綠菊她們提著飯盒子出入。還瞧她出來走動,要綠菊扶著。廚房里的藥味大家都聞到了,應該不假。”另一個卻給不出什麼有用的消息。

“對你也指望不了別的,你記住,在老夫人大壽前把事情辦妥,否則我們可是說話算話的。”狠聲氣的那個說完走了。

墨紫靜靜一瞥頭,風動的竹葉搖曳間,微發福的背影,走路扭臀,是個有點年紀的女人。

另一個身影有點縮縮抖抖。那個狠的說她蠢,她倒也不是那麼笨,至少知道要進竹林避人耳目。

那女子在前面走,墨紫就在后面跟。直到親眼瞧著她進了默知居的門,才慢慢走回自己的小屋去。

月亮上來了,她躺在床上,閉上眼仍能看到竹葉潑綿紙的窗上剪影,耳中唰唰的竹風不停地響。

自然而然,又想到竹子的霸道。被譽為君子的修竹,其實具有可怕的獨占欲。扎根之處,寸草不生。明明可以共存,為什麼非要把其他植物都弄死呢?

裘三娘討厭一夫多妻,那樣驕傲的性子卻都忍耐著。只要對方安安分分,丈夫偏寵,她可以視而不見。做到這個程度,那一方為何還要挑起事端?

那只金絲雀,有野心,卻沒了耐性。也許是蕭三娶到第三個正妻,還沒輪到她,她急了。不過,女人搶男人的戰爭,誰越在乎,誰就越會輸。

金絲雀連贏兩場,會不會三連勝?

墨紫漸漸入夢。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9:00 PM

第167章 急驚的風

轉眼就到了七月初六,老王妃的壽誕就在明日,因是大壽,再是乞巧,敬王府三園內的門全部打開,處處張燈結彩,花團錦簇,除了府里自養的戲伶,更請了上都最有名的戲班子來助興。大房找來的是雜耍笑樂,而聽說三房那邊后日還會叫一隊無憂閣的歌舞姬來,引得不少人翹首以盼。平日里規矩森嚴,這三日對仆人們就放得比較寬,允許他們與主同樂。

游玩的項目挺多,三個園子一天逛不完,但新進門的詠三奶奶安排得好,在各門處貼了節目單,上面列著游玩的內容,時間和地點,讓人一目了然。據說這次敬芳園里祝壽的事宜都是三奶奶經手的,仔細如老王妃,也挑不出半點毛病來。詠三奶奶的名氣自此響亮。

這不,蕭三一早去給他祖母請安,因為這個能干的老婆,再次受到了褒獎。

自打裘三娘進門,蕭三常常被誇。第一次沒感覺,第二次哦哦哦,第三次就有“軍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的驕傲。

可這日,他心里還有著氣,說道,“這種事,只要是賢妻,都能做得好。祖母,您就別老誇她了。再誇她,她——”

王妃今日也來陪婆婆用飯,聽小兒子這麼說,皺皺眉,“她怎麼?”

蕭三還懂不能在祖母和母親面前說媳婦不好的道理,連忙改口,“她年紀還不大,誇多了,經不住長輩們給她的那麼大福氣。”

老王妃笑沒了眼,“去去,瞎說八道的。三娘看著就是個福厚的,怎麼經不住?你別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瞅著我們疼她比疼你多。”

蕭三想,他可不是吃不到才說酸嘛。和三娘相處越久,越覺得她與眾不同。和他下棋賽琴,和他寫章草畫水墨,又愛看雜七雜八的書,便是他知交好友,都沒有這般投契的。要說完人,也不是。一涉及兒女情長,那女子的脾氣,還有說話,真能把他氣昏過去。不管他暗示明示,前后左右的示好,一圈圈的示好,她就是沒反應。且金絲一現,她就對他避之唯恐不及。

好吧,他承認,以前對兩任妻子沒興趣,自己院里開鬧,他睜一眼閉一眼冷瞧著。可這三娘,該說她聰明,還是他失敗,不但鬧都不願意鬧,還一有事,便把他往金絲那兒推,就差直說小妾不容易。

蕭三被女人寵壞了,遇到裘三這樣的,有點迷失。

祖孫三代正吃著,突然有個丫頭進來報,“不好了,不好了。”

大戶人家忌諱好日子說壞事,一旁老資格的婆子咄一聲,“大好的日子,沒什麼不好的,樣樣都好。”

丫頭機靈,忙磕頭,“是,是。三奶奶今早起來不舒服,已經派人去請了大夫,特來告訴老夫人和娘娘。”

蕭三一聽,霍地站起來,椅子都碰倒了,急問,“什麼病?嚴重嗎?她才進門多少日子,知道叫哪個大夫嗎?別請了不知底細的庸醫來。”

老王妃和王妃對換一眼,三娘這病的確是樁好事啊,上了蕭三郎的心了。

丫頭不過是來傳話,怎麼回答得了蕭三的問題,張著嘴巴,說不出來。

蕭三抬腳就走,“祖母,娘,我瞧瞧去。”

老王妃叫住他,“一起去罷,你又不是大夫,急也沒用。”

“我腳程快,先過去,你們慢慢來。”蕭三可等不及,說話間撩了簾子,已到外頭。

王妃有些擔心,“三娘莫不是累病了?昨日還陪我有說有笑,怎麼今日就不舒服了?”

老王妃卻不擔心,“你想想啊,不舒服也未必不是好事,說不準還是大喜事。”

王妃立刻領會了婆婆的意思,哎呀一聲,“我真是急糊涂了,也沒往那上面想。要說,還真有可能呢。”

兩人有說有笑,身后一群的丫頭婆子,隊伍浩蕩得往默知院走去。

再說蕭三,一進屋子,瞧見墨紫在放門簾子,忙問,“你奶奶如何了?究竟哪里不舒服?病得重不重?大夫來了沒有?”問完一串的問題,就要到里屋去。

墨紫伸手攔了,“姑爺,奶奶正躺著,全身發熱,醒來就起不了床,已經叫小丫頭去請暖春堂的大夫了。”把蕭三的問題全答完后,又說,“姑爺,奶奶吩咐,誰也不讓進。”

蕭三一愣,即刻拉下臉,“為何不讓進?難不成這時還跟我鬧脾氣?”

“姑爺,奶奶說得是誰都不讓進,不是姑爺不讓進。”聽仔細了啊。

蕭三又問一個為何。

“奶奶這病有點不好看,也怕染了別人,除了我們幾個丫頭,不肯見其他人,得等大夫來了再說。”墨紫把蕭三往屋外請,“姑爺,還是去偏廂坐坐。萬一你也病了,我們怎麼跟老夫人和娘娘交待?”

蕭三說聲不去,第一次對墨紫甩了袖子擺了怒容,“爺也是你們能遣的,吃了豹子膽了!爺要進去看,誰敢攔,就等著挨耳刮子。”

“蕭詠,是我吩咐的,你對我的丫頭耍什麼大爺脾氣。”裘三娘的聲音傳了出來,氣虛的,有些氣憤的,“你若是一定要進來,我就——”呼呼喘氣。

蕭三聽到裘三娘開了口,只惦記著她病得如何,哪里還會大聲,好言好語,湊著門簾就說,“你別氣,我就那麼說說罷了,怎麼會動人?不進來就不進來,可我也不去偏廂,就在這兒坐著,成不成?”

沒有回應,就是應了。

蕭三拉了張椅子坐在簾子外,問墨紫,“誰在里頭伺候奶奶呢?”

“白荷和小衣在呢。”墨紫低眉順目,斟杯茶給蕭三。

蕭三擺手不要,沒一會兒就有點坐不住,“不是請大夫了嗎?上天山去請的嗎?還不來。”

綠菊進來正聽到這句話,差點沒笑出來。

墨紫瞪她一眼,她才忍住,一本正經回答,“姑爺,王府這麼大,這會兒大概才出大門呢。”

“這病怎麼得的?昨日不還好著呢?”他不來,不代表他沒關心。

墨紫沒說話,綠菊也沒說話,互換了一眼。

蕭三開始奇怪,突然想到該不是又鬧起來了,只不過這次是那邊先動。他頓時攏眉,口氣又壞,“你們平日里在奶奶面前跟進跟出的,白長了眼睛了?”

墨紫眉眼不動,瞧著手里的茶杯,說道,“有些東西也不是眼睛能看出來的。”頂了回去。

蕭三滯了滯。

就聽外頭丫頭們層層往里報,老夫人和王妃娘娘到了。

裘三娘就在里頭讓墨紫把長輩們勸回去,等大夫瞧過了再說。

蕭三立刻阻止墨紫,說了聲他去勸,就到外頭見祖母和娘親,只說可能是風寒急癥,不能受擾。不過他這樣就勸不走人,那兩位就在偏屋里等大夫。當然,也拉住了蕭三陪著她們。

墨紫讓綠菊看著動靜,到里屋,瞧見一臉紅疹的裘三娘靠著軟墊吃零嘴,“奶奶,你也不怕姑爺硬闖進來。”

裘三娘指指小衣,“他敢進來,我就讓小衣打昏他。”

大概只有事關蕭三,裘三娘就有女兒家的可愛性情。墨紫也是因為留意到了這一點,有時才給蕭三上上課提個醒。

白荷拿了個皮質的水袋,擱在裘三娘的手上,又敷過額頭。

照樣,還是墨紫的主意,里頭灌了熱水,裝發燒呢。

再過了一會兒,算算大夫快來了,墨紫就讓裘三娘下床,跳繩動作一百下,這是要混淆大夫視線用的。

綠菊在外頭說,大夫來了。

墨紫和白荷趕緊放下錦帳,讓小衣躲在床里,必要時捏穴亂脈搏,這才請了大夫進來。

暖春堂的大夫挺有名氣的,不過再有名氣,遇到墨紫這樣的高手,也看不出破綻來。一會兒覺得脈象紊亂,一會兒又覺得脈搏有力,接著又突然一虛。再看手腕上紅紅點點的,還有墨紫不斷說驚風冷汗的,被搞得糊里糊涂,最終同意墨紫的說法。

到外頭回了蕭三和王妃等人,說是急驚的風寒,來得很猛,需要避靜。

避靜,就是可能會感染給其他人,也不致命,卻需要尋僻靜之地靜養的治療之法。

老王妃和王妃本以為是裘三娘有了身孕,沒想到竟是這麼兇猛的急病,不由心疼又擔憂。希望裘三娘平安無事,但又怕提了避靜傷她的心。

蕭三堅決不同意避靜,只說封了詠古齋就行。

白荷出來,給老夫人和王妃磕了頭,轉達裘三娘的意思,“奶奶說不能連累了府里的人,願意出去避靜,就用奶奶自己的宅子,有大花園子,適合養病。老夫人和娘娘若不放心,天天遣人回府報平安便是。”

老王妃不顧蕭三的反對,還是同意了,只是囑咐一定要日日來報信。

王妃流著淚,千叮萬囑白荷要小心照應。

一通熱鬧之后,軟硬兼施,拉走了不甘不願的蕭三。

當日,裘三娘便帶著六個丫頭,收拾了簡單的細軟,出了府。

有幸災樂禍的,以為裘三娘從此不會回來了。

而居心叵測的,以為自己的計策起了作用,在蕭三要對裘三動心的當口,拆開兩人,一切便會回到當初。

卻不知,不論回來還是不回來,對某墨和某裘來說,是可以一笑了之的。



第168章 踏上賊船

“默煙嗎?”白荷在里屋問。

“是。”默煙應著,進屋瞧見四大丫頭和墨紫都在,不由愣了愣。

默煙是個安靜的丫頭,和低眉順目時的墨紫有那麼點像,不過墨紫是裝的,她是天性。家雖然在上都,卻窮苦,弟妹多,爹娘只好把她賣給牙婆。后來她讓裘三娘挑中,留在敬王府做事,家里還很高興。不說月錢給得多,便是那王府的門檻高也給她爹娘長了臉。

裘三娘聽說默煙的家在城里,就許她每月回去兩天。從心底里說,能跟著這樣一個主子,再同府里其他丫頭們相比,她是挺慶幸的。

本來,她以為,只要能一直跟著裘三娘,到了年齡說不定給配個不錯的男人,不說富貴,至少衣食無憂。但,如今,她每日里膽戰心驚。那邊記掛著爹娘,這邊又內疚感深重。

默煙低下頭,心里發虛,雙手不由自主揪起衫角,“奶奶……您叫我?”

她並不是個聰明的姑娘。裘三娘一臉花容月貌,歪坐在軟塌上,悠哉喝茶,她竟沒能立時察覺到問題。

等不到人說話,默煙再抬頭看,這才遲鈍發現裘三娘哪里還有半分“急驚”的陋顏,嚇得跪倒在地,全身抖如篩糠。

“默煙,瞧瞧這是不是你的?”裘三娘叫小衣把東西拿出來。

默煙聽話瞧一眼,面如死灰,趴在地上,不敢說半個字。小衣手里的小紙包,和她收到的那個下藥的紙包一模一樣。可是,怎麼會呢?她把藥放在茶水里,親眼瞧著裘三娘喝下去后,就把紙燒了。

“別想了,這包才是你的。”墨紫開口道,“那夜你在藏書閣竹林前和人說的話,不巧,讓我聽了個正好。”

默煙先是驚詫到不能相信,然后知道事情敗露,哇一聲哭了出來,咚咚磕頭,請裘三娘饒命。

裘三娘慵懶一句,“饒什麼命?你的賣身契雖然在我手上,我可沒有要你命的打算,頂多就是趕出去。”

墨紫配合默契,對裘三娘說道,“奶奶,這可不行,總要問出誰指使的吧?不然,以后再遭人害,無端端送了性命豈非冤枉?”

“問她,她能說嗎?不過,她不說我也知道是誰。我攆她出去,那邊很快就會收到消息。能滅她爹娘,自然也能滅她,來個死無對證。何必由我來當這個壞人?”裘三娘叫白荷一聲。

白荷上前拉默煙,“起來吧,收拾東西回家了。奶奶心慈,你與你爹娘相聚日子所剩不多,過得一日是一日吧。”

紅梅從頭到尾還不知道這事,自裘三娘在她面前擦凈臉到現在,就雙目發直,神情時而凝重,時而有所思。

默煙聽著三人的話,越聽越心驚,一想到那邊常撂下的狠話,就真覺著自己如果被趕出去,那他們一家的命一定保不住了。因此怎麼能走,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跪著撲到裘三娘腳邊,拉著裘三娘的裙邊不肯放。

“奶奶菩薩心腸,原諒我這回吧。要不是她們用我爹娘來要脅我,我絕不會做出這種事。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您,只求您別趕我走,哪怕讓我去洗衣服刷馬桶。求求您!”

白荷看著有些不忍,“奶奶,聽聽她怎麼說,再作決定可好?”

本來該是她的臺詞。墨紫心想,這不錯,水到渠成,不用自己裝模作樣了。

裘三娘垂眸看著默煙那張哭花的臉,神情一冷,“你可以說你的,不過到底最后怎麼處置,可不由你說了算。”

墨紫收到裘三娘的眼神暗示,搬演上陣,“默煙,怪不得奶奶生氣,那藥雖不致命,若吃下去,奶奶的臉從此就認不人鬼不鬼的了。”

小衣找了大藥房的打聽,是一種罕見的毒花粉,會讓人皮膚潰爛,好了也會結疤,坑坑窪窪嚇死人。

默煙訥訥道:“她說吃不死人,就是病一場,只不想讓奶奶在老夫人的壽誕上露臉,在三爺面前少了爭寵的機會。”渾身一個機靈。

綠菊哼了哼,“她們說什麼你信什麼啊?自己不會想嗎?要是咱們奶奶真吃了你這藥,定然查到你身上。你被人推出來送死,還替她們賣命,真可憐。”

默煙算弄明白了,對方根本不管她死活,憤聲說,“奶奶,這全是金絲她干娘叫我做的。我進默知居沒多久,有一日輪休,她將我找出去,讓我給她們當眼線,平日奶奶去什麼地方說什麼話做什麼事,都得告訴她。我一開始不理她,可第二次她再來,就說出了我家住哪兒,爹媽的名字,家里幾個弟弟妹妹,竟說了個門清。還說,要是我不答應為她做事,她就能找人取我一家人的性命。我半信半疑,結果第三次她帶了我娘唯一一支銀簪子來。趁每月回家的日子,我問爹娘,真有幾個漢子黑夜里來敲門,摔爛東西后拿了銀簪子走。我這才信了。為了爹娘弟妹的命,我只好聽命于她,每五日去跟她碰次面。她見奶奶似乎沒有動絲娘的意思,很奇怪,總要問我三四遍究竟有沒有遺漏的可疑處。我說沒有,她就罵我蠢。數日前,她深夜將我叫出去,交待我在老夫人大壽前給奶奶下藥,我不肯,她又威脅,后來她說這藥不要命,我才沒辦法答應了。”

“金絲的干娘是誰?”墨紫如今不太管敬王府這攤事。

“金絲的干娘姓鄭,和金絲親娘是干姐妹,感情好得很。如今在詠古齋里管著粗使丫環和媳婦,一個一等的管事婆子。”紅梅打破沉默,神情間似乎領會。

“那你每次見的,都是金絲的干娘?”墨紫再問。

“是,每回都是她。”默煙肯定。

“金絲的干娘可有說是聽女兒的?”看似已經接近了真相,卻發現對方不簡單。

“沒有,只說她得為主子,也就是絲娘著想。”默煙想了一會兒,答道。

裘三娘看墨紫一眼,墨紫搖搖頭,表示沒什麼可問的了,就讓白荷綠菊帶默煙下去。

默煙如今是盡了力,看裘三娘的意思,知道再吵鬧也無濟于事,順從出了屋子。

“墨紫,你怎麼看?”當著紅梅的面,裘三娘問她。

墨紫這麼看的,“奶奶,這金絲恐怕不簡單。至少,不能把她當成孤軍奮戰的對手。她能找人威脅到默煙爹娘的命,再加上第一任奶奶屋里那個逃跑的男人,她顯然在外面有幫手,而且,還是挺有勢力的幫手。咱們若查不出她這底牌,就只能被動防著了。”

“果然,還是不能小看了她。”裘三娘在聽墨紫說金絲要害她之后,火冒三丈,本來想借這個機會打擊金絲的,結果,墨紫出了惹不起躲得起的一招。她覺得窩囊憋氣,但自己好久沒出門,能借此到外頭透透氣也好,這才答應了。誰想,金絲竟然有厲害的幫手。

“紅梅,你瞧了這事,如何想?”裘三娘同意墨紫的看法,這次出門避靜,紅梅主動要求跟出來,就是存了表忠心的意思。因為,一般而言,一個身染重疾的主子搬到別院里去,緊跟的結果可能就是失勢。

紅梅有點緊張,又有點莫名的喜悅。她雖然從前是老王妃身邊的當紅大丫頭,但她也明白人走茶涼這個道理。如今老王妃旁有新的面孔取代了自己的地位,與其惦念著不知猴年馬月的調回去重新開始,不如對裘三娘這個能干的主子徹底忠心。跟了這些日子,她算看出來了,裘三娘不一般,墨紫更不一般。便是白荷,綠菊,小衣這三個,個個有強項,活的跟別的卑微的丫頭全然不一樣。她其實,越來越羨慕。直到自己是后來的,又打著老王妃的旗號,裘三娘用她,卻不是太信任她。她委屈不好受,可也不能說出來。現在,耐心的等待和積極的爭取,似乎開花了。

“奶奶,真是不知實情不知道,知道以后嚇一跳。如今想想,前兩任三奶奶的事,明明老夫人和王妃三令五申不準傳出去,卻傳得大街小巷人盡皆知,還說得誇張得難聽,說不定就是金絲外頭的幫手所為。”

自此,紅梅成了裘三娘內宅之爭的一大忠心助力。

墨紫也贊紅梅,“說得有理。我以前就奇怪,為何家丑卻喧鬧得沸沸揚揚,讓上都的千金小姐再不敢嫁給蕭三郎了呢。”

“我看,不如反用了默煙。她們如今以為默煙得手,卻沒有引人懷疑,等奶奶病好了回去,她們一定還會再派她用場。到時,咱們就利用默煙把金絲外頭的幫手找出來。”紅梅出個好主意。

裘三娘和墨紫相視一笑。

紅梅不解其意,還當自己說得不對。

“紅梅,有了你,奶奶就真用不著我了。”本來還身兼數職,墨紫作為丫頭的功用從這日起,大大減少。

“可別這麼說,我同你差遠了。”紅梅忙說。

“你們倆別互相吹捧了,趕緊把東西收拾收拾,咱們換身衣服,準備出門。”裘三娘舒展舒展身體,去衣箱那兒挑應節氣的。

紅梅除了跟老夫人各貴族大人家里走走,幾乎沒上過大街,不明就里,問,“奶奶,咱們能出門?”

“穿了這身,就能出門。”這宅子有密道通到隔壁的宅子,不巧,那宅子也是她裘三娘的,守在這宅子里的王府護衛管不著。

紅梅一看,瞪大了眼,男人衣服?!

墨紫拍拍紅梅的肩,低聲笑語一句,“歡迎你,踏上賊船。”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9:01 PM

第169章 塵埃高貴(一)

望秋樓大堂里,人來人往,客流不息。

墨紫斜瞧一眼紅梅。

紅梅正第一百多回得往下拽短衣。這輩子沒穿過男人衣服,青衣黑褲,腦袋上頂著一個髻,別扭死她了。

墨紫對裘三娘耳語,“東家下次帶她出來,還是直接女裝便罷。要不然,她這別扭勁,別人一看就知道是女的,進而懷疑咱們幾個都是女的,集體暴露了。再說,隨身帶丫頭出來,比小廝體面。”

裘三娘拿扇子敲一下紅梅不安的手,“你要再這樣,下次我就不帶你出來了。”上不了臺面嘛!

紅梅一聽,那怎麼行,外頭多有意思。連忙正正衣襟,恭順垂手,站立一旁,眼睛卻瞧不停。

墨紫笑,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人眼啊。

說了要內園包間,領客的伙計面露難色,“客官,內園包間全訂滿了,大堂包間倒剛騰出一間來,透窗能瞧到園內的景和水榭舞臺子,您要不介意,就在三樓。”

裘三娘見生意這麼紅火,樂都來不及,怎麼會計較,讓伙計帶路。

墨紫則進內園去叫岑二來。

一進內園,有個認識的人上來,要開口,又有些猶豫。他正是屢試不中的趙亮,趙掌事。岑二的老爹調他到上都來,方便他應試。

“趙掌別來無恙,墨哥有禮了。”墨紫抱拳,“樓里這麼忙,可別誤你看書。”

“墨哥,數月不見,生白多了,我差點沒認出來。慚愧,這書都在肚子里,就是一入考場就成了白湯。”趙亮看上去比從前精神,少了些腐朽的書生氣,多了些成熟老練。“聽岑大掌事說,墨哥幫我說了好話。我拙荊說無論如何要謝你,請一定賞面到家中做客。”

趙亮說她生白多了,她差點笑出來。可不是,今天也沒涂色。她打算再不涂了,有本事就直接來殺她。越躲,越不清靜,干脆坦蕩做人。

“上都氣候養人,把我養成小白臉了。”墨紫哈哈大笑,“尊夫人相請,我怎能推辭?你定日子,我一準到就是。”

趙亮也笑,“黑也好,白也好,這爽朗的性格卻終是墨哥本人。”

“趙掌,你胸有大志,何必怕了考場?難不成這考場中也有難應付的醉客蠻客狠客,隨時對你大呼小叫?我要是你,就當考場不是考場,是咱們這望秋樓。你不是應試的秀才,而是趙掌事。肚子里是白湯,腦子里是錦繡。再如你所說,終是你本人罷了。”墨紫喜歡同好人打交道。

趙亮雙手作揖,“在下受教。”

“岑二今日可在?”因她受傷,紅萸坳的設計圖交給他,讓他找人開工,所以岑二兩頭要跑。

“在,正和茶香亭的客人們打招呼,我幫你去叫他。”趙亮如今升了官,是岑二的左右手。

“不是急事,東家來了,要吃過飯才走呢,你跟著岑二一道來見吧。”能見裘三娘的人選,都是經過岑二和裘三娘慎重考慮的,她只是代傳。

趙亮至今未見過東家,聽墨紫這麼說,知道自己得了信任,自然高興,快跑著叫岑二去了。

墨紫剛要回大堂去,突然瞧見一群女子從假山后說說笑笑走出來,領頭的是琴姑。

“琴姑姑,你的得意門生們表現如何?”她邊說邊往女子們看去,姿色各有千秋,但儀態和氣質十分大方出眾,顯然是琴姑教導有方。

多數女子以為墨紫是男子,讓他瞧著有些不好意思,紛紛低下頭,在那兒竊竊私語。

墨紫隱約聽到斯文秀氣俊俏之類的詞,對琴姑挑挑眉,表示自己有魅力。

琴姑懶得理她,回頭對姑娘們說,“你們可別對她動心思,她是花花公子,愛玩愛樂就是不負責任。”

墨紫半張著嘴,對琴姑的詆毀之詞卻不能反駁,琴姑這是在幫她遮掩女兒身呢。

“行了,行了,你們快準備上臺。記住,葛秋只獻藝,不獻身心。你們喜歡誰,就得讓人正經娶回去。”琴姑揮揮手,讓葛秋們先走。

琴姑年輕時是名震江南的琴娘,錯信了男人,從此心灰意冷,斷了嫁人的念頭,專心教女子習琴。她最得意的學生自然就是裘三娘,謂之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墨紫提出葛秋娘的主意后,裘三娘就請琴姑坐鎮,培養出一批批優秀的葛秋來。因她自己的經歷,她就希望葛秋們能避開被男人騙的悲劇。

墨紫對這種觀念,舉雙手贊成。

想叫別人不輕賤你,你先不能輕賤你自己。葛秋娘和望秋樓是雇傭關系,感情事完全可以自由作主,但如果表現得太隨意,就會影響到所有的葛秋。為此,在雇傭期間,葛秋娘的生活作息會受到望秋樓的約束,除非是男客正式求娶,否則不能與男客私下見面。如果和客人偷偷相愛,不顧名分也要在一起,那麼就等同毀約,從此離開望秋樓。

“琴姑,我可是聽說了你的秘密武器。”墨紫看那群葛秋走遠,其中有一個穿百蝶裙的女子,自始自終沒正面瞧她。琴姑一說上臺,那女子就走得飛快。奇怪,這麼怕生,如何在客人面前表演。

說到這個,琴姑眼睛閃閃生輝,你說塵娘啊。告訴你,還真讓我挖到寶。那嗓子唱起歌來,真是天上落雨,萬山飛雪,美妙之極。”

天上落雨,萬山飛雪。這麼厲害的形容詞?

墨紫笑著說好,“琴姑,你得讓我們聽聽看,要是誇大其詞,你到東家跟前罰酒三杯。”

“三娘出得來了?在哪兒坐?”琴姑很想念這個弟子。

“在大堂三樓包間。”墨紫指指頭上樓閣。

“望秋樓大東家來了,卻在堂間里。不過,她瞧生意那麼好,應該不計較。”琴姑也很了解三娘的個性,“塵娘得上臺,唱完就來,你讓三娘等我,好久不見她,念得緊。”

這時跑來兩個小葛秋,叫姑姑快去。

琴姑急匆匆走了。

不過墨紫沒那麼聽話,見她們的表演就在離自己不遠的云歌臺,正好也是岑二的必經之路,就索性過去看看。

云歌臺是墨紫利用回聲原理嘗試設計的,弧形構造和聲納儀沾一點點邊,再利用瓷片和空間,成了天然的揚聲器。云歌臺前有專門聽歌的小亭,據岑二傳來的消息,得提前五六日預訂,否則不可能有位。可見,這音響效果還不錯。后來又聽琴姑說,塵娘的首次登場就是云歌臺,她的音色讓云歌臺襯到極致,才有了天上落雨,萬山飛雪的贊美之譽。

日后,無憂閣的人跑來偵察敵情,終于發現除了鎮樓之寶塵娘外,云歌臺也是制勝的一處,依葫蘆畫瓢弄了一個,卻遠沒有原裝的好。要知道,看似不過是個弧形,角度卻要十分精確,否則失之毫厘,謬之千里。

站在路邊,她能清楚聽到凹處小葛秋們的合唱,真是空谷回音,很是悅耳。一曲畢,掌聲不錯。她能瞧見一些客人,都是華衣佩玉,男女皆富貴。

然后,陡靜。一個女子蓮步輕移,裙片上百蝶隨之飛舞,沒有琵琶沒有琴聲,低眸,啟唇,輕唱。

詞是你儂詞。

音是珠玉落。

瞬間,攝人心魂。

她就是塵娘。

塵娘也是珍娘。

墨紫還來不及贊聲妙,就被雙眼所發現的事實驚到無以復加。雙腳不由得往前走,沒在意進入到客人區,直到有人把她拉住。

“墨哥!”有些欲蓋彌彰的高調,是岑二硬起頭皮。

“岑二。”相對于岑二的急,墨紫經他一拉,卻冷靜了,“珍娘怎麼變成了塵娘?”

岑二瞧旁邊亭子里有客人瞧過來,忙拽著墨紫調頭,壓低了聲,“墨哥,別驚擾了貴客。”

兩人走出云歌臺,在路邊尋了僻靜處。

“岑二,你小子可以啊。我讓你照顧人家姑娘,隨她要走要留,你倒把人變成鎮樓之寶了。”語氣冷靜,不代表就能簡單放過。

岑二連喊冤枉,“墨哥,哪是我讓她變的。這要怪琴姑姑,一日聽到她唱小曲,就盯著不放。不過,首場登臺,她是報答咱們救她的恩。誰想她真一夜就唱紅了呢。如今,她跟咱們樓里簽了三年”

墨紫一瞪岑二。

岑二慌張擺手,“是她求我的,我一開始不答應,她就說要投湖吊樹。事情是這樣的。她那沒良心的大哥讓豹幫的人找出來了,徐九帶了珍娘的哥哥親自上我們這兒來,珍娘當然就出來見了面。林公子給她跪下,求她救他。那場面,你是沒瞧見,真讓人恨得咬碎牙。咱們給林公子的銀子,全讓他老婆一人獨吞,跑啦。林公子沒有了能力還債,原來那借據就得執行。要我說,干脆就斷絕兄妹關系,死活不認這筆帳。可林珍娘善良啊,當著徐九,說這錢她來還,讓徐九放她兄長。然后,就跟我求了,說只要我借她這筆銀子,她就當葛秋娘還債。”

徐九按約行事,墨紫挑不出他的錯。不過,林家大兄一直沒擔當,最終要他妹妹來還債,真令人心寒。



第170章 塵埃高貴(二)

“墨哥你那時病著,我也不能跟東家說,就和琴姑姑商量。琴姑姑說,這麼好的女子淪入煙花太可惜,不如借她銀子,望秋樓也得個寶。我這才拿了一千五百兩出來。徐九倒還痛快,拿了銀子,留下林公子,對了,還在咱們樓里吃了頓飯,給錢的,然后走了。這麼著,珍娘就成了塵娘,可真不怪我。”岑二一臉實在沒法子的模樣。

墨紫聽了事情的原委,嘆口氣,這林珍娘的命不比自己好多少。不過,這麼處理,總比林珍娘被她兄長賣掉好。當下,便不再說什麼。

兩人繞出來,不料正碰上四處張望的林珍娘。

林珍娘一見墨紫,立刻深深一福,“墨哥,請恕珍娘欺瞞了你。”

原來林珍娘剛才在臺上看到了岑二和墨紫兩人,唱完了忙出來找。

“你也是無可奈何。”墨紫穿男裝,不敢相扶,“倒是你,怎麼認出我的?”

“那日墨哥來時,我正瞧見了,只覺得面善,問過大掌事和姑姑方知自己眼拙。我怕墨哥不同意當葛秋的決定,會認為我自輕——”林珍娘已知墨紫是姑娘家,對于女子也能如此瀟灑行事,很是感慨了一番。老實說,她能下定決心登臺獻藝,是深受了墨紫的影響。父母早亡,哥哥不成氣候,她再不想畏畏縮縮孤憐自影地活著。

“你可能是誤會了。葛秋這一行業本就是我的提議,我怎會看輕葛秋娘。珍娘也罷,塵娘也罷,塵埃不落地,亦有高貴心。我佩服你踏出自食其力的第一步,更佩服你有情有義。”外人看來,那種沒有良心的兄長不要也罷,可對當事人來說,畢竟是同出一脈的至親,要決絕很難。

“好一個塵埃不落地,亦有高貴心。”有人隔著一排花藤架子,鼓掌。

墨紫一聽,這聲音耳熟,是徐九?

果不其然,走出來一個魁梧的銅面男子,臂上扣一寸寬的銀環,仍是豹紋。

林珍娘顯然怕徐九,不由退了一步。

岑二也直皺眉,以為對方再來惹事,想著要不要去找護院來。

“九爺這是喜歡上我們望秋樓的好酒好菜了吧?如何,要不要辦張貴賓卡?訂位方便,價錢也優惠些。”唯墨紫不怕。那日在無憂閣,她已經表明了自己的立場,不見得是哥們朋友,卻應該不是敵人了。

“正有此意。說句實話,你可別搬給無憂去聽。這酒這菜,無憂閣比不了。還有,這椅子坐得舒服,景色也好看,叫伙計方便,一拉鈴——這都誰想的?”徐九說好處,十個手指頭不夠數。

望秋樓一開,搶了無憂閣不少生意。墨紫知道,但兩家畢竟有本質不同,長遠來說,不存在威脅。

“岑二,聽見了,等會兒給九爺辦卡。九爺可是一言九鼎的人,說話絕對算數。”另一個意思是說,珍娘那事已經過去了。

岑二領悟,忙說是。

徐九哈哈一笑,猿臂一撈,和墨紫勾肩搭背。

珍娘低呼一聲,眼兒溜圓。

徐九誤以為珍娘仍擔心,啪啪拍墨紫的瘦肩,“墨老弟,這小娘子可是對你有意?怕我拍扁了你?怪道,不肯嫁給霍老八。”

墨紫嘿嘿干笑。扮男裝難免遇到這種事,她挺習慣。就是徐九這家伙拍那麼大力干什麼?故意的吧。

“九爺哪里話?我墨哥小人物一個,哪值得這般如花似玉的姑娘?九爺來此,究竟是純粹吃飯,還是來找人的?”

要說巧,有點太巧。

徐九繼續勾著墨紫的肩,“來吃飯,也來找你。老弟,上我那間說說話去。”

岑二傻眼,心想這是直接擄人啊,就喊一聲墨哥。

墨紫見徐九嘴笑眼不笑,知道確實有事,不過也不想單刀赴會,回頭讓岑二把贊進和臭魚叫來,這才跟著徐九走。

“墨哥怕我對你不利?”徐九有點不滿。

“不怕對我不利,就怕九爺有事要我兄弟幾個效勞。”她可是為他考慮。上回就說了,能助他一臂之力的。

徐九半瞇一只眼,勾著墨紫的手臂一緊,又朗聲大笑,“墨老弟實在是聰明,徐九我甘拜下風。”

“好說好說。”墨紫翻個白眼,要被他勒斷骨頭了。

“不過,我瞧著墨老弟你比起上回真是白了不少,可是敷了粉?”徐九垂頭湊近了看。

到底是江湖漢子,行為舉止粗狂不拘小節,說什麼就做什麼。

墨紫伸手拎起他一只手指頭,順勢將他的大掌從肩上卸下來,在徐九疑惑開口前說道,“九爺神力,我肩膀要碎了。”

徐九對這一說辭表示深刻理解,“你們這些文人啊,腦袋聰明,身子骨不經捏。”

他說起文人,墨紫就想起仲安了,自己才不是那種風流人物,搖頭否認,“我不是什麼文人,不過會讀書寫字。”

隨徐九進了一間廂房,席面上還有一個人,她沒見過。

“這是梅山,秀才,平時給我出出主意,不會武。”簡單介紹過。

梅山上回也在無憂閣,不過當時守在外頭沒進去。墨紫沒留意他,他卻見過了。起身作揖,叫聲墨哥。從神情看,似乎對墨紫變白一事,也有點摸不著頭腦。

墨紫打定主意對臉部變色不多說,反正大家看看就會習慣,沒必要見個人就撒個謊。好在男人吧,多遲鈍,對細節也不在意,她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身份,不解釋,也沒人追著真相,頂多就是心里犯犯嘀咕。

三人入座。

“九爺,開門見山吧,這回又要我效什麼勞?”墨紫也不跟他客套,一回生兩回熟。

徐九欣賞地看著墨紫,“墨哥,上次你說過的那個法子,我怎麼想都挺不錯。如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我找你來,就想跟你借個場子。”

墨紫一聽就想,她上回說霍八好色,便設個跳進去就跳不出來的局,徐九用萬事俱備來說,顯然已經準備好了圈套。問她借場子?就是要在望秋樓里進行這事了?

“九爺,這事可不由我作主。望秋樓我既不是掌事的,也不是東家。早知你問這個,剛才應該讓岑二一起來才是。他,倒能說了算。”事情似乎越弄越大,也不知裘三娘那兒能不能瞞得住。

“墨哥,這你可就不坦率了。岑大掌事那兒,還不是你一句話?”梅山既為徐九的謀士,還是有些智慧的。

墨紫笑笑,原來人家是打聽清楚來的。

“九爺若不當君子,直接在望秋樓來上演這碼戲,我能說什麼,只怨倒霉罷了。可九爺開了口,就是給我面子,事先跟我打招呼。那我也得說實話。望秋樓剛開業沒幾天,出了這種事,誰家女子還敢上門?再說,萬一遷怒到我們頭上,封了店,便是今后再開,這名聲也完了。我心里猶豫,所以怎能坦率,只好推搪。”

徐九喜歡墨紫這麼誠實,“墨哥,正如你所說,這望秋樓你不是掌事不是東家,名聲也好生意也好,與你何干?我跟你借,不過是想借此機會與墨哥交個朋友而已。你說不行,我徐九就絕不會硬來。全在你一句話。”

這是給足了墨紫面子。

“敢問九爺,為何偏偏看中望秋樓?要說寺廟,集會這些都是不錯的地點。明日七月七乞巧女兒節,便是王侯將相的妻妾們也可能出來游玩,不正是好機會?”望秋樓不是她的,可這人是她惹的。裘三娘一倒霉,她難道就幸運了不成?一根繩上拴著呢。

“不錯,七月七,好日子。那女子五日前就訂了你們望秋樓的包間聽歌看舞,還要賞你們的煙花。她可不是燒香拜佛的心性,也不喜擠人群的熱鬧勁兒,就愛雅調雅趣。”徐九也選中了七月七,“墨哥放心,事發之后,除了雙方還有咱們,不會傳揚出去。官府那邊,墨哥不信我,也該信元大人,都打好招呼的。若廢了霍老八,幫主之位我來坐,從今后,望秋樓的事便是我的事,誰敢來找麻煩?”

哦?要當望秋樓的靠山?不過這樣,她沒拿到直接的好處啊。墨紫不由耍個小小心眼,挖裘三娘一次墻角。

“九爺,望秋樓名聲在外,倒也不怕江湖上的人來找麻煩。大言不慚說一句,望秋樓若倒了,誰也開不出第二家這麼棒的來。我不日就要搞個新營生,沒準以后還真需要九爺幫忙,不知九爺肯不肯?”

徐九頗有興趣,問道,“不知墨哥要開什麼營生?”

墨紫直說:“船場。目前缺人缺客,正頭疼不知如何著手。”

徐九果然對這行了解,“墨哥,開船場可不容易拿官牌,本錢大,限制多,不過能進去的,還沒有不發財的。”

梅山眼厲,笑道,“九爺,墨哥既然提了,想來許可牌子已經到手。咱們以后就是一家的了。”船幫船場,一個管駕船的,一個管造船的。

徐九看墨紫笑,就知梅山說對了,于是爽快答應,讓墨紫以后有事只管找他。

三人喝酒一巡,相談甚歡,具體到如何分工合作。

而,墨紫沒料到的是,剛才在云歌臺她為珍娘是塵娘而大吃一驚,卻還有熟人看穿了她的真實身份而大吃一驚的。

塵埃,塵埃,也能高貴。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9:13 PM

第171章 極致榮耀

蕭三在他的藏書閣里,沉思。他可不是真書呆,什麼都瞧不清楚,不過很多時候無所謂罷了。

裘三娘病得突然,當時他光顧擔心,未及深想。事后再來看,便有點蹊蹺。裘三娘不是那種動不動就歪倒的嬌弱女子,他也知道她為了祖母的大壽,忙得腳不沾地,卻精神十足,面色紅潤,氣色要比閑著的時候還好。然而,不早不晚,偏偏就在出成果的前一日得了急病,不是太趕巧了嗎?再聽墨紫一句有些東西也不是眼睛能看出來的,這暗示什麼?

越想越覺著不對,他站起來,想去見三娘,卻發現自己竟不知她的宅子在上都的何處,也不好問祖母和母親,因為她們肯定不讓他去。

一時間,心煩意亂,就在原地轉起圈來。第一次,他不想放任他的院子成為女人爭斗的戰場。裘三娘和從前那兩個妻是不一樣的,他知道。裘三娘也許視他為友,卻沒有視他為夫,他也知道。金絲這回沉不住氣,甚至在他面前已經遮掩不住妒嫉,那麼可能金絲先動了。如果這樣,他就不能袖手旁觀。

他從前認為,金絲出身低微,若是失了少女時代的那份堅強,變得唯唯諾諾,他反而會失望。可是,也許是他過分放縱了她,她的自衛變成攻擊,她的自信變成野心。她要求得越來越多,甚至超越他所能給的程度,卻全然不知她自己的改變。

那日,祖母說要把她的一雙兒女給三娘帶,三娘那麼大方趕他們“一家四口”回去商量,金絲回到居所,居然還對他哭,說自己有多委屈多不容易,妾的地位讓她不負重累,只要他跟長輩們開口,只要一個側妻的身份,從此都不用再讓三娘欺負。

她對他,都用上了心眼。可不可笑?她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給的,他教的,而今她反過來用在他的身上,當他真眼盲了不成。

金絲啊金絲,為何不能滿足,為何不能簡單?便是他將來真愛上了一個女子,他也不會拋棄她啊。她終究是他年少時的可心伴侶,終究是他兩個孩兒的母親,于情于理,他都會善待她。只要她,千萬,別讓他心冷。

大門開了,他瞇起眼,見光亮之中走來的,是他二哥。

將煩心的事暫時放在一邊,他勉強堆起笑容,“二哥,你可是我詠古齋的稀客。怎的,來借什麼書?”

“今天這麼熱鬧的日子,大哥跟祖父和爹說要去山林子那邊打獵,可找了一圈不見你詠三爺,打發人到祖母那兒去請,卻說你一早請了安就走了。你,便是這麼勤進,皇上也瞧不見。”蕭二開兄弟的玩笑,不過目光微沉,似乎有心事。

“當一輩子的編修,挺好。”蕭三狂狷,生性不求高官厚祿。

蕭二怎不知他,語氣一轉,“你覺得挺好,弟妹也要覺得挺好才行。但凡妻子,誰不希望自己的相公有出息?”

“三娘不是那樣的人,她嫁妝那麼多,我看,要是哪天分家出去單過,我得靠她養著。話又說回來,她要是想我有出息,我還能積極一些。”偏她對他,完全沒要求。沒要求,就是沒感情。虧得他為她這一病,心里是真不好受。

“聽綠碧說,弟妹避靜了?”蕭二昨晚但想了一夜,決定要再親眼確認一次。

仲安說,人有相似。雖說仲安沒見過墨紫,但也許沒說錯。自己要興師問罪,總該有十足的把握。要知道,那墨哥的厲害,他可是領教過的。只不過,若把墨紫的聰明和墨哥的能干放在一處,他想不出那會是兩個人。怪不得,墨紫每說一聲且慢,他心里就覺著怪異呢。

“可不是。不過是風寒急癥,那勞什子的大夫說怕染人,要三娘出去養病。我說關了詠古齋,祖母和娘就不同意。三娘為了祖母的大壽忙上忙下的,平日也幫了娘不少,這病了就把她往外送,沒點人情味,氣煞我。現在也不知三娘病況如何,還有什麼心思祝壽過節?”蕭三對打獵沒興趣,“二哥,你和大哥他們去吧,不用管我。”

“你如今知道疼妻了?”蕭二也沒打獵的心思,“老三,這回看來你是娶對了。”

“二哥,你還調侃我?顧著自個兒吧。等什麼公主郡主進了你維風居,我倒要看看里面如何興風作浪。我只有兩個,你到時候有兩雙。”蕭三抱定主意,以后要看好戲。

“誰說我要娶公主郡主?我可不是你,讀書讀傻了,挑女人還要知心知情的。女人,就得像綠碧紅羅,知道本分,對人體貼,不抱怨不計較。真要是公主郡主,也得對我俯首帖耳,乖乖得管著家養孩子,不然,我可不伺候。咱們男子漢大丈夫,志在四方。兒女情長肉麻兮兮,豈不讓人恥笑?”蕭二典型的北方大男人,英勇蓋世,決不英雄氣短。

“你新納的表妹如何?可是溫柔體貼,善解你意?”男人在一起,要麼談政事,要麼談女人。

“她?晾著她,慢慢治。”蕭二一提衛六,冷笑一聲。

“她為你尋死覓活,你也別太狠,好歹是玉姨的親侄女,正正經經的大小姐,目前什麼名分都沒有,已經夠慘的了。”蕭三想起玉姨前兩日在自己面前抹淚,不由替衛六說好話,“橫豎你也不挑,多一個不多。”

蕭二讓他說得哽氣,“什麼叫我不挑?你小子,再這麼說你二哥我,就別想我告訴你弟妹住的地方。”

蕭三一聽,忙作揖告罪,“二哥,我錯了。你不是不挑,而是沒得挑。俗話說,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咱們哥倆可不能為了女人的話題傷感情。你快快告訴我吧,三娘的宅子到底置在哪兒了?”

“蕭旻帶著他的人正護著呢。他剛來拜過壽,本來要走,讓我半道截了,這會兒就等在大門口。如何,想不想瞧瞧你的嬌妻去?”蕭二得拉著蕭三,這拜訪才名正言順,見那人就算偶遇。

“去,怎麼不去?二哥,你跟我一起,不然娘會懷疑。”蕭三再聰明,也不知道蕭二這是借自己一用,反過來他還要借蕭二掩人耳目。

這兄弟倆,互相“算計”,不過一明一暗,蕭二更壞些。

本來這兩個人如果順利出了門,就會抓到一群人的小辮子。一,裘三娘不在家。二,裘三娘的大丫頭們都不在家。三,墨紫這個干粗活的丫頭也不在家。

不過,上天對裘三娘等人有好生之德。

就在兄弟倆正往外走的時候,突然急匆匆跑來幾個管事小廝,給兩人磕頭。

“二爺,三爺,宮里來人了,說皇上有旨,老太爺老夫人讓兩位爺趕緊去呢。”

這種日子皇上下旨,一定是喜上加喜的事。蕭二蕭三自然不敢耽擱,連忙往正堂去了。

鞭炮聲突然震天響,劈劈啪啪鬧了好一陣。

墨紫撐著胳膊肘,耳朵里嗡嗡作響,心道這敬王府財大氣粗,辦個壽酒,鞭炮要用掉幾百兩銀子。

你道怎麼?墨紫不在別處,正在“好友”元澄家做客呢。

要說這七月七,乞巧節,女兒節,也有牛郎會織女那情人節的意思,不過擱在這兒,誰都別誤會。被墨紫暗自封為大周政界社交之星的元澄元大人,就是很純粹很禮貌的一次請客吃飯。不過這日子上碰巧了一點,美其名曰,應個節氣。而且,請的又不是她一個,還有徐九。至于在她邊上正大口喝酒吃肉的人,是贊進。

贊進說,能幫她省一頓是一頓,抱著吃一頓管三天的決心來的。

看著那吃相,徐九下巴掉下來,扶扶好,很關心地問墨紫,養著大家伙是不是費錢。

不能確定裝死的策略一勞永逸,墨紫跟岑二打了招呼,從今起,贊進正式歸她自己用。上回不是從眉心痣那里得了一百兩銀子嗎?而且,裘三娘還給了兩千兩的本金。她也算開始要奔小康的人了。

銘年跑進來,瞧著席上的氣氛那個安靜平和啊,三個各有特色的美男子,也不說話,各喝各的酒。唯有贊進稀里呼嚕,破壞了整體美感。

“大人,敬王府那邊剛接了皇上的旨,升蕭老太太一品至善夫人,升敬王爺如夫人衛瓊玉第一側妃,著蕭家六姑娘蕭明柔九月入宮選秀。”

徐九嘖嘖說道,“蕭家這一外姓王比武姓王侯還受寵,一個老太太過生辰,皇帝升這個,封那個的。蕭家女兒若被選入宮中當上貴妃,那這家的榮耀算是到頂峰了。”

墨紫眼前浮現出蕭明柔那張沉魚落雁的小小芙蓉面。生得那般美,又出生在敬王府這樣的人家,陪伴君王側似乎也是必然的啊,只是——

“十七歲嬌柔美麗的姑娘家陪五六十歲的老頭,這也叫榮耀?”她小啜一口酒,甜甜的蜜桃味。元澄這家破里破嘰的,好東西卻不少。

徐九噗地噴出一口酒,大聲說道,“墨老弟,這話你也敢說?我服了你。”

元澄握手成空心的拳,略擋抿彎的唇,“墨哥,大周皇帝今年四十才出頭,正當壯年。蕭六姑娘若能受寵,實在不算委屈。”

墨紫輕輕切了一聲,十分不以為然。

這時,梅山匆匆入堂。

三人等的消息,終于來了。



第172章 計中的計

請客,原本就是那麼一套說辭。

今天,望秋樓有一場為霍八爺擺下的龍門陣,這三位主謀策劃是特地聚在一起,等這陣發功呢。

“梅山,事情如何?”徐九當然是最在意結果的一個。

墨紫卻習慣先觀察,很快發現梅山臉色不太好,有點冒虛汗,腳步踉蹌。莫非這局沒成,或者出了意外?

“九……九爺,八爺他……”似乎驚嚇到,梅山嘴唇微顫。

這下,便是徐九也瞧著不對,力喝一聲,“快說,老八他怎麼了?”

“八爺他掛了。”終于,梅山站不住,雙腿一軟,跪在地上。

墨紫自然知道這句話的意思,但她坐不住,騰一下站了起來,禁不住問,“霍老八死了?”

“放屁!”徐九掀了他面前的席面,杯盤酒碟,翻碎一地,“咱們給他弄得是美人計,又不是奪命計,便是當官的,也不可能斬立決。”

“不是官府的人,而是禮王府小郡王武連祁的親隨。”梅山在墨紫和岑二的安排下一早進入望秋樓就近探察,萬一事情走茬,也能隨機應變。

“武連祁怎麼也去了?”徐九一愣。

“不但武連祁,還有他親妹清池郡主武幽燕,兄妹兩個一起跟著嬋娘來的。本來,我想今日這局是不成了,哪知嬋娘和郡主去云歌臺的路上,還是碰上了八爺。清池郡主天下國色,八爺見了,怎能放過?幾句輕浮話說完,竟要對清池郡主動手動腳。清池郡主自然喊人,武連祁帶人趕到,一怒之下說出他們的身份。八爺知道后,求饒也晚了,奮力一拼,想逃出去再說。武連祁的親隨都是一頂十的高手,人數又多,沒幾回合就將八爺刺個當胸透,連帶八爺的心腹,全部斬殺。”梅山一口氣說完。

徐九雙眼發直,身體搖搖晃晃,頹然坐下,吶吶道,“怎會如此?”

他的本意,只想霍八得罪高官,上官府的黑名單,就此失去爭幫主之位的資格而已。但他根本沒想到,一場要利用霍八好色的美人計,竟讓霍八丟了性命。霍八固然不是什麼好人,可兩兄弟到底在一起奮斗多年,他並不沒狠毒到要霍八命的程度,否則也不會遲遲不動手了。

“九爺,請節哀順變。霍八是老幫主的義子,白發人送黑發人,本是最傷心之事,更何況老幫主已病重多日。唯今之計,還是要趕緊回到幫中支持大局才好。”元澄依然端坐著,神情不變。

墨紫眸子瞇了瞇。

“是啊,九爺。如今能率領幫眾的,可只有您了。您得趕緊回去,免得其他人一時沖動找禮王府的麻煩,釀成滅幫的大禍啊。”豹幫缺頭腦,最不乏沖動義氣。霍八平時挺會做人,這麼丟了性命雖然有點活該,難保沒有要報仇的幫眾。

徐九再度霍然站起,哀慟的神情已堅毅,掀袍就是大步,邊走邊對元澄墨紫拱手,“二位,徐九先去處理此事,改日再談。”

梅山爬起來,給元澄長長一揖,忙跟在徐九身后。

待徐九走得沒影了,墨紫緩緩盤膝而坐,望著元澄。

后者笑著回望她,“墨哥有話請講。”

墨紫還真有話問他,“徐九說,嬋娘去望秋樓的事是你一手安排的,你和嬋娘的關系是——”

“舊識。”兩個字。

墨紫撇撇嘴,他的舊識還真多,鯖幫盧滿,還有禮王的小妾。那個金銀,多半也是他認識的。

“嬋娘可知她要扮演的角色?”受霍八調戲,回去跟禮王哭委屈的角色。

“自然。”又是兩個字。

“她既然知道要發生什麼事,為何帶著郡主去,卻不通知你事情有變?如果跟我們說了,今日霍八就不會死。”墨紫對霍八沒好印象,但她深受法制社會的影響,總覺得私斗至死是過激的行為。

“一切照計劃行事,哪來變故?”元澄雙眸沉如子夜。

墨紫手一搖,酒潑濕了暗紅的桌面,“元澄,這計中的美人原來是郡主?”

“嬋娘不過是一小小姬妾,禮王便是再寵她,為她得罪江湖幫派,也需三思而后行。然,武幽燕則不同,郡主的高貴身份,且深受父兄疼愛。霍八若有眼無珠敢在她面前放肆,那他的命也是到頭了,怨不得旁人。”不錯,嬋娘只是個穿針引線的。

“這局若不成,下一次,下下次,再設局,總之霍八得死?”墨紫這才明白,元澄和徐九想得根本不是一道。

“墨哥以為霍八這麼笨?這局若不成,死得就是徐九。自古成王敗寇,你死我活,而徐九若留霍八性命,他日必成禍害,便是你我都會受到牽連。”元澄看得比徐九長遠,且狠。

“你怕徐九不同意,連他都瞞著。那梅山卻是知情的。”墨紫能看出梅山臨走時對元澄感激的一揖,“此人忠于徐九,將來把真相告訴徐九,元澄你不怕徐九跟你翻臉?”

元澄哈哈一笑,“墨哥,徐九講義氣,不願看兄弟喪命,可你莫忘了,他亦有野心。此刻,他因兄弟之死而傷懷,日后,他為豹幫幫主,即使知道真相,難道還能當眾承認他曾算計過自己兄弟不成。再說,他徐九跟我翻臉,我為何要怕?我與他之前不相識,他送我重禮,我應他所求,幫他一次罷了。他不曾說過要保霍八性命,霍八死也罷生也罷,總之豹幫主位已是他囊中之物,目的順利達成。”

“梅山……”墨紫突然想到一個可能性,“莫非也是你的舊識?”所以,他才能輕易與徐九搭上線。

“墨哥真是太看得起我了。”元澄笑著搖頭,“梅山和徐九,同時與我見的第一面。不過梅山畢竟是謀士,比徐九想得更周到些。他私下求見了我,想對霍八斬草除根。”

“你二人正好一拍即合,美人計送人上黃泉路。只可憐了徐九,還以為就是挫挫霍八的銳氣,也不用擔兄弟相殘之名。”墨紫覺得脖子后領吹涼風,她是不是天真了,自願與元澄為伍?同他一起,有這種感覺——好似只有自己的命最貴重,別人的命都不值錢啊。

“墨哥,未必保對方的命,就不是相殘。從徐九同意你的法子,用女人來引霍八上鉤,他就逃不掉這相殘之心。既然有心,就干脆狠心,否則害了自己,還落個居心叵測的惡名。”元澄走上前來,彎膝躬身,為墨紫斟酒一杯,親手端給她。

“五十步笑一百步?”誰都在算計倒霉的霍八,不過是輕重之別。

墨紫雙手捧酒,“元澄,你這是以酒賠罪?”她也是被瞞在鼓里的一方。

“為你我今后共坐一條船,敬墨哥一杯酒。”賠罪?想得真美。拉她下水還差不多。“墨哥要經營船場,若需我幫忙,只管開口便是。”

墨紫嘿嘿笑得奸詐,“這忙,可要我送重禮才幫得?只是,我窮啊。”

“墨哥怎把自己與那些上門求我的人相比?墨哥為我友,我亦為墨哥友。友者相幫,這頭禮自是不用,事成之后,謝禮就行。”元澄卻笑得那般清澈。

墨紫真想把嘴里的酒噴他一頭一臉,可為了自身安全,硬生生吞進去,“我不懂規矩,敢問這謝禮怎麼個收法?”

“沒有規矩,就看墨哥對我的感激程度了。人說,心意心意,心里的意思而已。”元澄拿了個空杯,倒滿,與墨紫碰杯,一飲而盡,“墨哥看著辦就是。”

墨紫笑臉抽筋,“我盡量不勞動你大駕。”開玩笑,心意折成謝禮,是多少兩銀子?他那麼貴的。

“墨哥可千萬別跟我客氣。”將她好笑的表情盡收眼底,元澄一步退開,回到座位。

“不客氣,不客氣。今后說不定要你這個好友幫忙的地方多的是,怕你煩我,咱們慢慢來。”她自身就是個麻煩體。造船這事,算得上是自己的拿手好戲,目前比較有信心。

慢慢來嗎?元澄挑眉,這是預見到未來的麻煩了?她仿佛一團謎,他解得開否?

銘年來報,說車馬備妥,可以出發了。

“聽說明善寺的十里燈河遠近聞名,乞巧節最為熱鬧。若覺得我府里悶,墨哥又正好得空,可願與我共游?”本來事成,徐九要請客吃飯的,弄得他推了不少應酬。誰知,這人沒心情,突然他有點閑。

墨紫想想,這會兒回去,估計別院里也沒人。十里燈河聽上去很不錯,跟著元澄,應該能玩得挺痛快,吃喝不愁。她身著男裝,又從不在意男女有別這些,于是點頭答應了。

出了元府,墨紫與元澄同車,看到華衣帶出一隊人馬,個個精神氣十足。

“這些都是千牛衛?”問得很自然。

“墨哥好眼力。”回得也自然。

墨紫坐在一頭,車中的光景,恍若當初救元澄出城時。

“你如今雖不再穿著囚衣,倒還不如穿囚衣坐在我車上時自在。”每出門,必仗隊,“不過,待遇好,你可別掉以輕心,什麼秘密都交待出來,總要留幾個保保命。”

元澄暗嘆她心思縝密,臉上卻云淡風輕,問她可喜歡猜燈謎,要不要比誰猜得多,隨口聊起閑話來。

夜色鋪開墨紙,畫星辰如河,結玉帶成橋,璀璨一片。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9:17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6-27 01:03 AM 編輯

第173章 哥倆好啊

這是什麼狀況呢?

墨紫身處在萬燈之上,無心賞景;面對兩位帥哥,有點頭疼;一腳在岸,一腳在船,進退不得。

話說她和元澄結伴出來溜達,到了明善寺對面的十里河。猜燈謎,總比元澄慢一步;套圈圈,元澄總比她差一點。你贏一盤我趕一盤,兩人不分上下。墨紫還挺訝異,和元澄這樣的人玩起來,竟然也有意思。本來還以為他是必勝派,見誰贏就急眼的那種。所以,人不

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什麼都玩了一遍,墨紫見河上好些船舫,就有了做市場調查的念頭。她接下紅萸坳的船場,沒打算要把它變成裘三娘的大金庫,只想借此機會為自己換取自由而已,所以會按照這個時代的技術水平適當發揮,目標是建造高質量的,比較普及化的船只。畫舫和江船是她考慮之后看中的一塊,即不暴露太多后世之學,也能有較多的容戶需要。

元澄覺得主意不錯就讓華衣去打聽有沒有載客的畫舫。

堂堂千牛衛從四品銜,跟著從六品的芝麻官不說,還兼跑腿打雜,墨紫不知道該同情誰了。

華衣還真能干,回來說今日載客的畫舫都滿,不過有一個包船的客,願意與他們共船,費用各擔一半就成。

這時,跟著元澄的好處就顯來了。這位隨便把人送的禮折現,就是一筆閃閃發光的銀子啊,包船的費用自然不是問題。

于是,幾人到了河岸碼頭。當華衣指著一艘中等大小的畫舫時,墨紫挺滿意。眼睛睜大,邊走邊瞧,仔細打量著構造,一腳才踏上舢板,進退兩難的狀況就發生了。

“我道誰這麼大方?百兩的包船銀說出就出,原來是元大人。”明堂堂的艙內走出四五個人來,正中說話的那個白銀色綢衫暗金色的腰帶,繡得是金山銀海玉樹花。隨著他走一步,一身光彩亂放。手上那把扇子,換了。扇骨依舊純金打造,但扇面只才一正一背兩個宇一—金銀。發高束成髻,以一頂大小寶石鑲成的冠扣住,留一縷在頰面旁,用金色絲線扎成三段。

金銀這個人,每次出場都不會允許別人忽略他的富貴,再加上他身后那對可愛無故的雙胞胎,令隨之跟來的,原本一雙如花似玉的美人兒暗淡無光。

元澄一笑,溫和君子的表情,“我雖然大方,怎及金大少這般富貴?這一身的行頭,恨不能把全部家產都穿上,怕人偷走不成?”

“......”墨紫猛回頭,差點扭到脖子。

金銀一笑,咬牙切齒的表情,“我不比有人表里不一,看著衣服黑不溜秋很素淡,卻是冰蠶絲織的,一朵花一片葉天下第一繡莊莊主親繡。你要是給我當小廝,比百兩千兩值錢多了,少不得要叫你萬兩。”

“....”墨紫頓時瞪圓了眼,上上下下看元澄那身黑不溜秋衫,值一萬兩嗎?

元澄再笑,持續性溫和,“總比有人捧了白花花的銀子上門去求,卻求也求不到得好。不過,金大少眼神怎麼不太好了?我這黑衫,五兩銀子而已。冰蠶絲,不是在金大少身上穿著嗎?何必嘲笑我這等落難之人?”

“......”冰蠶絲,到底是什麼?誰抽空跟她解釋一下?

金銀再笑,持續性咬牙,“你又何必謙虛?像你這等人,叫破船還有三斤釘,渾身抖一抖,丁零當啷,還都是價值連城的釘子。”

“.....”這位就惦記著珠子呢,還渾身抖一抖。

元澄讓人說成破船,風度仍然絕佳,要開口,就聽一聲——

“停!”墨紫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的姿勢擺累了。

金銀見墨紫不讓元澄說話,漂亮的眉一挑,得意得很,“墨哥明鑒。”

“金大少也請少說一句。”不管這兩人以前有什麼過節,你來我往的,半點不客氣,不過大過節的,就消停了吧。

金銀噎住。

“今夜良辰美景,相遇也是緣分。元大人劫后余生,我是初來乍到,既都與金大少識得,金大少便盡一次地主之誼。誰知那明年今日,你我他三人會在何方?我瞧二位雖然斗嘴,卻不似深仇大根,倒像親兄弟鬧意氣。人生苦短,今朝有酒今朝醉,可好?”墨紫說得爽朗萬分。

“誰跟他是親兄弟?”金銀雖對此不滿,但只是低聲嘟噥一句。

“不是親兄弟,是結義兄弟。”元澄往舢板前走近。

這回,墨紫差點掉下舢板,直樓跳水了。這兩人說話這樣,神情那樣,是結義兄弟?什麼時候,什麼地點,什麼情況下發生的?互掐著對方的脖子,逼對方說出結義的誓詞?

雙手伸過來,扶了墨紫一下。

墨紫一看是元澄,連忙謝他。

“墨哥,小心看板。金大少只喜在自己身上花錢,對其他地方卻吝嗇。這舢板就比尋常的畫舫要窄一半,能便宜他一半銀子呢”元澄慢條斯理說道,見她站穩了,便放開手。

“元澄,你管我吝不吝嗇,先管好你自己的爪子,別亂占人家墨哥的便宜。”金銀氣歪了,快步過來,拉墨紫一把。

墨紫失了重心往前栽去。

金銀好整以暇,張手要接。誰知眼前已經沒了墨紫的身影,聽百兩千兩歡呼一聲姐姐好本事,回頭就瞧見墨紫翻跟頭站起。

元澄搭了手過來,借撐金銀的胳膊,“好兄弟,多謝。”

金銀立刻收胳膊搓胳膊,“元澄,誰是你兄弟?要做兄弟,珠子賣給我。”

元澄不理他,對雙胞胎兄弟招呼,“百兩千兩,我身后那個功夫很不錯,想要切磋找他。”

“大公子,真的嗎?”今日,黃衫的是百兩。

“大公子,有多厲害?我們兩個一起上,打不打得過?”棕衫的是千兩。

兩人梳著俠客兒的馬尾,精神奕奕的笑臉模樣。

“這我就不知道了,你們試試去,打不過別怨我。”元澄說話不負責任,打算把無辜的華衣推出去“犧牲”。

墨紫正在拍身上灰塵,聽百兩千兩稱元澄大公子,心想這結義兄弟之說看來不虛。

華衣還沒來得及反對,就見百兩千兩四拳呼呼成風,轉得跟輪子一樣,對面打來。令他吃一驚的是,這兩個小子看著年紀輕輕,身手卻相當不錯,拳風帶氣,身形如電,竟有不輸于江湖老手的內勁。他不使出點本事,還未必對付得了。

三人竄上竄下,前后繞著較量,好在是過節,別人眼里就跟嬉鬧雜耍似的。等墨紫幾個在舫中坐定,還能聽到兩邊的叫好聲。

“真不知你給了兩個小子什麼好處,大公子大公子叫不停,我拎著他們的耳雜也沒用。”半道撿回來的,養不熟?金銀為自己斟酒。

這點上,他和元澄都一樣,不驕不貴,凡事自己動手。

墨紫看得很習慣,但金銀身后的女子忍不住,上前拿走酒壺,替三人斟酒。

其中一個粉裙白裳的美人嘟著嘴嬌嗔道:“金大少,別跟我們姐妹搶活干,讓媽媽知道了,剝我們的皮。”

另一個翠裙綠裳的,忙應和,“可不,有什麼事,盡管吩咐我們就是。”

墨紫瞧這兩女子,眉目間風情不淺,舉手投足都是媚姿嬌態。濃妝艷抹的,應該是風塵女子

她看得目不轉睛,金銀見狀,便說道,“這兩位是十里河上最美的船娘,琴藝比不上無憂閣的莫愁,那也是出類拔萃的。墨哥,準備好賞銀吧。”

墨紫最怕有人讓她掏銀子。不是她小氣,實在是囊中羞澀。

于是,她對綠裳的媚眼當沒瞧見,指著元澄說,“金大少真是開玩笑有錢的是你義兄,我小小一個掌事,哪來的打賞銀子?”從剛才百兩千兩對元澄的稱呼中猜到兩人誰兄誰弟。

金銀斜睨著元澄,哼了一聲,“哪有這樣的義兄,污了我三顆珠子?”

元澄安然接過綠裳倒來的酒,“這話從何說起?明明是你送給我的,怎麼變成我污了?金大少未免小心眼,虧我收了你的禮,辦妥了你的事。一個謝字沒有,還讓你數落。早知如此,這兄弟不結也罷。”

金銀又哼,“若不是當日喝多了,分不清東南西北,誰要與你結兄弟?”明明比自己小,卻當了大哥。要不是有書為憑,打死他都不信。

“金大少若想割袍斷義也不是不行,就照當初說的,兄弟不成,買賣兩分,你把金銀錢莊分我一半就是。”元澄無所謂,因為他不吃虧。

墨紫啪一拍桌子,站起身。

元澄和金銀同時看過來。

“你們兄弟倆的事,我一個外人參合著,不合適。”墨紫需要新鮮空氣,“你倆慢談,我看花燈去。”

不待兩人說話,她大步走出船艙,卻見華衣跟竿子一樣站在門口,就問,“誰輸誰贏?”

華衣的視線落向不遠處。

墨紫就見百兩千兩背靠背坐在地上喘氣,當下明白這華衣的功夫十分了得。

誰也不擾,她坐在船沿上,看河岸兩邊的花燈。每一盞燈就承載著一個心願,那麼沒有花燈的人,能不能實現心願呢?



第174章 墨三公子

墨紫走后,元澄冷冷吩咐兩個又忙倒酒又不停拋媚的艷姬下去。

瞧那兩人一步三回頭地離開,金銀垂眸盯著手上的寶石,鳳眸斂了笑意,“你同以前一般無趣,美人當前視而不見。元澄,我以為你死了一遭,該看開了才對。也許,是你對某人動了什麼歪念。若真如此,我勸你,正了得好。”

元澄不以為意,他對美的東西從不有過分的欲念,也知金銀所指的某人是何人。畫舫不同于普通船只的地方,窗多且四面皆開,能看到外面的景色和燈火,還有那個坐在船沿上的某人。

他對她動了歪念?為什麼不?一個他從未遇到過的,如此聰慧的人,雖為女兒身,卻能與任何男子相匹敵。就如當初她向他求友,他亦有惜才的強烈意願。他有時甚至想,失去一切的代價,若然就是為了結識這樣一個人,那麼很是值得。他的過去,登至頂峰,看似都是他的,其實不是他的。他的現在,身無長物,一切需要從頭,但他突然有些倦怠,唯有她,能得他全副心神。

關乎情愛?

不然。

他向來情淡心高,自私到只在乎他一人的生存。他多半是喜歡與她為友的感覺,親近時悅之,疏遠時淺之。

她對他,沒有女子那種癡迷的目光,態度坦然率直,話語關心而不過,也無關男女之情。這讓他,很自在。

“金銀,對她,你似乎知道不少。可惜,你說晚了一步。”和金銀結義,是在大家都頭腦不清楚的狀態下發生的。事后要僵不僵,處于非到必要絕不往來的關系。兄弟之說,倒如玩笑。

金銀聽元澄說什麼他晚了一步,頓時抬頭瞠目,“元澄,你……今日七夕,我就說你怎與她同行。那丫頭聰明的不一般,你用什麼手段騙得她死心塌地?莫非是下藥?”

元澄嘴角一撇,有些嘲意,“金大少自己的心思何必套用到我身上?”

“那你是什麼意思?”金銀比元澄懂得享受生活,自出來后,好吃好玩的,從不落下一樣,心思活泛,想象力“豐富”。

“我與她以友相交,需要時,賴彼此一傍。”說得很清楚的,互相利用的那一種友情。

“元澄,你可知她是何人?”這家伙,運氣比自己好,快死了還遇到她來救,簡直老天爺默許讓此人可以繼續為禍人間。不但他獨自一人,如今還有她來幫手,金銀但覺烏云蓋頂。

“她想告訴我時,我自然便知道了,何必多問。”元澄一直未曾把墨紫當過一個普通的私貨販子或者丫環,對她的謎團有好奇,但不迫切。墨紫便是墨紫,無論如何,她展現給他的一面,不曾虛偽,那就夠了。

“我來告訴你,如何?”今夜金銀看到墨紫的真面目,終于確定之前他的感覺不錯,這個墨哥,這個墨紫,便是他當年遇到的小姑娘。

元澄站了起來。

金銀一愣,“你不想知道?為何?你從前與人打交道,非摸清對方的來龍去脈,否則絕不收其禮辦其事啊。”

“那等我要收她禮辦她事的時候,再來跟你打聽就是。”這會兒,只想簡簡單單的,保持合作的關系。

“元澄,別告訴我,你變好人了。”打死他,他也不信。

“金銀,那三顆珠子是你自願送給我的,我收了它,你在南德錢莊之中一家獨大,其利遠過它的價值,可是如此?”他貪,得別人心甘情願,從不勉強。他也挑人來收,因為一旦收下,他必會把事辦妥。

金銀不敢高聲,撇撇嘴,“那也是因為你知道我手上有這寶貝,暗示我送給你,才替我打通所有關節的。”

“不錯,我自己掏腰包二十萬兩,將一切打點妥當,這珠子可不是白收你。你以后要再拿這事煩我的話——”南德舉國在貪,他身為第一貪曰官,讓人辦事就更得送錢了。

“是不是就把珠子賣給我?”金銀眼睛一亮。

“我就讓你金銀錢莊在南德收攤。”如今失勢沒關系,只要南德貪風仍在,他就有辦法。

這句話要是換個人說,金銀根本就不會放在眼里,他也不是一點勢力關系都沒有的人,幾年下來,他的錢莊在各國屹立不倒,自然水深得很。可如果元澄這麼說,他就得在心里哀嘆,怎麼斗不過這家伙呢?

都知道人走茶涼,偏元澄,人走了,茶保溫。他十年的官場經營,幾乎傾盡自身的一切,登峰頂的高位而所建立的人脈渠道,是別人根本不能想象的。他被抄家的那天,金銀珠寶無數,為國庫作貢獻?別笑死人了。為了坐實他的罪,國庫還倒貼千萬兩銀子寶物,讓南德百姓深信元澄搜刮民曰脂曰民曰膏,富得流油。第一貪曰官就是個空銜,家徒四壁雖然說不上,但同南德其他官員比起來,絕對可以說清風陣陣吹。那麼,他貪到哪里去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凡是給他銀子和禮物的人,個個心中有數。

金銀在沒和元澄打交道前,也以為他和普通大官一樣貪得無厭,然后才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而且,我也知道你為何想把珠子收回去,只不過那些傳言不實,你還是別信得好。”元澄很清楚金銀的執著為何,但他覺得可笑。

金銀一凜神,“元澄,有什麼是你不知道的?”

“我自己。”元澄又指指外面那個看花燈的,“還有,她。”

金銀也站起來,如果元澄和墨紫都在甲板上,他一人獨坐有何意思?

“元澄,你究竟是什麼打算?”一道大赦天下的聖旨,莫名其妙;他堂而皇之的當官,莫名其妙;還有精兵強將相護,莫名其妙;和墨紫突然友來友去,莫名其妙。

“金銀,你呢?”元澄反問。

兩人一黑一白,一素一金,極端得不同,卻又奇異得和諧。

“玉陵破國,你又待如何呢?”元澄再問,墨眸讓燈火映亮了。

“老的早該死,小的是廢物。我盼這一天很久了,你說我待如何?”金銀妖艷的神情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殘酷的笑。

“原來你我她三人,都是不知了前路。”元澄玉色的面龐真正溫潤,“你若少說些漂亮話,三人暫時同行一路,便是天下,也許唾手可得。”

金銀怔在當場,就聽元澄問一聲,墨哥,可要放燈許願。

便是天下,唾手可得?

金銀望著前面兩個人的背影。一個曾經權勢滔天,身負家仇,居然傾國報之。一個躲在影子里,身懷絕技,已經令一國覆滅。而他不是自誇,他要是賴天下人的帳,絕對富可敵國。大周如今是幸數還是劫數,竟得看他們的心情了?

這麼想著,就當是很有趣的笑話,金銀禁不住笑出聲。這個元澄,自己惡到根上,可別帶壞了善良的姑娘家。快步上前,他招手叫那賣燈的船家靠近。

“墨哥,挑最喜歡的,我送你便是。”他有今日,多得她贈言,一盞花燈只是開始。

墨紫見兩人一下子對自己都挺好,大方受落,不過她有疑問,“金大少如何一眼就認出我了?”

“你我從前見過面,怎會認不出來?”金銀嘻笑著,不擺正經面孔。

墨紫以為他說的是在錢莊里見過兩面,就當他眼神好,畢竟自己也只是往臉上敷些暗粉,五官沒變,認出來也正常。元澄也是一眼認出來的。她遂不再問。

元澄在一旁悠哉哉地說,“墨哥,難得金大少慷慨一回,你記得挑最貴的,順便送我一盞。”

金銀實在沒法不還口,“我對墨哥慷慨,又不是對你慷慨。再說,像你這樣的人,千萬別放燈許願,那就是為禍蒼生的。”

墨紫苦笑,索性直言,“二位要吵,別對著我耳朵吵。既然是結義兄弟,互相讓讓罷。這麼下去,就算放燈,什麼心願也成不了。”

元澄沒言語,金銀也無聲,沖著墨紫,休戰。

放了花燈,遣了兩個船娘,三人接著喝酒,不知聊起什麼,突然挺投機。還叫百兩千兩拿文房四寶,寫了什麼,又燒了什麼。墨紫頭一回喝那麼多,醉得糊里糊涂,趴著桌子就睡著了。

在晨光微曉中醒來,金銀不在,元澄也不在,她是臥在軟塌上,怪不得睡得舒服。揉眼上甲板,看見船已經靠了岸。

正有人在清理河道,把花燈撈起來扔進筐里。原來,沒來得及流到江口的願望,就是這般夭折的。

她無奈一笑,突然見身旁杵了個高影,嚇了一跳,忙瞧過去,說道,“贊進,你怎麼也不出個聲?”這位仁兄,昨日在元府里吃喝太多,上車就打盹,她也沒叫醒他。

“墨哥,你該叫醒我,萬一再遇到打劫的,怎麼辦?”贊進十分不好意思,看來以后寧可餓著,也不能飽睡過去。

“在船上,哪來打劫的?”墨紫準備下船,她看元澄的一輛馬車還在,就問,“人都走了嗎?”

“都走了,不過大公子二公子看你睡得香,就讓我等你醒了再下船。大公子還留了輛車,我可以把你送回去。”贊進跟在墨紫身后。

墨紫聽得很別扭,“什麼大公子二公子的?贊進,你不用對他們文縐縐的。”

“墨哥,你既然跟他們結拜了兄弟,我這麼叫他們沒錯啊。百兩千兩就叫你三公子。”贊進現在有自己的主見。

誰跟誰結拜了兄弟?哪個白癡要當什麼三公子啊?她是女的,好不好?!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9:19 PM

第175 章又見吟月

墨紫沒讓贊進送到門口,她酒喝多了,腦袋不清醒,又處于極度震驚之中,也找不到某大公子和某二公子問個清楚,郁悶得沒法說,所以需要走段路緩緩氣。

好吧,和元澄這個互利的友,是她沒志氣要他救回一命,索性就再求人照看。和金銀,她不介意也以此類推,還可能有個貸款銀行。不過——

不過!這結拜成了三兄弟,可就有點過了。古人其實不常結拜,這一結拜,可是要負責任的。看三國,劉阿斗那個樣,關羽張飛還死心塌地的,就是不得不背負的兄弟情誼作祟。她現在面臨的情況,不是對方太弱,而是對方太強,強到她不但掌握不了,還得被他們帶著往前,沒頭沒腦得跑,可能要到臨死前才發現自己凄慘全都是他們害的。

想來想去,昨晚那酒會不會有問題?還有那兩人,怎麼誰跟他們一起喝,就跟著他們拉幫結派了呢?她什麼也記不清啊。只記得席間哈哈大笑,自己刷刷刷寫毛筆字,感覺還很是灑脫了一回。

她雖然前世軍人,今世動不動就扮男人,可能少些女性嫵媚?但真把她當男人,結拜兄弟,是不是不對?是不是?

啊——頭疼欲裂!

從隔壁院子走暗道,出了一間廂房門,揉著太陽穴,在那兒長吁短嘆,突然撞到了什麼東西,對她要炸的腦袋雪上加霜,立刻抱頭蹲地呻吟。

“墨紫!”一聲關心的驚呼,發自白荷。

墨紫這時一手改揉額頭,一手舉起擺了擺,“我沒事。不過,白荷,你什麼時候變那麼結實了?硬得跟石頭一樣,撞得疼死我了。奶奶起身了沒?”徹夜不歸,她心虛。

“你說呢?”蕭三的聲音。

“姑爺今日來得好早。”墨紫說完之后,一愣。欸——這不是默知居,為何能聽到蕭三的聲音?

抬頭一看,雙眸不由一睜一瞇。

裘三娘寢房門前的園子里頭,四大丫頭將坐在亭子中的裘三娘圍住,花叢間站著兩個男子,一個是蕭三,還有一個是蕭二。她好運撞上的,正是年少得意的將軍蕭二郎。

這,她該說大家早安嗎?

壞了,她可穿著男裝呢。拿出低眉順目的本事,心里開始想借口。她不是從外面進來的,直接說跟白荷她們鬧著玩兒就行。

“墨紫,你這身男裝打扮,是打哪兒來?”不是蕭三,是蕭二,隱隱有怒不可遏之氣。

“二伯這話說得有意思。”錚——裘三娘撥一下弦,“這麼多雙眼睛瞧著她從屋里出來的,能從哪兒來?”

“稟二爺,今早起來姐妹們鬧著玩,我輸了要換男裝走一圈呢。”墨紫垂眼看地,不瞥蕭二一眼。她還很篤定能混過去,畢竟穿男裝也不代表他能瞧出墨哥墨紫是一個人。

“鬧著玩?”蕭二聲音很冷然。

“不是鬧著玩,難道墨紫還真是男人不成?”裘三娘則在冷哼。

蕭三不吭聲。他緊緊盯著裘三娘,仿佛在找那些大夫說得兇猛的紅疹究竟在哪里,明明肌膚勝雪,如花一般的容顏這兩日不見,反而更嬌艷了。

他和二哥一進這宅子,就讓人堵了。有個叫田大的管家陪笑臉說三娘養病中不能受擾,又使眼色叫人往里報。沒想到二哥立刻喊了蕭旻把仆人們都扣在前院,拉著他就往里走。聽到明若動溪的琴聲,他直覺不對。再親眼見到三娘和她的丫頭們笑得好不開懷,那瞬間就很明白了。

他剛問了句怎麼回事,裘三娘還沒答上,另一間房里就跑出個長衫男子來。還好白荷及時叫了聲墨紫,不然他可能會和二哥那般極怒。

蕭三想到這兒,心中很奇怪,三娘裝病,為何二哥面覆寒冰,說話語氣他聽著都有些發顫。二哥自幼隨父練武,十六歲便隨軍出征,十七歲手下就有兵,因此不茍言笑,但他也不曾見過這樣可怕的表情。再看一眼身旁的二哥,發現二哥怒瞪得是女扮男裝的墨紫。

丫頭們鬧著玩,穿個男裝,也沒什麼稀奇的啊!蕭三相信三娘和墨紫的說法,因為以他的個人經歷而言,能想到裘三娘裝病,卻想不到她和丫頭們扮男裝在外面走動。

“弟妹。”蕭維對裘三娘也不太客氣。墨紫就是墨哥,裘三娘就是望秋樓的東家,還有走私船的主使。這樣膽大包天的女子,竟然成了自己的弟妹,他真是無話可說。

“二伯,你莫非想請人驗明正身?”裘三娘一直有心理準備,墨紫會讓蕭二郎看出來,只不過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可她脾氣不小,當然就不肯示弱,“這麼不信我所說,難道我和這些丫頭會跟一個男子住在一起?別忘了,我們還同坐一條船。二伯,你有眼睛,應該看得很清楚。”

“我自然知道她是女子。”卻不知道那個油腔滑調的墨哥竟然是她,不但一路從洛州來,還跟他在一個府里,碰過幾次面。尤其是書齋的那次,兩人還獨處,可他根本沒想到。這女子在他面前隱藏如此之深,令他有被愚弄的盛怒。

“既然這樣,就別抓住她女扮男裝不放了。”裘三娘將目光轉到蕭三身上,“我想你三弟還有話要問我呢。二伯無事,就請自便,瞧你闖進來挺容易,我就不讓人送你了。”

蕭三攏眉,他和裘三娘在一起時,多是琴棋書畫的雅事,要麼就是在對待金絲的事上,那種懶洋洋推諉的態度,雖然聽祖母和母親說過三娘能干,但瞧見她如此犀利的一面還是第一回。

“那可不行,我得借你的丫環一用。”蕭維是誰?在軍營里振臂一呼,數萬的兵以死效命。裘三娘是弟妹,也是女人,但他沒打算容忍。

裘三娘哈哈一撇嘴,“我若不借,又怎樣?”以前沒發現這個蕭二比蕭三討厭,一副大丈夫說一不二的模樣。

“弟妹還是答應得好,這樣事情便容易解決。”裘三娘走私貨的事已被他得知,他不懂她怎能如此囂張?墨哥也是囂張之極的人物,果真是有其仆必有其主?

“你……”裘三娘可是走南闖北的,不樂意讓蕭二要脅。

“奶奶,我看二爺是誤會了,不若我送二爺出去,也可以解釋清楚。”墨紫覺得今日蕭三得一個刺激就夠了,再來一個恐怕會受不住。以她看,蕭三見裘三娘裝病,卻不像蕭二那樣擺臉色,可見能爭取一下。

裘三娘看墨紫一眼,后者微微點頭,就說,“那你小心得送,二爺今天心情似乎很糟,千萬別受池魚之殃。”

蕭二面色冷沉,轉身便走。

墨紫跟上去,已經管不了她身后那對小夫妻。

裘三娘買的這園子,也是景致好,小橋流水的,走在其間,很是閑適。不過,跟在一條噴火龍的后頭,墨紫閑適不了,還累得慌。

“看來真如奶奶說的,二爺認得路。不如墨紫就送到這兒,二爺自己走吧。”蕭二到底火大什麼?都是過去的事了。當初說好,再見面也當不認識的。還是他正義感十足,放不下她這個私貨違法分子,非要送她下獄不可?那可不好意思,她上面還有裘三娘這個主使呢。有本事,他豁出敬王府的名聲不要,把蕭三奶奶一起抓了。

墨紫剛停步,就見橋那頭的蕭二轉身飛起,竟然又是那把吟月劍,對著自己直刺過來。

涼颼颼的風,貼著耳朵吹。劍鞘在陽光下,散發森冷的光芒,壓在她的肩頭,沉甸甸。又只是嚇唬她而已?

墨紫直望進蕭二郎的眼里,身形分寸未動,“二爺,這是何意?”

“讓墨哥你別在裝腔作勢之意。”蕭二將劍收回,始終冷面,“要是普通丫頭,早被嚇死了。你跟人鬧著玩,一說話卻濃濃的酒氣?”

墨紫笑了起來,神采飛揚,“二爺好不莫名其妙。請問二爺,你可曾問過我是不是墨哥?”酒氣?她裝沒聽到。

他沒有。他根本沒想到。

“二爺說我裝腔作勢,難道我應該跳到你面前跟你說,蕭將軍,我墨紫就是墨哥,你怎麼認不出來?”可笑之極,“二爺若當初在船上開口問我是否女兒身,我必承認。走船男裝方便,一船的兄弟都知道我是女子,可我也不用到處跟不熟的人說我是女的。認出我是女子的人多得是,我從未否認過。二爺自己瞧不出來,如今卻覺得上當受騙,沖我們發怒,未免小氣了吧。”

蕭二這輩子只被教訓過兩次,兩次居然是同一人。他火大,但對方一點不怕。

“二爺下船時,我們說清楚了,私貨買賣不會再做,也請你別找望秋樓和我東家的麻煩。二爺若是一言九鼎,就該信守承諾,對所有人保守秘密。否則,別怪我四處宣揚,蕭將軍偷入南德私——”見蕭二的眼睛讓她的話激得冒火,就適時收口,“二爺,你終于能認出墨紫來,墨紫也跟你直認了,我就是墨哥,墨哥就是我。你和裘三娘如今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何況,既然都有不光彩的前塵往事,何不一笑了之?”

真正心里話,憋著——她沒騙他,是他太笨了。



第176章 低眉順目

明媚的夏日,不適合宿醉的人來欣賞。

墨紫當著蕭二的面,手擋著太陽皺臉撫額,曬得有點頭昏眼花。

“二爺,或要我送到門口,或打發我往回,但說一句話,好過這大太陽里熱辣辣,沒火都起火。”

蕭二瞧著這一身青衫,目中無人的女子,真是不知道該為她的勇氣喝彩還是生氣?她不明白她自己的身份嗎?即便以前的事一筆勾銷,她不過是一個丫頭罷了,能這麼對他說話?

“莫非你以為這是在你的船上,能命我滾下船嗎?”墨哥是她,她是墨哥?不,她只是墨紫了。從她主子裘三娘踏進敬王府的那一刻,就再不是能隨心所欲的商人,而是守著相公管著后宅的蕭三奶奶。至于她,除了盡好丫頭的本分,還能如何?

裘三娘裝病出來,墨紫扮男裝替主打理望秋樓。蕭二這麼理解。不過,他是不會再讓這對主仆亂來的。身為女人,就好好在家待著。外面的營生,就算是裘三娘的嫁妝,也輪不到她手底下的一個丫頭來管。當初那個叫岑二的男子,就管望秋樓的,這才是對路。祖母和母親都有豐盈的嫁妝,外頭管事一大堆,按月進府稟事交賬,根本無需出門親理。

“墨紫不敢。”要說這蕭二郎,算是她跟著裘三娘以來相處比較多的男子了,絕對北方的貴族傲氣。說不過自己,就用那種我是上層階級的氣勢來壓。沒關系,她能屈能伸,讓他大男人。

“你的確不該,記住自己的身份。如你所說,以前的事我信守諾言,可以不再追究。不過你和你主子現在是蕭家的人,就要守蕭家的規矩。像這等裝病還私自出門的事,今后不可再有。你挺聰明的,難道不知什麼是為了你主子好?事情若讓長輩知道,你主子在府里受寵的局面將一去不回。別忘了,你與你主子,一損俱損,一榮俱榮——”蕭二講著這些上對下的教訓話,卻發現對面墨紫的神情越來越涼淡,他突然說不下去了。

“二爺說的是,墨紫以后會多勸奶奶。”再度垂下頭,恢復到恭敬的十五度,墨紫柔聲說道,“二爺請走前,墨紫送二爺出門。”

蕭維不知自己怎麼了,當墨紫將姿態擺低到他挑不出毛病,他心中更氣。

他沒弄明白,在他以他的身份來說話的時候,墨紫已經把他和高高在上的那個階級歸在一起,用上自己低眉順目的無謂態度了。

“你——”蕭維想再說什麼,對著那恭順的一顆頭,卻無力持續拿主子的身份。因為,他挑不出她的毛病。那麼痛快得承認了,那麼卑微得垂頭了,連語氣都輕柔。

“二爺,還有話便請只管吩咐。”這時就慶幸自己身份很低微。其實既然已是丫頭,就千萬別沖到前面去當什麼出挑的大丫頭,高不成低不就,還盡要低頭伺候那些所謂主子的活兒。

蕭二還有什麼話吩咐?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要知道,墨紫其中一樣本事,對什麼人擺什麼姿態,完美無缺的。你說她諂媚,她說她適應惡劣的生存環境。

蕭維氣到甩袖。一不小心,袖尾掃到墨紫的臉,令他一怔,想問一聲。可看她頭不抬身不直,一副沒事模樣,他便再也不說什麼,大步往前院走去。耳里,她的腳步聲,不急不徐,不遠不近。在他聽起來,實在煩心到極點。

大門前,他一張黑臉,令好友蕭旻開口問什麼事。他本想敷衍,正聽那脆生生一聲二爺好走,一回頭,還是聽話丫頭的烏黑腦袋,氣到上馬揮鞭,連蕭旻都不理了。

馬蹄聲遠了,墨紫緩緩抬起頭來,明眸閃閃發亮,淡淡一笑,轉身進門。

蕭旻但覺墨紫娘里娘氣,他按吩咐只守外面,便以為是田大管家的手下,未放在心上。墨紫往回走,卻沒有到裘三娘那兒去湊熱鬧,繞到花園的另一邊,回自己的屋子和衣蒙頭大睡。那里有四個大丫頭,要是搞不定蕭三爺,裘三娘還是別回王府了,會被生吞活剝的。

再醒來,是因為有人在她屋里說話。一開始沒吵她,后來嗡嗡得頻密。她一翻身,就當她已經醒了,用手來推。

“墨紫,發生那麼大的事,你怎麼跑回來睡覺?”四個丫頭里,最愛聊八卦的,非綠菊莫屬。

“綠菊,發生那麼大的事,你怎麼跑回來吵我睡覺?”說實話,這事都是意料之中的,就是時間上沒想到那麼緊湊。

裘三娘裝病才兩天,便讓蕭三逮到了。看蕭二氣勢洶洶的架勢,她懷疑極可能是蕭二發現她和墨哥是同一人,才拉自己的弟弟一起來求證,不然他這個二伯爺可不能單獨上門。真不知,她是怎麼讓他拆穿的?府里見不到面,只有是在外面——望秋樓吧。她如今是素面跑,被他看見的機率不低。

睜開眼,看見綠菊雙手叉腰,一臉她不起床就不罷休的樣子,于是起身胡亂擦把冷水臉,拉拉長衫。

“你既然能跑來,事情應該解決了。”她走到外面看看日頭,正是晌午,“我出趟門,你幫我跟奶奶說一聲,吃過晚飯回來。”

綠菊聽了起急,忙拽她回屋,伸頭探探外面,關上門,“我的姑奶奶,事都這樣了,你還敢往外跑?”

“事情怎樣了?”依她看,蕭二還不至于跟蕭三揭裘三娘的底,所以對蕭三而言,就是裝病出府這麼件事,頂多抖金絲雀的干娘出來。

綠菊一得順風,立刻把她走后的情形說了一遍。

這丫頭喜歡大驚小怪,又愛把簡化繁。她進行大幅縮減,事件發生如下——

蕭三問裘三娘為什麼裝病。

裘三娘就說她不裝病就會有人接著害她,還叫小衣取了藥包來分給蕭三一點,讓他自己到藥房里去問。

蕭三有點生氣,說裘三娘為何不把事情原委早點告訴他。

裘三娘說那種場合下,便是有人證物證,最多就是指出某雀的干娘來,弄不好她自己還會被倒打一耙,說她栽贓陷害苦肉計什麼的。她惹不起還躲得起,不得不裝中了對方的毒藥,出來避難。

蕭三不但拿了物證,還聽了人證的說詞,竟說要回去問金絲。

裘三娘讓丫頭們攔住他,說他這麼直接,對方怎麼承認,還不是臟水來潑她,真不濟就犧牲了干娘,日后對自己更懷恨在心。

裘三娘最后說,這事她不想追究,就托個病,在這里養上一兩個月再回府里。到時候,他對她冷淡點疏遠點,某雀自然不會再找她麻煩。他要是覺得是她耍心眼故意冤枉金絲,也無所謂。橫豎,她不回府。有本事,他寫一紙休書,她下堂去。

綠菊說,當時姑爺臉都紅了,氣得指著奶奶說她沒道理,他未曾懷疑過她耍心計冤枉人,怎麼就說到休書下堂去了。

蕭三說他,之前休了兩個,其中蹊蹺並非府里或外面所傳,而是正妻先對付金絲和孩子過狠,他才對金絲偏幫。他並非看不清楚真相,倒是別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以為出身名門或看似積弱,就不會耍陰逞兇。

綠菊又說,姑爺平時好像只愛寫字看書,頂多發發少爺脾氣,卻因為奶奶要休書,把他激怒了,竟推開她們幾個護身丫頭,拽著奶奶進了屋子,說要單獨說話,誰都不讓進。等一刻鐘,兩人再出來,姑爺讓紅梅回府拿他的東西,說三娘住在這兒多久,他就住多久。紅梅和白荷就勸,說這麼做,老夫人和王妃那兒定然不允。姑爺就是不聽。奶奶也一點沒辦法。

概括完畢。

四字精要:蕭三耍賴。

“紅梅回府前還跟我們嘀咕,讓我們小心點,以防老夫人和王妃親自殺上門來。這不,一上午過去,她還沒回來。白荷等得心焦,又不見你,讓我來找。誰想你竟然睡得那麼香,倒好意思讓我們頂著。還要出門?別想了。趕緊跟我走。”正如白荷說的,這等大事沒了墨紫,心里七上八下。綠菊打定主意,要墨紫坐鎮。

墨紫卻不肯。這些日子意外一樁接一樁,又因為她受傷大半個月,船場那邊雖然已經在起房子,船工沒一個,生意沒一單。一年期限轉眼到,她要再耽擱,這輩子都要替裘三娘賣命了。

“綠菊,回去跟白荷說,王府那邊有什麼事,自然有姑爺擋著呢。”蕭三要沒這個本事,裘三娘下堂也好。

綠菊歪著腦袋,她心思簡單,當然無法理解,“墨紫,你如今懶了。”

不是懶了,而是野了。裘三娘許她掌事之職,將她送到竹林小院之時起,就等于給了她一雙翅膀。一日不飛,就悶得慌。

“好綠菊,我真有事,關系到咱們奶奶祖業的大事,這可比防著王府那邊緊要。你想想,萬一奶奶真拿了休書,咱多一條財路就更不怕單過。”墨紫知道綠菊膽小,故意說得很嚴重。

綠菊一聽,呸呸兩聲,“墨紫,可別說這種話。咱們奶奶比誰差了,憑什麼拿休書?要休,也是那只金絲雀。你領著奶奶的命,我差不動,跟白荷告狀去。”

金絲雀是妾,不是妻,沒資格領休書的。墨紫怕這麼說下去,沒完沒了,光笑。

綠菊小腰一扭,到門口突然回轉了臉,對墨紫吐吐舌頭,嬉笑著走了。

可愛單純的丫頭。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9:20 PM

第177章 日出東升

紅萸坳已經有點變樣。

本來石碑界的地方雜草叢生,現在清理得干干凈凈。入口處砌了道烏磚墻,走進去就是一個花圃子,后面新蓋一排二層小樓,紅黑的新漆,光潔的摟柱。方方正正的構造,簡單明了。這就是墨紫設計的,專門接待客人和洽談訂單的區域。

小樓往后,就是真正造船的坳區。本錢太少,不敢亂花,目前只辟出一條馬車道,直通河岸前的大片空地,還有正在加緊建造的大棚屋,以及宿舍。

什麼是大棚屋?就是大型的室內造船基地。

古代的船只是在露天岸邊建造的,很大程度上要靠天給面,來決定造船的進度。刮風下雨暴熱暴寒這樣的天氣,都會影響工程。和裘三娘的約定只有一年的時間,不能讓氣候耽誤工夫,所以即便要耗成本,還是決定把大棚造起來。這種大型棚屋式的造船場地,大周紅萸坳首創。不過,剛開始被同行們嘲笑連連。因為,他們看來,本錢上不經濟,操作上不實際。船造好了要下水,露天的多方便,一推就是。離那麼遠造個大屋,小船還好,大船出岸得耗多少人工?

當然,這個問題,對于墨紫而言,絕對有解,不但解得漂亮,還令船業老大們嘆為觀止。想偷偷效仿,卻沒有成功。這是后話,暫且不提。

對于過去那段歲月,墨紫唯一要感謝的,就是她當時所處的環境,除了手藝和造船,其他的事別人都不想讓她操心,或者說怕她知道太多,故意封閉了她能接觸的人和事,以至于她不需要展現很多后世的知識。

能想象嗎?幾乎身邊的每個人都是被安插在她身邊,各種心思都有,就是沒有真心。然后,天天給她制造你的世界很美好,你的左手很靈巧,就和木頭打交道,幸福生活吧,這樣的假象。一兩個人是騙子,她很可能很快就會發現,那麼,很多人都是騙子的話呢?回想當時,真是被洗腦了一樣。

那時,她有軍人的直率正義,有工程師在挑戰高難度上的偏執,但沒有一點狡詐奸猾。還好,前三年她的本事讓自私的父兄對外隱瞞,只收歸己用,后三年進入宮廷,虛假的世界終于出現裂縫,她開始覺悟,慢慢了解真相后,不再情願展現長才。遷至玉陵,她因噎廢食,再不碰船,只致力于現有農具的改良。那不是她熟悉的領域,所以磕磕絆絆很多,並特別謹慎而沒有太過驚人的創造。

但她自始至終相信的那個人,卻在暗中收集她來不及毀去的船圖,拼拼湊湊,竟讓他造出超出當世技藝的戰船,借此登上王位,並在她揚言決裂之后,仍對玉陵發動了戰爭。

她為這種種一切,決心徹底拋棄過去,重新做人。

然而,玉陵百姓所遭的難,是因為她早期犯下的愚蠢錯誤,所以她罪惡感很深,內心痛苦,迫切想幫他們。甚至,失憶時毫不猶豫說自己是玉陵人,對曾經的故國大求潛意識排斥。

“墨哥,你說這事怎麼回事?”岑二的聲音從飄忽至清晰。

墨紫一愣,“什麼怎麼回事?”

恢復記憶之后,她回想的時候並不是很多,但看到拔過草的紅萸坳,有點控制不住。和大求最大的船場相比,這地方真是又小又荒啊。不過,她這次沒有雄心壯志,只想造普通民用船,賺錢把自由拿回來,同時跟船業的老大們哈拉哈拉。萬一混不下去,也好跳槽。

“咱不說客人了,為什麼連一個船工都不上門?不想賺銀子嗎?”岑二幫了墨紫很大的忙,找人整理造屋,還張貼招人啟示,給紅萸坳船場打名聲。

招工第一天的上午,因為他在,墨紫才能補眠。

一旁的裘大東皺褶著臉,十分愁苦的模樣,好像沒客人沒船工,都是他的錯似的。倒是他的孫女妞妞在不遠處自己玩得不亦樂乎。

這祖孫倆,如今歸墨紫管了。她一來,就翻新了爺倆住的屋子。裘大東不會別的,她把那片能種莊稼的地還有池塘劃為自產區,讓他繼續種地養雞鴨,以后直接供應船場伙食。他可以賺點銀兩補貼,她也能讓他發揮作用。

“東伯,我們都還沒來的時候,也是一個人都沒有?”墨紫覺得岑二說的不錯。按理,船場招工,應該會有手藝人來瞧瞧的。

“沒啊。”裘大東挺難受的表情,“我今天天不亮就在這門口等,只見岑大管事和墨哥你們兩個人。”

“會不會弄錯日子?”墨紫就看岑二,“也許寫得不是今天。”

岑二失笑,說道:“墨哥,你不是也看過那招工的紙?再糊涂,也不可能咱倆一起糊涂吧?肯定是今天沒錯。”

“或許是貼得不是地方,沒人看到?”墨紫找原因。

“我讓伙計貼得都是手藝人集中找活干的地方,聽伙計回來說,他在那兒貼,就有人上來瞧。”不對不對。

“也許——大家不識字?”這有可能。

岑二呃了一下,還是沒被說服,“也不會都不識字。”總之,一個人影也不見,很不正常。

大家剛過完節,宿醉不醒?那是她自己。

“再等等吧,今天不是還沒過完嗎?”太陽偏西,但夏天白日長,“這里挺偏僻的,他們一時找不到也說不定。”墨紫仍抱希望。

岑二見墨紫樂觀,不好再說什麼,就坐在花圃臺上,眼巴巴繼續盯著大門。

說來也奇,沒過多久,就聽到馬蹄聲,噠啦噠啦,越來越近。

岑二嘿嘿跳起來,“終于有人來了。”

墨紫卻沒他那麼高興,一般的船工或者工匠,有條件騎馬嗎?她剛想提醒岑二,就見大門前出現兩匹高頭大馬,一黑一棕,搖頭擺尾,神氣活現。馬上兩個男子,一個歲數大些。留著黑短胡,一個小年青,扎個歪髻,散發一絲絲,還有木屑兒卷在頭發里。兩人都是短衫扎腿褲的打扮。別說,真有點工匠的樣子。

“喝!常頭兒,這樣的大門我可沒瞧見過,不是兩邊開,是一邊拉的。還有這紅萸坳船場的牌子,紅萸花怎麼堆上去的?費那麼大勁,幾日也就枯了。”年青的蹬著馬在原地轉,上下打量。

黑短胡子的中年漢子朝墨紫等人策馬過來,回身對年輕人說道,“阿陳,咱們是在辦事的,別東瞧西看。有人沒錢想開船場,弄個拉門節省木料,偏偏愛臭美,吊一堆紅萸充門面。咱們看熱鬧,不也挺有趣?”

說話見,人和馬已到墨紫和岑二面前。

岑二如今很有大掌事的派頭,讓人明嘲暗諷,能只當沒聽見,雙手一抱拳,“兩位不知所為何來?”已經知道對方不是來應征的。

“你是這里管事的?”黑短胡子睨看岑二。

才問完,那個叫阿陳的年輕人也騎馬上前來,將四周看了一圈,說句倒挺齊整。

“我是紅萸船場的掌事,兩位有話,請下馬講,好歹這不是你們的地方。”墨紫也抱拳,言辭不卑不亢,目光犀利地望著黑短胡子。

黑短胡子讓墨紫這麼一盯,不知怎麼就乖乖下了馬。

阿陳也跟著下來,眼溜溜看墨紫,暗道秀氣。

“就是你讓人貼得招工啟示?”黑短胡子下了馬,口氣仍傲。

“正是。”沒人上門應征,果然出了岔子。

“我來告訴你一聲,你不用等了。你開的時間雖然是三日,不過三日之內不會有人來的。你想知道為什麼,我也不怕說給你聽。那些啟示全讓我們的人撕了,也警告凡是想吃船業這口飯的人,誰都不準上你們紅萸船場。”黑短胡冷哼道。

哦——該說他囂張還是誠實?墨紫揚眉,不急不忙,先自我介紹,“在下墨哥,不知兩位是奉誰的命在辦事?莫非是官差?要是我不懂規矩,有得罪的地方,還請包涵。”

阿陳搶話,“看你說話挺上道,怎麼亂來一氣?”

常頭兒拉拉阿陳,示意他才是傳話的,板著張胡子臉,“我們雖然不是官差,卻是日升船場的人。日升,知道吧?”

墨紫知道。她打聽過,這一都三州內,有四五家船場,其中一家叫日升,不但規模大而且名氣響,便是大周全國范圍內都屬于佼佼者。日升離紅萸不近,分走上都兩個方向,一日快馬程,但它的大老板住在城里,據說還經營別的生意。

“聽過又如何?”岑二本想客客氣氣,可對方態度很倨傲,讓他心里不舒服。

墨紫突然想起在大求時,有一回私家船場的新主來見她父親,那叫拜山之禮。她恢復記憶沒多久,那麼多事在腦子里翻騰,抽到一件是一件。船行的拜山,就跟新狀元要拜主考官當恩師一樣,如果新手進這一行,得要跟同行打招呼。大求船場稀缺,規矩比較表面,請客吃頓飯就可以。當然,如果有官家護航,那便不得了。

莫非,在大周也有類似的行規不成?



第178章 三關是啥

墨紫暗喊糟糕,那邊常頭兒就訓上了。

“居然問那又如何。”他哈哈仰頭干笑兩聲,“真是不知哪兒蹦出來的兔子,想吃草,也該先問問這草誰家的。誰不曉得我們日升是民間船業老大,可你們開船場不拜山,屁都不放一個,就招船工,我瞧你倆年紀不大,就可憐你們東家找了不懂事的,船場沒開就要關門了。”

岑二忙看看墨紫,卻被回以苦笑,頓時明白對方不是空洞嚇唬。

要說這船業,求大于供,沒錯。壟斷寡頭,沒錯。同樣,寡頭們的勢力也大。如果得罪了他們,那小小的紅萸也沒得混了。

所以,日升雖然派來的只是兩個小兵,墨紫卻不能得罪。不過,雖然不能得罪,她說話卻是客氣而不低聲下氣。

“兩位兄弟請聽我說。紅萸船場是東家的祖業,荒廢多年了。我東家近日遷到上都做些買賣,覺著地荒了可惜,便命我等重新打理起來。說句實話,真是兩眼瞎一抹黑,什麼都不懂,更不知有拜山的規矩。還望兩位回去替我們說些好話,我等明日就備厚禮登門造訪。”說完,掏了兩錠銀子出來,要塞給他們。南德貪官橫行,大周是禮多人不怪。

常頭兒皺眉推回去,“我們替自己的東家辦事,辦成了自然回去領賞,要你給銀子作甚?”

阿陳在旁邊附和,“長得眉清目秀,做的事卻鬼鬼祟祟,當我們日升的人見錢眼看,想買通我們啊?”

墨紫心道,日升的小兵尚且如此,那大老板應該是個明理的。當下,心定三分。故作尷尬把銀子收好,又拿自己年輕當借口。

“其實,東家讓我們來,一是告訴你們一聲,免得讓你們空等三日,二是給你們紅萸船場一個機會過三關,從此就隨你們怎麼整了。”常頭兒從懷里拿出一張帖子,“喏,這是我們東家的親筆信,自己拿去看吧。”

給銀子都沒收,墨紫就發現這個常頭兒,雖然粗聲粗氣的,說話調高,人其實不算惡劣。同時,她雙手接過信。

常頭兒見翻身上馬,“墨哥,我叫常吉,這小子叫陳志,你三日后來日升,報出我倆的名字,我們就來迎你。”

陳志笑嘻嘻,指指大門口紅萸船場的牌匾,“墨哥,這紅萸早該謝了,你哪兒找來的?”

“那是木頭雕的。”墨紫聳聳肩。生病時無事雕著玩的,就掛在牌匾上顯擺兩天。

常吉頓然一驚,韁繩不小心拽太緊,馬兒嘶嘶呼氣。

陳志眨不動眼,一腳差點踩空了,“假花?”

墨紫點點頭,笑容光明,“假花。”

“怎麼可能?那花瓣隨風動,還有蜜蜂——”身為一名合格的船工,眼力必須要好。他看得那麼仔細,蕊芯子上的粉粒都很清楚。

“我找的這個木雕老師傅似乎挺厲害。”墨紫可以隨便承認自己的女兒身,但不隨便公開左手之能。不過,這兩人的驚異,讓她陡然警惕,回頭就得把花去掉。這是記憶回來的后遺癥啊!

“老師傅大名是——”常吉很想知道。

自古,用手使粗力者,為工。工者,生巧心,手巧物,為匠。匠者,物起彩,華美意,為師。師者,死物活,驚世舉,為大師。

常吉是一名出色的工匠,一看木紅萸一簇風里舞,墨紫所說的老師傅恐怕非同尋常,說不定是大匠師。怎能不起敬?

墨紫沒料到他問那麼細,只好說得玄玄乎乎的,某個路邊的木雕攤,把花交給她之后,老人家挑擔就走了。

常吉大是惋惜,和來時驕傲之氣截然不同,長吁短嘆著走的。

陳志在門口徘徊來徘徊去,盯著花,兩眼發直。在墨紫擔心他是不是盤算帶一朵回去,想要裘大東去趕人時,他才搖頭擺腦離開。

“這兩人挺怪。剛進來時下巴抬那麼高,全然瞧扁了咱們。離開時就一口口嘆氣,還在大門外不肯走,多舍不得似的。”岑二是無法理解匠人追求魯班境界的心情的,“對了,那個常吉說給咱們機會過三關。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也許這封信里會說。”墨紫揮揮手里的信。過三關,她聽著怎麼覺得心里沒著落呢?

拆開信,一頁紙,一張名帖。

名帖燙金,一座笑彌勒的畫,正楷寫兩個字——閩榆。

一頁紙,幾句話,用詞很客氣,說紅萸坳休業多年,突然要重開,作為日升船場的東家和行會首席,應該要道個喜。不過行有行規,否則跟其他同行不能交待,因此請能作得了主的人帶懂船熟水共五人,于某日到日升船場一趟。只要過得三關,就算正式入行,能接受大家的恭賀了。某日,離這日還有三天。

信上沒說三關是什麼。

岑二聽墨紫念了,還是問老問題,三關到底是怎麼樣的三關。

墨紫又把信看了一遍,怕漏,反面都瞧了,確定沒有三關的詳細說明,就這麼假設,“或者是船業的行規。要不,咱們分頭打聽打聽?”

岑二想想極有可能,急忙說,“墨哥,咱們趕緊回城里去。早點打聽清楚了,早點想對策。說不準對方跟豹幫一樣,是自立的破規矩,那咱們不理他們也罷。”

墨紫不想澆岑二冷水,這行會可比幫派厲害。幫派里多是勞苦大眾,不容易攀上官府關系,但行會里的人都是老板級的。而船業,如她之前所說,大頭都由朝廷工部管著,民間這些則受到官府的控制。能混成大船場的,背景必定不簡單,不是巨富便可能是官商勢力。而且,這個閩姓她好像在哪兒聽過。

她想著,嘴里就問了出來。

岑二哎呀一拍頭,“這個閩榆和南德佛珍齋的閩氏一族會不會是親戚?”

對了,墨紫回想起來,那時在珠玉記的密室里聽周文提過。

她瞇瞇眼,“佛珍齋開山老祖叫閩珍,至今已經七代,按理佛珍齋可能傳自大唐以前,為何說是南德的佛珍齋?”

“墨哥,這還不是南德朝廷想讓閩氏有家國之感,能多繳銀子唄。要知道,佛珍齋原本在四國各地均有分店,還開各種營生。這些年南德風氣不正,而大求尚武,玉陵破國,只有大周還算平靜。要是我,就遷入大周,把南德那邊的生意都收回來。不然,怎麼喂飽那麼些貪官?”岑二說著,伸手招來馬車,請墨紫上去。

“岑二,你對閩氏一族好像很關心,難不成你想開珍寶樓?”墨紫上車。

“我哪有那個本錢和本事?東家倒有。不過,閩氏不單是買賣奇珍異寶,還有代代相傳的制寶手藝。在望秋樓里常聽客人們提起,我聽著有意思而已。說起來,咱們樓也算是各種消息云集之地,怎麼就沒聽說過這三關呢?”岑二坐到車夫旁邊。

墨紫笑笑,彎身進車里去,合眼繼續睡覺。

道她怎麼老是睡?因為,身體吃不消。行動緩慢,體力一下子就透支。但也不能真什麼是事不做,只能抽空靠睡覺來養。

七夕和元澄金銀他們喝酒,其實也沒喝多少,就是體質弱,才很容易醉的。那蕭二用吟月劍壓她的肩,她還能感覺結疤的傷口跳了跳。最近,她這樣消耗法,會不會短命?

胡思亂想中,昏睡近一個時辰。進城時,岑二問她在哪兒下,她還沒清醒,說了個地方。等到了,發現是手藝人和工匠們找活干的一個街市。

天色暗了,自然也沒剩幾個人。

“就是這里,我讓伙計貼過征人啟示。居然叫日升的人給撕了,真是好沒道理。”岑二對日升沒有好感。

墨紫養過神,精力還不錯,這里離裘三娘的別院也不遠,就讓岑二自己回望秋樓去打聽,她找人問過后,慢慢走回去。

生命在于運動嘛。

岑二本來還擔心她身體不好,硬要留下馬車,讓墨紫一句離玉和坊太遠堵了口,最后只好吩咐車夫跟著她走。

墨紫問了兩三個看似是工匠的人,都說不清楚三關是什麼。眼看天全黑了,她便往回走。經過一條小巷,聽到有兩人在說話,還挺大聲。

“你問紅萸坳干什麼?不會想去找工吧?”一人說。

“這上面不是寫了招船工嗎?有什麼不對?”一人問。

“兄弟,我不管你是哪兒來的,窮到什麼地步,這紅萸坳,暫時是去不得的。日升船場的東家有話,任何人不得到紅萸坳做工,不然今后就別想在船行里混了。我聽說,那紅萸船場居然還沒給日升拜山,就擅自想開工。真是,一點規矩都不懂,還敢開船場。我瞧啊,便是紅萸過了三關,也是白傻腦袋接不到單,給它干活說不定連工錢也拿不著。”第一人說。

“可是,我兒子病了,沒錢抓藥啊。”第二人原來是沒法子。

“你就到日升去找找看哪,那里總是缺人的。”第一人還算熱心。

“我去過了,沒有戶本,不要啊。”能聽出第二人心急如焚。

“你哪兒的,怎麼沒戶本?”戶本就等于大周的身份憑證。

“我是從玉陵來的。”第二人又是個玉陵難民。

至少,有個知道三關的,墨紫駐足旁聽。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9:21 PM

第179章 以德服人(一)

“怪不得看你面色發青,幾天沒吃飯了吧?”第一人罵娘,“有個什麼事,苦得就是咱們老百姓。我南德過來的,讓那些當官的逼得沒法過日子了。跟你一樣,沒戶本。我本來也想去紅萸試試,但我跟你說,這里船行的規矩很麻煩的。你要不聽,以后就上各個船場的黑名冊,別想出人頭地了。我瞧你似乎不俗,一雙手長得就是干巧活的,別急于一時,壞了前程。”第一人挺仗義。

墨紫聽來,這人應該也有點本事,不然想什麼出人頭地。

“我能等,我兒子不能等。我也不在乎前程,只要能救我兒子一命。老兄,謝謝你告訴我這件事,可我無論如何得去紅萸坳那邊試試。”第二人是個慈父。

第一人嘆口氣,“老弟,你便是去,恐怕紅萸那兒也不敢要。誰敢得罪船業老大日升?除非船場不想干了,一整個關門。你呀,當東西吧。身邊有什麼就當什麼,能當多少是多少。然后,咱們就盼紅萸當家的沒那麼慫,過得了三關。它一開場子,咱們一起去。本土的船工有點本事的,就進日升。紅萸招不到像樣的,肯定得用咱們。”

第二人蹲在地上,抱腦袋,“我要還有東西當,早拿去換錢了。”

“就拿你自己的手藝當銀子吧。”墨紫跨前一步,笑著站在巷口。

兩人轉頭來看她,同聲問,“你是誰?”

這兩人都是差不多三十出頭的漢子,大夏天穿著舊短褂子破布鞋,胳膊粗壯肩膀寬闊,皮膚焦黑,一看就是能干活卻遭遇困境的匠人。

站著那個光頭冒寸發,一個大牛鼻子,脖子里扎泛黃的汗巾。

蹲著那個發亂如草,髻子松搖,長相卻很端正。看到她,他趕忙站起來,身材修長,一雙手,指長而掌大,確實是好手。玉陵多美男美女,這一說看來並非無稽之談。

墨紫抱拳,“二位,在下墨哥,紅萸船場的掌事。”

兩人一聽墨紫報出名字,不由面面相覷。

光頭反應挺快,立刻擺手,“管你是誰,別想拉我們去你那兒開工。”

“剛才你們的話我不小心聽見了,也知你們的難處,我自然不會勉強。不過,我瞧這一位似乎急著用錢?”墨紫總能碰上些巧事,倒不如說她的觀察力很強了。

玉陵來的那位剛要說話,就被南德的光頭攔住了,反問墨紫,“你不必假惺惺,說什麼當手藝得銀子,還不是想讓丁老弟給你干活?”

墨紫點頭說道:“是啊,就是這個打算。不然,我干嘛給他銀子?又不是做善事的。”

南德光頭怔住了,沒想到她認那麼痛快。

墨紫一笑,“不過,銀子我現在給,干活可以等過了三關再開始,這樣行不行?”

光頭有些狐疑,牛鼻子沖她哼哼,“世上還有這麼好的事,先給銀子后干活?我瞧你不像動手而是動嘴皮子的買賣人,想糊弄我這位心急兄弟。不過,告訴你,沒門,別以為我們手藝人好欺負。再說,過三關,哪兒那麼容易?我聽人說,日升的三關,還沒人能都過的,你們紅萸開不開得出來可不一定。”

“那個三關——”墨紫問到正題,“這位大哥,我問問,究竟是什麼?”

光頭傻眼,大聲嚷起來,“你連三關都不知道,還開船場?”

墨紫嘿嘿笑得滑不溜丟,微弓作揖,迭聲說請教請教。

嘰里咕嚕說了好一會兒,墨紫到底還是幫了玉陵那位大哥,借他五兩銀子給兒子抓藥,並和光頭說好,無論過不過得三關,都會來支一聲。

兩日后,墨紫帶著贊進和臭魚肥蝦水蛇三兄弟前往日升船場。于第三日清晨,抵達雅江邊上。

地是狹長地,江是無邊江。

大型船舶臺四處,中型臺七八處,小型臺十來處,一字形沿江岸排開。每個臺地都有船架子,數百名漢子忙得熱火朝天,汗流浹背,一片穿云的吆喝和敲打。揚起的木屑,江水味混著木香,還有桐油,帆布和麻繩的味兒,攪起一起,真是令墨紫通體舒暢,血液激流。

有些東西是自己想放都放不掉的。當初學造船,是因為喜歡水。就像有人愛飛翔,就去學開飛機造飛機一樣,她想造出最棒船艇,探索水中的一切。如今,經歷了那麼多事,她雖然懂得要隱藏,但骨子里對造船的激情不肯滅。這是她畢生的理想,不會隨著時間的倒流,而放棄。

大唐以來的造船術處于世界巔峰,對來自未來的她而言,不覺得落后枯燥,反而有很多東西要學,在設計中更充滿挑戰。原始的木料,沒有引擎,沒用動力,怎樣才能突破目前的水平,這個目標就已經讓她很有事可做了。

“造船的地方這麼大!我頭一回知道!墨哥,跟著你可開了眼界。”臭魚好動,屁股在馬上坐不住。

墨紫還是乖乖坐車,從車上小心下來,深呼一口氣,深吐一口氣,“別說你,我自己也沒見識過。”可憐啊,大求皇家的船場大概跟這規模差不多,可見大周在四國中最強,不是空口說說的。

“私家船場都這麼大,官家的得怎麼得瑟?”肥蝦冒出一句來。

臭魚在馬上亂扭,跟渾身抽筋似的,“大伙瞧好,這麼得瑟的。”

連水蛇也笑了。

贊進聽話一瞧,“這叫得瑟嗎?我覺著像快嗝屁了。”

臭魚翻著白眼,“贊老弟,你什麼眼神啊?瞧著,嗝屁是這樣的。”突然一踩馬鐙,呼啦啦空中翻騰兩個三百六十度,直挺挺摔在地上,眼一閉,舌頭往外一吐,雙手垂在兩側,一動不動。

贊進飛身下馬,伸食指一探,對剛著地的墨紫大叫,“墨哥,臭魚沒氣了。我的劍要喝血的,這麼久不出鞘,要不給它嘗嘗滋味?”

臭魚哇呀跳起來,“誰他娘的沒氣了?我裝的,贊進你個大白傻子。”

“許你裝,不許贊進裝?”墨紫笑看著兩人耍寶,心情很輕松。

臭魚立刻繞著贊進走一圓,嘖嘖搖頭,又踮著腳尖拍他的寬背,“贊進,你小子越來越開竅,還懂開玩笑了?”

贊進揚揚得意,“那是。也不看我跟的是誰。再說,我本來就很聰明,雖然比不上墨哥,更比不上大公子和二公子…”開始啰嗦的老王賣西瓜。

墨紫心想,以后有元澄金銀在的場合,得少帶贊進去。挺好的孩子,讓那兩個狡猾的,奸詐的家伙教壞了。當然,她自己,給贊進絕對是十分正面,光明,積極的影響力。還有,她聽贊進說話那意思,自己還比不上那兩人?

切——金銀根本說不過她。

元澄?

她承認,不能與之相比。他多惡劣啊,從小在苦大仇深中茁壯成長,五歲就覺悟,比她早十多年!能比嗎?她要是一穿過去就覺悟,現在一定不是大求滅玉陵,而是玉陵滅大求了。

“大公子二公子是誰?”臭魚不明白。

“墨哥剛結拜的兄弟,一個像神仙,一個像——”贊進在肚子里搜刮有限的詞匯。

“元寶。”金光燦燦的元寶。不過,元澄像神仙?哈哈!哪門子神仙?神仙座下的笑面狐貍還差不多。

“對,元寶。”贊進太同意了。

聽得臭魚一頭霧水,看看墨紫,“墨哥,你雖然穿得是男裝,走路快時生風,撐起船來男人比不過你,跟咱們說話張嘴就來粗的也不紅臉,可你終究是個女的吧,怎麼跟人結拜兄弟了?”

墨紫攤開兩手,聳聳肩,“別問我,我什麼都不知道。”一醉醒來,變墨三。

“我說臭魚,怎麼聽著不對勁,你說我沒女人樣子,是不是?”一回味,變調調啊。

臭魚訕笑,眼睛東張西望,裝無辜。

五個人在日升船場前借打鬧探這里,也不急著送上門讓人宰。不一會兒,就聽水蛇說,有人來了。

肥蝦抬起蒲扇大的手掌擋太陽,喊聲熱,又道,“這兩人是白木芯子。”

白木芯子,船幫黑話,指不會武的普通人。

“大哥,你這不是廢話。一場子都是白木芯子,可人多勢眾,咱幾個還能打趴三四百號人?”臭魚愛和自家兄長頂嘴。

墨紫回頭,用笑臉迎人,唇蠕動,身旁四個高手都聽得清清楚楚。

她說:“這回咱不打架,以德服人。”

贊進真是開竅了,一咧嘴,低聲問,“武德算不算?”

墨紫阻止不了他的進化,干脆加速,“算!怎麼不算?”

臭魚領頭,嘿嘿一笑。

日升船場看大門的兩人來到他們面前,頓覺一陣陣陰惻惻的風從耳邊刮過,頭皮就有點發麻,不過好歹要顯出船行老大的氣派,把胸一挺。

“你們什麼人?在門口吵吵嚷嚷的。”

墨紫拿出閩榆的名帖,遞上去給那兩人,客氣說道,“在下紅萸船場墨哥,帶四個兄弟前來,過三關。”

那兩人聽到過三關三個字,面色一正,也沒有瞧不起的意思,就是很嚴肅了。

其中一個年紀大一點的,雙手一拱,“墨哥,請報引路人。”



第180章 以德服人(二)

“引路人?”臭魚湊近墨紫身邊問,“什麼東西?”

年長那位聽到了,皺眉,“引路人是給墨哥送信的人。咱們日升的規矩,不尊重船工,連名字都不記的人,沒資格行船的事。墨哥,你若報不上名字,還是請回吧。”

墨紫暗道,這日升規矩多多,倒是十分嚴謹且愛惜手工匠人。同時,她對日升東家閩榆也越發好奇起來。

“是常吉和陳志,煩二位相請。”換個高高在上的,還真不一定記得住那兩個體力勞動者的名字,但墨紫自己處于社會底層,又和船幫子們一起走船,一直將他們視為最好的同伴,所以對這樣的細節很上心。

二人眼一亮,點點頭,讓墨紫稍等,轉身走了。

過了好一會兒,就見黑短胡子常吉,還有富有鉆研精神的陳志,笑呵呵從大門里出來,老遠就抱拳招呼。幾朵雕得像真的一樣的紅萸花,大概讓他們覺得她不是啥都不懂的外行,因此比之前要熱情些。

“墨哥來得早啊。”常吉大步流星。

兩人無袖短布褂讓汗浸濕,皮膚又黑又亮,顯然正干著活而被叫下來的。

“早來比遲了好。”墨紫帶著四人迎上,“不知你們東家到了沒有?”

“昨晚到的,在場子里住一宿,天沒亮就開始驗船。你報出我倆的名,門頭就讓人通報,這會兒應該已經知道了。我們先領你們去迎客堂。”常吉一點不耽擱,頭前帶路。

墨紫發現活潑的陳志要比之前所見的沉默,對她招呼后,就一個人站得挺遠,時不時敲腦袋。

常吉見墨紫疑惑,就說,“不用理這小子。大東家給了他一個難題,正琢磨呢。”

墨紫笑笑,隨常吉往船場里走。

日升地方雖大,造屋很經濟實惠,不占好位置,只撿兩邊擋不了工程的地方,建起兩排平房。因為船工人數眾多,大部分的屋子非常寬敞且大門高頂四面窗。

墨紫問常吉工人們住哪兒。

常吉答,沒有家屬的小伙兒,就住船場宿舍,有老有小的,多住在兩里外的村子。也有少數住在鎮上,不過都是在場子里地位比較高的掌事和匠師。

一路走過,剛開始船工們干自己的活兒。可沒一會兒,就有年輕漢子跑動起來,在墨紫他們四周毫不避忌嚷——有人來闖三關。這下,就成了矚目的焦點,能聽到不少議論,還能發現所有的人都很興奮。

常吉嘿嘿笑道,“墨哥別在意。我們都是大老粗,有什麼說什麼的。跟你說實話,我在場子里干了十年,就見過兩回闖三關,沒人都過得了。這幾年,更是無人來闖。所以,很多年輕人,光聽過沒瞧過,怪不得他們好奇。”

墨紫大方,既來之則安之,“沒事,咱哥幾個今日就和大伙兒一起開開眼界,瞧瞧有沒有事不過三的運氣。”

常吉一聽這話,只覺意氣風發,大聲一說好。

到迎客堂前,穿長袖長衫的人就多了起來,還有不少小廝仆役,顯然這是進入“辦公區”了。

一個著綢衫的中年男子快步過來,打量常吉身旁人幾眼之后,瞅準墨紫,“想必這位就是紅萸墨掌事?”

墨紫回道:“在下正是。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常吉這麼介紹:“這位大名吳端,咱船場的大掌事。平日里東家不在,他便是最大。可別瞧他一身的好衫,自小從名師學藝,造船的功夫了不得。”

墨紫躬身行禮,恭敬一聲端大掌事。

吳端迭聲客氣,將墨紫五人領進廳堂,請他們落座,又喚來小廝倒茶。

“墨掌稍待,大東家很快就來。請先用些粗茶。我們這地方,都是不懂茶的粗漢子,無甚好茶招待。”吳端邊說,邊往外瞧。

墨紫看在眼里,笑道,“端大掌事,不必心急,是我們來早了。至于這茶麼,好壞還不就解個渴,都一樣。”

吳端從常吉陳志那兒就聽說這個墨掌有點本事,小小紅萸坳弄了挺像樣的樓,還有往一邊開的大門和以假亂真的紅萸花。如今親眼瞧了聽了,覺得是個穩重的,說話態度都好,不由真熱情起來。

“大東家沒來之前,咱倆先聊著。”吳端不再往外瞧,坐在墨紫對面,“恕我冒昧問一句,同墨掌你來的這四位,可都是船工?”

墨紫指著臭魚三兄弟,“他們兄弟是船幫子,而這位——?”

“贊進,會游水不?”她來之前忘了問。

“會,不但游水,還抓魚。”贊進積極表現自己的本事。

墨紫哦了一聲,就對吳端說,“他熟水。”

吳端有點傻眼,看看常吉,后者也是一臉完了的表情,清咳嗓子,再想問問仔細,“墨掌該知道,船幫跟船場完全兩碼事,這熟水和游水也不同。”

墨紫知道對方是為她擔心,卻不慌不忙,“貴東家信上說知船熟水,我也明白最好是找有手藝的船工來。只是,紅萸船場如今還開不了業,哪有船工上門?而且,我既然接了貴東家的信,當然要先過了三關,再招人。而說到船場最后一道工序,便是下水試船。端大掌事不知,我這三個兄弟,問他們木頭怎麼削,那就是兩眼一摸黑。可,使起船來,是這個。”豎起兩個大拇指,看得臭魚三兄弟抬頭挺胸,十分驕傲。

贊進嘛,就是來充充數。他的武功在實踐中一日千里的增進,讓她帶著感覺心里很安定。怎麼說?打不過就跑啊!可這話就不用當人面講了。

“敢情墨掌這回三關不過,還得怨我這個老頭子了?”聲如洪鐘,從門外進來一個紅臉白發老人,撩著布衣雙袖,衣擺一角收在腰間,灰白燈籠筒束腳褲,大步揚塵。

隨著他走入廳堂,呼啦跟進十來號人,多是中年人,只有兩三張年輕的臉。常吉和陳志已經退了出去。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高層”?

吳端趕忙站起來,上前叫一聲老爺子。

墨紫率他們這邊四人也起身,施完禮,回答閩榆剛說的話,“閩老爺子,我可不敢怨您,不過是說事實罷了。至于這三關能不能過,那得看看才知道。我相信從前闖關的人應該帶來的都是船工吧?”

“墨掌,墨哥,叫起來,就跟我是小輩似的。墨小子,你排行老幾啊?”閩榆坐上主位,眾人也紛紛入座。

“……”排行?不知哪根筋不對,她脫口而出,“老三。”

“那我叫你墨三兒了。”閩榆一撈白胡子,“在你之前那些人,帶得也不是船工。最高的是匠師,不然至少是工匠。”

墨三兒?真想自打嘴巴,干嗎說自己是三啊?等弄好這事,回去一定要找那兩人問問清楚,究竟怎麼結拜的?沒憑證她可不認!

心里鬧騰,耳里聽著不順,嘴上就有那麼點點敷衍,哦一下表示知道了。

閩榆以為她心高氣傲,倒也沒生氣。指著下首坐在頭前他右手邊的幾位,說這是鴻圖船場的老板曾海,那是雅成船場的東家方明,還有甄氏船場的甄洛。而他左手位,據說是很出名的匠師級人物,作為三關的裁定和評判。

這些人,年紀都有四五十了。那三個年輕人,一個站在閩榆身后,一個在曾海身后,還有一個站在某個匠師之后。

堂上能有座位的,墨紫歲數最小。

墨紫望著這些全然陌生的臉,心道,這便是她進入的船行世界了,于是一一謙然行禮。

她表現尚可,卻有人看不慣她。

“墨三,為何你東家不出面?莫非是小瞧闖關的意思?”曾海,偏肥,兩腮掉肉,把眼睛擠成豆。

“曾老板誤會了。我東家前些日子出了遠門,不知此事。況且,我東家生意廣布各州,若事事親力親為,豈非顧不過來?閩老爺子信上,只說能做得了主的人,我想我還符合這一資格。”墨紫淡淡一笑,發揚以德服人的精神。

曾海冷了張肥臉,不過油光锃亮。

閩榆靜靜旁觀。

墨紫又道:“閩老爺子,這三關,何時開始闖?”

只見過拼命說好話,對闖關一事,希望能拖則拖,能免則免的人,卻沒見過主動要求開始的人。閩榆暗暗贊嘆,面上神色不動。

他問:“墨三兒,想你該知道三關是什麼了吧?”

墨紫道:“刀山火海鬼門,每關由箱中抽題決定。”

刀山,火海,鬼門,這三個名字,聽上去很嚇人,實際上——不知道。那位南德來的光頭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他到大周的日子尚短,而闖關是行會內部事務,不在其內,不明其竅。

墨紫猜想過,多半都和船搭上關系。

“好,既然你已經知道,那咱們也別浪費時間。先闖刀山!”閩榆對身后的年輕人吩咐,讓他拿箱子來。

那人到后面抱了個木箱子,走到墨紫面前,神情似笑非笑,嘴角一歪,“抽題吧。”

墨紫沒計較他譏誚的語氣,伸到洞里,摸了一張紙出來,正要打開看。

那男子立刻將紙從她手里拿過去,“不懂規矩就開口問,可別隨心所欲。”

這人,嫉妒她有得坐,而且比他年輕又比他能干吧?上來就找碴。

她前面還有刀山要爬,難道怕他不成?

哼——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9:33 PM

第181章 刀山有路

墨紫反唇相譏:“我不懂規矩,可你怎麼不早說規矩?給我三個字——抽題吧,我能知道下一步要如何做麼?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

男子氣結,雖然他不知道什麼是蛔蟲,可聽上去就惡心。

閩榆哈哈笑得很樂,“松兒,你得跟墨三學學了。”

男子不服氣回道:“學他油腔滑調,跟市井小混混一樣?”他瞧墨紫,真是空長了一張秀氣的俊臉。

墨紫卻連連擺手,“閩老爺子這話錯了,可不能跟我學。我瞧他跟在您身后,想來是您身邊的得意人,天生就有您給他在前頭擋風遮雨。抬出您的名號來,誰會為難了他?他自然只要擺得云淡風輕,一切信手拈來。不似我等,要什麼都得自己來贏。不油腔滑調,就容易得罪人;不像混混,就與人打不了交道。”

閩榆終于變了臉色。不是因為生氣,而是因為墨紫說得句句在理。這個年輕人,正是他們閩家第七代中極為出色的一個,叫閩松,也是他的侄孫。日升船場是佛珍齋閩家其中一項最為重要的生意,由他管理多年。如今他歲數已高,膝下無兒孫,祖家那里便送來了閩松。此子手上雕功了得,可是對船一無所知,且頗為自傲,很有些看不起這一行。來了半年,少爺架子十足,只學經營,不學船藝,讓他憂心忡忡。造船,與本家佛珍齋制寶識寶不同,並不是自己一雙手好,這船就能行水的。沒想到紅萸坳的這位墨哥,一來就道破他的心事,其觀察力之敏銳,反擊力之迅速,令他不由對這回的三關有點期待起來。

“松兒,把墨三抽的那張給王師傅,由他來念。”閩榆對孫兒說。

王誠,大周上都官船場的匠師,擔當公正的評判。

閩松不知為何不讓他公布第一關的內容,不過他雖然對造船不屑一顧,對于閩老爺子的話還是尊重的,當下把東西交給王誠,站到老爺子身后,瞪著墨紫。

墨紫才沒空理他,定心聽刀山將考什麼。

王誠打開,先亮出來給大家看。那是一幅粗略的船圖,有些大致的數據,長寬高,規定船型等等。

他接著念到:“按船圖要求做船模子,木材任取,工具只可為刀,限時三個時辰,能完成一層艙房以上,且在雅江航行一炷香而不淹沒者,則過刀山。”

其他倒還沒什麼,唯有時限,十分苛刻。墨紫見那船是行江貨客兩用船,雖然不大,卻是兩層的艙。船圖極為簡單,沒有給出內部結構,文字要求卻很細致。一層艙要求做出過道,四間艙房,還有門窗。二層艙除了一層艙的結構外,還要有頂欄。長寬高度雖然給了出來,只是總比例。同時,要求二百石的貨物載重,而吃水度影響底艙構造,這些都得憑經驗解決。墨紫的經驗足夠應付,關鍵是才三個時辰,也就是六小時。六小時,把原木削成船體的各部分,再組裝起來,還至少要從底往上到一層,她沒有把握。因為,她這邊五人中,只有自己能用木工中的刀具。

墨紫已經開始思考最有效率的方式,閩榆卻說了幾句話,讓在座的人都驚了驚。

“墨三兒,若你不介意,可否讓松兒帶我x升四人組隊,做同樣的船模子,過過這一關?我保證,不影響對你們那方的評斷。”

“老爺子?”閩松最吃驚,白皙的面容滿是不解和不屑,“我們日升精兵強將,與一竅不通的這些人有什麼好比?根本不用比,一定是我們贏。”

“松兒,你沒聽清楚嗎?不是和紅萸的人比高低,而是過這刀山的關罷了。這三關從行會存在流傳至今,內容千變萬化,卻是萬變不離其中。身為船行首席的日升,連一次三關也未闖過,倒是為他人設高了關卡。我年紀也大了,迄今還未見過連闖三關的船場。照你所說,日升這麼多能干的人,那就讓我閉眼前見識見識。”閩榆的心思,沒人能看透。

“閩老爺子,這三關對日升而言,自然輕松能過。”甄氏船場的老板甄洛笑道。

曾海也忙說好話,“您老人家言重了。三關對那些初出茅廬又心高氣傲的新手苛刻,可對咱們還不是小菜一碟?”

雅成船場方明淡淡一說,“小菜一碟的話,不如曾老板也組上一隊試試?肚子多大,就吃多少飯。咱們這些場子,能連闖三關的,只有日升。其他人還是省省力,有點自知之明吧。”

墨紫心想,這三個老板,只有方明還算實在。

曾海對方明斜瞥一眼,想說什麼,卻讓那句組隊試試給悶了聲。其他的不說,今日這第一關他都沒把握能過。三個時辰造船模?他船場最好的匠師最快也得用三日。

“松兒,你可以不接這關,若你沒有把握。”閩榆拿起茶杯,慢慢飲一口,神情閑然。

墨紫都聽出激將的火煙味,更何況閩松。

“老爺子,您話都當著大伙兒的面說了,我要是不接,豈非讓人以為日升無能?我不但接這關,便是另外兩關也都接了。”他還不信,比不過要入行的新手。

“好”閩榆面有贊賞之意,“不愧是我閩氏子孫。”

他轉向墨紫,再問,“墨三兒,就看你允不允了?”

墨紫心想,在他們日升的地方,他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她能說什麼?

“老爺子,只要真不影響判定,我們當然允。不過,到時還請在座的前輩們松松眼,別把我們同日升的精兵強將比。”她也能見識一下,日升的船技到底有多高。

閩松聽墨紫說話,不知怎麼到耳朵里就錯了味,只覺得嘲意濃濃,“自是不能比。要不是闖關,而是跟我們日升比,一關都別想贏。”

墨紫不看他,對閩榆一揖,“閩老爺子,我有一不情之請。造模之處,可否封閉?在時限之內,任何人不得打擾我們。紅萸船場要重開,自然有它的秘技。此技絕不能外傳。”

曾海鼻子噴氣,冷笑連連,“小小紅萸,屁大點地方,故弄什麼玄虛?秘技?閩氏制寶之技才是不傳世之秘技。幾個毛不齊的小子,能有鳥秘技”

臭魚讓曾海爆粗很是煩,老大不客氣罵回去,“屁事”

閩榆出面平息將起的紛鬧,答應墨紫,“可以。兩間屋子,同時封門,三個時辰后見分曉。”

于是,要組隊的組隊,要清屋子的清屋子,半個時辰后,一切就緒。

墨紫閩松帶了兩隊人,站在兩間相鄰的屋子前。閩松的隊伍里有常吉,其他三人墨紫不認識,但觀手,都是拿慣工具的。她暗道,真是看走眼,沒想到以為是小兵的常吉,居然很是個人物。

后來,她才知三十出頭的常吉剛得了匠稱。

墨紫等人進了屋,還是內外雙間。窗墻下的桌上放著食物和水,一張又大又寬的工作臺,還有足夠用的木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墻刀具,大小形狀用途各不相同,新開刃,亮锃锃閃著光。

臭魚叫一聲娘咧,這真是刀山。

肥蝦和贊進到內間看了一下,說是休息的臥鋪軟塌。

墨紫蹲在墻角摸木看木,是較為常見的一種杉木,浮力中下等,因此適合造輕巧型的船只。兩用貨客船,還是走江的,可能吃水度深,容易擱淺。不過,現在不談這個問題,她需要照船圖來做模子。

在之前的半個時辰內,她已經想好了辦法。

將圖紙攤開,分解畫到另外幾張圖紙上去。三十分鐘。

讓四人圍過來,分派任務。他們都不會木工,但卻是很會用刀劍,因此她的圖紙第一張就是四種基本拼接式板型,讓一人負責一種,給她削出來。再由她進行二道精加工,在每塊板上標數字。三個半小時。

示范給四人看,如何按板上數字一步步拼接。而她完成最難的上釘和粘連部分。成形后,她進行最后檢驗。兩個半小時。

原理:模型和拼圖的結合式,再加流水線操作。

成功否?

嗯——謙虛一點,粗看還行。

不過,臭魚贊進他們幾人看傻眼了。

“墨哥,你這手功夫厲害啊。刀在手上,木頭跟活了一樣。”臭魚嘖嘖稱奇。同樣是削板,他費老勁削一片,她能削七八片。

肥蝦彎身盯著船模看,“墨哥,一片片的,為何不散架?”

“因為是拼接板。”再輔以木釘,不可能散架。墨紫做過的船模沒有上萬,也過了七八千。而且,前生最愛玩的,也是船模,一直刷新全軍的最快紀錄。

“這關,過定了。”水蛇說。

贊進手里轉著紙片薄的小刀,一個人坐在工作臺前繼續練習削木。

咯嗒,門鎖開了。有人進來,是陳志。

“墨哥,時辰到了,請出屋。”引路人,引路人,一路引到最后。

墨紫小心翼翼捧起船,往外走。

陳志先前有些漫不經心,然后眼睛張大,里頭有光芒萬丈,禁不住道一聲——

“好船。”



第182章 沖天火海

一炷香成灰,兩只船都平安收了回來。.

王誠宣布,刀山這關,紅萸過,日升也過。

但,真正開心的只有墨紫這邊。

不說閩榆老爺子面色有些沉,不說曾海甄洛有些幸災樂禍,不說匠師評判們有些吃驚,不說閩松的那隊精兵強將有些意外,就說閩松。

他的皮膚本來是白皙的,現在鐵青。他的五官本來是俊雅的,現在團皺。他來日升,不是對船行有興趣,而是他的天賦在本家眾子孫中極高,所以被當成未來的接班人,到閩氏重要的旁支生意中來學習。別的不說,照船圖制作船模,是他來這里以后最不排斥的一項。閩氏開山老祖閩珍所傳下的九術中,雕術為最高,迄今沒有人能超越這位祖爺爺。十顆水凈珠乃登峰造極的寶物,他見過爺爺收回來的其中一顆,的確難望其項背。可他以為,以他現在之能,到祖爺爺那個年齡,或許會有很接近的造詣。

他那麼自信,在所有人的稱贊和期盼中,一次次展現驚人的才華。然而,今日,被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重創。

紅萸過得漂亮,日升過得勉強。紅萸的船模比船圖還要精細,且從底至二層船艙,全部完成。日升,雖然也做到二層,但頂欄沒有來得及完成,原因居然是因為誰都沒顧到那麼簡單的部分。聽吳端說,紅萸五人,有三人是船幫子,有一人完全不懂船。而那個叫墨哥的,應該是唯一懂的人。可即便再能,又如何靠一人勝出?他怎麼想都不明白,究竟他這方四個匠師再加上自己,為什麼會輸給那方完全不著調的幾個人?墨哥說,有秘技不能外傳。到底是什麼秘技?他頭一回對別人的手藝產生了好奇心。

疑問一個接一個,答案卻是無,所以心情差到極點。

閩老爺子說,這不是一場輸贏賽,而是過關。但如今,已經成為眾人眼里紅萸和日升的競技。

閩松內心燃起一股強烈要贏過去的念頭,在第一關過后,立刻提出進行第二關。

閩榆問墨紫:“可要休息一會兒再闖?”之前三個時辰的用刀,應該會很累。

墨紫不逞強,點頭應是,“老爺子,請給一個時辰。”

當下,各休息一個時辰,無話。

進入第二關火海,墨紫照規矩抽題。

抽完題,一群人到日升船場內灣邊上,就見用浮珠圈出一個大圓,正有人泛舟往上面潑油。岸上有兩只小船,極為普通,無艙無棚搖櫓舟。

“兩隊聽好。”王誠讓兩隊各自站在一只小船前,“這兩只船不能航行,缺了不少重要部件。這些部件就在圓下水底,需要你們拿上來。一人只能下水一次。半柱香內,能取到五件以上並放到船里來,過關。但是,有一點你們要記住,這船將會是過鬼門的船只。也就是說,如果你們取到五件,船卻不能下水,即便過得這關,鬼門也就等于失敗了。”

這關,考驗的是修造和御水之能。不過,火海對墨紫而言,要比刀山難。因為,墨紫有傷在身。外傷已結疤,內里仍虛。下水取物,不知道胳膊能不能揮得動。

墨紫上前看小船,敢情就是個空架子,連船底板和首尾柱都沒有,更別說櫓,篙,帆,桅其他部分了。她有兩個選擇,守在岸上或者堅持下水。臭魚三兄弟的水性好得不用說,但不知水的深淺,也不了解船體的每一細節。自己不親眼到水里有些什麼,終不能放心。

肥蝦就考慮到墨紫的傷,問贊進,“你在水中可以憋氣多久?”

贊進這麼回答,“沒憋過,山上的湖水到我膝蓋,站起來就能透氣。”

臭魚翻白眼,皺了鼻子皺了眉,“這小子不會憋氣,還敢說會游水?墨哥,要不,就咱三兄弟下水?”

墨紫決心已下,這麼分配,“贊進,你留在岸上,撲火為我們開道。.肥蝦水蛇臭魚你們三個跟我下水,我手指到什麼你們就拿什麼。最重要兩點,別拿錯,要快。”

贊進關鍵時候一點不羅嗦,重重點頭稱是。而臭魚代表兄弟仨說好咧。

閩松等人已經在水邊,脫了上衣,赤胸膛挽褲腿。見贊進高大個不動,而那個墨哥也不脫衣撩褲,就以為兩人是旱鴨子,便想這回定能贏過了,不由面露得色。

不過,墨紫這邊也沒人去看日升的得意。臭魚悄聲說了句話,墨紫還沒拍過去,肥蝦一巴掌拍在臭魚光裸的背上,打得他哇哇亂跳。

墨紫哈哈一笑,就說他活該。

臭魚說:“墨哥,今日這麼個露胳膊露腿的比法,要讓他們知道你是女的,你大概就嫁不出去了。”

開開玩笑,無傷大雅,可臭魚說得也算對。這船場子就是男人的世界,一個女子混在其中,名聲什麼的,也別去想了。

可,墨紫,本來就沒去想。她來日升闖三關,穿得是短衣扎褲,準備上山下海的。見王誠燃香,立即率三兄弟跳下水去。

讓閩松怔了怔,忙招呼他的人下水時,就想,這墨哥怎麼穿衣服游水,不嫌綁手嗎?

墨紫他們一下水,就覺得頭頂上亮成一片,是火光熊熊。

臭魚撇撇嘴,歪歪眼,那是他在罵娘呢。

墨紫搖搖頭,指著水底,讓他快游,別浪費氣力。

大圓圈是用漁兜的,水不算深,七八米就到底,墨紫能看到各種各樣的部件讓繩子拴著,漾在水中。

閩松五人速度極快,墨紫還在想的時候,他們已經連抱帶拖,取了五樣往上游去。

臭魚三兄弟不慌不忙,等墨紫指示。

在王誠說但是的時候,墨紫就留了心眼。這樣的小船用來過鬼門,可能會是航行難度極高的水域。航行難度總體來說,有三類。一,風速。二,水速。三,障礙。她需要考慮到所有環境的話,取的部分就得仔細斟酌。

立時判斷,手指閃電點去。

三兄弟仿佛化身成魚蛇蝦,帶著水泡,十分有默契,分別拿了桅桿,帆布,頭尾柱,將船底板留給墨紫。

墨紫感激得笑笑。

她選的是平底船板,能借其自然的浮力,更快上水面。但越接近上方,水溫越熱,左臂也越難劃水,甚至開始感覺傷處灼痛。

眼目所及,正好見三兄弟瀟灑沖出火海去,而她卻沒那麼好的功夫。光羨慕也沒用,她想將船板翻上頭頂阻熱,又怕火把船板燒了,而且還真疼得使不出那麼大的力氣,一時間只覺氧氣稀缺。

就在這時,沿岸處突然擲下一個超大的人形氣泡。

原來,是贊進。他奮力向她游來,又拖著船板和人往上。臨水面之際,運全部功力,一掌拍出去,水花沖天爆開,火光四下飛散。

看得岸上的船工們不由大聲叫好。

而,同時,三兄弟已經等在岸邊,趁油火再聚之前,將二人拉了上去。

那真是極短的功夫,卻是千鈞一發。晚一步,可能她就被火焰燙傷,也可能船板燒毀,第三關就沒戲了。

閩榆看著這五人天衣無縫的配合,覺得全身血液跟著沸騰。仿佛看到年輕時候的自己,和伙伴們之間經歷過的無比默契。差點忘了,這種發自生命的熱情。反觀日升,五人雖然都是船場最能干的好手,卻如一盤散沙,各顧各的,導致上岸時,不是人被灼傷,就是船件被燒損。也許,他在高位久了,忽略了最重要的精神。

一艘好船,絕對不是一個人能造出來的!

墨紫趴在船板上猛咳出水,猛吸新鮮空氣,還活著。

水蛇拍著她的背,問有沒有事。

她苦笑,仰面朝天,用手背擦去滿臉的水,實話實說,她的左臂抬不起來了。

水蛇一看,墨紫肩下暗紅擴散,忙叫會點醫術的肥蝦。

贊進不會憋氣,危難時授命,全憑一股子勇勁和護主心切,因此也吸入不少水,正攤在岸上,讓臭魚趁機亂拍。

見水蛇叫肥蝦,這才正兒八經起來,圍到墨紫身邊去。

墨紫哪肯當這麼多生人的面讓肥蝦看傷,一咬牙,說等一下,竟硬是站了起來,分開四人,重喘著上前,挺直背脊,揚聲問閩榆王誠。

“紅萸可過了這火海?”

那聲,一字字敲在眾人的耳鼓,鏘鏘作響。

閩松出水面時,灼傷了雙臂,正躺在干凈的板上,由日升的郎中緊急處理中。聽得墨紫清亮的聲音,忙起身看去。只見她臉頰蒼白,肩下似乎在流血,神情卻那般毅然,眸子猶如兩顆小太陽不屈不撓。她身后那四人亦步亦趨,一身濕漉但毫發無傷,輕松間帶著守護之意。可他這隊,五人傷四人,真是慘不忍睹。

日升,在第二關,還是輸給紅萸!

不過,這回,閩松沒有不服氣。他定定看著墨紫,腦中響起本家老爺子的話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王誠帶著另外兩名評判查驗,宣布紅萸過,日升也過。

但,在場所有的人都心里明白,紅萸勝得比日升體面,尤其不能小瞧了領隊的這一位。

竟有喜歡賭一把的,對最后一關鬼門紅萸能不能過,日升輸還是紅萸輸,偷偷外圍開起賭盤來。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9:35 PM

第183章 鬼門在望

月亮跳出江濤,大如銀盤。

墨紫在眾人的等待中,面對窗外,說道,“這房子簡陋,不過景致無敵。咱不用睡覺了,干脆喝酒賞景吧?”

三兄弟帶贊進一齊撲倒在桌面。

“墨哥,你的傷可是非同小可。無論如何,明日鬼門,你不能上船。”肥蝦是這五人中唯一的“醫術權威”,堅決反對墨紫親闖鬼門。

小船已經整修完畢。照墨紫的要求,在封閉環境中進行的。一切就緒,只等明日他們抽到什麼題關。

“我必須上船。”這沒有可選擇的余地。船重新整修的部分都經她精心設計,別人不知其奧妙,很難發揮出長處來。

“墨哥,你剛撿回一條命來,不要隨便就折騰掉。而且,我們兄弟三人聯手,鬼門也好,仙門也好,一定會平安得過。”臭魚聽說墨紫的傷口離心臟只差一寸,很是吃驚。雖然知道傷重,但卻不知道傷得這麼重。

“我不是不信你們兄弟,而是這船有些特殊的地方,說也說不清楚,必須上船才能給你們看。”當然,最好是用不到,一路順風。可,既然叫鬼門,會容易麼?“你們放心,傷口有一點裂開而已,如今血早止了。再說你們也知道,我在船上待著比在陸地上還舒服,又不用下水。好了,都去睡吧,明日一早就見分曉。咱們已經過了兩關,不能前功盡棄不是?”

她要是堅持一件事,誰又能阻止得了?

三兄弟無奈,想到她需要休息,也只好回自己房間去。

贊進卻仍坐著不動。

墨紫笑問:“你可是想跟我喝酒到天亮?”

“墨哥,明日我也想上船。”今日火海,讓墨紫留在岸上,他雖然遵命,感覺並不好。在他認為,既然墨紫是他的主人,就該隨身跟著。他已經很自責了,因為墨紫受傷的事。

墨紫不說話。

“我知我水性一般,也不會駕船,可我會輕功,力氣大,萬一船有個什麼事,我至少能救你。”說實話,三關過不過,船場開不開,他不關心。只要墨紫願意,他隨時能帶她逃出上都,從此就是她最大,再也不用聽誰的話。

墨紫原本沒有讓贊進上船的打算,因他確實對船一竅不通,不過聽他這麼說,倒覺得有幾分道理。這鬼門關,萬一闖不成,丟臉事小,丟命事大。贊進別的不說,功夫還沒見他敗給過誰。

“墨哥——”贊進滿腹牢騷剛要開發。

“跟著就跟著。”那船本就是八人位,多他一個不多。“不過可說好,上了船,就得聽我的。”這算是老規矩。

贊進見墨紫這麼容易就同意他上船,濃眉挑了挑,“墨哥,你是不是怕我嘮叨才答應那麼快?”

墨紫一愣,還真沒這念頭,可她眨眨眼,笑道,“我這是歪打正著。”

贊進歪歪腦袋,沒太聽懂。

墨紫詳解,“我本來不知道你要嘮叨,不過覺得你說得對,所以就答應也痛快,沒想到還免聽了你一堆嘮叨。所以說,歪打正著。”

贊進哦一聲,明白了,“墨哥你說自己歪打正著,我不用說那麼多話,倒也省勁。”

嘿——這個贊進,日行千里。墨紫哈哈大笑,拽他起身,把人推出房去。

把思路理了一下,打算睡覺,卻聽有人敲門。

“墨哥睡下了麼?”聲音是常吉。

墨紫打開門,“常師傅來得巧,我還沒睡。再晚來一會兒,我就夢周公去了。”

常吉笑呵呵,也不進門,手上遞來一個瓷瓶子,“閩老爺子聽說墨哥不久前遭匪類傷了肩,特讓我來送些閩氏上好的刀傷藥,外敷的。還叫我問問,墨哥真不用找郎中看看?”

她受過傷的事,在闖過火海后,讓臭魚多嘴說了出來。結果,人們更覺得她厲害了。

“多謝常師傅。小傷罷了,不必勞煩。”常吉是匠師,這在船行中就得尊稱一聲師傅。墨紫接過瓶子,心想這閩氏一族收藏寶貝的,沒準這藥真有用。

“在墨哥面前,我可擔不起這師傅之名。”連過兩關,且兩關都比他們過得漂亮,這個墨掌事不但不是一竅不通,恐怕還是深藏不露的高人,常吉如今一點不敢小看她。

“常師傅乃是匠師,我卻初入此行,不叫師傅叫什麼。”墨紫該懂規矩的時候,不含糊。

“我比你年長,你就叫聲大哥,我挺受用。”常吉爽直脾氣。

“常大哥。”墨紫從善如流,“你傷勢如何?”

常吉一挽衣袖,露出半截紗布,“輕度燙傷,敷了藥,幾日之后連疤都留不下,沒事。墨哥早些用藥,早些歇息,明日鬼門關,我再看你大顯身手。”

“怎麼只看我?還有常大哥的本事呢。”日升也會一起闖。

“不瞞你說,日升這隊若是閩老爺子領,絕對不會過得這般狼狽。松少爺來船場不過半年,手上功夫堪比大匠師,只是不愛下場子,不懂這船不是一個人的本事就能造的。要是他有像你這番調兵遣將之能——”有些話,不能說太白,畢竟身份有別。

“閩老爺子是在鍛煉他呢。俗話說,玉不琢不成器。他有好底子,未來若接閩老爺子的班,你們也不用擔心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大少爺。”墨紫雙眼洞若觀火。

常吉不似她樂觀,搖搖頭,走了。

墨紫相信閩老爺子的為人,真敷了常吉送來的藥,倒頭就睡。第二日醒來,發現幾乎察覺不到傷口的疼痛,果然好了很多。

吃過早飯,還往日升內灣。尚未走近,就見五六艘大船揚著旌旗,甲板上擠一片片烏鴉鴉的人頭。

“這又是干什麼?”臭魚嘟噥,“你們說,不就是沒拜山嗎,弄那麼多花樣。我看,根本是怕我們搶了他們生意。”

墨紫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有人冷哼。一側頭,看到閩松。他今日穿短衫扎腳褲,一改昨日姿態優越的公子模樣,顯得很“船工”,讓她瞧著順眼一點。這位俊公子,一夜之間,似乎懂事了。

“以我們日升的地位,怕你們搶生意?真好笑”閩松自入船場來,第一次起了好勝心。

“我們紅萸已經有官府承認的從業許可,照理,想什麼時候開張就什麼時候開張。你們卻不讓我們招工,要是不怕,整什麼三關哪?”臭魚也哼哼,“我們來,是給你們面子。可你們也別太把自己當回事,今日這鬼門,就讓你們輸得心服口服。”

墨紫低頭暗笑。這話一半是她跟他們來時的抱怨之詞,自己不好意思對著日升的人說,臭魚倒是說得很順利成章。而且本來單是闖三關,因為日升的加入,變成了兩個船場的較量,也出乎她的意料。

“最后這句話,該有我來說才對。”閩松看著墨紫,“我是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大少爺,你很快便知。”

哦?認真起來了。

墨紫油嘰嘰一笑,“閩公子,你這就不對了。昨夜我還誇你了呢,說你有好底子。你不能撿自己不愛聽的來冤枉我啊”

閩松一直弄不懂這人怎麼做到的,一副好相貌,偏說話那個調,聽到耳里滑不留丟,心里就起煩。懶得再理她,大步超過去了。

第三關,鬼門。

抽題如下:駕昨日火海一關修復之船,過五里百花川左峽,船在人在,過關。

這大概是三關中,要求最簡單的了,只有一句話。

臭魚說,聽名字,跟鬼門搭不上邊。

但墨紫留意到,無數人聽到百花川的時候,變了臉色,包括閩松常吉在內。恐怕這個百花川的水域跟漂亮的名字完全也搭不上邊。

定下題,閩榆就請墨紫他們上船。原來百花川在雅江一條支流處,離日升內灣有半日船程。而墨紫剛才看到的那幾艘大船也隨主船走,上面都是想看熱鬧的觀眾。

船停的時候,日頭高掛,火辣辣曬得人皮膚冒油。

在墨紫面前,兩個峽口,一邊平靜彎流,一邊云蒸霧繞。

王誠拿來地圖,給墨紫閩松看,並解釋,“百花川入江口,是罕見的馬蹄形,左高右低。右峽是船只出入的主要通道,而左峽狹窄,急流起伏,暗礁四布,穿峽亂風,入江口成矮瀑。鬼門,就是從左峽那頭入雅江。”

主船又動起來,從右峽進入,繞到左峽那頭。

閩榆對墨紫和閩松說:“此關之所以稱為鬼門,是因為不少人喪命。你二人若決意一試,代表你們各自的隊簽下生死狀,便出發吧。”

兩人都不示弱,按下紅色手印,上了各自的船。

小船也很不同。閩松的那只船底板是核桃弧型,沒有帆沒有桅,只有搖櫓竹篙和劃槳。墨紫的那只平底,高低三桅,束帆,無槳無篙。

看兩只小船隨波入峽谷,閩榆眉頭皺得深深的,吩咐船開回另一頭去,等最后的結果。

王誠見狀,說道,“老爺子,依我看,松少爺的船是過定的,那四位控船的功夫可不比最好的船幫子差。那紅萸的船我瞧著奇怪,只有帆桅,還是平底,怎麼控船呢?”

閩榆眸光緊斂,“王師傅,我現在信一句話,代代自有才人出,不能不服老了。”

王誠愕然,不知他這話所為何來。

這邊水悠悠,船悠悠。那邊正生死相搏,懸在一線之間。



第184章 骨氣成灰

百花川左峽人煙絕跡,兩邊懸崖陡立,河床高低不平,暗礁密布,屬于鬼門中最難的一道。好死不死,讓墨紫“幸運”之手給抽到了。

閩松看著不遠處一進峽就停滯不前的那只桅帆船,不知道那個墨哥又有什麼打算。他發現了,就像閉屋做船模為了隱藏實力,留一人在岸上劈火為水下同伴開道,那人做任何事都不會沒有理由。

“松少爺,您只要抓緊船櫞,切莫慌張就是了。”常吉看他心不在焉,以為他緊張。

大家都知道,這位少爺駕船的本事是船場里倒數的第一第二,做大船還會暈,更遑論這種小船了。不過,讓他詫異的是,這回閩松沒有非要自己來帶領,而把這個權力交給了他。他沒有推辭,雖然另外三位匠師資歷比他高,但論到駕船,他曾在南方大海上跟漁船歷練了三年,對于這一關,確實當之無愧能任船大。

“我不慌。”閩松調回目光,“我只是看紅萸那邊為何不走了。”

五人中拿船槳揮水導致槳損而自己免受傷的那個,一點沒有反思,還瞧不起別人,斜嘴嘲笑道,“沒劃船的工具,在這亂風的峽谷用帆,只能原地打轉了唄。”

沒人理他。

要不是不能中途換人,閩松早就想叫他滾蛋了。平時大家一起畫畫船圖還看不出來,關鍵時候這人根本就是養尊處優,而且相當自以為是,比自己還不如。

“松少爺,咱們別管他人的閑事。這百花谷據說已有上百年無船出得,可我相信小心駛得萬年船,只要全神貫注,咱們一定能闖過去,不辱日升之名。”常吉有能力有膽色也有經驗。

閩松早就放下少爺的架子,打算最后一關不能丟了老祖宗的臉,雖然不會駕船,但也絕不拖累大家。當下,打起精神,雙手抓緊兩邊船沿,對常吉重重點頭。

常吉一聲出發,四槳同劃,小船飛快消失在河彎。

臭魚見了,有點眼皮急,大叫,“墨哥,日升的人都走了,咱們還不快出發?”

這峽口地勢平坦,風雖然四面八方,打得小船滴溜溜轉,但除了贊進有些不習慣而坐著,墨紫和蝦蛇魚三兄弟站得穩當當。

“這一關沒有時限,便是明天出峽口,咱也是過了鬼門。”墨紫心里有數,她來闖三關,不是來斗輸贏的。“桅桿和帆我做了改動,昨天雖然已經跟你們說過,但得經過實際操作才能熟練應用。咱們都是從驚魚灘上過來的,要說這百花川名字上還好聽些,怎麼都不用怕了它。不過,永福號和這船十分不一樣。永福號咱們了若指掌,水蛇閉著眼都能掌舵,但這船得以靈巧和五人的配合來操縱,誰慢了或錯了,就可能全軍覆沒。所以,咱們借這亂風勁兒先練練手。什麼時候我指哪兒船就能往哪兒,咱再出發。”

墨紫掏出三面小旗,紅黃藍三色,“這分別代表桅桿和帆色,按昨日的分配,你們三兄弟一人掌一帆,我揮什麼顏色的棋,就拉什麼顏色的帆。同時看我左手,一個手指,代表一格。我豎三根手指,就得將帆調到桅桿刻度三上面。”

說完,又指贊進。

贊進忙站起來,誰知讓船一轉,又跌坐下去。臭魚哈哈笑話他,他沒空笑回去,豎著耳朵等墨紫說話。

“贊進,我得在前面總領,所以船尾就交給你了。我叫你向左,不管你用劍點礁也好,還是你運氣擊水也好,一定要讓船尾調左。向左一次,就是用一次力,向左兩次,就用兩次力。一次用多大的力,等會兒咱們練著看。總之,要記住這個力道,每次必須使平均了。”她需要一個應急的尾舵,萬一遇到暗礁明礁,可以避。贊進雖然對船一竅不通,但有力氣有功夫,還挺聰明,因此她對他有信心。

于是,就見這條船,在四面八方所成的旋風中,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屁股后面還不時迸出或大或小的水花。直到三色旗不再飄揚,又悠哉哉歇了好一會兒,然后三角的大藍帆率先拉開,輔以半開的黃色紅色三角帆,竟如箭一般向前射了出去。

此時,仿佛猖狂了數百年的亂風都乖乖吹著一個方向——墨紫指的方向。

五里的峽谷其實很短,但在百花川,幾乎每百米就有一彎,一彎之前后的水流風向地形可以截然不同。就像這峽谷本來是座整山,卻裂開了一條縫,參差不齊,而且將各種艱難險阻都造在這里,就為了讓百花齊放。

百花川,進來之后發現,名副其實。只要水流所經之處有土壤,必定有花,還品種繁多。最妖嬈的,就是大片大片晚熟的野芍藥,或全白或全紅,一點雜色不肯摻。

走了近四里的水路,十七八道彎,急流逆流狂風暗礁,什麼都經歷一遍,便是自小跑船的三兄弟都顯得有些吃力,贊進更是耗氣過多,人朝外,呈現趴姿。墨紫自己是不用說,傷又疼開了,但咬牙不能吭聲。

臭魚嘴里罵咧咧,“娘的,誰想到讓人從這里行船的?一定吃飽了撐的,沒事找事,而且那混球一定自己都沒走過,以為有水的地方就能過船等咱出去問問,要是還活著,我非把他綁過來,讓他走走看。”

肥蝦難得附和一下他小弟,“這人可能跟誰有仇,故意讓仇人送死。”

臭魚一拍大腿,收著紅色三角帆的桅桿骨碌碌轉,橫桿差點撞上水蛇所掌的藍帆。

水蛇厲喝,“專心誰都能死,咱這船人不能死”

水蛇駕船技術是三兄弟中最好的,因為他的集中力和應變力很強。聽臭魚說,以前他們自己跑單幫的時候,也是水蛇掌船,他和肥蝦就聽他的。在墨紫觀察中,自從她教他們度數之后,只要跟水蛇說船轉十五度,他決不會轉成十六度或十四度,對于角度的精準度,十分敏銳。所以,操控主三角帆的任務當然就由他來。

“不錯,咱一船一命,都要好好得闖出去。”山巖漸漸后退,眼前水流浮現出來,墨紫一驚,禁不住高了聲,“回旋流贊進,抓緊”

兄弟三人一怔時,船已被一股巨大的力拉了過去。

贊進聽墨紫喊抓緊,立刻就抓得牢牢的,同時回頭一看,視線里一座黑粼粼的崖壁朝他壓過來,頓然覺得要粉身碎骨了。腦中一片空白,卻還能聽到墨紫急切的喊聲——右連打。連打,就是用快頻率連續擊打,直到墨紫下一個指令為止。他朝準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山壁,砰砰砰,使出迄今最快的拳……

閩松甩甩頭,從泥地上吃力地爬起來。全身的骨頭好像散架了一樣,甚至能聽到哢哢聲。他們的船只剩一些殘板斷在泥沙里。而不遠處,三位師傅趴在濕地里,似乎還有呼吸。常吉呢?

他連忙換個方向,看到常吉渾身泥濘站在離自己三丈遠的地方,面朝水流,好像傻了一般。他不由順著瞧過去,神魂也出了竅。

紅萸的船也在經歷將他們的船肢解的怪流。船首的墨哥右手里有三面彩旗風車似得變換,高聲喝喊著什麼,然后操縱桅桿的三個人動如閃電,拉,收,打,轉,半點不含糊,那奇怪形狀的三張帆忽合忽開,還能轉向,最后船尾那個大個子劈里啪啦打山壁。一切看似沒頭沒腦,但那小船每每遇險必安,幾乎貼著崖壁,一頭到另一頭,由遠而近,朝他們這邊駛了過來。

沒錯,是行駛,而不是被水卷。雖然看著飄搖,但飄搖中給人以安穩的一種姿態,順著沖刷這塊小岸的激浪停在閩松的面前。平底的船,上岸也平。

那個墨哥跳下來,面帶關切地問,要不要幫忙。他很有骨氣地說不用。那墨哥就笑,說這種地方骨氣都被拍成灰了,活命要緊。他突然認為有理。

所以,休息了一個時辰后,閩松這隊人就在紅萸的船上了。三個受傷嚴重,墨紫讓大個兒把他們點睡。而常吉目光炯炯得盯著三根桅桿,讓控帆的那三人有些警惕,故意用身形擋住。閩松相信,要不是墨哥之前說秘技不外傳,還特地在封閉的大屋里修造,他也會像常吉一樣,毫不掩飾自己對這桅帆的興趣。

“這水面怎麼一下子靜了?”贊進休息過后,愈發精神,已經熟悉了船的晃動。

“你小子還嫌靜?剛才差點就跟日升的船一樣四分五裂。靜還不好,咱能歇歇。”臭魚一人在打帆。

常吉自言自語,正好讓閩松聽見,“逆流而上,還這般輕松。”

墨紫手里的紅旗突然一收,臭魚的紅帆也往桅桿那兒一收,幾乎同步。船在彎處,緩緩向前。逆流而上之后,水這才真靜。

閩松終于知道彩旗的用途,不由暗道一聲妙。

墨紫回身,衣褂簌簌響,笑得露出小小白牙,“這就是最后一彎了。”

臭魚悶悶說道,“墨哥,你知不知道,自己笑得很糝——媽呀”

人字,給嚇回去了。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9:44 PM

第185章 飛帆不盡

這時小船兒搖晃出去,閩松能看清墨紫身后水面的狀況時,才知道為什麼臭魚叫媽呀。

陡斜而下湍急的水道,密布的暗礁讓水色發黑,駭人的明礁像石林聳立,乍眼看去根本無路可航。

“墨哥,我想罵人。”水蛇冷冷看一眼已經在抓頭發的老弟。

“水蛇,你先讓我罵。”所以她才笑得糝——人啊“哪個神經病設的題目?奶奶的,自己沒闖過,讓別人來這種鬼地方送死不說祖上缺德,也是人格有問題。還不怕冤鬼太多,一個個找上門去。我是開船場的,又不是創吉尼斯紀錄的。你個爺爺我忍辱負重活到現在,如果大難不死,管你日升還是日落,船場我照開,船工我照收。我就不信”前面也都算了,本來就從驚魚灘大風大浪里殺過來的。可是,這最后一彎,告訴瞎子,瞎子都不敢試。她到今天,容易麼?隨便干點啥,就有人要來打擊她。失憶前的日子更是倒霉得沒法說。

手指著碧藍的天空,一通罵完,心里舒服,卻見所有人半張大嘴,石化掉了的樣子。當下嘿嘿一笑。

眾人感覺冷風撲面,渾身一哆嗦。

“水蛇,到你了。”墨紫笑完,秀氣的五官在波光中一片粉亮,那個明燦燦。

閩松心想,一個人身上怎麼會有如此極端的兩種表情?剛剛煞氣沖天,突然就眼前風景明秀。還有,忍辱負重活到今天?他瞧她活得比誰都好啊面對她,他才是有負重感的一個。

水蛇在眾人的目光中搖搖頭,說不用了。她罵得那麼狠,爺爺奶奶祖宗冤鬼齊上,很足夠得,也很準確得,替他表達了的心情。

肥蝦就要求下水探探暗礁分布的狀況,于是身上掛了繩,誰知剛沒入水中,湍急的水流就差點把船都帶下去。眾人忙把肥蝦拉上來。肥蝦說,匆匆那麼一眼,只見暗礁鋪了厚厚一層,水相當淺。他比劃一下,不到半米。

“咱們的船是平底的,應該能避過去。墨哥,豁出去試試,都到這兒了。”臭魚拔了十來根頭發后,覺得可以一搏。

墨紫迅速彎身比了比船的吃水度,已經過了半米,搖頭說不行。

閩松略沉吟,開口說話,“墨哥,不如放下我們日升五人,你們紅萸自己走。”如果沒有搭上他們的話,過這樣的淺水面,不是不行。

墨紫一挑眉,沒說話。

臭魚啐一口,“咱墨哥船上的規矩,一船一命。既救了你們,當然不會隨便舍了。你小子別當我們不仁不義。”

肥蝦拍臭魚一掌,翹翹大拇指。

水蛇問墨紫怎麼辦。

墨紫罵歸罵,眼睛腦袋一刻未停,“松少爺說得不錯。這船載十人,吃水過深,已經不是船技能解決的問題了。”

臭魚瞪眼,以為墨紫真要把日升的人扔下。

“所以,我說把我們放下。”一船一命?他從未聽過這種規矩。

“要是你們個個生龍活虎,能跑能跳,我一定會把你們放回去。反正,你們的船已毀,就算五個人出了峽口,這鬼門仍是不能過。大不了,我們出去后,再找人來救你們。”她自會斟酌輕重,不過,秋水眸子清澈澈,“你們幾個都成了傷兵,其中三個急需救治,如臭魚所說,別當我們不仁不義。”

隨后,她轉身對自己的人重新分配任務,“贊進,解開三人的穴道,讓他們醒過來。臭魚,水蛇,把紅黃帆和桅桿給我拆下來。前方水流直下,應該沒有亂風,你們用三檔控藍帆,就能減緩船速。到峽口矮瀑,不必管船,管命就好。肥蝦,贊進,你二人跟著我。”

四人毫無異議,嘿——嘿——應得干脆。

“常吉,閩松。”墨紫認真說話時,讓人油然而生一股敬意,無法說不。

常吉立即嘿一聲,挺起胸膛,好象要接受什麼光榮任務一樣。

閩松定睛望著她,不想承認血液汩汩流快了,情緒上從未有過的一種激蕩。

“你二人傷勢不重,可敢同我冒冒險?”墨紫也望著閩松,里面有不會錯辨的誠摯,“雖然沒有十足的把握,卻是唯一可行的方法。說實話,你們日升已經過不了這關,我們紅萸卻還不能放棄。當然,我也可以把你倆放在安全的地方,但你們的船沒了,若人都能出峽,也不失為一種勝利。是也不是?”

字字鏗鏘。

閩松想,當然是,這種鬼地方,能活著出去,已是萬幸。

呃?他怎麼也跟著某人罵上了?

不過,不用他再說什麼,常吉大聲回答是。

“雖然是臨時組隊,我毛遂自薦,當領頭的。”她的執拗勁上來,十頭鯨魚都拉不動,“請你二人一定要照我說的做,否則,丟了性命可別賴我。”

閩松如今只好奇她究竟要怎麼做。

于是,拆帆的拆帆,放桅的放桅,又把船上那些剩木板統統卸下,就著一小片安靜的水面干起活來。

再說雅江面上,五六艘大船往百花川左峽口那兒一堵,就吸引了過往船只。有懂行的,聽說有人闖鬼門,趕緊不走了。有大喇叭的,把話傳出去,就近的便立時趕來。一時間,圍了里三層外三層。

剛開始大伙等得挺興致勃勃,眼睛恨不得一眨不眨,就怕錯過精彩的地方。等了一個時辰后,就有吃飯的,喝酒的,端了張椅子聊天的。兩個時辰后,酒足飯飽,什麼家常都聊完了,日頭也偏西了,便胡思亂想起來。

一傳十,十傳百。到閩老爺子的耳里,幾乎大半的人認為那兩隊人都成水鬼了。他突然站起身,往前走了兩步,又退坐回來,面沉似水。

其實,坐在主船上的人,雖然不至于那麼悲觀,但也絕對不樂觀。

王誠當著大家的面就問老爺子,“這麼久還沒出來,可能遇到意外了,要不要派船進去瞧瞧?”

曾海打個哈哈,“王師傅可真會說笑,要是連日升的船都遇了意外,還能派哪家的船進去?”

方明拱拱手,“老爺子,我雅成願組隊前往。”

曾海斜去一眼,暗罵方明馬屁精,哼了哼,雖不甘願,但也不好得罪日升,意思意思就說,“老爺子,實在不行,我們鴻圖也能出力。”

閩榆哪能看不出誰真心誰假意,卻都婉拒,“且再等等。兩隊已簽生死狀,若真出了事,也只能是天命。”

王誠剛想說他可請官船出面,就聽有一人大叫——

“出來了”

然后,很多人大叫——

“出來了出來了”

就跟事先商量好了一樣,整齊劃一。

王誠連忙看去。喝那云蒸霧繞中,一道船影出現在兩丈高的瀑頂,在那麼急的水流之上竟然還很穩。再眨眼,船就重重墜了下來,在江面砸出巨大的水花。不過船沒有沉,被水流沖過來,搖搖欲斜的模樣,卻可見一高桅桿和耷拉的帆布。

“老爺子——”在紅萸兩次漂亮的過關后,他已經不意外會先看到紅萸的船。

閩榆當然也知道這船並非日升的,他大步走到船頭,看到水上浮著幾個人,立刻讓兩邊的快舟去救。他以為那該是紅萸的人,沒想到救上來一看,日升三個,紅萸兩個。喜歡說話的小個子,好像叫臭魚,讓他趕緊叫郎中給日升的三個看傷,不然沒得救,墨哥就白費力氣了。

閩榆再錯以為五人都受了傷,想讓隨船大夫也給臭魚水蛇診治,可一回頭,看到兩人已經站得好好的,渾身濕透,但很是輕松的模樣。

“二位,其他人呢?”王誠問道。

臭魚抬起胳膊,往他們剛出來的地方一指,“快來了。”

真是,他一說快來,立刻就來。但,這一次,沒人喊了。照樣商量好似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因為,無數雙眼睛里,看到得是一幕無法言語的景象,驚現在瀑布頂上的雙色帆,鼓著滿滿的風,就像大鳥一般,飛了下來。一觸到水,劃出雪白一面浪,然后慢慢停穩。

帆,大家還不及看,已經收了。而飛得那麼美麗的,甚至不是船,只是一塊船底板四面綁了粗圓木。沿一圈坐著五個人,每個人腰上都綁著麻繩,雙腳浸在江里。

這江面上,誰見過百花川左邊跑出過船來?又有誰見過跑出過活人來?

頓時,如雷的歡呼,爆發。那麼多只拳頭一次次打向天空,用最激昂的熱血吶喊著,就好像闖過鬼門的,是他們自己一樣。

墨紫松開身上的繩子,抬頭尋找她的伙伴。震天的聲響中,她看到在主船上的臭魚和水蛇安然無恙,笑容才開懷了起來。

然后,她對上閩老爺子的目光,雙手抱拳,行晚輩禮。

閩榆站在高高的船頭,展平雙手,幾大船上日升的船工陡然無聲,其他看熱鬧的船只也隨之靜了。

“王師傅,請公布結果。”閩榆高聲。

王誠上前,聲音同樣響亮,“紅萸過——鬼——門。”

人們交頭接耳。

閩松一把抓起墨紫的手,高舉過頭頂,“紅萸”

常吉舉起拳頭,也高喊,“紅萸”

贊進嘿喲大叫,“紅萸”

臭魚拽著水蛇,在主船上跟著喊,“紅萸”

很快,百聲的紅萸,千聲的紅萸,隨著江流,延了出去。



第186章 宋玉之女

一艘大船,通體烏黑。船頭有大旗,讓江風吹得筆直,上繡一只出云豹。

旗邊站著兩人。

一人豹眼生電,膚色如銅,一身黑素長衫,臂上扎白布,正是為霍八戴喪的徐九。

而另一人黑衣飄飄,不過這回黑紗襯白里,風過紗動,就現出云紋。斜日長照,在這片云上染落霞繽紛。那張第二眼才會好看起來的面容,不知是因為霞色,還是因為情緒,溫潤中竟有艷色。這人,不消說,如玉的君子,元澄是也。

“墨哥的東家究竟是什麼人?”耳邊為紅萸歡呼的喊聲震天,但徐九只對人感興趣。

“為何有此問?”元澄不是碰巧趕上連江水都要沸騰的這一幕的,而是聽徐九說紅萸船場到日升闖三關,特意撿最后一關來觀。

“一個小小掌事都這麼厲害,東家得成什麼樣?”無法想象,徐九眉一皺,“元大人,該不會是皇親國戚?”

“她厲害,同她的東家有何干系?世上,會做事的遠勝于只出錢的,這樣的人多得是。”暮色起,風微涼,元澄面上的艷色轉溫。

在雙色帆翻飛時,他體內的血也跟著翻飛了;在墨紫微笑且抱拳一禮時,對美從來都無視的心為她的從容瀟灑震撼了。

原來,真正的美不是閉月羞花沉魚落雁的臉,而是一種放縱翱翔的姿態,一種天地我游的暢快。她站在水上,全身濕透的狼狽,發絲隨風散亂,臉上沾著泥濘,但所有人的目光都無法從她的笑容移開,所有人都願扯開嗓子為她的勝利嘶吼。而她甚至沒有半點驕傲的表情,只是從骨子里散發出愉悅。她讓半個江面為之激蕩,但她自己從中獲得最單純的情緒就滿足了。

和徐九的疑問不同,他想問,她如今究竟是誰呢?

是大求的宋墨紫?還是玉陵的宋墨紫?

在他看來,似乎哪個都不是。

並沒有找人去查她。金銀故作神秘得吊他胃口,當時沒放在心上,回去后卻想起一事來。

三年前,大求邊境異動。他身居高位,貪歸貪,該他的事絕不馬虎。派探子去查,傳來的消息是大求水軍士氣昂揚,江面上演練頻密,同時各地輸入都城的木量猛增,全都進了船場。他自然重視,再派人混到都城去探,卻是幾批都有去無回,只有一只半死不活的鴿子帶回來半張字條,上面有三個字——宋玉之。

本來他不過例行公事,沒想到大求那邊密不透風,就讓他認真起來。剛開始以為這是個人名,從它著手卻無半點頭緒。這時南德舊帝突然病倒,所有事情壓到他身上,不得不耽擱下來。直到又過兩年,玉陵皇帝派使團來訪,使團團長叫宋玉,當場令他重拾舊憶。宋玉之不是一個名字,宋玉才是。

打聽宋玉,很容易。原本只是大求宮中一名普通的匠師,卻在入宮突然展現精湛的技藝,從此被重用。之后,平步青云,榮華富貴信手拈來。這樣的說法,對于天資很高后天比誰都努力的元澄來說,自然是不信的。他相信,這個宋玉背后一定有秘密。字條上寫得“宋玉之”,究竟之什麼呢?

宋墨紫的名字就是那時探查出來的,和宋玉的長子宋振,么女宋豆綠的名字放在一起。但他沒有想到宋玉的秘密會跟那兩個女兒有關,倒是宋振升官的速度讓他更斷定父子二人藏著什麼。可是,沒等他徹底查清,大求就發兵玉陵,而南德老皇帝駕崩,他被抄家流放。

墨紫的駕船之能,他曾親身經歷。又聽徐九說,造船業的三關數十年無人能全過,自然這三關與造船術密不可分。就在剛才,一個男子高舉墨紫的手喊出紅萸,他就篤定墨紫是闖關成功的最大功臣。

這個墨紫,對船了若指掌,而宋玉宋振執掌大求船場聞名。共同點圍繞著船,那麼墨紫和宋墨紫是同一人,宋墨紫是宋家父子所藏的秘密,字寫全就該是——宋玉之女,一切順利成章。

元澄不用查,心中已有定論。但墨紫也好,宋墨紫也好,跟之前他對她迷一般的身份所持態度一樣,有好奇,墨紫不說他也無所謂。不過,他至少不會再驚訝為什麼有人要置她于死地。這般的才華,能用最好,不能用自然也不願意給別人用。怎麼可能不招殺意?墨紫說得此一時彼一時,恐怕也是因為她想到了。

視線里,日升的幾艘大船要回航,他問徐九,“九爺,可否再幫我個忙?”第一個忙,就是讓他借乘了豹幫的船。

徐九想攀元澄這個交情,于是答應得爽快,“大人只管說,徐九盡力而為。”

元澄一招手,華衣帶了幾個人上前來,有男有女。

調轉頭來說墨紫。

她一上船就頭暈眼花站不穩。

曾海落井下石,笑道,“墨掌事,你這是喝老酒來后勁,前頭英雄后頭狗熊,要暈船啊?”

臭魚對這個曾海厭惡得很,正要反唇相譏,卻被墨紫拉住。

“事已了,不必再張揚。”她從來不主動高調,闖三關是逼于無奈。

那種情況下,不表現到一定程度就得不到認可。紅萸不能開,十年契就變成終身契。雖說,她要自己贏取自由的執著在別人眼里會有點可笑,但既然對于一年內賺五千兩銀子有把握,她為何不趁機打牢獨立的基礎?外面,還有人隨時想要她的命哪

多虧閔松喊得是紅萸,不是墨哥。紅萸可以出名,反正十個人里會有九個人對誰是大老板更感興趣,而不是打工的。她要的,只是像閩老爺子這樣行家里手的認可。

“墨三兒,我瞧你面色蒼白,可是舊傷復發?”閔老爺子問得關切,“我叫隨船大夫給你瞧瞧,如何?”

墨紫半邊肩已經沒了知覺,但她硬撐著。女兒身一事,被發現她當然會直認不諱,但要她自己曝露的話,只想告訴信任的人。

“閩老爺子,我只是累了。可否下去換衣休息?”再用閩氏的好藥試試,說不定一覺醒來就好了。

閩老爺子當然說可以,讓人準備了艙房和干凈衣物,請墨紫五人趕緊去。

墨紫一過拐角,就腳軟站不住了。

早知道不對的肥蝦連忙在旁邊扶住,語氣難得責備,“墨哥你也太逞強,萬一內傷復發,可是要丟命的事。”

贊進嚇了老大一跳,“墨哥,你可不能死”

墨紫覺得渾身有些發燙,心跳加快,胸口發悶,便用鼻子吸氣嘴巴呼氣,阻止兩眼繼續昏黑下去。

臭魚把贊進揮得跟蒼蠅似的,往不遠處的一間艙房里趕,“去,去,別說霉話。我瞧你氣色也不怎麼樣,別管墨哥,管你自己吧。換了衣服,趕緊運個功,把氣補回來。”

贊進很不情願,卻因為后來墨紫發話,勉強和臭魚水蛇一起進去了。

“肥蝦,我自己的傷自己有數。就是真累,想睡一大覺。”昏迷的時候讓大夫看傷,她沒關系,橫豎眼不見為凈。但現在清醒著,她實在不好意思給這幫兄弟瞧。“要不,等船到岸,我還是不醒,就隨便你們叫大夫?”

肥蝦氣笑,只能由她。

墨紫進到自己那間房,涂了藥,換了干凈衣服,倒在床上很久睡不著,身上忽冷忽熱。好不容易睡了,又做亂七八糟的夢,跑一路叫一路的,讓火燒讓冰砸,累得半死。直到額頭上傳來涼意,嘴里流進甘香的汁水,才舒服些,睡沉過去。

再醒來,看到一張熟面,怔了怔,當下打量四周。很寬敞的屋子,家具簡單,打造得卻好。這里,已經不是船上,可也絕對不是某貪官的家。

“落英……”一時間,在“這是哪里”和“你怎麼在這里”兩個問題上,猶豫該先問哪一個。

“小姐,你醒來就太好了。華大夫真神,說你今日醒,你就醒了。”落英絞了方濕帕子,輕輕幫墨紫擦臉。

冰得墨紫一個激靈。

“你知道冷,便是身體不燒了。”門簾打上去,進來一個花白頭發的老婦人,“趁熱喝下這碗藥,免得涼了藥效減半。”

“您是——”還是先問對方是誰吧。

“我就是上回元大人請來給你治傷的,那老頭的老婆子。我娘家姓楊,老頭子姓華,隨你怎麼稱呼了。”楊氏看上去有六十歲,動作卻利落干脆。尋常這個歲數的古人,老得很不行的樣子。這位,有點現代六十歲的后中年相。

“華夫人,請問這是哪里?您和落英又為什麼在呢?”喝過藥,墨紫一起問。

“這是日升船場,我和我家老頭子還是讓元大人請來的,落英丫頭當然就來照顧你的。”楊氏收了藥碗,又拿一小碗蜜餞來,“藥后一刻方能進食,你先吃點零嘴填填肚子。”

墨紫有點弄糊涂,一時覺著自己做夢。

“姑娘身體底子縱然不錯,也不能這麼耗的。幾乎要命的傷,養了才月余,就從半空飛下來。這回雖說只昏了兩日,要不是用藥及時,你可救不回來了。我家老頭子要我跟你說,再有下回,便是元大人送千年靈芝,他都不來。免得治不好,元大人參他一本庸醫。”楊氏笑呵呵說著。

元澄一個教書先生,還能上本參人這麼有權力?墨紫一時傻乎乎,想道。。。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9:53 PM

第187章 但秀本色

窗外能見數個船臺。

船臺上的熱力比清晨的陽光還要熾烈,汗水和江水交織成金光,天上地下籠成一片。幾日前紅萸闖鬼門帶給人們的那種激動,似乎化成了高昂的意志,在這喧囂的木塵中,展現得分外痛快淋漓。

然而,閩老爺子只聽到耳中嗡嗡作響,抬眉瞪著坐在那兒笑盈盈的人。如果他沒聽錯的話,他就只能感嘆,雖然年紀一大把,也不應該將什麼事都認為得理所當然。

今天,是墨哥等人離開的日子。他親自過來送,卻被單獨請了進來。

這個墨三兒,一手旁人不知底細的造船術。那日從百花川里出來的兩條船,不等他細看,已經讓她帶來的四人拆解,連帆都成了布條。他聽松兒和常吉說得模糊,頭尾不接,但所抓住的只字片語,便是造了一輩子船,看了一輩子船,仍恨不得親眼瞧上一瞧。

閩氏制寶九技,乃是天下匠人渴而不得之物。沒想到,閩姓的他,也會有渴他人之技的一天。方明私下跟他談論,言語間對紅萸的東家很是好奇。然而,他只對這個墨三兒好奇。不過十八九歲的秀氣模樣,手上功夫到底有多了得?

然而,當墨三兒說了一句話之后,他傻眼了。

“你……你說……”上回他發傻的時候,是多大?十五六歲?還是十七八?

“我說我是女子。”躺在這里養傷的幾日,謹慎考慮后,墨紫決定要跟閩老爺子說實話,“我的名字是墨紫。墨水的墨,紫色的紫。”

“你是……女子?”閩老爺子仍在震驚,眼珠子卻能動了。突然想起來,怪不得這幾日進進出出照顧著她的,是一少女。松兒還撇嘴說這墨三兒技藝很高,品行卻不端,喜女子相陪。

“是,老爺子。”墨紫一字字吐清楚,“本來我女兒身的身份,不說也無妨。沒有哪一行有明文規定女子不能做,只不過閩老爺子是船行行首,又是極為開通明理的前輩,我不對您說實話,會過意不去。”意思就是,不告訴,她也沒什麼錯;告訴了,是她尊敬老人家。

“不錯,是沒有規定女子不能造船,可是——”他就沒見過女船工,幾十年跟一場子的漢子打交道。女人也有,多是家眷,來送個飯了不起了。

“女媧能補天,武后能稱帝。古有花木蘭代父從軍,為何今不能有墨紫替主造船?”別可是了,沒什麼可是。她承認,古代女子想要出頭干些什麼,真得很不容易,但她有壓力沒時間,對社會輿論只能選擇置之不理。有本事,給寫到大周之法里去,白紙黑字規定女人不能出家門。

閩榆不由暗暗嘆服,此女言詞鑿鑿,行為進退得宜,確實非一般女子。他到底心寬胸廣,對這樣一個突如其來的事實適應很快。

“我能接受,別人恐怕未必。墨紫姑娘,我還是叫你墨三兒,也不會對他人言。來日方長,等紅萸做得風生水起,便是女子掌事,誰還能說得了半句不是。不過,我也要提醒你。船場生意不同其他買賣,女子在這行,你大概就是絕無僅有。平日里都是和船工打交道,女兒家的名聲,恐怕將來會有人挾此惡意中傷,你得自己心中有數。”閩老爺子不但接受了墨紫女子的身份,還善意幫她,並給她提點。

“清者自清。”墨紫輕輕一笑,起身雙手合攏,長躬深鞠,“多謝老爺子。您果然是非常人,行非常事。”

閩老爺子被她的輕松笑容感染,也笑道,“你才是非常人行非常事,我可不及你。這世道女子在外不易,你自己多當著些心。說實在的,我本來對你那東家一點不好奇,如今卻很想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人,能用女子擔這等事?”

他說到這兒,突然有些了悟,卻不敢隨意肯定,“莫非——同你一樣?”男子不會用女子,那麼自然只能由女子來用

墨紫但笑,再作揖,只說,“老爺子,我那四個兄弟還在外面等我。且出來了這幾日,家里也會急,不好多逗留。若日后有機會,老爺子允許,我再來觀摩學習。”

閩老爺子卻認為她不回答等同回答了,呵呵笑道,“活這麼大歲數,本來是越活越沒趣,想不到這幾日所見所聞真讓我想再多活個一百年。我看你為人坦坦蕩蕩,外頭四人應該知道你的事?”

墨紫這回點頭,爽快應道,“早就知道了。既然是要一起過命的,總不能有所欺瞞。”

閩老爺子連說幾聲好,當即大笑著開了門,做出個請勢。

墨紫身體仍弱,落英急忙跨進門來攙她。

等在外面,不知老爺子和人談什麼而滿腹疑惑的閩松瞧見,嘴又撇撇。

墨紫正好瞧在眼里,走過他身邊時,便稍作停留,有心開他一個玩笑。

“松少爺,整日在場子里勤奮自然好,不過勤奮過了頭,就悶氣了。咱如今算得上不打不相識,也是坐過一船共過一命的。你改日不想悶了,就來紅萸找我。上都玉和坊望秋樓有三美,美酒美肴美人,可比刀山火海鬼門三關有意思的多。我作東,咱哥幾個一塊兒樂和樂和。”說完,故意誇張油里吧嘰的笑意。

她知道,這位挺清高的松少爺很煩她不正經。

果然,閩松冷哼,“誰要去找你樂和?”他算看出來了,這小子水上地上兩張臉。

“不來就不來。”臭魚在后面咕噥,“板張臭臉給誰看?到時候可別說兄弟不仗義,有好事不帶著你。”

贊進居然還拍拍閩松的胳膊,“來啊。為什麼不來?墨哥請客,一定管飽。”

嘿——這三關闖下來,她的人跟閩松無比熟絡起來了。

墨紫暗自好笑,咳咳嗓子,“大家別再說了,這種事勉強不來。松少爺想必打算發奮圖強,閉關十年,成為像閩老爺子那樣響當當的人物。咱們這些沒志氣的,可別帶壞了他。”

閩松無語,不知道閉關十年這樣的事情對方是從哪兒瞧出來的。

閩老爺子在前面聽得真切,想笑,卻又想到墨紫女兒身的身份若讓松兒知道,他的心高氣傲少不得要再受一次打擊,就笑不出來了。

常吉在旁邊聽著,插嘴道,“松少爺不來,我來。我土包子,那什麼望秋樓連聽都沒聽過。墨哥這關過得那麼漂亮,不請客也說不過去。我不多討,一壇老酒就行。”閩松瞪他,他就當沒瞧見。

墨紫自然高興應承,松開落英的手臂,對常吉抱拳,“常大哥,多謝你和陳志為我等引路,不然三關望都望不著。改們同我幾兄弟上都城里相聚,定要不醉不歸才是。”

陳志還有點郁悶,心想自己資歷不夠,攀不上墨哥這樣的能人。卻聽她沒漏了他,即刻咧開嘴笑。

隨后,墨紫帶著落英上馬車,其他四人上馬。忽聽閩松在外喚她墨哥,她撩開窗布,探了小半個頭出來。

閩松竟出乎所有人意料,彎身作長揖,“多謝墨哥和幾位兄弟援手,閩松牢記此恩,日后定當相報。”

一抬眼,正對墨紫雙眸,“你我——后會有期。”

“自然是有期的。松少爺要是不喜去望秋樓,無憂閣也不錯。莫愁姑娘我是請不動,不過無憂媽媽與我倒是有一面之緣,應該不會慢待——”她油里來油里去,過了三關,很歡暢。

閩松這人雖有天生的傲氣,不過品性很優良,最讓她覺得難能可貴的,是他知錯能改的做事方法。一個人驕傲,沒關系。關鍵是,能放下驕傲的時候就要放下。所以,墨紫不介意跟他交個朋友。

日升船場離上都也就半日快馬,誰不知道無憂閣,立即有人偷笑。

閩松咬牙切齒,“墨——哥你好走”一甩袖,轉身徑自走了。

閩老爺子手指隔空沖墨紫點幾下,意思是玩過火了。

墨紫微微頷首,笑著放下布簾。

馬車嗒嗒,不一會兒出了日升,往上都方向馳去。

又過了半月。

這日,元府守門人收到一張帖子和一個木盒,忙不迭送進去,交給大人的貼身小廝銘年。

銘年單手拿貼,臂下夾盒子,走到后花園中。就聽笑聲陣陣,一群穿著華衣美袍的男子正圍著火堆喝酒吃肉。

“老朽山珍海味吃了無數,多是好景好歌好舞,早就覺得乏味不堪。接到元大人的請帖,也以為是普通的酒宴,本還想推了,不過,陳老說,元大人從不讓人失望,這才來一遭。想不到,座席擺在野趣之中,這般妙的葡萄酒,這般妙的現烤肉,實在有意思啊。”一個山羊胡子的老人吃著香味四溢的兔子腿,看舞姬們在草叢中曼舞。

“大人們若喜歡,元某以后再多請幾次。我們也學學武將們上山狩獵,就地鋪席,好酒好宴,省得他們以為獨他們瀟灑。殊不知我們文官不出家門,也能一般灑脫。”元澄今日用木環束發,頭一側,發尾落肩。一身寬黑絲袍,低開襟,流風袖。大概酒席過半,又逢最暑天,有些狂放意,瞇眼抿唇,一縫白玉胸膛,半卷袖藕色雙臂。

眾人連聲稱好。

銘年站定在亭中。

元澄知他有事,便示意舞姬們上前敬酒。他自己對一群色迷瞪眼的上官告罪,好似喝多了微晃起身。卻是越走,身形越正,笑容越淡。

待他至銘年面前,哪里有半分醉意?



第188章 來賄賂了

八月了,雖然太陽底下熱得能烤番薯,不過元府后面地敞天高,樹一林,草一叢的,風在成片蔭下,涼下不少,吹得那些上官們很是逍遙自在。主人不在,照樣美人在抱,笑聲直入元澄的耳。

這麼吃法,兔子成災的問題應該解決掉了吧?他眼中墨光一閃,原本淡去的虛偽笑意突然變得相當玩味。墨紫這個烤兔子辦法,實在很有用。

“大人,三公子給您送了帖子,還有禮物來。”銘年恭敬得將帖子遞給元澄,同時斜歪著身,將夾在胳膊下的木盒小心翼翼放在石桌上。畢竟少了一條手臂,比普通人要顯得笨拙些。

元澄等著他,直到他再度站直,這才坐上石凳,開始看帖子。

銘年每每這種時候,心里就特別慶幸跟了個好主子。看似事小,他卻能感到大人對自己的尊重。記得剛來那會兒,他也是如此做,被這麼盯著,還以為動作笨拙大人厭惡。直到有一回夾得不好,東西放不下去,大人問他要不要幫忙。他才知道,不是厭惡他笨,而是在必要的時候能幫他。

他以前在太學打雜,傳遞個東西,誰會幫他?稍有不慎,摔了,就是一頓打罵。遇到這樣的主人,他怎能不死心塌地?

“大人,三公子這張帖子怎麼比別人小那麼多?”銘年見元澄將那張小于半個巴掌的帖子翻過來。

“她的心思總有點與眾不同的。”元澄漫不經心得回答貼身小廝這一問,目光不離手中的小名貼。

正面一角垂下鮮艷的紅萸花,下面畫了江水,江上有帆,寫著紅萸船場四個字。背面白底墨線,不齊整,看著卻挺好。幾行紫色小字,草楷體,以墨哥,紅萸掌事,這六字最醒目。最后一行某城門外某官道行哪個方向多少里經過某村到某江邊某個坳,竟在他看的當兒,才發現原來那些墨線不是無謂的,而是一幅簡單的地圖,用淺灰色字標著最后一行中所提到的地方。

墨紫覺得一般用的名帖太大,袖子里放著占地方,荷包也不好做那麼大,而且她只是掌事,又不是東家,做成名片狀比較顯得“謙遜”。

問題是她想得挺“謙遜”,偏她結義大兄不謙遜,竟效法她這種名帖,用更名貴的紙張輔以名家的字和畫給自己做了一疊,當花瓣那麼灑給人。緊接著金銀錢莊的金大少也開始用這樣的小貼,廣為派發。

這貼還讓元澄取了一個雅到不行的名字,叫做知舟貼。

知舟貼讓元澄金銀這一官一商來用,且又小巧易攜帶,便在上都紙業刮起一陣旋風,並很快席卷全國,成為達官貴人們最常用的名帖。不止風靡,還流傳了后世。

不久的某日,墨紫跟一位大客交換名帖,對方拿出一張金片的知舟貼,得意洋洋跟她介紹這知舟貼是上都哪家出名的珍寶店做的,又是哪位名家親拓的字畫,她當場傻眼冒汗,不知該不該接這張金名片。

然后,她才知道,自己一時興起做的這種貼子,不但有了名字,還被某大公子某二公子合作著批量生產,賺了一大票。于是,她沖去找二人抗議,堅定地要求——分紅。

再說回元澄,將墨紫的名帖收進流風袖,一邊覺得這小貼子實在好用,一邊拿起桌上的木匣子,看著便是一笑。

那木匣子沒什麼花樣,就是做工不錯,沒有毛糙的地方,摸起來很光滑,卻是連漆都沒上過。

他笑,是因為匣蓋上刻得那兩個字——

心意。

他對墨紫說過,若她要他幫忙,不用事前送禮,只要事后給他一份心意就成。不久前,他給她送去華大夫夫婦和落英,又小救她一次,這會兒就送心意來了?

他瞥見銘年的脖子伸得長長的,而他自己不承認也不行,是真對她的心意非常好奇。

指尖一挑,匣扣便開了,再抬指,蓋子露出一條縫隙來。

頓時,花香撲面。

銘年眼睛閃亮,不自禁道好香。

將匣蓋整個打開,他又聽銘年長長啊了一聲,而他目光斂了起來。

一匣子的干花瓣,雪花般白,沒有一絲雜色。他自入官場,年年賞花,知那是白芍藥。白芍藥的干花瓣之中,有一朵盛放的白色大花。與芍藥單瓣不同,花瓣如亭臺樓宇一般層層疊疊,在風中微顫,卻那麼雍容華貴。

花中之王,國色天香,牡丹也。

香氣引來了亭外飛舞的兩只彩蝶,在白牡丹上流連不去。

銘年雖然覺得這匣子的花瓣和花漂亮非常,但說道,“三公子為何送大人花啊?”女人送男人花,實在有些說不通。

他突然想到歪里去,立刻瞪大了眼,說話結巴,“大……大……大人……”不會吧?大人長得那麼好看,難道三公子,不,墨姑娘這是表達欽慕之意?

“銘年,你結巴了,要不要喝口水?”涼亭里有茶水,元澄倒了一杯,給銘年推過去。

銘年見元澄親自給他倒茶,心里激動,嘴上說著怎敢勞大人,手上動作一點不慢,拿著喝盡了,再規規矩矩得放回去。這是作為一個仆人的榮耀啊!

“好了,你接著說吧。”元澄笑了笑,“大人什麼啊?”

他修長的手指碰碰匣中的牡丹,然后,頓然。

“大人,恕我冒然。我以前在太學的時候,常聽學生們說與誰家姑娘小姐賞花摘花戴什麼的,好像是兩情相悅的意思。我想,我就想,墨姑娘或許……”說出來是需要勇氣的,但銘年看一眼元澄,勇氣卻卡殼了。因為,此時,主人似乎沒聽到他講的一個字。

元澄的手抬起,放下,再抬起,再放下,先是指腹輕輕碰觸,接著雙指夾著花瓣摩挲,漸漸有些緊。

銘年心道,這麼捏法,花瓣會掉了。

元澄突然伸出雙手,將白牡丹從匣子里拿了出來。芍藥的花瓣紛紛落,那朵牡丹仍被風輕撲著顫動,同時讓亭外的陽光照得明艷起來。兩只彩蝶雖然因元澄的動作受驚飛開,但在亭子里繞,似乎不舍這般的芳香。

“銘年,你可知,牡丹三四月間開放,最晚的,也不過六月。”他左手支頭,右掌托著那朵牡丹,眸中光芒流轉,仿佛要溢出來似的。

“呃?我雖不知那麼詳細,不過牡丹是春天開的。”太學花圃子里有幾株品種較普通的牡丹花,他還跟著花匠澆過水。銘年想到這兒,詫異了,“不對啊。既然不是花期,這朵白牡丹從哪兒來的?”

元澄墨眉一挑,笑意愈發深了,“你自己摸摸看。”

銘年輕輕碰了碰花瓣,不覺有異。

“用點力揉。揉壞了,我再問你三公子要一朵。”元澄這麼鼓勵的,“她既然賄賂我,當然能再大方些。”

銘年也學元澄雙指捏緊,皺皺臉,然后大吃一驚,連忙松開手,指著白牡丹,“大人,這花……這花……”

元澄這回沒在叫銘年喝水,只是把牡丹放回匣子,合上蓋,吩咐道,“把三公子的禮收到我房里去。”

不等銘年回,他出了亭子,往樹下醉意正酣的宴席走去。越近那嬉笑聲,他的影子就越斜,兩片衣袖裝了滿滿的風。坐下時,眼迷面笑,一派風流。

“幾位大人久等,我這府里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還請將就了。”他聲音潺潺,如山澗輕快。

“鄭大人,元大人府上這野趣雖妙,不過您不覺得堂堂太學博士住的地方,未免太寒酸了?一個半醉的官員往元澄那兒一瞥,遂對山羊胡的上官說道。

其他人紛紛附和。

元澄連忙告罪,說委屈了上官們。

山羊胡乃是吏部尚書,相當于現在搞人事的頭,一聽是個道理,眼望著一位妙色舞姬,想都不想就說,“這件事交給我辦。元大人乃是皇上嘉許的有才之士,今后必是我大周棟梁,怎能虧待了?便是按六品的銜,也得好好整整。不過,這野趣得留一處下來,不然,豈不是少了這樣自在的烤肉吃?”

眾人哈哈大樂。

元澄應了是,顯得高興之極,“謝幾位大人厚愛,元某沒齒不忘。只是這官宅破土動工之事,還需跟工部打聲招呼。元某官微職小,恐怕——”

“元大人不用擔心。工部尚書蔣大人與我交情篤深,且討好他也容易。他最喜收集木雕,你若有巧奪天工的木頭疙瘩,送他一個,再由我這邊來說,保準立馬開工。”鄭大人今日十分盡興。

元澄的真正身份屬于秘密。他在南德見的大周官員不多,像蕭家這樣的天子近臣已經被令噤口,而元澄之名在南德也沒幾個人叫,只說元宰輔,元相,元師,元貪官。因此,用本名混在大周的官員中,很多人還以為他是飽學的斯文官兒。皇帝在他背后遮天蓋地,再加上他一直有心經營,這些便是高官,卻難將此元澄跟南德元相聯系在一起。

元澄微微一笑,起身對各位官們施禮說謝。

在眾官眼里真是君子儒雅,卻不知這位君子跟他們純屬假客套,且杯盞美人間已經達到了他的目的。

元澄坐下來,美人在側,誘惑之姿為他獻上美酒。他伸手去接,那美人趁勢貼前,單薄透明的紗衣難掩玉峰蠻腰。他不過淡淡看一眼,那美人就嚇得退了回去,卻不敢離太遠,坐在他身邊強顏歡笑。

手指把玩著夜光杯,縈繞他的,唯有一縷花香,久久不散。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9:55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6-27 02:35 AM 編輯

第189章 梧桐月色

“夜上梧桐靜,云中月色獨。”

墨紫隱隱聽得有人在她耳邊念了兩句詩,又反應過來是男人聲音,立刻從枕頭下抓出一根老粗的木棍,惡狠狠說道,“說!你是誰?哪來的?誰派的?”

“你是不是該先睜開眼,再問這麼多話?”淺笑吟吟,聲音恁地耳熟。

“我要能睜自然睜的。你知不知道,好夢酣然時被吵醒,最累。”聽出是誰,墨紫放下棍子,揉開眼皮。

一入眼,這樣一幅畫面。

身著黑衫的溫潤男子,烏發梳上去,光滑如帛,高髻木簪。他坐在窗前的木椅上,手里一張紙箋。窗紙上的月光將他身后映得雪白,襯得眸染墨,濃郁成夜。

“你寫的?”元澄放下紙箋,似乎望過來。

不確定,是因為他背對著月光。

墨紫意識還渾沌中,問道,“什麼我寫的?”

“夜上梧桐靜,云中月色獨。”月白下的指尖剔透,點點紙箋。

“哦——嗯。”好歹看了那麼多古書,不抄襲,自己寫兩句總成。

“你這里沒有梧桐,屋外那棵是榆錢樹。而且,今夜無云。”虧他讀完這兩句,特意推窗看了一下,想賞賞如此的風景。

墨紫眼一翻,“元先生才華縱橫,難道不懂意境的奧妙?”意境!意境!懂不懂啊?“你眼里看不到梧桐,我卻看得到。你說今夜無云,我卻見了云海出月。關鍵是,總不能說夜上榆錢葉,無云明月光吧。”

元澄笑出聲來,“想不到墨哥大有詩才,失敬失敬。”

墨紫哼一記,“勉強就別說,跟別人的虛偽,跟我不必了。”

那道俊拔的身形突然站起來,往她床前走了兩步,影子便觸到她的被子。

“元澄!”墨紫心急就喊,又怕把隔壁屋子的贊進吵起來,忙壓低聲音,“你深更半夜跑到紅萸來,究竟找我什麼事?”她這回結結實實養了半個月的傷,確定不會再復發,才開始跑紅萸。三天來她都住在場子里,等明天最后一日招工完畢。

“我來回訪。”多聰明的姑娘,將他看得那麼清楚。但如何是好呢?他想跟她兜兜圈子。

“回訪?”她在做夢吧?這人說話沒著沒落的。

“收了你的帖子和心意,我卻不像你面都不露,一定要親自來謝謝才行。正好今夜良辰美景——”影子越過整張木床,從內墻攀直了上去。

墨紫嘆口氣,伸手撫額,“元澄,你今天這麼反常。高興的,還是生氣的?”她可沒那麼自戀,認為他深夜來訪是來曖昧的。

影子漸漸退開去,他又坐回了椅子,把后半句話說完,“適合喝上一壺好酒。”

她就知道!于是,起身穿上一件長衫,她坐到他對面,推開窗,銀白鋪滿桌,江水味道涌進來。

元澄看她當著自己的面往白色里衣上套青衫,又是輕輕一笑,“你真把自己當男子?”

墨紫橫他一眼,她經歷過內衣外穿的時代,還怕當人面往已經密不透風的里衣穿衣服嗎?

“你最狼狽的時候,我都瞧見了。而我最狼狽的時候,你也都瞧見了。再說,要是地震,我穿里衣就敢往外跑。無論如何,要跟上環境變化嘛。”不好意思,她不臉紅。

元澄翻起桌上的瓷杯,斟了兩杯酒。他是當真帶了好酒來的。

兩人就這麼一小杯慢慢飲著,誰也不說話,但看窗外。不一會兒,先喝完的那個先開口。

墨紫說道,“那份禮,你可還滿意?”再度養傷期間,再度無聊。想著沒道理白受他的好處,就做了這麼一份“心意”。

“如我剛才所說,你若親自送來,我會更滿意。”現在麼,欠點兒。

墨紫這麼辨:“我在養傷。”有禮收就別挑剔了。

元澄笑了笑,又給自己倒一杯,“墨哥這雙手倒是真巧。不但駕船造船,還能以假亂真。單憑那雕花的絕技,定有人願千金捧之。”

墨紫一點不驚訝元澄知道,“所以,我以為這份禮是很夠表達意思了。”

“那是自然。聽說你怕造船密技傳出,都在封閉屋子里,我又親眼看到你闖過鬼門后將船拆解,而你親手雕白牡丹給我,我猜是故意透露你另一樣密技。能讓墨哥對我如此信任,我愧不敢當。”元澄的理解是百分百。

墨紫搖頭自嘆不如。不錯,他讓人來救她的命,她不會只送一朵假花那麼小氣。她將自己的雕術展現在他面前,不止是信任他,還有要給他利用的意思。

他和她,是互利者友。他幫她一次,她就想幫還他一次。

“元澄,你來,可是有事要我做?”良辰美景,適合談正事。

“墨哥,我來,是有事請你幫忙。”不幫,還不行。

墨紫就見元澄從懷中拿出一張折疊著的紙來,攤開在桌上一看,她就皺起了眉。

“元澄,我只會造船,不會造屋。”那是一份府邸的結構圖,“你找錯人了。”

元澄不急不忙,“這張是工部交與我的元府重建圖,他們自會派人督造。”

墨紫雖然不會造屋,但她手工了得,平日里也雕了不少亭臺樓閣,仔細再看圖,嘿嘿笑了兩聲,“你真是好本事。這重建圖大刀闊斧,勢必將你家弄得富麗堂皇,美輪美奐。照此看,你會成為大周住得最奢侈的一個太學博士。”

兩人講話常常針鋒相對,因此元澄對她的笑諷不以為意,指著圖紙的某處,“只是這個地方,非得你來動手不可。我會安排你和你的人進府,但你必須選最可信任的人幫你一起建。就像——你過鬼門的那四個兄弟,能一船一命的。”

墨紫認真起來,順著他所指的地方看了好一會兒,有點不太確定,“莫非——?元澄,你究竟想做什麼?”把荒府重建,又想讓她幫他動手腳。

“你那日問我,身上背負的可曾放下?”他舊話重提。

“那時,你說你不知道。”給她的,是模棱兩可的答案。

“我想了想,元家一百多條性命,總不能就白白死了。”因為受挫而倦怠了一陣,待日子過分安逸,想找點事來做做。何況,他家的人全死光了,而當年參與的那些官們活得有滋有味,讓他不太甘心。

“你想復仇了嗎?”墨紫說這句話的時候,很冷靜。她不是軟弱的人,不會似別的女子那樣,苦口婆心勸什麼放下仇恨。

不是當事人,絕對不會明白歷經生死劫的痛苦。

他如果自己想明白了,那挺好。人生苦短,為自己活著,很瀟灑。但他如果放不下,就干脆去討公道,直到心里滿足,就真正解脫了。兩條路,其實是各人的選擇罷了。就好像,如果她的過去放過她,那麼她也放過以前的人和事。但如果他們非要找上門來,她也絕不會像從前那樣傻哈哈,一定會連本帶利討回來。

勸人向善的最經典一句,就是復仇之后,難道就快樂了嗎?

要她說,這不是快樂不快樂的問題,而是復仇后,就沒有包袱了。沒有包袱,自然就能好好重新生活,建立新的目標。

元澄靜靜望著她,笑容蒼淡,語氣悲憫,仿佛在可憐他自己,“如果不復仇,我還能做什麼呢?”

墨紫不是第一回聽到他這樣的說話語氣。把他從南德救出來的一路,他便是如此在絕望中掙扎著要生存,卻又想放棄生存,那麼自相矛盾。

如果不復仇,他還能做什麼?

如果不造船,她還能做什麼?

“我幫幫看。”她說道,“反正復仇也不一定非要搞得腥風血雨,而且也不一定是正義打敗邪惡。說不準最后不成功則成仁,就算盡力。也說不準,半道找到新目標,就放棄舊的了。”

元澄聽她講得頭尾不接,不由好笑,“你不成功則成仁去吧,別拉上我。”

墨紫去拿酒壺,卻被元澄搶了先,只能對著一滴不剩的酒杯蹙眉,“元澄,你不是來跟我喝酒的麼?小氣成這樣。”

“工程十日后動工,你在這期間內找好人,順便想想怎麼建才能避開他人的耳目。一切所需,跟我報賬就是。”元澄將最后一杯酒飲盡,起身走到門前。

“那是。我哪來銀子?”墨紫跟在后面,送客。

開了門,她看到外頭有個瘦小的中年漢子,是沒見過的生面孔。

“你不可能帶千牛衛來這兒吧?”沒那麼傻的。

“他不是。”元澄跨出門檻,“你別送了,回去睡吧。”

墨紫嗯了一聲,正要轉身,就聽那漢子對元澄說什麼隔壁的小子讓他點睡了,是不是就那麼放著。

她回頭瞪眼,“元澄,你的人把贊進點睡了,有人來偷襲我怎麼辦?”這貌不驚人的漢子武功很高?

元澄吩咐那人去給贊進解開。

墨紫一歪腦袋,想不太通,“你身邊什麼奇奇怪怪的人都有,還缺我麼?”

元澄瞧著她,只說一句,“我快死的時候,身邊什麼奇奇怪怪的人都沒有,只有你。”

等中年漢子出來,他便走了。

就聽贊進在隔壁大叫,“奶奶的,誰拍我?”

瞅一眼營養不良的榆錢樹,抬頭看光禿禿的月亮,墨紫嘆氣,什麼鬼意境?



第190章 再來三關

這日,是紅萸招工的最后一天,仍然是來的人多,留的人少。

真正開始接觸這一行,墨紫才發現,果然有手藝有經驗的匠人不多,多數人是比較能干粗活的苦力,搬搬抬抬還行,刨木釘板這些基礎功夫參差不齊,至于看船圖能說出個所以然的,十個當中都難有一個。雖然大家都來自貧苦階層,很多人急需一份工作,但她畢竟拿著裘三娘的銀子辦事,還就那麼兩千兩的吝嗇給法,再加上手上沒有訂單,也不能空養大批的普通工人,只好請他們回去了。

到太陽快下山時,她總共招了八名船匠,其中包括當初在小巷遇到的兩個。玉陵來的那個美男子叫丁修,南德的光頭牛鼻子還真姓牛,叫牛皋。兩人第一天就來了,正經過了她出的考題,大概是八人中技藝最高的兩個。尤其是丁修,據他說,是玉陵皇都船場的學徒匠師。而牛皋是造私船的,簡單的漁船小舟不在話下,刀功很不錯。另外六個上都人,各有一技之長,只是經驗上還欠缺。

丁修牛皋沒地方去,就住在紅萸船工宿舍里。這三天,兩人也幫著墨紫過過眼。丁修近匠師級,自是對人一看就明。牛皋是個體戶,三日下來,隱隱有些當頭的架勢。

墨紫看在眼里,喜在心里。這兩人,弄得好,將會成為她得力的幫手。

丁修有個五歲兒子丁丁,與兩三歲的妞妞成了好朋友。這不,兩人正在花圃那里捉蝴蝶。孩子的笑聲特別清澄,咯咯嘻嘻的,令人不由跟著笑。別看牛皋大老粗,孩兒心性,見招工收尾了,就去和兩個孩子鬧。

墨紫見一大兩小有點玩瘋了的樣子,搖搖頭,側臉去看丁修,發現他眼圈紅了。

“丁師傅,你不用急眼,牛皋看著笨,心還挺細的,不會傷到孩子。”以為他擔心牛皋笨手笨腳,她安慰一下。

“墨哥誤會了。我只是看到妞妞,就想起失散的小女兒,她今年也兩歲,卻不知同她娘親流落何方。我拙荊本是殷實之戶的女兒,未曾吃過苦,沒想到——”一場莫名的戰亂,令一家人失去所有,如今甚至不知妻女是否尚在人世。

因親人而欲落淚的男子,墨紫覺得至情至性,沒有半點軟弱的模樣。不過,丁修這麼一說,她腦中叮鈴亂響,猶如倒車一樣,就突然想起那位賣給她梳子的大嬸來。

“丁師傅,你妻子和女兒可有什麼特征?”問問清楚,免得空歡喜。

“我妻相貌端莊,我女兒伶俐可愛。”丁修描述特征如此。

墨紫眉毛一聳,“丁師傅,所謂特征呢,就是與眾不同的地方,好比有麻子啦,胎記啦,少胳膊少腿啦。我在六月里看到過一對玉陵逃難來的母女在集市上賣雜貨,聽那位大嬸說,女兒兩歲,夫君好像是在宮里當工匠,路上失散了。”

注意到丁修眼睛越來越亮,她說得更起勁,“那位大嬸說投靠的親戚騙了她的銀子,只好當了首飾做點小買賣,怎樣都要留在上都等相公和兒子。我跟她買了一把舊梳子,已經不能梳頭的梳子,不過上面的牡丹——呃,疼啊!”

原來手腕被丁修一把抓住了,且往死里掐,手抖得如秋風中的落葉。這當然是因為丁修太激動的緣故。

“那定是我妻女,梳子從我一本書中掉出,我妻瞧著喜歡,便帶在了身上。不知墨哥在何處看見她倆?”人為情動,最是真心。丁修這麼個俊男,連眼珠子都快凸出來了。

“在城南慶民坊見到的。不過,她那些貨實在也賣不出去的樣子,倒是她自帶解渴的后山泉水很是甘甜,就建議她改賣水。她說她要趕在城門開的一大早,你若起早些,從南邊三門守起,沒準會有收獲。若然不行,就從山中有泉的城郊村落找。既然你們一家人都已經在上都了,一定會見面的。”真是無巧不成書啊。這夫妻二人,一個幫她恢復了記憶,一個將要幫她造船。她也算作了樁大好事。

半年來,丁修第一次聽到妻女的下落,哪里還待得住。

牛皋如今跟他是好兄弟,聽了前因后果,便跟墨紫請個假,拉著他直奔上都南城去打聽。

墨紫對著丁丁和妞妞大眼瞪小眼,最后被兩人拉著玩捉迷藏的游戲。

妞妞還小,不會躲。可丁丁鬼精的,帶著她就在花圃前后東貓西藏。還挺費工夫找。

墨紫正趴在地上學貓叫,想把孩子引出來,沒注意門前來了兩個人。

“紅萸船場既然過了三關,怎麼還是門可羅雀?我瞧你閑得沒事干,一個人在這兒貓撲蝶。”男子的聲音傲然不已。

墨紫跳起來,回身一看,是閩松。

“松少爺,稀客啊!我正跟孩子們玩呢。”叫了丁丁和妞妞出來,裘大東把他們帶到后面去,她打量著閩松,見他布衫布褲單布鞋,奇道,“你家破產了?”

破產這詞,不是很古,所以閩松一愣,但就像蛔蟲一樣,反應得很快,“你才破產了。”

“日升沒倒的話,松少爺為何穿得這麼——老百姓?”就是寒磣。

閩松不接她的茬,瞧瞧四周,樓雖然新,地方卻小,心里不情願,又想到老爺子的命令,冷冷站在原地哼氣。

墨紫看不明白,嘗試了解對方心理,問道,“難道松少爺是來找我請客?那常吉和陳志怎的沒同你一起來?我說好了也請他們的。”而她沒記錯的話,他大少爺已經很明確拒絕了她的熱情邀請。

閩松皺了老半天的眉頭,放低了聲音,說出一句話。

墨紫掏掏耳朵,以為自己瞬間性失聰,心里驚到,想要是聾了的話,她該怎麼辦,同時堅強再去確認,“你說什麼?”

閩松眼神有些兇,嘴巴上下動。

可她還是沒聽見。

一只烏鴉叫。落日將她的影子拉得老長。那麼凄涼——

等等,她要是聾了,為什麼聽得到烏鴉叫?

心臟重新跳起來,她有點光火,“閩松,你小娘們啊!說話根沒吃飽了飯一樣。”

閩松橫眉冷對,剛要回擊,卻聽見有個很不耐煩的聲音。

“這位少爺說,他來找活兒干。”

墨紫哦到一半,叫起來,“什麼?!”

閩松此刻沒空管她驚不驚訝,回頭瞪那個多嘴的,“你誰啊?關你什麼事?”

“這位少爺,太陽要下山了,你自己拖拖拉拉,要進不進的,也別耽誤我的功夫。”那人斜跨出來,一身洗褪色的舊白衫,肩上一個灰包袱,一雙鞋已經磨薄了,隱隱顯出襪色。身高與閩松一般長,卻比閩松魁梧,且劍眉虎目,不過額上一道長疤,還有那譏誚的神情,竟成了憤世嫉俗的長相。

“你們倆不是一起的?”墨紫還以為那人是閩松帶來的隨從,所以剛才沒細瞧。

“自然不是。”閩松吊著眼看那位,對自己受到得嘲諷,很有意見。

“我區區一個小老百姓,怎麼可能認識這樣的少爺?”那位也吊眼看閩松,然后問墨紫,“請問這里是不是招船工?”

閩松被激起脾氣來了,“你等等!凡事有個先來后到,我在你之前,當然該由我先問。”

那位憤世嫉俗切一聲,“你剛剛問過了,還問了兩遍。這位掌事的沒聽見,怪得了誰?既然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吃喝玩樂便罷,跑到正經地方來做什麼?你不用賺錢吃飯,我還等著糊口呢。”

墨紫的眼珠子在兩人之間轉來轉去,覺得看吵架挺有意思。不過,她有點得意忘形,不記得自己是這地方做主的人。

“好,墨哥,你說,你用我們兩個中的哪一個?”閩松扔過來一顆炸彈,把墨紫圈進這場較量。

要不是有那位憤青在,墨紫真想問問閩松,他今年“貴庚”。三歲孩子嗎?打不過別人,就告狀。

“我瞧你倆的架勢,不像來找工,倒像來打擂臺的。”她代表招工單位,放在千年后,可以用鼻子瞧人,但她人好,不同這兩位應聘的計較。

憤青立刻一愣。剛聽什麼松少爺和這位掌事聊得熱絡,以為自己會被罵一通趕走,畢竟一路行來,惡嘴臉看得太多了。

“你倆不用爭先搶后,我招工也不是誰先來就先雇誰。”墨紫指著旁邊兩個新豎的大木樁子,“看到那條紅線沒?用鋸子貼著線鋸一片木下來,不能過厚或過薄,就要正正好好。這截香燒完,沒完成的請自發走人。”

“這樣就行了?”閩松沒當一回事,他五歲開始玩鋸子,那是最基本的工具之一。

“這關過了,還有兩關。”墨紫眨眨眼,“松少爺,這可比日升的三關好闖多了,我叫它們一鋸一摸一眼。”

閩松知她故意調侃他,“闖三關也不是日升定的,是整個船行的規矩。你再油腔滑調,跟我抱怨卻沒用。”而且,紅萸如今是英雄,他則丟了日升的臉。

所以,要將功補過。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9:56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6-27 02:37 AM 編輯

第191章 憤青故事

    鋸子產生的木屑,像沙粒,隨著落日的最後一道餘輝,流成金線。

    閩松拿起鋸下的木片,按墨紫的要求差不多是一指節厚度,抬眼看到線香比起剛才還有半截,就覺得很滿意。

    墨紫瞧過,也沒多說,只是點點頭,就看那位憤青。

    閩松也看,不過,差點沒笑出來。不像自己站在一個點,一氣鋸下去,那位邊繞邊鋸,一圈圈鋸進去。

    “墨哥,這還用看結果嗎?他根本就是個生手。”

    墨紫將食指豎在嘴前,示意他安靜。因為那麼近的距離,憤青能聽到。然而,她看憤青,仍不急不慢,這裡鋸一會兒,那裡鋸一陣,似乎並未受閩松那些話的影響。她覺得這人有點意思。

    香灰掉下,火星子掙扎,憤青終於把木片磨了下來,交給墨紫。

    閩松跟著一瞧,鋸子鋸過去的那面一片毛躁,被狗啃過似的,便說,“墨哥,現在你能讓他走了吧?。”

    “為何?”憤青不解,“我照足了要求,一片木,線給的厚度,不管表面毛不毛,且在規定時限內完成,為何我不過?”

    墨紫笑,“他讓你走,又不是我讓你走,誰說你不過?”

    她又轉頭對閩松說:“松少爺既然來我紅萸,只管拿自己的本事出來,至於別人,就留給我來作主吧。”

    閩松張張口,但墨紫說得不錯,他確實沒有立場指手畫腳。

    憤青更看不明白了,心想莫非這二人是假客氣真有仇?

    “兩位請跟我來。”墨紫領頭進了小樓的其中一間房。

    閩松憤青特意分開挺遠,一前一後跟著走進去。到裡面一瞧,真沒見過這麼奇怪的擺設。對著門的一面牆豎著三塊圍成扇形的白色木板,椅子一排排,前面低,後面高,大概能坐上三四十人。椅子前放著長條形的桌子,也是由低到高的。兩人同時疑惑,這是幹什麼用的?

    墨紫讓兩人坐在最前排,“我會給你們看一張船圖,數到六十之前,上面標著號的部分,請儘量記住形狀特徵。一共十六個號。等一下,我會讓你們蒙眼摸一些板,數到一百八十。你們要在這時限內把符合十六個號的板挑選出來。最多能拿十六塊,其中對一半以上的,就算過了。有沒有疑問?”

    兩人搖頭。

    墨紫將中間一塊板往上一翻,三百六十度轉圈,板的背面就成了正面,開始數數。一分鐘到,啪——又把板翻了過來。去給兩人蒙眼布,又將早準備好的範本各堆到他們面前,接著數三分鐘。

    這一摸,對懂船的人來說,考得是對船體的熟悉度,對不懂船的人來說,考得是記性。

    閩松那邊,墨紫都不用看。她比較關注的,是那位憤青。如果她沒看錯,憤青連鋸子都不是很會拿,恐怕不但非船工出身,而且是外行。不過,腦袋似乎靈活,能揚長避短。因此,她並沒急著淘汰他。船技不像練武功,基礎的看手上功夫,再往上就得用腦子,所以即便成年後從頭學,也可能有大成。

    就近觀察,更發現此人聰明。他一遍摸下來,先選出八塊範本,居然沒有一塊錯。然後再摸一遍,便很不能確認,到最後倒數三十秒,幾乎就是隨便拿了放到一邊。若她沒猜錯,他在短短六十秒的看圖時間內,集中記了八個形狀比較有特色的部分。就像他鋸木,只是討巧,能混過去就好的方法。

    結果,閩松十六塊都拿對,而憤青則是十六對十,還有兩塊蒙對。

    閩松蒙著眼,並不知道憤青的策略,對他拿准十塊,還稍稍驚訝了一下。

    墨紫當然說話算數,兩人都過第二輪。

    “第三關是什麼?”閩松覺得前兩關雖然簡單,不過設得新奇。反正,日升招人不是這麼卡的,一般給塊木料,看一下刀工就能決定用還是不用。

    “面試。”所謂的一眼,便是她的眼。

    “面試?”閩松又聽見新名詞。

    “這回不是一起考,而是一個個來。閩松,你到門外等一會兒。這位——”指著憤青,她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

    “我叫衛慶。”領悟力也不錯。

    “衛慶出來,你才可以進來。”單獨面談。

    閩松走出去後,墨紫看了衛慶好一會兒。

    衛慶見她遲遲不說話,又被盯著,感覺不太自在,“墨掌事,有話可以直說。”

    “衛慶,你覺得我該用你嗎?。”她得看看這人的自信有多強,“我這次招得是船匠,並不是普通的船工,需要有一定的經驗和手藝。你,以前沒幹過船工吧?。”

    “所謂的船匠和船工,我可瞧不出有什麼不同。再說,不管我有沒有經驗,有沒有手藝,你的兩關我都過了。莫非,你要反悔?”衛慶便笑得憤世了,“原來,這世上多是出爾反爾之輩。”

    “那可不能這麼說。我承認你過了兩關,不過這第三關,在我手裡,不由你決定。一眼,就是我跟你眼對眼的面談,若是談得不好,你便過不了第三關。三關皆過,我才能用。換句話說,我得看人一些內在的,而不是外在的特質。你要是因此覺得我出爾反爾,我也沒辦法。紅萸雖小,人卻絕不隨便用。”她不怕讓人戳脊樑骨,“大實話,我看得出來你急需一份工。不過,為什麼來紅萸?你明明一點經驗也沒有,大概以前鋸子都沒拿過。”

    “我自小喜歡坐船。還有,你招工啟事上最後一句話,迎自信且智勇者。我雖不會半點技藝,但來了,便是勇。我能連過兩關,便是志。我相信墨掌事不用我,日後必定後悔,便是自信。”衛慶在負氣而走和忍氣而留之間選擇了後者。不知為何,他覺得這個掌事的,目光很真誠,沒有要耍弄人的意思。

    墨紫哈哈一笑,“說得好!”

    “墨掌事說好,可是要用我了?”衛慶目光炯炯。

    “可用,不過不是船匠,而是船工,試用三個月。每月薪金二兩銀,包食宿,各季發兩套衣。你若不嫌我小氣,便留吧。”她惜此人有才,但不能當船匠來用,會對其他人不公平。

    臨時起意來試試運氣,早有被淘汰的打算,沒想到竟然就這樣進了紅萸。衛慶那瞬間突然發現老天爺對他不是那麼壞。二兩銀,包吃住,還發衣服,最重要能學到本事,這大概是他流浪一年以來第一次感覺能安心的地方了。

    “多謝墨掌事。”感激之心如泉水噴湧,到嘴邊卻只有謝字。多說無用,看日後的努力吧。

    “是要謝我。換了別人,恐怕難用一個外行。”墨紫受了他的謝意,“不過,你若在三個月內表現不好,我照樣讓你走人。”

    原來,試用是這個意思。衛慶表示明白。

    “下面是例行手續,瞭解一下你本人的情況。”墨紫翻開名冊簿,“你是哪裡人氏?”

    “……洛州。”衛慶面色突然有些陰沉。

    墨紫正低頭寫字,沒留意他表情的變化,“既然是大周的,可有戶本?”

    “……有。”衛慶再吞吞吐吐。

    墨紫察覺了,抬起頭來,“按官府給船行定的規矩,若有戶本,得看一看的。你帶在身上了嗎?。”

    “……帶……只是一定要看嗎?。”衛慶不是頭一回遇到要看戶本的,他從來不肯拿出來,但紅萸這份工,他真心想幹。

    墨紫聯想到她自己還在裘三娘名下掛著,“衛慶,逃奴或者逃犯,我可不敢用。”

    大周的船行定期受到工部查驗,因為是掌握國之命脈的一行,對船工身份要求很嚴,絕不能私用逃奴逃犯。而他國來的,需要到戶部辦理臨時戶本。所以,丁修和牛皋的落戶問題,她已經拜託給元澄。

    “我當然不是逃奴,也不是逃犯。”一身落魄,卻可笑他出生的家境並不貧苦。

    “那就沒問題了。不管你是以什麼身份掛在戶本上,只要不觸犯大周例,我會一視同仁。”墨紫微笑。

    可等她打開戶本一瞧,終究愣住了。倒不為其他,就是根本沒想到這個衛慶的老爹居然是和她有過一面之緣的衛大。那豈不和衛六娘是兄妹?

    “你知道我爹?”衛家這些年風生水起,在上都也經營著不少鋪子。衛慶一看墨紫驚訝的神色,他的心就下沉。

    “我知道。”墨紫很老實,“我還知道你姑姑剛封了敬王府側妃,你六妹配了敬王府的二公子。”

    衛慶拿上包袱,站起來就要走。

    “衛慶,你這是做什麼?”墨紫坐著不動,抬頭仍笑。

    “我爹已經跟所有認識的人打過招呼,說絕不能用我。墨掌事不必為難,我走便是。”至於姑姑六妹,跟他無關,他不過是個庶子。

    “哦?不過,你爹沒跟我打過招呼。我跟他其實一點不熟。而且這年頭,消息傳遞起來要半年一年,你爹也沒那麼大本事會知道,你我都不用怕他找上門來。”墨紫揮揮戶本,“還有,你忘了這個。拿上它,到小樓後面找一個叫裘大東的,他會帶你去住的地方。剛建好,有木香味,應該很好入睡。三餐有固定的時辰,你問裘伯就好,過時不候,只有冷包子墊巴。”

    “……”衛慶眼中一抹感激,“他不會來找我。”

    “所以,你努力幹活吧。相信我,如果你離開紅萸,應該不會是因為你爹,而是因為你自己不夠勤快。我最不可能養懶人,因為我是小氣鬼。”墨紫合上名冊,“出去時,請幫我把閩松叫進來。多謝!”

    衛慶想說什麼,卻只深深躬了身,轉身昂首走出去。



第192章 我吃你餌

閩松凸出雙眼。

墨紫從旁拿了塊彎模板,放在他臉下。

“你干什麼?”很生氣。

“怕你眼珠子掉下來,給你接好,免得掉地上臟了。”墨紫嘻嘻哈哈,有點沒正經。

“你憑什麼不用我?那不會拿鋸子的家伙你都能用,我有哪點比不上他?”拍上桌子。

“憑我是這里說話算數的人,而這第三關更是由不得你。”他急,她可不急,“松少爺,你好好得日升不待,為何要來我這兒?紅萸不過剛剛開業,我甚至連一張訂單還沒有,所以別說你覺得紅萸有前途,你家老爺子保護傘下不能大展拳腳,想要獨立出來。這種話,我一句都不會信的。”

閩松本來還就想這麼說,因此被堵了回去,嗯哼一聲,臨時要改口,但又不擅長,最后說出兩個我字,就沒話了。

墨紫瞧他憋得臉紅,也不好再逗下去,嘆口氣說道,“松少爺,我並不想給你看惡臉,不過,我這兒廟小容不下大佛,你別為難我。人說百年修得同船渡,你我曾共過一船綁成一命,這交情我不敢往大了說,就用在今天。你給個面子,回去。”

閩松聽到這麼個人居然放低了姿態,便知她主意已定,但他來此也經過一番掙扎,不想輕易放棄,“墨哥,其實我想學你的造船術。”

墨紫一挑眉,“你終于承認了。”她猜到的,不過顧全對方的驕傲,沒好意思說白。

“我知你不願將船技外傳,但百花川那三桅三角帆實在令我好奇。究竟為何,這樣的桅帆能一統亂風,逆風而如履平地,漩渦中安然無恙?閩家雖有九術,卻從不曾有一術能做到如此。只要墨哥肯教我,我願重金捧上且奉你為一技之師。”閩松說著,雙膝一屈,竟直直跪了下來。

墨紫忙去扶他,“松少爺,這個我可不敢當。我既沒未從過名師,在這行亦沒有名氣,拜師收徒,連匠師資格都不是,我怎麼能?”

他的坦誠讓她頭疼,他的堅持更讓她頭疼。三桅三帆是為了過鬼門,讓水蛇他們后來拆解,就是怕被有心人學去,又用與不好的地方。她自己都是被迫露得這一手,自然不可能教給別人。

閩松見墨紫那些話雖然是推托,但拒絕的意圖不容置疑,仍不肯起身,“墨哥可知,我閩松若奉你為一技之師,你從此便是匠師了。若日后我繼承家主位,你也自然升至大匠師的位置,無需參加船行設定的考較。”

墨紫卻不為這些名銜所動,是匠師還是大匠師,她自己心里有數,不必別人送給她,也不必來個“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因此,她笑一笑。

閩松可不笨,就在她的笑意中瞧出無所謂的態度,便問,“墨哥掌紅萸,難道不是為了揚名?”

天曉得,她最怕的就是揚名,立刻搖搖頭,“我掌紅萸,不過是遵從我東家的吩咐罷了。有算命先生說,祖業不可廢,否則會影響我東家的富貴命。我東家身邊一時也無人可用,才非要我接受的。對船,我略知一二,可若同你日升里頭的師傅比,單是閩老爺子一人,都是萬萬不及的。”

“墨哥這話可是敷衍了。”閩松眼中傲意漸起,慢慢站起身,修長身形如松一般直,“老爺子果然料事如神,我來之前,他已經跟我說,你一定會以各種理由來拒絕我。”

墨紫眸光微斂,“既然他已經料到了,為何你還要來?”

“因為,老爺子給我出了個點子。”閩松從懷中掏出一張紙,折得四四方方。

“哦?”墨紫還在想是什麼點子,看那張紙鋪開,眼睛便一亮。

那是一張船圖,上面是大江船,標二千石載重。

“這是我三叔于月前向日升訂下的兩艘大貨船,雖然是自家生意,價錢稍低些,每船三千兩。如果你用我,老爺子發話,這份訂單就是你紅萸的。如何?”閩松剛才跪,是真心。現在誘,也是真心。他對技藝的追求,十分執著。

墨紫此刻想的,卻是閩老爺子真厲害啊!她紅萸萬事俱備,只欠訂單。闖三關,雖然為紅萸打出了一定名氣,但這幾日,都是找工的人上門來,沒有客人。畢竟,這時代交通閉塞,信息緩慢,再說現存于上都這三兩州的四家船場已經瓜分了老客人,紅萸尋找新客源需要時間。而此時,閩松一出手,就是兩艘大船六千兩的賣價,這對她來說,簡直是無法抵抗的誘惑。

裘三娘給她定的是五千兩,多的歸她自己。這兩艘船一接下來,她什麼都不用擔心,只要等著一年期滿,把自己賣身契拿回來。然后,是走是留,便再不必聽命于任何人。

可是,她閉閉眼,再張開,無限遺憾,“松少爺,你還是回去。”

閩松比剛才更驚。他說到訂單就是紅萸的,她的眼睛明明光芒四射,一副太好了的模樣。為什麼一轉眼,她卻仍然拒絕他?但目光戀戀不舍,雖然叫他回去,可是咬牙切齒,根本很不甘願。

“墨哥,訂單一收,紅萸就得忙上半年。而且你該很清楚,這可不僅僅是一張單子的事。一旦紅萸的船記出現在我閩氏江運上,今后就有很多人來求你們的船。這樣大的好處,我卻只要學你一樣三桅帆船。”不是全部的秘技。

“松少爺,這樣大的好處,也得有同樣大的肚子吞得下才行。你也瞧見了,我這里簡陋,不過八名匠工,一名船工。不瞞你,八名匠工中,只有兩名對船較熟,其余六人是有手藝沒多少船行的經驗。我東家吝嗇,本錢沒給多少,如今就剩一千多兩。我一個人便生了三頭六臂,可要吃下兩艘二千石的大江船,那就是白日做夢。”墨紫掙扎的神情已經煙消云散,眸中清澈,“我曾聽過一句話,機會是給那些有準備的人的。我沒準備好,若貪心接了這單子,只恐怕會有很多問題冒出來。到時措手不及,損失可能遠超過六千兩銀子。”

閩松拍起手來,“好一個機會是給那些有準備的人。墨哥,我閩松算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墨紫不懂他什麼意思。

“老爺子說,若你敢接這張單子,你便是蛇吞象,貪婪成禍。若你是真聰明,必舍了這麼大的好處,看得長遠。他囑咐我,若是前者,我便留下單子回日升。若是后者,叫我不要拘泥于學技,就當一般的船匠,跟你一年半載。”老爺子的意思,不一定要拜師,也不一定要手把手得教,才能學到東西。眼睛看,用心體會,一樣能成長。“你知道,日升的人都認識我,紅萸卻不一樣。你幫我隱瞞一下身份,我就能從底層做起。”

船,不是一個人能造的。這句話,他已經聽過不下數十遍,卻在闖過三關后,真正領悟了。

“松少爺”別給她找麻煩了,行不行?還一年半載呢!

閩松將圖紙收回去,卻又掏出另一張折紙來。

“我不管你這懷里放了多少張船圖,沒用。”墨紫讓這位弄得有點精神疲憊,到底不是唱慣紅臉的。

“以后叫我阿松就行了,閩姓是這行出名的大姓,很容易讓人識穿的。”偏這位胸有成竹要在這里干活了一樣。

墨紫一看,這張船圖她見過,在第一關里,還親造過船模。兩層,七百石載重,貨客兩用的行江船,算是中等大小。

“這張訂單是章州刺史大人下的,十一月中旬交船,押金五百兩,試航沒問題后再付一千二百兩。”閩松解釋完,又道,“還是這句話,用我,這單子歸紅萸。”

肯定又是閩榆老爺子教的。這只老狐貍,考驗他自己的侄孫還不算,還考驗她。前面的試探,他多半有把握她會眼紅但不會眼瞎,但這張單子,便是確定她眼紅還眼饞。大小正合適的餌,那麼香噴誘人。

“刺史大人的船,為何不找官家船場?而且,跟你們下的單,轉給我們,刺史大人不一定會肯。”墨紫想得很細致。

“如今邊境不平,官家船場正忙著造戰船,誰還理會這樣的小單子?單子是跟我們下的,但只要最后取船地在升內灣就行。當然,驗船也會由我們來,你只需付二百兩銀子的檢驗和泊船費。”親兄弟明算賬,所以該清楚的不能馬虎。

墨紫咽咽口水,一番心理交戰后,乖乖投降。到手一千五,又是她能掌控的局面,很不錯。更何況,對方退了一步,她再堅持就傻了。

“你既然想留,我就留。你說過,不跟我學藝只干活,希望日后別叫苦。從底做起,便是船工。同衛慶一樣,每月薪二兩,包食宿,每季兩套衣。”

“和衛慶一樣?”太大才小用了?閩松不太樂意,“我在日升是匠師。”這個墨哥沒出現以前,他的目標是年底通過大匠師的考較。

“是誰說要從底做起,阿松兄弟?”墨紫覺得閩老爺子英明,這位少爺需要歷練,便揮揮手表示此事沒有商量的余地。

他就是客氣的,閩松想辨。

這時有人敲門,裘大東帶了個人進來。

墨紫一看,小衣!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09:58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6-27 02:58 AM 編輯

第193章 莫要情動

    裘三娘性格的不一般,註定她對待婚姻態度也會很不一般吧。墨紫跟著小衣,快馬加鞭,一路上這麼想著。

    成親也三個月多了,這對夫妻居然還沒有圓房。裘三娘不提,蕭三郎不催,兩人很默契,只談風月。其實,對蕭三郎那邊,墨紫不知該說他真君子還是偽君子,不但沒有因裘三娘的任性而遠離,反而賴得挺快活。

    一下馬,白荷沖了過來。難得見她真著急的模樣,粉臉急紅了,雙手揪緊裙子,好像那裙子絆腳,會站不穩一樣。

    “墨紫,小衣跟你說了吧?姑娘她打定主意,我怎麼勸都不聽。這會兒,我讓紅梅攔著呢。想來想去,只有你的話姑娘還聽得進耳。昨日姑爺回府,剛打發了人說已經在來路上。你一定要勸勸姑娘,千萬不能衝動,不然那會毀了她一輩子的。”白荷拉著墨紫就走。

    “什麼打算還會毀了奶奶一輩子?”留意到白荷叫回裘三娘姑娘,墨紫笑道,“你一聲聲叫姑娘姑娘的,不怕姑爺聽到不喜歡?”

    白荷腳下生風,“哪還顧得那許多!小衣沒跟你說麼?”

    這時候,小衣已經不見了,也許在某棵樹上蹲著。

    “她不愛說話,只說你找我有急事,拉著我就上馬。”不過,墨紫猜到跟裘三娘有點關係。畢竟除了她以外,其他丫頭是很忠心耿耿的,不太會因為她們自己的事那麼急找她。

    “就昨夜裡,奶奶無聊,便讓我們陪著她去望秋樓。吃飯時還好好的,跟琴姑姑說塵娘是個寶,還誇岑二經營得好,也誇你來著。說沒有你,望秋樓也成不了氣候。”白荷說道。

    墨紫一聽便說,“奶奶喝酒了吧?。”裘三娘的酒量比她好,不過喝多了就話多,而且還十分肉麻兮兮。

    “喝了。就是幾壺波斯來的葡萄酒,那東西甜咪咪的,又沒什麼酒勁。”白荷是個十全十美的大丫環,跟主子出去玩,從來都不會鬆懈自己的職責,“再說,奶奶雖然喝了酒就愛說話,每次酒醒後就不記得了。可今早一起身,昨晚上玩笑的話,記得真真的。”

    “到底說什麼了?難不成是想問蕭三郎要休書?”墨紫隨口一說。

    白荷眸子睜圓,“你怎麼知道?”

    真的?墨紫眼眸也睜了睜,老實回答,“我說說罷了,不認真的。”

    白荷繞是脾氣好,也忍不住沖她翻翻眼,“你呀,什麼時候成烏鴉嘴了?”

    “前些日子我養傷時,不是還挺好的?”

    蕭三請幾個知交好友來,裘三娘還作為女主人出面招待,兩人一起得了郎才女貌的美譽。就墨紫來看,蕭三自己狂狷,好友也各有特色,不像時下那種禮教衛道士,讀聖賢書又看不起女人,對裘三娘的多才多藝給予高度肯定。

    她以為蕭三在裘三娘的心中應該加了分才對,怎麼出去三日,不但止步不前,還到了要休書這麼嚴重的地步?

    進了裘三娘的屋子,便聽到紅梅正勸得苦口婆心,說這麼鬧開來,休書要不著,倒在長輩面前失了寵,千萬不能衝動,事事該考慮周到才是。

    沒聽見裘三娘說話,墨紫進去一瞧,原來這位大小姐正在桌前奮筆疾書。一旁的綠菊,磨墨有點戰戰兢兢。

    “奶奶這是準備要不到休書,就自己給姑爺寫一封休書,是不是?”面對束手無策的眾姐妹,唯她還能開得出玩笑。

    裘三娘抬頭,沖她笑得姹紫嫣紅,眼兒對三大丫頭轉了個圈,“居然把你叫回來了。也好,幫我看看措辭如何,免得失禮於人。”

    紅梅一拍額頭,“我的好奶奶,休書這東西本身就是失禮於人,便是提筆寫,都錯錯錯了。”

    這位,比當初不知活躍多少,墨紫心裡暗笑。

    “就許他蕭三寫,不許我裘三寫?咱們女子,就天生是等休書的命?”裘三娘擱筆,開始吹幹墨蹟。

    “則天大帝曾許太平公主休駙馬,民間亦有夫妻和離。”墨紫上前,真去看裘三娘寫得什麼。休書二字雖然沒寫,內容八九不離十。不過,男子休書有七出作依據,而裘三娘這封的關鍵在於八個字——貌合神離,同床異夢。

    “奶奶,這同床異夢四字不妥。你跟姑爺沒同過床吧?依我看,不如說貌合神離,情淡如水,比較貼切。”她不但真看,還真挑毛病。

    白荷哀叫,一聲姑娘,一聲墨紫。

    綠菊緋紅著臉,指著墨紫,說不出話來。

    紅梅算是求知若渴型,細細想,又佩服墨紫的聰慧一次。

    “這個好。”裘三娘率性把紙揉成團,往桌下一扔,又叫綠菊磨墨。

    “奶奶,再寫之前,跟咱們說說,為何突然想休了姑爺?”墨紫這叫順水推舟,“雖然我知道這件事一定會發生,可是不是也發生得太快了些?你們成親才三個月。”

    白荷鬆口氣,墨紫總算認真起來了。

    “才三個月嗎?我以為三年了呢。”裘三娘把紙筆推開,“墨紫,我當你懂的。”

    呃?幹嗎突然一副“知我者你也”的樣子?墨紫笑著,“奶奶這是說度日如年?”

    “不至於這麼慘,卻在詠古齋裡過得不痛快,比瞧張氏眼色過日子更不痛快。裘府裡,我若出門,誰敢攔我?一入敬王府,便是我不爭自己的相公,也遭人忌恨陷害。好不容易出來了,蕭三又賴著不走,弄得長輩們三天兩頭叫大夫來,我是死是活自是無妨,她們的心頭肉卻不能叫我拖累。可我最煩的,不是這些——”裘三娘歎息了。

    墨紫很少見她無奈,“奶奶想要繼續行走于商市,卻寸步難行。”

    “墨紫,你能爬梯,我連爬梯都不能。”終究,少奶奶的生活,不那麼適合她。她忍得了一時,忍不了一世。

    “也許我當初勸奶奶嫁,還是莽撞了。”墨紫不怕承認自己錯。

    裘三娘眸色明燦燦,“若我不嫁蕭三,也一定有張三李三,落在張氏手裡不如落在我自己手裡。”

    “奶奶可知,那時我們想得萬般好,卻獨漏算了一樣。”墨紫也歎息一聲,“以為咱們會被姑爺打進冷宮,誰都不來管得過悠閒日子,不料——”蕭三並不冷情,也不迂腐,對裘三娘似乎有真情了。

    “就像只大頭蒼蠅,怎麼趕都趕不走?”裘三娘嫣然一笑。

    “奶奶,姑爺那是擔心你!”白荷不明白,丈夫圍著妻子這麼好的一樁事,為何姑娘如此反感。

    “奶奶許我放肆。”紅梅插嘴,“白荷說三爺擔心奶奶,我倒覺得是三爺對奶奶動了心。奶奶若趁此機會,收住三爺,未必不是美事。”

    “那麼——金絲和她的兩個孩子呢?”墨紫自己是不能接受一夫多妻的。

    “紅梅,你跟著我時間短,恐怕不瞭解我。我這人,若真喜歡了什麼,就會勢在必得。選這門婚事,說實在的,還不為別的,就是因為蕭三休了兩妻,偏寵妾室,想借此做自己想做的事。沒有用情,我就不在乎他有妾有子。可我如果對他用了情,以我的性子是不會容下金絲的,對金絲的孩子,也做不到視為己出。到時,攪得天翻地覆,我便成了眾人眼裡的惡婦,而金絲就是被正室欺壓的悲妾。何必——要做到那種地步?明知繼續下去爭鬥難免,我要是在這裡就放手,便彼此太平了。”裘三娘這番話竟是出自深思熟慮。

    墨紫眸子微斂,裘三娘有點奇怪。

    裘三娘繼續說道:“白荷,綠菊,你們莫忘了,當初便是說好,嫁作人婦,再拋頭露面經商,就少了很多顧忌。拿了休書,咱們幾個就相依為命,沒有娘家沒有婆家,自由自在得過日子。如今,我已準備好出來單過,你們只管跟著就是。”

    說完,便讓三人出去,獨獨留下墨紫。

    “裘水雲。”墨紫當丫頭以來,第一次直呼其名。

    裘三娘眯起眼,一抹歪掉的,佯怒的笑容,“你這是翅膀展開了。”

    “以女人對女人的立場,想問問你罷。”墨紫卻目光如水,“你,動情了?”

    “墨紫,別逼我當惡人。雖然,我對你很壞。不過,怎麼辦呢,我對有些人,並不想使壞,好比白荷綠菊,好比……”裘三娘眼中一絲黯然。

    “好比蕭三郎。”墨紫沉靜說道,“動情,卻未深情,所以要抽身。”

    “知我者,墨紫也。雖然,我不想承認你說對了。”蕭三,有世家子弟慣有的不少缺點,而最大的一個便是寵妾。他的優點也不少,不看一個人的出身,但看才華,也不介意她是商賈之女,同她暢談天地。不盲目崇尚高官厚祿,對學問的追求很純粹。看似不羈,其實內心十分纖細。可以說,這個人,她越懂他的時候,就會發現越多的吸引力。

    “我怕了。”裘三娘又說,“昨晚,在望秋樓,看到蕭詠身邊坐了一個漂亮葛秋,而我發現自己竟然生氣,而不是高興有錢賺的時候,我就怕得要命了。”

    “墨紫,我不知道,除了他休我我休他,我還能如何。”今夜,此刻,裘三娘心亂如麻。

    墨紫凝視著面若桃花的女子,瞬間,有點茫然。

    原來,世上女子都一樣,哪怕再堅強再獨立,再聰明再能幹,若為一個人種了情根,便都傻了癡了呆了。



第194章 真相很近

從來,兩人之間沒有這麼靜過。一個坐著用筆涂鴉,一個站著用腳涂鴉。

窗紙已經深色,紅梅白荷進來掌了燈,又無聲無息地出去了。

“你可知,蕭三的第一個妻是真有情郎。”裘三娘突然盯著紙愣了愣,有些惱怒得將紙團了一扔。

紙團骨碌碌滾到墨紫腳邊。

墨紫克制住要去撿起的沖動,同時聽裘三娘的這話,不由驚問,“什麼?不是金絲搞得鬼嗎?”

“你聽我慢慢說。那一位未出嫁前就已經有了心上人,對方是她父親的幕僚,因地位低微,兩人不敢說破。婚后,蕭三見她總郁郁寡歡,自然就遠了。不知何時,她又和她的心上人恢復來往。她生性善良,對蕭三並無情意,本來和金絲之間相安無事,卻突然處處針對起金絲來。金絲忍耐不了,便反過來捉她的錯處,居然查出這件事。于是,才用了捉奸這一計。看上去好像那一切都是金絲安排的,但蕭三卻說是第一任故意透露給金絲知道,並在推波助瀾之下,確定會讓他撞見。她下堂之后,她父兄不過裝裝樣子鬧了幾日,然后就被家里送到庵中。如今,你道怎的?”裘三娘淡淡一笑,垂眸,再抬眼。

墨紫搖搖頭,她當然有些預感,卻說不真切,不如乖乖當聽眾。

“如今,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娘了,同她心上人遠走他鄉。那個大兒,出生在庵里。這一切,還是蕭三知情后出面成就的好事。誰都不知道,便是金絲也只以為是自己成功了而已。”有名有姓有細節有時間,不容她不信。

墨紫長長舒一口氣,“市坊之間,甚至敬王府,傳得只是零星片斷,讓人浮想聯翩,而真相其實離得那麼近,又是十萬八千里遠。”

“那些謠言,一半是金絲放出去的,另一半是蕭三讓他那些朋友傳的。”為了讓那位前妻成為徹底的受害者,也算煞費苦心。

“果然,不知他人事,莫論他人非。”墨紫搖頭感嘆,然后想到第二任,“難道,姑爺的第二任也是如此?看似錯不在妻,其實恰恰相反?”

“不。這第二任,卻是真狠的。一出生便是世家嫡女,把宅子里那些斗妾爭寵的招運用得淋漓盡致。蕭三看出她驕橫,照樣對她不理睬。誰知,她不但對金絲屢下痛手,更是在兩個孩子身上下了一種慢性毒。那種毒,持續服用,五年內就會身體虛弱,五感衰退,一場風寒就會要了小孩子的命,稱為五歲枯。大人吃了,卻是無妨。蕭三聽聞她家庶子女多年少夭折,便暗中留了心,扣下一些吃食,送去查了,可沒有異樣。他想起天恩寺的忘年交方丈大師見多識廣,便請他幫忙過眼。結果,就在孩子飲水的杯子沿發現了不為人注意的乳白色草汁。蕭三怒她拿無辜的孩子開刀,便讓人對金絲提及了此事,還暗示以牙還牙的報復方法。他那兒當幕后軍師,金絲前方對敵,將第二任無形的狠毒曝露到所有人面前。那位喊冤喊了幾日,蕭三給她看了五歲枯,她才不得不自求下堂。這事老王妃和王妃不太知情,老王爺和王爺卻知情。所以,對方盡管也是高門貴戶,只得忍了。而且,聽說那位回娘家后,她的母親也被送到家廟里去伴她,余生將青燈古佛。”裘三娘盯著搖晃的燭光,再嘆口氣,“我覺得他做得不妥的是,不該縮在后頭,讓金絲出面,還故意隱瞞真相。金絲如今這般強橫,何嘗不是因他這般的自負而寵嬌寵大的?”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姑爺既不給金絲更高的名分,又以那麼清晰的眼看她如何從欺辱中自強,他對金絲似乎更像寵物狗而不是愛人。我猜他不想顯示自己婆婆媽媽管自己后院里的事,金絲又是最早伴在他身邊的,他很自信她的本性純良。殊不知,人的貪念,若沒有大徹大悟放下的經歷,只會膨脹。從這回她給你下毒,就看得出來,她打算化被動為主動。金絲已經有了兩個孩子,她便是不為她自己,也得盡到一個母親的責任,更何況她被兩任妻以不同的目的欺負過。”以前的金絲,也許不那麼壞,也許只是想簡單得跟喜歡的男人在一起,“我同意你的看法。金絲這般,姑爺要承擔一大半的錯。”

“墨紫,如果你是我,你怎麼做?”過去的,誰對誰錯,已經明了。原來各有苦衷和傷心的理由。但,她呢?何去何從?

“這個如果永遠都不成立,奶奶何必多此一問?”墨紫是現代女軍人。一夫多妻?殺了她吧!不過,穿在裘三娘的鞋里,畢竟受到禮教的束縛,她也只好避。但她不好這麼勸。感情的事,她不是當事人,不能想當然說出口。“怕只怕,這休書恐怕是要不來的。不說姑爺對你有情,便是上面那麼多長輩,也決不允許第三次再休。”

再休第三妻,倒霉的就不是蕭三一個,而是整個敬王府了。

“那樣好不好?我回去就扮惡婦,來個害妾毒子,自求下堂?反正這方法有人用過,蕭三郎他最恨恃強凌弱,以大欺小。我要是變成第二任的樣子,他趕我都來不及。”裘三娘支著美人尖的小巧下巴。

“奶奶,人家是娘家勢大,事情才以自求下堂混過去的。咱們娘家無人無勢,你要是那麼做,必是送到庵里去當姑子,一輩子別想出來。雖然有小衣在,可今后經商什麼的就放棄吧,躲躲藏藏過些小日子行了。”據墨紫對裘三娘的了解,一定會悶死她的。“再說,經你現在這麼一講姑爺的事跡,他聰明得都過了頭。跟你處了三個月,他會瞧不出你的真性子來?我可不那麼確信。一開始咱們上來就裝瘋賣傻,還有點可能。”

“照你這麼說,這份休書我是等不來了?”裘三娘突然直起身子,一下子拿起狼毫,“墨紫,來給我磨墨,他不給,那我還是自己寫吧。”

墨紫禁不住笑出來,“女人寫休書給男人,男人覺得沒面子,更不放你走了。要我說,你若跟他真是一點感情沒有,和離是唯一的路。可惜,你動了情。”

“然后呢?”裘三娘那雙明艷的眸子盯住了她。

墨紫聳聳肩,秋水眸那般清澈,“沒有然后,你得自己想。世間,唯情字最難解。而我,給不了你答案。我只能說,人以誠待你,你也以誠待之,那麼凡事都會有解決的方法。”她甚至給錯過自己答案。

兩人之間,又一片沉靜。

“姑爺!姑爺!您慢點走!奶奶正跟墨紫說話呢,就出來了。”白荷的聲音穿過園子而入了耳。

墨紫還是一身男裝,便說,“奶奶,我去換件衣服?”這句話,本該是陳述語氣,卻讓她說成了一個問句。

裘三娘聽著外面的腳步,杏眼瞇起,光芒沉在眼底,恢復了往日的慵懶表情,“不用,橫豎姑爺看過你男裝扮相,料他應該不會吃驚。”

墨紫不慌不忙,好像猜中她會明白自己的意思一樣,平望著她,笑說一聲是。她在裘三娘面前,已經很久不曾垂十五度的腦袋了。

“三娘!”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裘三娘和墨紫一前一后,走到外間。

紅梅就外頭報,“奶奶,三爺來了,還有二爺。”

“蕭二?他最近可來得勤快。難不成還怕我走私貨?”裘三娘撇撇嘴,眼波流轉到墨紫身上,有些皮皮生輝,“莫非,在船上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的事?”

“沒有。”墨紫回她一個皮皮的笑,“奶奶放心,咱們互相握著把柄,誰也討好不了去。最壞的情況,便是二爺鼓動姑爺跟你生分了,那還正好幫了你一把。俗話說,遠距離的情意是維持不了多久的。等姑爺不粘你,你瞧不見姑爺,感情自然就會淡。”輕描淡寫,撇過蕭二的話題。

蕭二在她養傷期間來過兩次,每次都是來看蕭三的。她只是事后聽白荷綠菊她們提到,並沒有見到面。她和裘三娘的意見一樣,是來觀察“敵情”的。

“這是哪兒的俗話說?我瞧就是你自己編的。”而且一向編得很有道理。

裘三娘話音還沒落,蕭三就掀了簾子。

墨紫眼中,裘三娘是心思輾轉,看蕭三的眼神飄忽不定,而蕭三郎是容光煥發,瞧裘三娘的眼神親切寵溺。

“我跟娘說,你身子雖好了,還需要靜靜調養一段時日。娘應了,讓你再多住半個月,只要在中秋前回府即可。你可高興?”還巴巴得討人歡心,等裘三娘誇他一句。

裘三娘眼睛一亮,說出來的話卻很掃興,“誰要你多事去跟婆婆說?”

蕭三一點不被影響,興致仍高,“你若想去哪兒逛,我帶你去便是。天恩寺方丈大師一直想見見你,不如我們明日去,可好?”

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裘三娘對著這樣的蕭三沒辦法硬心腸到底,淡淡嗯了一聲。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10:0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6-27 03:14 AM 編輯

第195章 蕭二問船

    燭火突突兒跳。

    墨紫心想,像蕭三這樣的帥哥牛皮糖起來,確實很難讓人吃得消,也怪不得裘三娘把持不住芳心。轉念又想,蕭三不會打得就是日久生情的算盤吧?那可不好!難道裘三娘遇上了一個比她還會打算盤的男人?

    “白荷做得一手好菜。二哥不日就要去巡附近水寨,我想他月餘吃不到好東西,就拉他來打秋風。三娘,你不介意咱們多加上筷子吧?。”蕭三笑意盈盈。

    這時,墨紫感到身後起風,脖子一涼,餘光裡便進來一個高大的影子。

    “我自是不介意。二伯也不請自來三四回了,怎麼突然跟我客氣?”看著蕭維,裘三娘語氣還是不好。

    墨紫後來追根究底,這大概叫心裡有鬼。不是在光明正大的場合下認識的,所以雙方一見面,就是暗槍暗箭,你掐我卡的較量。

    蕭詠的眉頭一蹙即展,看到墨紫,正好轉個話題,“咦,你這丫頭,大半月不見你,又是一襲青衫,該不會偷溜出去玩了?”

    墨紫不說話,單看裘三娘。

    裘三娘狀似漫不經心,“不是溜出去的,是我允的,讓她幫我辦事去了。”人以誠待她,她便以誠待之。

    蕭三愣了愣,一張口——

    “一個女子,外出辦什麼事?”聲音卻發自他二哥口中。

    裘三娘哼了一聲,微啟唇——

    “二爺這話真稀奇,我家奶奶是個有嫁妝有產業的貴夫人,圍在身邊的都是丫頭,不讓丫頭去辦事,難道奶奶自己去辦不成?女子怎麼了?你身上的衣服,不是女子繡的花,你腳下的鞋子,不是女子納的底,你手下將士的過冬棉衣,不是女子的一針一線?既然穿得,踩得,用得,卻不讓女子出門,究竟是何道理?”這聲音當然屬於墨紫。

    蕭三郎見墨紫雙手垂兩旁,頭微低著,臉不抬眼不看,明明說話的態度好像很恭順,一個字一個字該流過耳就出去,卻偏偏如高地瀑布,嘩啦啦沖到胸膛裡,狠狠敲上了硬骨。

    這女子,他知道是不簡單的。因為,每每同她談話,總能從她的字裡行間有所悟。他能發現裘三娘這樣獨立于行率真的女子,可以說這丫頭功不可沒。但,他這次才領教,什麼是字字千斤重!

    他未娶裘三娘前,雖說沒有他二哥這麼大男子主義,但從不認為女子之才能與大丈夫相提並論。她們的才華或許可以怡情,或許可以賞心,卻不過是涓涓細流,依附于大江大河而生。然後,他娶了裘三娘,那個琴棋書畫的技藝絲毫不遜色於他的第三個妻子。一方內院困得她哀哀生歎,什麼爭寵,什麼相鬥,在她那毫不在意,甚至帶有厭惡的眼神中,仿佛便是想想,都是極其無趣的事。

    因為裘三娘,他開了他的淨泉閣。因為裘三娘,他說出了隱藏許久的秘密。因為裘三娘,當他見到墨紫這樣敢於直言的丫頭,已經不覺得冒犯,反而妙趣橫生。

    原來,女子,亦有精彩如斯的!她們不是草,不是花,而是樹!茁壯著,那麼獨立,伸展向天空。

    “二哥,你那套大男子主義,在這兒就別拿出來了。”蕭三笑嘻嘻,似乎是打著圓場,卻堅定站在他的妻這邊,“惹惱了一干女將,吃虧的,可是你的肚皮。”

    蕭二瞪大了眼,嗖得側頭盯著自己的弟弟,仿佛面前是個陌生人一般。什麼時候,見過蕭三這麼直接得幫女人說話?是不是該找個機會,對弟弟說實話,讓他瞭解他的妻那些多姿多彩的過去?還有他妻子這個最得意的丫頭,偷渡了一個危險的人物,卻在一條破船上叫囂著讓自己滾下水。

    他垂下眼瞼,不過瞬間的思量,便恢復了冷然。聽母親說三郎與裘三娘似乎感情正好,想來是故意說好話來哄她開心,他何必計較?再說,他還有些事要問那個墨紫丫頭,別在這裡弄僵了。

    晚膳擺在園中亭。

    四周放下了擺風的青紗,又點起熏蚊蟲的香。香幾上放了一把鳳尾琴,青紗輕掃,便發出低吟。

    裘三娘這裡沒有多少僕人丫頭,因此大丫環們親自動手,上菜布酒。

    酒過二巡,蕭三便拉著裘三娘,要她彈琴。

    墨紫已經換了女裝,站在亭外,時不時給添個油加個香。她自接手紅萸,已經不幹這樣的活兒,但今晚三個主子在這兒,而小衣一直沒出現,所以她被白荷拉過來幫忙。活倒是不重,就是無聊。

    聽裘三娘的琴聲,清揚空靈。突然,加入蕭三的淡吟。竟是高山流水,在暑夜中那般涼暢。這二人,先不管情歸何處,此時此刻,已然忘我,陶醉在琴聲和歌聲之中。

    “給我掌燈。”

    頭頂上,一聲低沉。墨紫抬眼,蕭維就站在身側,一眼不看她。

    “酒未乾,食未盡,席未散,夜未央,二爺卻是要走了?”墨紫望著亭內的那對三兒,若沒有過去,沒有未來,畫面就停留在這裡,那會是多麼愜意的一對佳偶!

    “不走,難道惹人嫌?你這丫頭話恁多,讓你掌燈,掌燈便罷。”雙袖飛起,蕭維已在一丈開外。

    墨紫聽他語氣不似剛才冷硬,又聞空氣中流起的酒香,是了,這位喝酒也是話會多些的人。遂不再多言,同對面而來的紅梅綠菊輕輕點頭,拿了一盞琉璃燈,趕過蕭二,照起亮來。

    行了半路,靜了半路,卻能聽到琴聲不斷。

    “墨哥。”蕭維打破沉默。他本來想聽墨紫先開口的,但她一言不發,一盞燈掌得好像全神貫注似的。

    墨紫腳下一頓,不回頭,卻是笑音,“二爺叫我墨哥,可是要舊事重提?”

    她沒看到蕭二目斂精光,一息欽佩,只聽到他低沉微冷的聲音。

    “確有一事請教。”

    墨紫轉過身來。

    琉璃盞的燈火中,她帶笑且抬眼,望著他的面容猶如一朵綻放中的金色牡丹花。他突然想起來,這不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明豔。只要她不再是一副假恭順低眉順目的樣子,只要她目光灼灼言辭咄咄,那張總是隱藏在影子中的小臉便會美得令人驚豔。

    那種美,如出雲之月,每一次的光華乍現,便鐫刻進骨子裡一分,漸漸再難忘卻。

    此時,她和當初船上的墨哥一模一樣。

    他不知自己怎能眼拙至此?

    “蕭將軍這般客氣,且容我猜上一猜。莫非,是想問船?”語調共琴聲飛揚,墨紫眸中滿滿金芒。

    蕭維已不會去質疑這個女子的聰慧,點頭道,“正是問船。腳踩的槳,核桃的形,那只船不知你何處購得,可知何人所造?”

    “蕭將軍問來何用?”蕭二終於開口了,墨紫這回明知故問。她叫他將軍,就已經心裡很清楚。

    “你只要回答我,無需問那麼多。”蕭維怎可能將國家大事說與她聽?

    墨紫貝齒咬唇,鬆開之後,眼一眯又一笑,“那我回答將軍,我不知道。”

    蕭維有點不可置信,俊臉沉了又沉,快到黑龍潭底下去了,“你戲弄我?”他好好問她話,她卻表情有鬼。

    “蕭將軍此話怎講?你要答案,我給了答案。真假且不論,戲弄一詞卻是重了。您堂堂的將軍,我一個丫頭,敢戲弄您麼?不過——”語氣一轉,明眸善睞,“將軍這麼不容他人拒絕,亦不予尊重的問法,我不答又如何?撒謊又如何?論身份,我是蕭三奶奶的丫頭,不是將軍您的丫頭。若撇開這些,你有求於人,卻又態度倨傲,怎能得到答案?”

    蕭維冷冷望著她,“那麼你是撒謊了?”

    “是。”這人,從認識他之初,就太驕傲。那麼理所當然的貴氣,那麼天之驕子的霸情,不來惹她便罷,惹到她,還次次想強壓過頭,她就很難不跟他論論理。

    墨紫那副你奈我何的神情,看得蕭維皺緊了眉頭,“你,好大的膽。”

    墨紫哼一笑,蕭家二郎只會用官腔說話,到底是少年得志,意氣風發太早,所以習慣看扁別人,尤其是女人。

    “我的膽不大。是將軍喜歡以為墨紫膽大。”她搖搖頭,“實話答你,我不能說。剛我問將軍,問來何用。其實將軍不說我也知道,是要用在水戰之中。正因如此,我無法告訴你。我答應過,不讓這樣的技藝成為殺人的工具。蕭將軍雖然愛國心切,墨紫卻幫不上忙。抱歉。”

    她答應過的人,正是她自己。

    頂撞他的,是她。說抱歉的,也是她。但這麼軟硬兼施,他再次被堵得結結實實,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還相信了她說的每個字。

    “你不說,我難道不會查?沒有其它辦法不成?”僵持了片刻,蕭維說道。

    “你若查得出來,又何必問我?”不是她小看他,“將軍要是想派人再到驚魚灘得到那條船,我得告訴你,那船已經變成木板條了,不必浪費人力物力,還有生命。”

    蕭維本來是有此想法的,這時聽她這麼說,自然一驚,“你拆的?”

    “我拆的。跟你說過,那是最後一次走私貨,不拆難道留給居心叵測之徒?”墨紫手裡的燈悠悠蕩了一圈,“二爺,走吧。”

    蕭維聽她喊二爺,這便是不想再說下去的意思,他沒問清楚,不甘心,但也毫無辦法。

    燈兒金黃金黃的,夜濃墨般,卻被劃開了,延伸出一條路徑。



第196章 第二張貼

說話聲沒了,腳步聲遠了,裘三娘睜開眼,在帳幔里問道,“墨紫走了?”

帳子撩開,白荷輕柔打個結花,“嗯,剛走,說有應酬呢。”

“應酬啊——”裘三娘笑得有些疲倦,“很久沒聽到這詞了。”想一年前,她在江南,與人拼酒拼琴,真是痛快的日子。

白荷纖細的身子一僵,竟然在床前重重跪下。

“白荷,你起來說話。”裘三娘半點不驚訝,緩緩起身,光腳踩著青磚。半垂的眸,披開的發,神情莫測。

紅梅綠菊笑著進來,見狀,臉色均是一變,撲通兩聲,跟著跪了。

“敢情你們商量好的,那麼,一個個都起來,再讓一個開口。”裘三娘有氣無力。她在何去何從間輾轉反復,奇怪自己的急火性子究竟跑去了哪里。五個能信任的丫頭,一個最知自己心意,卻已經飛出去,越來越感覺抓不牢,干脆隨她去;一個對自己吩咐之外的事情毫不關心;這三個綁在一起,全心全意想她當穩蕭三奶奶,比她親娘還啰嗦。

沒人起來,白荷開得口,“姑娘,奴婢們不明白,姑爺對姑娘百般示好,姑娘為何還要拿著休書?”

昨夜鋪床,看到一個信封在枕頭下,叫來識字的紅梅,才知是休書。原來叫來墨紫,不但沒能讓裘三娘改變心意,反而適得其反。忍了一宿,白荷決定問個清楚明白。

“奴婢知姑娘與別的閨中小姐不同,自小跟老爺闖遍大江南北。普天下,像姑娘這般見識多才藝出眾的女子,奴婢沒見過幾個。姑娘愛往外跑,奴婢更是清楚不過。可,姑娘,女子終要嫁人安定的。若姑爺對姑娘不好,奴婢們自然不敢多說一句。可姑爺的心思,便是咱們這些粗笨人,也瞧得出來。姑娘要堅持離開王府,不說王爺王妃會如何反對,姑娘的名節也無法保全。姑娘出府,或能如從前一般快意,可姑娘是否想過,能快意一輩子麼?”好個白荷,只字不識,說得句句有力,“離開裘府前,干娘同我說,裘夫人臨終只有一個希望,便是您能嫁得一個好夫君,待您如珠如寶,一世安康。干娘讓我好生服侍您,無論如何要在王府里安穩下來。奴婢斗膽,給姑娘磕頭,求姑娘三思再三思,切不可沖動行事。”

額頭撞地,咚沉有聲。

“奶奶,三思!”紅梅也磕。

“姑娘,綠菊最笨,只是這麼大的事,不能再等等麼?”說完,綠菊跟著一磕。

“別磕了,攪得我心煩意亂,脾氣上來,誰都攔不住!”從小一起長起來的情分,還有紅梅知心貼暖的情分,裘三娘看不下去這些丫頭求她。她有心要像墨紫那樣飛翔,卻發現一入侯門深似海,手腳都被束縛著,動一發而牽動很多人。

裘三娘這麼一說,三人誰都不敢磕了,直挺挺跪著。

“墨紫走前,還說了什麼?我聽她說了一段呢。”到頭來,唯有此女知她。

白荷咬唇。昨夜聽來,墨紫大概和姑娘一樣,對休書一事抱無所謂的態度。因此她第一次猶豫了,該不該實話傳達。雖說,她不是很明白墨紫話里的意思,但怕裘三娘聽了,會下定決心。

裘三娘嫣然一笑,“你不說,我就當墨紫是站在我這邊的了。”

綠菊嘀咕,“墨紫從來都是站在姑娘那邊的。”

裘三娘聽了笑意更深,“那好,有一個在我這邊,我就——”

白荷以為裘三娘執意了,忙道,“墨紫說,姑娘不必故意假了性子,只要作自己就是。仍是那句話,他人以誠待你,你便以誠待他。他的秘密已經全告訴了你,你的秘密也告訴他便是。他若無法接受,姑娘再想下一步不遲。他若萬般割舍不去,姑娘順心而為也未嘗不可。有心人易得,一心人難得。姑娘要是看清了,便全在姑娘的心意。舍,便舍。得,便得。不必顧慮太多。還說——”

裘三娘聽得眼內精光亂射,“還說什麼?”

“還說姑娘本不是扭捏之人,顧前顧后,反失了姑娘的真性情。姑娘曾說,你不像她,拳頭藏在袖子里,不敢出來。那她等著看姑娘這次,一擊命中,管他大宅深院,還是市井廣空,哪里都能快意人生。沒有人說,非斗才可贏。不戰而——”傳達不下去了,白荷一抬眼,便是一怔。

裘三娘滿目生輝,疲累的倦容一掃而空,“好一個順心而為!好一個舍便舍,得便得!好一個大宅深院,市井廣空,快意人生!好一個不戰而屈人之兵!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太過扭捏,反而不像我了啊!”

“小衣!”她聲音一高。

消失了一夜的小衣沒一會兒就進到屋里來。

裘三娘將枕下休書拿了出來,看得跪了一地的大丫頭們心中一顫,“去,把這交給墨紫,讓她保管著,該給人看的時候,千萬別手軟。”

小衣不管其他人再苦起來的面色,接過便走了。

紅萸船場內,墨紫剛坐下來,閩松剛開始笑話那個室內造船的大木棚子,小衣就來了。說了一句保管著,該給人看的時候千萬別手軟,又一陣風似得不見。

墨紫發現了,小衣近來的輕功有勤練的趨向,難道是怕華衣?

“這丫頭是誰啊?眼高于頂的,且說話從不讓人明白。”短短兩日,閩松已經見過小衣兩次。

“我東家的大丫頭,對了,現在也是你東家了。”墨紫看著信封上兩個字,又聽了小衣的話,面色一垮。這不是讓她當惡人嗎?而且,她怎麼知道什麼時候該不手軟?她如今和裘三娘,根本在兩個戰場,隔得遠著呢!

不動聲色,她將信封揣進懷里。

“搞清楚,我是沖著你的本事來的,可不是沖著你東家。”閩松眉宇之間傲然清朗,“我閩氏一族可不當他人的奴才。”

“喲,松少爺這是罵咱們墨哥是奴才啰!”跟著贊進進來的,嬉皮笑臉,臭魚是也。后面有他的兩位兄長。三人都背著一個大包袱。

“……”閩松這才想起來墨紫的身份,訕訕然,“誰罵他了?”

“你們仨怎麼來了?”墨紫起身相迎,“可是岑二讓你們來的?”

“咱哥仨幾日前跟岑二說不給他干了,來你這兒討活做,省得以后借來還去的麻煩。”臭魚手上還拎著個大鋪蓋,“墨哥,收不收啊?咱不白吃飯。平時,看個場子。你要咱下水試船,那也是一句話的事。”

墨紫聽到這兒,高興得合不攏嘴,拍手道,“太好了。我其實早想提,就怕你們膩了水,不敢擾你們悠哉。”

“我們本是膩了,不過跟著墨哥走了幾回,不知怎麼便又牽腸掛肚的?”半江的呼聲至今猶如在耳,熱血沸騰。

“阿松,你帶他們去宿舍。”用這位打雜的船工,她很順手。

“阿松老弟,來來,幫我拎個鋪蓋卷兒。”臭魚哈哈大笑。

閩松氣到無話可說,但他真上去幫著拿東西。

“墨哥,這是豹幫徐九的貼子,昨日送到望秋樓,岑二讓我們捎給你。”笑完,便是正經事。

贊進聽了,說道,“這回不會又是誰冒名頂替吧?咱多帶點人,打得他們魂飛魄散。”

“應該不會。”墨紫粗粗一看,“是豹幫的傳位大會,廣邀船行船幫的各派人馬見證呢。八月初八,好日子。”

“你認識徐九?”閩松拎著臭魚的鋪蓋,面上一絲詫異。

船幫幫主的交替,邀請船行的人,是規矩是習俗。但廣邀貼和個人貼有很大的區別。他來之前,老爺子收到的是豹幫老幫主的帖子,而其他船行,不過就是來不來都無所謂的廣邀貼。船行船幫是各自為政的群體,互不干涉,但利益關系牽涉很多。持誰的個人貼,便代表著一方勢力。就像老爺子是老幫主信任的一種助力,而能收到徐九貼子的墨紫,顯然代表著他是徐九重視的一股力量。一方垂垂老矣的舊勢力,一方是蒸蒸日上的新勢力。名不見經傳的紅萸,竟略高了日升一籌。怪不得,老爺子說紅萸的出現,將打破船行現有的平衡,當機立斷把他送了進來。

“打過交道。”一起陰過人。

墨紫的笑容,在閩松看來,有點奸詐陰險。老爺子要他多跟墨哥學學為人處事,不過這種不認真起來嘴油皮厚,認真起來一肩挑天,他可學不像。沒人能學得像!

“怎樣,大伙去見識見識?”貼子上寫她可帶一桌人。一桌就是十來個。眼前正好。

“好啊!又有熱鬧!”臭魚最來勁,“船幫子有的就是好高粱酒!”一壇壇的,管飽。

“墨哥,我兄弟不去。”肥蝦緩緩說出一句。

臭魚的表情就像給澆了一盆冰涼的水,很沮喪,嘴上還爭取,“大哥,那些人未必認——”

“我說,不去。”肥蝦的聲音並不嚴厲。他只是沒有表情,很空白很空白,空白得嚇到小孩。

“不去就不去,兇啥。”臭魚嘟噥。

“墨哥,你幫他帶幾壇子好酒回來。”相比嚇到小孩的肥蝦,水蛇那張長臉,無比親切起來。

對三兄弟之間的異動,墨紫仿佛沒上心,一句不多問,只笑著稱好。
作者: cluh737    時間: 2012-9-27 10:02 PM

第197章 居然跑了

眨眼便是初八,墨紫帶著一桌人到豹幫總舵,去白吃白喝。

豹幫總舵在距上都五十里的一個臨江大城,叫鳳崎城。一入城,覺得與普通城鎮沒什麼不同,可他們打聽具體地點時,卻得不到回應,冷淡的,紅眼的,懼怕的,表情也算各式各樣了。

直到后來,墨紫發現訣竅,找到一家明顯有云豹紋標志的酒樓,亮出徐九的貼子打聽,果然受到了掌櫃無與倫比的熱情,不但給她免費的茶水和點心,還特地讓一個機靈的小伙計為他們領路。

“總舵就在碼頭邊上,待會兒您便能看到多熱鬧。老幫主在位三十年,咱幫里已經好久沒這樣的大事了。”小伙計坐在車轅上,跟墨紫嘮話。

“在位三十年這麼長時間,看來老幫主很得人心。”墨紫有心要探探情況。

“那是。老幫主當年可勇猛了,一雙棍在豹幫無敵手,豪氣蓋天。就是——”小伙計聲音陡然壓低了,要很仔細才能聽到,“年紀大了以后,有點犯老糊涂。”

墨紫描粗的劍眉挑起,“聽說,霍八爺是老幫主的義子,莫非老幫主沒自己兒子?”

小伙計頓時露出鄙夷的神色,答道,“幫主一直無子,快四十歲上,得了一個女兒,后來許給霍八。不但是義子,也是女婿。”

怪不得霍八當幫主的呼聲較高,原來不照能力,照關系。墨紫了然。

“我剛剛問了好幾個人總舵在哪兒,卻無人答我。小老弟可知原因?”

“那一定是原來支持霍八那幾位當家的手下,這位爺不必放在心上,今日等咱九爺接了幫主位,自有他們倒霉的時候。”小伙計鼻子出氣。

事情有些出乎墨紫的意料。她以為霍八一死,徐九便是人心所向,幫主之位如探囊取物了呢。如今聽起來,還不到十足把握的程度,似乎有不少異議。這樣的話,今日的大會能順利嗎?

墨紫突然生出開溜的意圖,但又覺得不能不給徐九面子。

等看到了豹幫總舵的大門,小伙計離開后,讓馬車停在一旁,她想了又想。帶著家伙的漢子們在她眼前往來不停,導致她終于下決心,讓除贊進以外的人離開。這場看似喜慶的大會,分明潛伏著一觸即發的危機,不能拿她紅萸僅有的幾個人才冒險。

誰知丁修牛皋,閩松衛慶,四個人說什麼都不肯走。他們不肯走,連帶著其余六個船匠也不走。

提起丁修,他已經和他的妻女團圓。墨紫給這一家四口分了個獨院。丁修夫妻對墨紫簡直是千恩萬謝,要不是她說怕折壽,這對夫婦已經供個佛龕,一日三頓要給她進香了。如今,小兩口一個造船,一個造飯,成了紅萸的第一對雙職工。

“墨哥,你是紅萸掌事。你不走,我們身為紅萸的一員,怎能走?”盡管墨紫已經將她的擔憂說了出來,丁修並不退縮。他經歷過破國的災劫,還怕小小幫派之爭?

“墨哥,你有闖三關的勇氣,卻認為別人都是膽小鬼不成?”又是一個反問,來自牛皋。

閩松,衛慶雖然沒說話,在馬上挺直著脊梁,對她的話,是置若罔聞的意思。

墨紫見勸不走,嘆口氣,對贊進說了一句話,令人不知該噴笑,還是該哆嗦。

她的手掌里托一錠銀子:這麼說道,“贊進,既然大伙兒打算共同進退,那你去買十一把斧頭來。”

太陽底下,知了叫。

贊進去買斧頭的當兒,閩松好奇地問,“好吧,斧頭防身,我能明白。不過,為什麼是十一把?”

墨紫還沒回答,衛慶嗤笑一聲,“沒腦子的嗎?墨哥不是人啊?”

“你才沒腦子,她還需要斧頭嗎?一堆人擋在她面前,給她擋刀子。”閩松罵了回去。

別吃驚,少爺他到紅萸沒幾天,只學會爆粗口。

一行白鷺上青天——個頭!墨紫嘿嘿笑得很那什麼“開明”,“阿慶,我是不是人,一看就知道的,還用你說嗎?不過,你說得不錯,我需要斧頭。謝謝你幫我解釋給阿松聽。”

衛慶可感受不到謝意,只覺這位墨掌事的長相怎得恁然妖嬈了呢?兩眼立時瞇成縫,緊盯。

“至于是不是有一堆人替我擋刀子這事,我還真好奇。阿松,你算命的嗎?我從未經歷過的,你拿天眼瞧見了?這樣吧,等一會兒,萬一真亂起來,你第一個身先士卒。不然,你算得不靈,我就打發你回老家。”笑意越深,墨紫的面容就越明艷。

難道是她不記得自己女扮男裝?

不是,她存了點心思。就像當初很早讓臭魚他們知道一樣,她不打算瞞紅萸的人太長時間。這樣,她就不用頻繁變裝,還故意裝男人口氣說話了。

所以,閩松心中也生出同衛慶一樣的感覺,墨哥的面相美得過分。當下愣住。

“墨掌不是女人,別笑成這樣,會讓人說娘。”衛慶這聲不大不小,在前頭聊天的丁修牛皋和其他船匠聽不到,但墨紫聽得到,閩松也聽得到。

閩松雖覺得衛慶這小子冒失無禮,不過這回,挺贊同他說的。

“我本來就是女的啊。”這叫做順水推舟。

她輕松愜意,旁邊卻是兩道雷劈在閩松和衛慶頭上,二人當場面色焦黑,雙眼冒煙。

“你說什麼?”閩松咬牙切齒。聽錯了,一定聽錯了。

基本上,每個人聽到這樣的事實時,都會問兩遍。因此,墨紫耐心很好。

“閩松,我有那麼像男人嗎?”她問。

闖三關的一幕幕返回腦中。那麼秀氣的臉,卻那麼市井的表情。火海的時候,穿著衣服下水。舊傷復發,卻不肯讓日升的郎中醫治。養傷期間,只要一個丫頭服侍。其實,心里有疑問的。但,怎能想到呢?這一行,便是再異想天開,都料不到會有女子造船,而且還一手驚人的技藝。大概,所有的人都會跟衛慶剛說的那樣,只認為這個墨哥有點娘,不肯再深想下去,因為太荒唐。

越想,真是越怒。閩松突然用力一扯韁繩,硬生生將馬掰回了頭,緊跟著揮鞭,疾馳而去。

驚動到丁修他們,看著一尾煙塵,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什麼。

“沒事,墨掌讓阿松去買些東西,有備無患。”衛慶見贊進拎著一個大麻袋來,低頭問馬車上的墨紫,“咱們可以走了麼?”

墨紫的心情並沒有讓離去的閩松影響,卻驚訝衛慶竟幫她安撫人心。

車馬前行,她問衛慶,“你為何不走?”他剛才的臉色不比閩松好到哪里。

“他是少爺,我不是。他有地方可以抱怨,我沒有。他可以重新選擇,我不可以。”衛慶不緊不慢跟在馬車旁,言語一如既往冷漠,“我只知道,跟著你,能學謀生的本事。”

當初招工的時候,衛慶和閩松一起來的,聽墨紫松少爺松少爺的叫,他略能猜到閩松是富家弟子。不過,墨紫在大伙兒面前隱瞞了閩松的身份,他不多事,自然不會去拆穿。

“再說,那樣任性傲慢的家伙,你本不該招進來。走了才好,省心。”同為紅萸船工,衛慶對閩松很看不慣。

一個不為家族看重的庶子,一個被家族作為繼承者的驕子,生長環境天差地別,怎麼相處融洽?

墨紫一笑,“他沒那麼糟糕,有點少爺脾氣,人品卻是不錯的。”

衛慶垂眼看她,石雕般硬的五官,同平時一般,距人千里之遠,“我看不出來。”

墨紫再笑笑,看著就在眼前的大門,“以后你就知道。咱們到了,衛慶,幫我跟丁修他們說一聲,斧子是裝裝樣子的,沒人要他們拼命。一有不對,就跑。活命最重要。”

衛慶又看她一眼,突然來一句,“早點告訴他們你是女的吧,免得跟那沒志氣的家伙一樣,比兔子跑得還快。尤其是牛師傅,那脾氣,油澆出來的。”

“是有這個打算。”墨紫點點頭。

衛慶下馬,大步上前,同丁修牛皋說話去了。

墨紫拿出貼子。

守門的顯然是徐九的人,十分熱絡得將他們請了進去。

所謂的幫派總舵,其實跟尋常富貴人家差不多,不過,沒有花園這些中看不中用的地方,一進進的屋子之間有大片的空地,像校場一樣。如今,密密麻麻擺滿了上百張吃飯桌子,鋪著鮮紅的綢布,放好碗筷,就等著開席。

似乎來得不早不晚,外院酒席坐了半滿。

豹幫里頭管事的,普遍年輕,且一身勁衣勁褲,精神抖擻。更不錯的是,管事還有男有女。

上前來招待墨紫的,就是一個叫春嫂的管事,很客氣,挺不好意思地說,幫會客人只能帶兩人到里面,其他人要留在外席

墨紫便留了丁修牛皋等人,讓贊進和衛慶跟著。她琢磨,今日主角是徐九,她帶個功夫好的,再帶個很機靈的,應該能低調混過。

到了中院,看到更大的場地,同樣一片圓桌。風吹大些,紅綢布就揚成無邊的霞色,很是壯觀。那頭,搭了個高臺,放著長條形的香案,有幾人在擺祭品和鼎爐。和外院不同,這個場地,還沒幾個人影。

“墨哥駕臨,蓬蓽生輝!”

一陣爽朗的笑聲,御風而來——



正文第198章 香一枝花

徐九今日一身行頭,很讓人眼前一亮。

他本就五官端正,皮膚黝黑,但身材又高又結實,有大丈夫當如是的氣魄。再加上銀藍的海紋大舟袍,象牙鑲寶石的腰帶上插一把銀鞘寶刀,好不威風。一如既往,臂上扣一環。這回,就是她第一次見到徐九時的那個白金環,兩指寬,上有云豹圖案,粗狂中一領群雄的霸然。

“恭喜九爺,賀喜九爺。”墨紫連忙抱拳,笑臉迎人,“這樣的喜慶日子,九爺看上去真是瀟灑英俊,意氣風發。像幫主,更像新郎官兒,缺朵紅花當胸。”

徐九哈哈大笑,手不客氣往墨紫肩上拍,“待你大哥我成親之日,讓你大嫂給你捧酒。”墨紫本是開玩笑,聽他這麼說,咦一聲,“九爺,我看你也二十好幾了,怎得未成親?”“我們這些船幫子,靠江吃江,靠海吃海,風浪一來,命在旦夕。自己都今日不知明日事,娶了回來讓人早寡,豈不是連累無辜女子?”徐九豪爽直言,“不過,我也不是不成家。好男兒先立業,能養得起妻兒一世,再談婚娶之事。”

墨紫見他說得不浮誇,倒生出幾分敬意,“九爺果然好風范高人品。今日這等大喜,我獻送一禮,九爺別嫌棄。禮輕情義重。”

贊進雙手奉上禮盒,巴掌大,錦藍色。

徐九親手接過,交給身旁梅山,抱拳說謝。

“可是我來早了,這里怎無人坐席?”墨紫搖手說不必謝,問徐九客人們呢。

“墨哥來得正好,不過這中院的多數席位都屬幫中兄弟,他們等時間一起進場子。有些客人在內院同老幫主說話,一會兒也來了。墨哥只管跟著春嫂,她會帶你入席,稍待片刻,儀式便開始。”徐九吩咐春嫂不可怠慢貴客。

這時,有漢子來說,某某某到了。

墨紫便說:“九爺是主,待客要緊,你我這般相熟,實在無需客套。”

徐九直說不錯,“墨哥主掌的紅萸聽說開了工,我正想請墨哥幫忙。今日事多,等改日咱哥倆單獨喝酒,慢慢細聊。”

“徐九,你說誰跟誰是哥倆?”一個聲音突兀插入。

墨紫側過臉一瞧,好個富貴逼人朱唇鳳眼的美男子。總是招搖過市的燦爛裝,珠寶琳瑯,金扇子金墜馬,金線金串,縫隙不透。

金銀來了。

“金大少,此話從何說起啊?”徐九笑咧嘴,上前就摟人肩膀,看似很熟很好的交情。

金銀對墨紫眨眨眼,一手用扇子打徐九的手,“徐九,別跟我動手動腳。告訴你,墨哥是我義弟,我和他才稱哥倆,你不要亂套交情。”

徐九忘了大門那兒還有客人等他去接,目光在金銀墨紫之間瞧來看去,嘖嘖稱奇,“金大少當真?”

“自然當真。”金銀將身后的雙胞胎讓出來,“百兩,千兩,看看誰來了?”

粉雕玉琢的一對少年,看到墨紫就笑得很高興,其中有個大叫,“三公子!”

另一個則上來給她行禮,聲音沒那麼洪亮,“三公子。”

大叫那個是百兩弟弟,穩重的是千兩哥哥。

任何人讓這樣一對可愛的少年稱呼過都不可能無動于衷。墨紫也是如此。而且,在日升的時候,已經自稱排行老三了,如今再來裝沒有那回事,似乎不好。于是,她淺笑著應了聲。徐九好像很是扼腕痛惜一樣,“金大少,墨哥,你倆太不夠意思了,結拜兄弟這麼好的事,居然也不喊上我。想與二位的交情,我自覺著還很不錯呢。”

“九爺,您跟咱不是一個輩分的啊。再說,真跟咱們結了拜,外頭的人該怎麼稱呼您?叫徐九爺,還是徐四爺?”墨紫一張嘴,隨口說翻人。

金銀一搖扇,站到墨紫身邊,將她收在他的珠光寶氣之中,“三弟說得不錯。徐九,你結義的兄弟姐妹還少麼?咱不稀罕你。”

徐九再大笑,晃拳說聲少陪,往外走去。

“三弟,你可讓二哥傷心了。”外人走了,內里小斗。

墨紫不理他瞎哀怨,笑臉請春嫂領路。

“三弟怎麼不問二哥為何傷心?”玉爪一只,握住墨紫光潔的手腕。

衛慶見墨紫剛被徐九拍肩膀,又被金光燦燦這位老兄捉腕子,她卻面不改色,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這姑娘以后談婚論嫁難了。

“我大半月未曾見過金大少,何來讓你傷心一說?”墨紫略使勁,抽出自己的手。

“你自三關回來,便給元某人送了帖子,卻一點消息不給我,豈非厚此薄彼?”哀怨,無比哀怨,“他是你哥哥,難道我就不是哥哥了不成?”

這些人,腦袋上長天線了?一個個都知道她闖三關的事。

“元澄與我有恩,我感謝他,難道不應該?哪日金大少若助我一臂之力,我必定也會送上心意。”元澄和金銀早結拜的,都沒有稱兄道弟,她也不用大哥二哥的叫吧。

“心意?”金銀一開始不明白,但他何等聰明,立刻恍然大悟,誇張了表情,“三弟,你不但送了帖子,還有禮物?是何物?”

原來她不打自招,暗叫不妙,虛笑著晃過,“就是一份小東西,不值幾個錢。金大少開錢莊的,什麼好東西未曾見過,根本入不了你眼。”

“能讓你送,能讓他收,且稱得上心意的東西,定然入得了我的眼。”金銀鳳眼飛挑,“這樣吧,照你剛才說的,我幫你,你就送一份一模一樣的心意給我就是。”

墨紫突然回過頭來看金銀。她對這個人,其實了解不多,只不過本能上並不排斥他。但,她的本能,曾經錯得很離譜。

金銀讓她那麼一看,華麗的笑容竟然消失個干凈,眸底清澈如泉,“墨哥難道不信我?”

多厲害的人!

墨紫這般回答,“心意這東西,因人而異。到時,我自會衡量。”

“三弟,你終是偏心。”鳳眼一眨,桃花泛濫,用袖遮面。

“公子,你的位子離三公子好遠。”百兩指著另一頭,千兩在那兒招手。

“讓千兩把名牌拿過來。”金銀就座,在墨紫隔壁,拿起面前的名牌往后一扔,好像篤定百兩會飛身過來接,“拿過去。”

春嫂笑容有些僵,卻一句話不說。

“金大少,你這是讓人為難。”墨紫公道。

“我本不是讓別人開心的人,自己開心已屬不易。”金銀說完,又加了一句,“三弟不同于別人。”

墨紫翻翻眼,倒杯茶,喝水。

過了一會兒,就看到一大群人從中堂屋出來,陸陸續續坐上前三排的桌子。先頭走著的,有幾個她認識。日升的閩榆老爺子,雅成方明,鴻圖曾海,甄氏甄洛都來了。他們和一個面色蒼青,頭發灰白的錦袍老人有說有笑。不過,老人走路柱著棍,有老態龍鐘的病相。應該就是豹幫老幫主。

以為也就這些熟人,她剛想調回視線。

“我就知道他會來。”金銀哼哼。

墨紫心念一動,果然就見到那道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只是這一回,瞧著不再顯得那麼清冷。誰會孤寂,當身邊有一位大美人的時候?

相隔不算遠,她能看出元澄身旁女子姣好的容顏。與大家閨秀的打扮也不一般,那女子身穿束袖緊腰半長衣,大紅色的寬腿扎腳褲,一雙描金線長靴,腰后隱隱露出長鞭的圈兒。兩邊扎小辮,烏發披垂,發邊一朵粉花,很愛笑的模樣,帶著漩起的酒渦。

“豹幫十一妹香香,還是豹幫一枝花。模樣兒甜,嬌脾氣卻讓人吃不消,而且那鞭子使得起風,男人敢有歪念,先得讓她褪層皮。她手下有一支女船幫,個個是有點本事的。她老爹原是副幫主,死得早,老幫主便把她當親閨女一樣疼。她和幫主之女胡桃從小一起長大,如同親姐妹。今年二十有二,挑花了眼,還是沒人有膽,也是大齡未嫁。”金銀解說詳盡,“聽說她對男人不假辭色,怎麼對著元澄一臉思春樣?元澄這廝,多半又是拿斯文皮相勾引人家大姑娘。”說完,有意識瞟身邊人一眼。

“金大少剛說,也是大齡未嫁。不知,你還意指何人老姑娘?”是她麼?

金銀心道,這丫頭,該上心的不上心,不該上心的,偏追問。

“三弟,你今年十九快二十,可別耽誤了好時候。”沒錯,就是指她。

“大哥二哥未娶,小弟怎敢先成家?”真不懂,在外頭只要是長得好看點的女子,為何就一定會有個名號。好比,洛陽第一美人,天下第一美女,幫派一枝花,這些如此爛俗的。待她將來恢復女兒身經營紅萸的話,會不會也給她取名號?

船行第一男人婆?

那是絕對不行的!

墨紫想到這兒,一個寒顫,卻跟元澄的目光對上了,下意識,便是一笑。這一笑,因為心理原因,有些姹紫嫣紅。

元澄先瞇了瞇眼,然后回她一笑,坐了下去。正是金銀本該坐的那一桌。

這時,香香姑娘面上露出一種如夢如幻的表情,站著一動不動,直到被人拉坐下。

金銀一雙眼利如刀,撇撇嘴,“傻妞,莫非以為那人沖她笑不成?”

哐——一聲震天鑼響。

前堂的三道門里齊刷刷跑進來上百號勁裝大漢,喝哈喝哈,吶喊沖上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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